返回家中,迎接高以達的是一幕令人不禁會心一笑的畫面。
整個客廳中的沙發與桌椅全被移到牆壁角落,騰出了一個完整的大場地,接著不知道哪兒弄來的一堆衛生紙,堆出了四方城牆。一個既不怕小表翻牆,又可以自由活動的簡易「游戲場」完成了。
只不過現在場地中央沒有人在游戲。
一大、一小的身軀,像疊疊樂般躺在中間的地毯上面。上面的小只的,淌著口水、含著拇指雞腿,趴著呼呼大睡。被壓的底下的大只的,淌著汗水、捉著寶寶安全繩索,仰頭呼呼大睡。
兩人神似的放松表情及有趣的姿勢,讓人不笑也難,溫暖了、也撫慰了高以達在返抵家門前的沉重心情。
——一千萬,我把寶寶賣給你。
三十分鐘前,在餐廳里面,前妻所說的這句話。所衍生的對談就像一塊重石擺在胸口。沉重、悲傷而且移不走。
「阿香,你這麼需要錢嗎?」
「我急需一筆大錢。」前妻也不汗顏地承認。
斑以達正色說道︰「如果你要我買下貝比,我是不會付這一千萬的。假使我付了,萬一將來讓長大的貝比知道了,他會有多傷心?況且,我一點也不在意你來探視貝比,我甚至希望你能定期來看看他!」
她扭曲了下唇角,悻悻然地諷刺說︰「受不了,才夸你有點進步,不會強把你的價值觀壓在我頭上,怎麼又老調重提了?」
「因為這不是喜好、也不是個性的問題,是對錯、是黑白。」沉著臉。他嚴厲地說道︰「你喜歡自由的個性,讓你無法被束縛于家庭中,這我能接受。你不喜歡接近小阿子,讓你無法做好貝比的母親,這我也接受了。但是我到死都不會讓你把貝比當成商品買賣,這麼做是錯的!」
前妻初顯狼狽,但很快又強勢地抬起頭說︰「我以前就說過了吧,貝比是不是你兒子,連我也不知道。你不給我這一千萬,我就把貝比的DNA拿去鑒定,鑒定結果出爐,如果他真的不是你兒子,我就拿他去向另外兩人討養育費。萬一人家決定把兒子要回去,和你打養育權官司,你這個冒牌父親肯定會輸的,到時候你就別後悔!」
「……」高以達想起這些日子里,自己與貝比的點點滴滴。後悔?為什麼要後悔?即使貝比離開了他,他腦海中的寶貴回憶也不會消失。而且……
「到那時,我會把貝比還給他「真正的父親」,這樣子貝比就有兩個父親的愛了,不是很好嗎?」他樂觀地說。
前妻羞惱地嘲諷。「我看你說的比唱的還好听。你會這麼輕易就回絕我,應該是懷疑貝比不是你的,你才不想為其它男人的孩子付出一千萬,對不對?」
斑以達無聲地一嘆。「我一直很擔心,離開了我、也沒有回娘家,你在外頭做些什麼。那個開法拉利的男人對你好不好,你有辦法過日子嗎?」
前妻哼了一聲,裝出春風得意的笑臉。
「好得很,當然。你問這麼多做什麼?總不會事到如今,你還想挽回我吧?」
時機到了,該是告訴她「那件事」的時候了。
斑以達就是為此而來的。
他一直想再和妻子見上一面,將當初她離開時,自己說不出口的話,告訴她。如此一來,他們才能了無遺憾地結束過去,邁向各自的未來人生。
斑以達搖了搖頭。「阿香,那天在你離去之前,我有些話沒能對你說清楚。你是對的,我很自私,我欺騙了你的第一次婚姻,雖然我不是故意的,因為當時我自己也還不了解我自身的問題所在,才會讓你那麼痛苦,我對不起你。」
「你騙了我什麼!」
「……我想我大概是GAY。」
前妻啞口無言,整整瞪了他三十秒鐘。「你是說,你和我結婚的時候,你在外頭有「男人」嗎?」
「不是的!」高以達將自己多年的煩惱、他們婚姻過程當中缺乏肌膚之親的理由,一五一十地告訴妻子。「我是真心想和你共組一個家庭的,我以為只要結了婚,我們日久生情,那方面的問題也會自然解決。但,之後我才知道自己想得太好了,讓你對這段婚姻累積了那麼多的不滿,真的非常抱歉。我們分手後,我認識了一個人,他……讓我知道,也許我不是無能,只是我要的是男人。你明白了嗎?阿香,你是個好女人,是我不該耽誤你的幸福。」
前妻瞠大了眼,最後低下頭說︰「這算什麼……我為了什麼那麼痛苦……一直以為自己引不起你的性趣……身為一個女人已經失敗了……呵、呵呵……原來一開始我就不是你要的人。」
「沒錯。所以你有權怪在我的頭上。我雖然不會為了買貝比而付你一千萬,可是如果你要我賠償精神損失的話,無論花多少年的時間,我都會湊出這筆錢給你,這是我想給你的補償。」
前妻放聲大笑。「啊炳哈哈,這個好,不能靠貝比要到錢,跟你要補償金也是一樣。是你親口說要給我一千萬的,你要遵守諾言,把錢給我。」
「嗯,所以現在你是二十歲,我打算花四十年的時間付這筆錢給你。」高以達淡淡地說。
前妻一愣。「四十——你白痴啊,我現在就要!」
斑以達看著前妻,微笑說︰「這筆錢我不打算一次給你,如果我對你造成的傷害是一輩子的,那麼起碼也讓我賠你一輩子。一千萬除以四十年、再除以十二個月,每個月兩萬塊,你必須親自到我家來拿,這樣可以順便探望一下貝比。」
「不行,這樣子不行,我這個月一定要這一千萬,不然他……」啊地一聲,前妻遮住了嘴。
當然是慢了一步,高以達已經听得一清二楚。
他擔心地問︰「你說過得很好,是騙人的吧?阿香。你的穿著打扮看起來不愁吃穿,像過著很舒服的生活,可是你眼楮底下泛著黑影,也欠缺容光煥發的感覺,這不是一個幸福的女人會有的模樣,而是一個被生活所逼的女人。畢竟過去夫妻一場,我可以做你商量的對象,有什麼問題說出來,我們一起想辦法。」
之後前妻以雙手遮住臉,啪嗒啪嗒地掉下淚水,哭了。
她哭的原因是什麼,高以達不清楚。是與情人有了摩擦、受了委屈,或是其它更嚴重的——像是欠了債之類的?可是一直哭泣的前妻,仍不肯說出原因。結果她是為了什麼而急需錢,甚至不惜前來勒索前夫,仍舊是個迷。到最後,她拋下一句「你不給就算了,問那麼多做什麼?煩死了!」便沖出餐廳。
稱不上是愉快的分手方式,可是這一次已經比前一次好多了。高以達覺得能夠讓前妻知道自己的歉意,能讓前妻明白無論什麼事自己都願意幫忙,還有貝比現在很好,這樣就行了。
以後的發展誰也無法預料,說不定前妻又會來找他,說不定下次真的拿了鑒定書來,這都是有可能的。但也有可能,自己所說的話能給前妻一點力量,掙月兌她目前的困境與低潮——他想給前妻的,就是一股「我永遠會在你身後」的安心力量,起碼,這是他自私地破壞了她的人生道路後,能為她做的一件事。
否則,高以達凝望著客廳中,這令他心髒漲滿了幸福的一幕,捫心自問著︰
我有資格接受段昀嗎?
我沒能讓阿香幸福,自己卻想捉住幸福的日子……
我有貝比、有段昀,可是阿香卻什麼都沒有。
「嗚哇哇哇哇——」
本在睡夢中的貝比,忽然間哭了起來,連帶地驚醒了段昀。
「乖,怎麼了?尿片濕了?嘖,你這尿尿小童,一天要尿幾次才甘心啊,這回可別再噴到我臉上了!」
出于一抹好奇,高以達藏身在牆角邊,偷窺著他們的互動。
嘴巴罵著貝比愛尿尿,表情卻很愉快的段昀,以出乎意料的熟練手法,幫貝比月兌下髒尿布。段昀緩慢地一邊確認位置,一邊替貝比換好尿布,並發出怪聲逗弄貝比,好讓貝比不無聊……他觀看著他們,「家庭」兩字也浮上了胸口。
他想要的「家庭」,在這里。
需要他的人,也在這里。
他們需要自己的愛,就像自己也渴望被他們所愛。
驀地,清晰的景象頓時變了形,一口氣涌現的多種情緒,哽咽在喉嚨處,有愛、有懊惱,也有開心與決心。
我又笨了。
不是我有沒有資格幸福,而是段昀和貝比過得幸福最重要。
我明明能讓他們幸福的。只要我的一句話,我就可以讓段昀和貝比有一個更完整的家!一個由我們三個人組成的家!
斑以達覺得自己真丟臉。堂堂一個大男人,怕東怕西,怕跨出那一步的理由居然是怕自己無法回頭?
無法回頭又怎樣?摔得粉身碎骨又怎樣?為了他所愛的——就算是豁出性命也要保護、也要愛的——這兩人的幸福,那根本不足為懼!
他擦擦眼角,想要跨出藏身處……
「你說拔拔是不是好慢啊,貝比?」抱著寶寶的段昀,搖蔽著五彩繽紛的小搖鈴,吸引貝比的注意。「你說,拔拔和你麻麻在說些什麼呢?如果你麻麻說要重修舊好,叔叔猜你拔拔那個爛好人一定不會拒絕她。可是叔叔不打算放棄,反正拔拔注定是叔叔的人,就算他回去和你麻麻住,他也不可能滿足你麻麻——」
「不要說得好像我很無能——雖然這是事實,可是被人這麼講,我還是很受傷的好嗎?」高以達笑著從藏身處走出來。
段昀嚇了一跳。「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呵呵,因為有某人可以代勞換尿片,我就躲起來偷懶一次。」蹲在他們倆身邊,高以達模模兒子的頭,笑說︰「哪里弄來這堆衛生紙的?」
「我叫樓下小七把所有存貨都送上來了。」
炳哈大笑。「笨蛋,用不著圍成這樣,貝比又還不會爬。」
段昀抬了抬眉,默默地把貝比放在地毯上,然後比了個噓的手勢,自己起身走到離貝比約有五步遠的距離,搖蔽起手上的搖鈴。
結果,原本仰躺在地上,對著拔拔手舞足蹈的貝比,嘿嘿嘿地使盡吃女乃的力氣翻過身,像只軟腿烏龜撐起身體倒下,反復了幾次後,終于撐住了身體,發出呀呀啊啊的興奮叫聲,嘎嘎笑地慢慢向前爬行。
「段昀!!貝比他、貝比他會爬了!貶爬了!!」又哭又笑的,高以達沖過去把貝比抱起,轉著圈圈高喊。「我家貝比是天才!他會爬了!」
必頭,發現男人正聆听著他興奮的嚷嚷,微微笑著。
剎那間,遠遠大過于遺憾的情感在心頭激蕩著,為了明明有參與、卻無法見證到貝比這重要階段的段昀而心痛。
不過,除了心痛之外,還有更多是疼借、是想為他做點什麼的心。
「段昀,模我的臉。」抱起了貝比,高以達站在他身前。
「……為什麼?」
「不要問那麼多,你模就是了……」閉上眼楮,高以達仰頭等待著。
當男人的雙手慢慢地由臉頰爬到了自己的雙唇上。高以達動著口,無聲地說了一句話。他知道段昀感覺到了,停下了手,他以為段昀會立刻抱住自己的,可是他卻沒有反應,過了好一會兒動也不動,讓他有些不解地睜開雙眼。
斑以達愣住了。
段昀的臉頰是濕的……那是淚水嗎?
雙手被貝比佔據著,高以達只好踮著腳尖,伸長脖子把雙唇印在段昀的臉頰上,啾吻那帶有咸味的水分。
「傻瓜,這有什麼好哭的?難道,你是哭我讓你等太久了?」
段昀什麼話也沒說,這次終于如高以達所願地,以雙臂繞過他的肩膀,將他與小貝比抱入懷中。
他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段昀的心跳有多激動。
「對不起,讓你等了這麼久。但是我現在可以沒有任何困惑地說……我愛你,段昀。」
抬起了掛著水痕的臉,男人以輕得像空氣般的聲音,微小地說了聲「謝謝你」之後再度以雙手爬上了高以達的臉,探索到他的雙唇,緩慢地像在對待稀世珍寶般,慎重其事地印上誓約之吻。
我會一輩子珍惜你的。
——在這一吻中,高以達仿佛听到了他這麼說。
唔……糟糕。現在自己比新婚之夜還緊張啊!
窩在浴室中已經好一陣子了,要是再不出去,可能會被某人誤會自己落跑了吧?雖然一思及等會兒將要發生的事,他就有點腿軟想逃,但……高以達雙手拍打自己的臉頰,振作自己的精神,他不希望讓段昀以為他還有所遲疑、還想要閃躲。
喀地打開了門,只放置一盞小燈的寢室中,和自己同樣套著件浴袍的男人,坐在床尾。雙手擺在大腿上,十指在敞開的膝蓋處交握,低頭不知在想些什麼,甚至連自己走出浴室了,他也沒抬起頭。
斑以達紅了紅臉,做個深呼吸,走到他的身畔,並肩坐下。「在想什麼,一臉嚴肅的樣子。」
段昀依然沒抬頭。「在想我要不要假裝一下,問你。」
「假裝什麼?問我什麼?」
「假裝我是個成熟的大男人,問你……真的願意和我這個瞎子,一輩子在一起嗎?」段昀終于抬頭直視著前方的牆壁。「可是我一想到,你還是有可能會說「不願意」,我就決定不要當什麼成熟的男人,不想問你了。」
緊張到想東想西的,原來不是只有他一個啊。高以達想起幾個月前,那個別說是問了,連尊重、听取他人意見都不懂的男人、差點就強暴了他的男人,如今竟會思考這個問題……該怎麼說呢?
超、可、愛?
這家伙是不是吃了什麼會與日俱增,變得越來越可愛的藥了?
「段昀。」把手放在男人的大腿上,高以達發現自己的「緊張」,已經開始被「期待」打退;而「害怕」,已經被「想愛你」的渴望放逐到天邊了。「要是你不行的話,由我來吧。仔細想想,我的個性比較適合主動進攻,你就把一切交給我吧。」
效果立刻出現。
段昀馬上一個轉身,把高以達推倒在床上。「你這人還真是大意不得,這麼喜歡把我逼得變身為野獸。」
斑以達開心地笑著。「想要我嗎?」
「這還用說。」
敗好、很好,誠實最重要。高以達舉起雙手,圈住段昀的脖子。「標準答案,值得一個吻為鼓勵。」
男人聞言,含著笑低頭啄了他的唇一下。「超過一個吻,會被判出局嗎?」
「不會,但得再加罰一吻。」
男人也笑開了,哈哈地說︰「喂,怎麼辦?這樣會吻不完啊!」
「那就一直吻下去啊。」
最後嬉鬧笑聲消失在男人黏人的、糾纏不放的、瘋狂的熱吻底下。
以不同角度探索的舌尖,奪走他的呼吸,也不忘留下令人渾身發軟的快感,被這一吻撩撥而蘇醒的,則由男人卡入腿間的膝蓋接手,透過浴巾柔軟的棉布,刻意在大腿內側制造摩擦的動作,戰栗地享受著那種截然不同于皮膚與皮膚接觸的快感,火速煽動出由下而上造反的情火。
然後,根據底下緩慢摩擦的速度,男人探入口中的舌配合著節奏,忽快忽慢地搗弄、鑽動。深深被吸吮的舌葉,流淌的口沫一滴不剩地進入了男人的口中,再被男人流入自己口中的口沫所濡濕。
這一個漫長的夜晚當中,高以達明白了人生當中,有些事還是不必知道比較好。像是如何在一個晚上把聲音哭到沙啞、或是怎樣的坐姿會讓比較不痛,以及未來看見馬術師,都要佩服他們能一整天騎馬也不累,因為他才一個晚上就被擺平了。
撇開夜生活不談,高以達對現在的生活沒有半點不滿,不,這應該是他人生中最美滿的階段。
像今天,他們又跨出了一大步。
「好了沒?要進電梯嘍!」
斑以達推著嬰兒車,車里坐著等不及要出去散步的貝比。
以盲人手杖左右確認有無障礙物的段昀,接著也跟著進入電梯之內。
為了不錯過貝比學會走路的那一刻,段昀一改過去從不出門的習慣。主動跟他們到附近的公園閑逛。這個關閉于黑暗中的野獸,終于步出了家門。
彬許距離還不遠,但這已經是他們幸福的一大步。
「OK,我們出發嘍。」
從黑暗到光明,從不幸到幸福的旅途,現在才剛啟程呢!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