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至禮厭惡自己這副虛弱無力的模樣。
吃力的抬起右臂,欲拿起擱置在床頭櫃上的水杯,不料這一個簡單的動作,卻讓他滿頭大汗,甚至氣喘吁吁。
他原本不是這副虛弱的鬼樣子,他能跑能跳,傲人的家世及外貌讓他意氣風發,他是眾人注目的焦點,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一副快病死的模樣,虛弱的躺在床上,連自己拿杯水喝的力氣都沒有。
他急、他怒!
懊不容易,指尖觸踫到了水杯,但他卻無法再使上一點力將水杯握住,一個不小心水杯掉落,碎裂的玻璃散落一地。
「該……該死!」連咒罵也顯得無力,沒有平時的氣勢和蠻橫。
「怎麼了?」門口的女僕听見玻璃碎裂的聲音,慌忙的走進房間,「少爺,你醒了,要……要喝水嗎?」年輕女僕對上那雙犀利的眼眸,不自禁吞了吞口水。
老天,少爺的眼神跟老太爺有得比,一樣那麼的盛氣凌人,就算他現在病得下不了床,可那氣勢一樣壓得人喘不過氣。
「把地板清干淨。」薛至禮垂喪的躺回床上,淡淡的下命令。
他是個廢人,連杯水都拿不好,他媽的!他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三個月前,他在學校的體育課上無故昏倒,從那天起,他就再也沒有不過床。
從小他就是個健康寶寶,沒生過什麼大病,而這次卻病得太突然,也太過離奇。
沒有任何預兆,他便突然倒下,而這一倒,可急壞了薛家上上下下。
他薛至禮,是薛家唯一的繼承人,絕不能有任何閃失。
在各大醫院做了詳細檢查後,所有的報告都說他一切正常,但身體一天比一天虛弱卻是事實。
在西醫找不到解決的辦法後,那麼只好找中醫。
爺爺透過關系請來大陸知名的中醫師,也診不出他的病因,只說他一切都很好。
如果他一切都沒事,那他為什麼見鬼的會躺在床上?
女僕蹲在地上,靜靜的清理地上的玻璃碎片,不敢多發一語。
但她的沉默卻引起他的注意。
「我媽呢?」他的聲音听起來很無力,但感覺得出他在質問。
女僕微微一楞,「夫人、夫人她……出去了。」
結結巴巴的,一定有鬼。
他不相信女僕所說的,這個月以來,母親一直陪在他身邊,他也知道母親因他這獨生子身子一天比一天虛弱,卻無從幫起而終日以淚洗面。
她每天親自熬煮補湯,一口一口的喂他喝,但過不了多久,他就又會全數吐出來。
他現在的體力,完全依靠每天施打的點滴。
所以,母親出門一定會跟他說,不會放他一個人在房間里,至少會有一個姑媽來陪著他。
因為他的病,遠嫁世界各地的姑媽們都回來了,她們尋遍各地密方和名醫,換來的卻都是一聲聲的嘆息。
爺爺膝下有七名子女,六女一男,他父親是排行老三的獨子,也只有他這麼一個兒子。自小,他就被視為繼承人教養,也被六個姑姑寵著、疼著,爺爺更幫他申請了綠卡,讓他不受兵役問題限制,隨時想出國留學都可以。
「我姑媽她們呢?」薛至禮皺著眉頭問。
「呃……小姐她們……她們……」女僕支支吾吾,不敢多說什麼。
大家都交代她要看好小少爺,別讓他知道,可是小少爺的眼神好可怕,他……他不是個病人嗎?為什麼有那麼炯亮的眼神?
女僕的閃爍其詞,讓他更覺得事情不對勁。
「說,我媽和姑媽她們人呢?」一雙銳眼危險的瞇起。
「我、我不知道……」女僕幾乎快被嚇哭了。
「不知道?」薛至禮定定的看了她一眼,倏地掀開被褥。
虛浮的雙腳踏上地面,這是三個月來,他一次下床。
他的舉動讓女僕嚇壞了。
「少、少爺,快躺下,你需要休息。」
「我要出去。」他強硬的道,「不準攔我。」他眼一掃,女僕立刻噤聲,不敢再阻止。
他緩緩的站起身,扶住床頭櫃支撐著自己的身子,忽然,腦際傳來一股剌痛和暈眩--該死!
「少爺!」女僕尖叫,急著上前攙扶他,「不要勉強,快躺下來休息。」
要是少爺又暈了過去,她會死得很難看的。
「閉嘴!」簡單兩個字,阻止了女僕的聒噪。「扶我出去。」心高氣傲的他,終于認清自己的體力大不如前,這會竟要讓個身高不及他胸口的女僕扶出房門,這個恥辱,他一輩子都會記得。
慢慢的,一步一步踏出門外,不過幾十步的距離,他卻走得氣喘吁吁。
一出房間,門外的長廊彌漫著一股詭異的氣氛,令他不安的皺起眉。
「那是什麼東西?」薛至禮沉聲詢問身旁的女僕。
「呃……那是……」她又支支吾吾的不敢回話。
在薛家做事的首要條件,就是要話少,這一點薛至禮懂,也明白從女僕口中是套不出什麼話來,只是牆上貼著大紅喜字,怎麼看怎麼礙眼。
家里並沒有還未出嫁的姑姑啊!憊是哪位表哥要娶媳婦,或者是哪位表姊要出嫁了?
「到祠堂去。」他低聲交代,就要往長廊的另一端前進。
「什麼?!祠……」女僕雙眼瞪得老大,「少爺,這……」
「怎麼,我不能去嗎?」他眼一橫,「別唆,快扶我過去。」他感覺雙腳越來越無力,頭也越來越暈,他得快一點,不然就無法知道家里發生了什麼事。
懊不容易來到祠堂門口,門是敞開著的,他看到里頭聚集了許多人,包括自己的父親、母親,還有六位姑姑,連爺爺也出席了,每個人身上都穿著正式的服裝,而他母親點燃了一柱香,交給了跪在祖先牌位前的一個小女孩。
小女孩身穿紅色鳳仙裝,將頭發扎成兩個包包頭,上面用紅色緞帶打了個蝴蝶結。她拿起香拜了拜,他母親便將香取必,插進香爐內。
「茵茵,磕頭。」
「是。」小女孩對著祖先牌位磕了三個響頭。
「乖。」薛夫人疼愛的模了模她的頭,「從今天起,妳就是薛家的人了,知道嗎?以後要喊我媽。」
「媽。」小女孩順從的喊了聲。
「總算大功告成了。」大姑媽松了口氣。
「可不是。」二姑媽捏了捏小女孩的臉頰,「茵茵,以後要乖乖的听至禮的話,知道嗎?」
「嗯。」她點了點頭。
「以後至禮就是妳的天,他說什麼妳就做什麼,知道嗎?」三姑媽殷殷交代著。
「是。」
為什麼他說什麼,那個小女孩就要做什麼?
「她是誰?」突如其來的聲音讓祠堂內的眾人一陣錯愕。
「至禮!你怎麼下床了?」薛夫人一臉憂心的迎上前,「快回房里躺著休息。」
「媽,她是誰?」薛至禮強忍著身體下適,堅持的問。
「她……」薛夫人低下頭,不敢迎上兒子那雙質問的眼神。
「她是茵茵,袁芷茵。」他父親薛季剛開口說明,「她是你的妻子。」
世界在這一刻毀滅也不過如此。他父親說了什麼?
一個妻子?!
她只是一個小女孩!
「爸,別開我玩笑。」
「這不是玩笑。」薛季剛一臉嚴肅,兩人相似的臉孔上,有著一樣的倔強,「茵茵是我們找來替你沖喜的妻子,合過你的八字,她很適合你。」
「見鬼了,我根本不需要一個小表來當我的妻子!」薛至禮氣得全身發抖,「沖什麼喜?現在是二十一世紀,這種事情你們也相信?」
「小禮,你的病看了中西醫都沒用,大姑媽便請人去問一位高僧,他說了你必須娶老婆才能渡過這個劫數,所以……」
「所以你們就不經過我同意,私自找一個那麼丑的小表當我的童養媳?」他言詞犀利,一點也不在意傷了人。
茵茵懼于他的怒氣,身子不禁縮了縮。
一旁的薛老太爺見了不忍心,朝她招招手。
她連忙朝他奔過去,「爺爺。」
「他不是妳爺爺,給我住嘴!」見她像小媳婦似的向爺爺討救兵,薛至禮就一肚子火。
茵茵被他嚇得眼眶含淚,又不敢哭出聲,黝黑的小手緊揪著薛老太爺的衣襬。
「這個又黑、又丑、又干的小表,就是你們找來幫我沖喜的對象,我薛至禮條件有差到這種地步?」他越想越生氣,「把她給我送走!我不承認這件事,死都不承認!」
沖喜,這種過氣老套的事,他們還真做,且還找了一個小女孩,有沒有搞錯,他薛至禮找不到配得上他的女人嗎?
要一個黑干矮瘦的小表干麼?她連替他提鞋都不配。
「不管怎樣,茵茵拜過祖先,她已經是薛家的人,是你的妻子了。」從頭到尾沒說話的薛家老太爺終于開口,「不管你承不承認,茵茵是留定了。」
薛至禮到嘴邊的狠毒言詞全數吞進肚子里。
爺爺決定的事情,向來沒有反駁的余地。平時他可以任性、蠻橫,但爺爺說的話他從來沒敢反抗。
「我這麼年輕,叫我結婚就算了,為什麼對象是一個小表?」薛至禮的態度有些微軟化,「她才多大?」
「茵茵十歲了。」薛老爺子說道,「茵茵是個很懂事的孩子。」言詞問,不難發現薛老太爺對茵茵的喜愛。
「十歲!」一個十歲的小女孩是他的妻子。
媽的!說出去他會給人笑死的。
「好,她可以留在薛家,不過我有條件。」薛至禮馬上想到應對方法。
即然孫子願意接納茵茵,薛老太爺也就什麼都順著他了。
「好,你說,爺爺一定答應你。」
「我的條件是……」他惡意的獰笑,伸出蒼白的手,指著躲在爺爺身後的茵茵,「這輩子,我再也不要看到她出現在我面前。」
十八歲那年,天平驕子薛至禮,被家人硬塞了一個年僅十歲的沖喜新娘。
從那天起,他再也沒有看過那個叫茵茵的黑瘦小女孩出現在他面前。
他也沒有費心去詢問她的下落,照樣過著自己的生活。
奇跡似的,從那天之後,他的體力大大回復,吞進肚子里的食物也沒有再吐出來,漸漸的,他的身體恢復到以前健壯的模樣,三個月後,他便完全康復了。
最後在家人的支持下,他收拾行李離開台灣,到英國攻讀學位,而這一去,就是好多年。
茵茵的去留,在薛家成了很大的問題。
因為那小霸王的要求,他們不得不另外安排她的住處。
當初,薛家大姑媽經朋友介紹,向一位高人請示,得知必須讓薛至禮和八字相吻合的女孩結婚,沖沖喜,才能化解這次的劫數。
為了找到八字相合的女孩,他們利用關系,在各大醫院的新生兒資料中一一找尋,最後在台東一家小熬產科診所找到茵茵的資料。
而就在薛家人還未找到茵茵前,警車已先到了她家。
事發源于茵茵那酗酒的父親,再度對她揮拳相向,看不過去的鄰居于是報警,從那天後,她就住到寄養家庭。
薛家透過關系,讓原本復雜的領養手續變得簡單,不到一個星期,她就被領養回來。
不論薛至禮承不承認,她確確實實是薛家的一份子。
「讓茵茵留在我身邊吧,至禮去了英國,突然間我也不知道該做什麼才好。」薛夫人嘆道。兒子和丈夫一直是她的生活重心,兒子這麼一走,她的重心頓時少了一半,「我一直想有個女兒,茵茵正好可以彌補我這個缺憾。」
茵茵穿著樸素的上衣和長褲,靜靜的坐在薛老太爺的身旁,低著頭不發一語。
小小年紀的她,知道自己的命運掌握在這一家子手中。
她未來該何去何從,她不知道,心里充斥著緊張、無措,可不管怎樣,都總比跟爸爸住在一起好。
至少在這里她餓不著,有得吃、有得睡,且不會被喝醉的爸爸打罵,再怎麼樣,也比以前的日子好過。
大姑媽告訴她,來薛家是當沖喜新娘的,不過她知道,薛大哥一點也下喜歡自己。
想起薛至禮指著她,說此生再也不想見她時,那副痛恨的表情,她小小的身子不禁害怕的縮了縮。
「至禮總會回來,就算他到國外去念書,還是會回來台灣過節,如果讓他看到茵茵,他肯定會不高興。讓茵茵跟在妳身邊,不是讓茵茵受苦嗎?」薛老太爺了解自己的孫子和媳婦,「而妳這個當媽的,怎麼可能忍著不去英國看他,到時候妳要把茵茵擺在哪里?」
「這……」薛夫人猶豫了。
薛老太爺重重地嘆了口氣,「罷了,我年紀大了,公司本來就該交給你們夫妻去打理,舊金山環境不錯,我打算到那里去靜養,茵茵就跟我去美國,和我這老頭子作伴。」他笑著模模茵茵的頭。
茵茵雖不漂亮,且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可奇怪,這小女娃就是特別得他的緣,讓對人一向不假辭色的他,對她另眼相待。
「爸!」眾人發出不贊同的低呼。
「茵茵可以跟我回去啊!」薛家大姑媽提議,「茵茵是我找回來的,我有責任教養她。」
「我已經做了決定,茵茵跟我去美國。」薛老太爺不容人反對,「想看我這個老頭子,就到美國來吧。」
「可是爸,你一個人怎麼帶這個孩子?」薛夫人擔心的道。
鮑公年紀大了,身體大不如前,總不能還讓他為這孩子操勞吧!
「我早就想到了,讓阿香跟著去。」他早有計畫,「阿香。」
「是!老爺。」年輕女僕听到他喊,連忙響應。
「妳把護照拿給夫人,讓夫人替妳辦簽證。」
「是。」
再無人敢反駁,茵茵就這樣跟著薛老太爺一起到了美國,展開她的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