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錚頭上戴著草帽,趿著夾腳涼鞋,穿著寬松的T恤和短褲,坐在墾丁船帆石旁的沙灘上,一身度假的慵懶氣息。
她不愛運動,任憑黑歆在一旁如何慫恿,仍然不為所動,只肯在岸邊待著,說什麼都不願下水。
夏天的墾丁熱鬧非常,走在大街上,四處可見穿著清涼的比基尼女郎,平時冷清的街道被擠得水泄不通,飯店或民宿更是早早就客滿。
他們晚上投宿在福華飯店,而黑歆在這一房難求的暑假,硬是訂到兩個房間,讓她對他的行為放心。
她能感受到黑歆對她的態度有所轉變,在往墾丁的路上,他們都發現自己對對方的好感,只是他順著感覺走,她卻選擇抵抗拒絕,因為沒有人能取代少祈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所以她還是一樣冷漠以對。
想到他,劉錚忍不住抬起頭,看向玩香蕉船玩得不亦樂乎的他。
「玩得這麼瘋,又毫無形象,誰會相信你就是國際導演黑歆?」她忍不住大搖其頭,卻沒發現自己的唇角隱約上揚。
他的人緣不錯,長得又帥氣,走在街上老是被熱情的年輕女孩搭訕,但他總是笑笑地婉拒對方,不過今天他們正打算玩水上活動時,偶然遇見前一晚被他拒絕的女孩和她的朋友們,而她們知道只有他一個人要下水時,便邀他一同玩香蕉船湊人數。
熱愛水上運動的黑歆也顯得興致勃勃,為了怕她無聊,原本打算買一些書給她看,但她什麼都不要,只要了筆記本和各種顏色和樣式的筆。
現在她的膝上就攤著筆記本,打算利用時間寫下靈感,當她抬頭看向黑歆的時候,只見他坐著的那艘香蕉船翻了,所有人尖叫著掉進水里,海面上頓時變得熱鬧非凡,有尖叫,也有歡笑,而且黑歆落水的動作還很滑稽,硬是抱著船滾了兩圈才下水,許多站在沙灘上看見的游客都忍不住炳哈大笑。
可是她笑不出來。
「惡心!」她忿忿地低下頭。
她看見昨天那個向他搭訕的女孩,正像只八爪章魚似地從他背後抱住他,那女孩穿的是布料少得可以的比基尼!這麼親密的抱法,她的胸部只怕都擠到他身上了吧?雖然他們身上有穿救生衣,但是……不覺得太超過了嗎?
劉錚不停地告訴自己,她不是吃醋,只是單純的看不過去而已。
「呼!」黑歆濕淋淋的從海里走向沙灘,月兌下了救生衣,露出精壯結實的上半身,一坐在她身旁,甩一甩頭,故意把水珠甩得她一身濕。
「你干麼?都幾歲了還這麼幼稚。」她推了他一把,無明火燒得她肝火極旺。
「-生氣了?」無端掃到台風尾,他一臉無辜,「-等很久了吧?抱歉!」
「哪會,沒人吵我反而輕松。」她總喜歡把傷人的話掛在嘴邊。
「哈哈,-傷害不了我的,我臉皮很厚。」他哂笑,「-寫什麼東西?」他探頭探腦,想看她趁自己去玩的時候寫了些什麼。
她迅速地把筆記本闔上,淡淡地回答,「日記。」
知道他不會探人隱私,說是日記他就不會纏著要看,其實她寫的是一些靈感,以及寫作資料的準備方向。
像是這種關于寫作的筆記本,她分門別類地寫了不下十本,用中文、英文及拉丁文三種語言交錯寫成,還以文言文來做注解,只有她自己才看得懂自己在寫什麼。
他了解地點了點頭,拿起一旁的浴巾擦拭頭發,再把半濕的浴巾往肩膀一掛,模樣十分帥氣,只見他斜眼睨她,不可一世地道︰「-在日記上寫下我的海上英姿了?」
「不,我是寫慶幸明天就能回台北,可以徹底擺月兌你。」她的回答一點也不留余地。
這兩天以來,他竭盡所能地搞笑討好,可看在她眼底只覺得無聊,根本無法逗笑她。
「這真是我最遺憾的一件事了。」他好脾氣地微笑,沒有惱羞成怒。
眼角瞄到她抱在手上的咖啡色筆記本,突然動了一個念頭。「我記得-買了兩本筆記本。」
「你要用?」她從一旁的包包里拿出一本新的筆記本遞給他。她向來習慣準備兩本以上的空白筆記本,以免不夠寫。
「展現一下我過人的才藝。」從她那堆各式各樣的筆中挑出了一支2B鉛筆,「別動,很快就好。」他藏藏躲躲的,不讓她看見自己畫了什麼。
劉錚不耐煩地皺眉。「你干什麼啦?」
「別皺眉,這樣就不美了。」他專注的眼神在筆記本及她臉上來回梭巡,認真的眼神很迷人,她不禁被他牽著鼻子走。
「好了。」二十分鐘後,他嚴肅的表情頓時放松,臉上又掛著那抹和煦的笑。
當他把筆記本攤在她眼前時,她立刻被那張筆觸細膩的素描震懾住,只能目不轉楮地瞪著自己的畫像。
他畫得栩栩如生,畫中的人物是她,卻又不像她,因為他筆下的她,是個眼神晶亮有神,嘴角微微彎上揚,笑得很美的女孩。這是反應他內心的畫作嗎?因為希望看見她的笑容,所以為她畫了這幅素描。
她咳了咳,收回自己又被影響的心,以慣有的態度道︰「畫得不錯,只可惜我沒這麼美。」
「就這樣?」黑歆頓時傻眼,「這麼浪漫的事情誰為-做過?我在海邊為-畫了一張素描耶!虧我連壓箱寶都拿出來了,-卻笑也不笑。」不笑就算了,還可以面無表情地夸他畫得不錯,沒有熱淚盈眶?也沒有驚喜?
「這方法不錯,你幫多少女人畫畫過?」劉錚表情認真,沒有絲毫開玩笑的意味。
「只有-啦,其他時候我就只有為電影特效畫過分鏡圖……」他一臉挫敗地把肩膀一垂,像只被欺負的小狽似的,「我還以為這最後一招可以攻其不備,結果還是-魔高一丈,可惡!」他把筆記本收回來,翻到最後一頁,換了奇異筆,邊念邊畫,一臉不懷好意。
「既然-不領情……」他動筆很快,只听見筆在紙張上發出的沙沙聲,「我就毀了-……」他小聲地加了最後一句。
「你又想畫什麼?」因為他畫得很好,所以勾起了她的好奇。
擺歆把筆記本丟給她,賊賊地笑,「自己看,這才是-在我心中的形象。」
她在他心目中的形象?接過筆記本翻到最後一頁,映入眼簾的Q版漫畫直令她發噱。
原來他不只會畫素描,還會畫漫畫,他畫的是未修剪過頭發的她,僅有兩頭身的大頭比例,長長黑發蓋住半張臉,還露出一口尖牙,雙手是鬼的標準嚇人姿勢,最可惡的是她身邊還飄有兩簇鬼火。而被嚇的人正是Q版的他,一臉可憐兮兮地倒在地上抱著膝蓋冒冷汗,眼眶還有淚,並為那個發抖的人影畫了一對垂下來的綿羊耳朵,這分明是一幅諷刺他受她欺凌的漫畫。
「我哪有這麼丑?竟然把我畫成鬼?!」劉錚的語氣不禁提高八度。
「-不覺得畫得很傳神嗎?」他咧開嘴笑,一副惡作劇得逞的模樣,「既然-不喜歡浪漫,我只好走寫實路線,反正我賭輸了,總要扳回一城。」語畢,雙手還無賴地擺了擺。
「你──」指著他鼻子,很想破口大罵,但是想到那可愛的漫畫,想到那對裝可愛的綿羊耳朵,她就不禁嘴角上揚。
「笑了,-笑了!」黑歆狂喜地捧著她的臉,一臉驚訝。
笑?她真的笑了嗎?撫著自己微揚的唇角,此刻,她再也沒有辦法否認自己為他改變了。
「這麼說來我贏了?太好了!願賭服輸,明天我們就直接殺到台東,-可別想中途開溜。」他開心地歡呼。
「要是我說話不算話,你不知道又要畫什麼來污蔑我了。可惡,黑歆!你竟然把我畫成鬼!你……」她終究是女孩子,還是挺愛面子的,于是抓起腳下的夾腳涼鞋就要丟他,而黑歆知道大難臨頭,早就拔腿開溜了。
「不要跑,你給我站住!」她手里捉著拖鞋,赤著腳在沙灘上追趕。
埃風輕輕吹來,被遺落在沙灘上的筆記本自動翻頁,在素描的那一頁停下,畫中的她嘴角揚起,神情帶著喜悅,就如同她此刻的表情一般,閃亮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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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他們玩了快兩個星期才回到台北。
劉昌行十分意外女兒沒有吵著要回來,也沒有找黑歆的麻煩,而且她還曬黑了一點,蒼白得近乎病態的膚色終于有了氣色,那天當他們兩人斗著嘴進家門時,他差點控制不住情緒而淚灑滿地。
因為她好不容易才開朗一些,所以他不忍心讓女兒立即陷入趕稿地獄,因此瞞住她出版社總編來電催稿的事情,讓她多休息一段時間。
自從上一部作品結束之後,劉錚就表明自己需要時間找資料,醞釀新故事的感覺,當時她向出版社要了半年的時間做準備,可是現在已經快一年了,卻遲遲未交稿。
盡避女兒的書大賣,能為家里帶來驚人的財富,但劉昌行卻認為,再多的財富也比不上她的快樂,所以也不曾給她壓力。
「劉教授,劉錚不在?」黑歆再度造訪劉家,劉家現在對他來說,跟自家廚房快差不多了。
罷打發出版社的催稿電話,又見黑歆來拜訪,劉昌行不由得促狹地取笑,「你倒是很閑嘛,每逃詡來找小錚。」
自從他們兩人出游回來之後,相處的模式已然改變,他能感覺出黑歆對他家丫頭的意思,不僅絕口不提劇本及合約,還每天上門找小錚出門,說他把小錚當普通朋友,誰會相信他的鬼話?
擺歆怎麼會听不出劉昌行的挖苦,但他只是但笑不語,沒有否認。
「小錚去幫我買些紙墨,待會就回來了。怎麼,今天又有活動?」
「台灣大部分的景點我都去過了,倒是北部還有很多地方沒有去走過,听說淡水的夕陽很美,我想找劉錚一起去。」他興匆匆地道。
淡水?那個地方是──
劉昌行正要警告他別去那個會讓小錚傷心的地方,就听見女兒進門的聲音。
「爸,你要的東西我買回來……黑歆,你怎麼又來了?」看見他又出現,她忍不住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你又想干麼?」除了來找她,他沒有別的事情可以做了嗎?
「找我的專屬導游啊!-可別賴帳,走吧,我的車今天進廠保養,我們去搭捷運。」說著就要拉她出門。
「我什麼都沒準備你就要出門,那也得等我拿個錢包吧……」
她話還沒說完就被開心的男人強拉出門,等劉昌行想阻止也來不及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兩人走出家門。
「這……唉!希望別出事才好。」他只能嘆息地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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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不是太過信任他了?應該先問清楚他想帶她去哪里的,反正一直以來她都是被動的那一方,隨意讓他安排一切,因為覺得去哪里都無所謂,但她沒想到他會帶她來這里。
淡水,是她和少祈最常來的景點。
「比我想象中的熱鬧多了。」一出捷運站,黑歆就被淡水的人潮給嚇了一跳,沒想到這兒的人潮會這麼多。
劉錚呆呆地被拉著走出捷運站,在淡水老街上漫步,眼前的景色是如此熟悉,可是……卻人事已非。
自從少祈過世之後,她便再也沒來過淡水,只因不想舊地重游,不想記起曾經擁有的幸福,因為那只會讓她感到孤單和無助。
她不想來這里,她想回家……
「劉錚?」發現她精神恍惚,臉色慘白,黑歆不禁擔心地問︰「-身體不舒服嗎?」
「嗯。」她苦澀得沒有辦法回答,只能虛弱地應聲。
「快坐下來休息。」他立刻想找地方讓她坐下,可惜假期的淡水人來人往,店家也坐滿了人,沒有一個空位可以讓她坐下來喘口氣。
「不用了。」她深吸口氣,好不容易才擠出聲音。「我靠著欄桿休息一下就好了,太久沒坐捷運,又站了這麼久,頭有點暈。」
「那要不要喝點什麼?」見她臉色很差,黑歆完全相信她的話。
「水。」她隨口說道。
結果見黑歆緊張地交代她等一下,便匆匆走向最近的一家便利商店。
待他離開後,劉錚倚著欄桿,面向海深呼吸,因為她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此時,一對年輕情侶打情罵俏地走來,就站在離她兩步遠的距離,甜蜜地說笑著,聲音大得讓她不想听都不行。
「融化了,融化了!怎麼辦?」女孩拿著巨無霸冰淇淋,看著它融化卻來不及吃,淋得一手黏膩讓她尖叫不已。
「吃掉就好啦!」
「這麼惡心……」
劉錚告訴自己別看。千萬別轉頭,不要轉頭!可她還是忍不住轉頭去看那對情侶。
他們好年輕,一臉的稚氣未月兌,打扮就如時下的年輕人一般活潑亮眼,看著他們親熱地分食著冰淇淋,就像當年的她和少祈一樣。
那時候他們都還年輕,沒有太多零用錢可以揮霍,加上少祈又是單親家庭,她總是不忍心讓他花太多錢,所以約會都會來這里,只有在這里才不會讓他破費。
而且跟少祈在一起,哪怕是分食一支二十元的冰淇淋,或是在路邊攤吃一碗十五元的魯肉飯,她也覺得很幸福。
不是說過要等她長大嗎?為什麼食言?為什麼丟下她一個人?少祈……你怎麼舍得丟下我?
在這里有好多好多的情侶,每一對都笑得開心又甜蜜,曾經她也是其中的一份子,身邊也有一個承諾會永遠愛她的男孩……
「少祈……」她在這個充滿回憶的地方,呼喊著令她心痛的名字。
看著經過她面前出雙入對的情侶,她慢慢的听不見任何聲音,眼前的影像就像是一部無聲的電影,然後,她看見十六歲的自己笑得很甜,正挽著少祈的手臂,臉上有掩藏不住的快樂,而少祈凝望她的眼神,永遠是這麼的溫柔又充滿愛意。
當黑歆十萬火急地買水回來後,就看見她站在路旁,看著來往的行人露出哀傷的神情,整個人彷佛又被濃濃的憂郁給籠罩,躲進自己的世界。
為什麼她還是這麼憂郁?跟他在一起,還不能夠化解她的傷痛嗎?
原本他不斷叮囑自己也告訴她,絕不會過問她的私事,也不會問那個讓她傷心難過的緣由,可這一刻他真的好想搖蔽她的肩膀逼問,究竟是為什麼?
「劉錚?-還好吧?」他輕踫她肩膀,終究還是不忍心逼迫她。
被他這一踫,她先是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當四周的聲音再度出現,眼前的過往也在這一瞬間消失。
「我……」抬頭望進那雙帶著關懷的眼眸,以愛為基礎的神情毫不掩飾地在他的臉上出現,就跟少祈一模一樣。
她連忙低下頭,不敢與他四目交接,那會讓她覺得自己背叛了少祈。
「有什麼事情-可以告訴我。」黑歆握著她的肩膀,態度認真,「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會在-身邊。」
騙人!騙人!騙人!她拚命地咬牙,才沒有吼出聲來。因為少祈也這麼說過,他也說他會永遠陪在她身邊,可是他失約了,他沒有陪她到永遠,他沒有!
「我沒事。」她固執地逞強。
他不禁自問,為什麼會喜歡上這麼自虐的女孩?
她現在明明需要一個依靠,需要別人的安慰,為什麼就不肯敞開心胸接受呢?
「-有沒有事我會看不出來嗎?」他口氣強硬地說︰「劉錚,我不信-看不出我對-……」
「不要說。」在他把話說出口前,她連忙阻止,「別說了,我不想听。」現在的她無法負擔任何感情。
擺歆不以為然地皺起眉,並以前所未有的嚴肅語氣對她說︰「不說不代表沒發生過,一味的逃避不是解決的辦法。」
他指的是他對她的感情,但听在她耳里,卻是在指責她走不出少祈已經過世的傷痛。
「我想回家了。」知道他會無條件地答應她任何要求,因此她任性地道︰「我要回家。」
擺歆沉著臉,一句話也不說,卻還是僵硬地點了點頭,半晌,才冷著聲回道︰「我送-回去。」
從小就看不慣慎對女孩子的不耐煩,甚至還會板著一張冷臉嚇人,他一直覺得那很沒風度,可他現在好像跟慎一樣,還想破口大罵,而不是硬逼著自己維持那什麼見鬼的紳士風度!
沒有心情等捷運,所以他攔了計程車送劉錚回家,兩人一路上都沒有說話,氣壓低得連計程車司機都覺得冷。
一到家門口,劉錚更是看也沒看他,就直接進了家門。而黑歆連忙遞過鈔票,匆匆丟下一句「不用找了」,便追在她身後,因為他覺得,如果現在沒追上,他就會失去她了。
「劉錚,」在她進房門前拉住她的手,因為他跑得太急,所以此刻氣喘吁吁,等順了順氣後他才開口,「只要-開心,我什麼都願意做,只要-想,我願意帶-去任何地方!」
「我很好啊!」她語氣顫抖,一副很勉強的樣子,「謝謝你的好意。」她不敢看他,任憑他握住她手腕的力道因她的敷衍倏地加重,就是不願意回頭,怕這一回頭,自己就會萬劫不復。
「我不行嗎?」他忍不住沖動地問,口氣中難掩失望。
「我不舒服想休息,有什麼事情改天再說,好嗎?」她不正面回答他的問題。
他心一涼,頓時手一松,她趁此機會甩開他的手,走進房間關上房門。
看著她緊閉的房門,他臉色陰郁地咬了咬牙,轉身離開。
待他走後,在書房里練字的劉昌行驀地停筆,看著寫壞了的字,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他擔心的事情,終究還是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