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把扭動,「叩」一聲,應聲開啟。
「嗚呃——」門一打開,惡臭撲鼻而來,讓黎子芽忍不住反胃。「我的天哪!」有那麼一瞬間,她考慮要轉身走人,但是,這里是「他」的家。
靶性戰勝理性,她一腳踏進玄關。
本應是窗明幾淨的客廳,此刻卻看不見木質地板原有的顏色,散亂了一地的衣物、雜志還有垃圾,破壞設計師精心打造的低調溫馨風格。
映入眼簾的不只是亂而已,還有難以忍受的髒。
滿溢出來的垃圾桶,散發出食物的腐敗氣味,黎子芽不禁皺眉,下意識地屏住棒吸。
「惡……」可惜暫時停止呼吸也無法阻止惡臭竄進鼻腔,她才踏進房子,便忍不住吧嘔,趕緊拿出口罩戴上,只露出一雙黑亮的大眼楮。
「我的天哪,男人都這樣嗎?出門人模人樣,結果家里跟豬圈一樣……不對,豬圈還比這里干淨!」身材嬌小的黎子芽中氣十足、精力充沛,碎碎念听起來也格外有勁。
快速的在房子里繞了一圈,審視目前髒亂的環境該如何「下手」,心中暗自規劃著——
冰箱里的冷凍食品有些過期了,但不管有沒有過期,那種不健康的東西全都要丟掉,重新采買新鮮食材。
衣服髒了,該洗的丟進洗衣機里,需要送洗的請干洗店來收,浴室里的清潔用品也需要添購,垃圾實行資源回收分類,堆積在客廳的報章雜志也大多過期,都需要整理,去蕪存菁。
檢視完房子的髒亂程度之後,腦中流程排定,正當她卷起袖子欲打掃這層髒得嚇死人的房子時,目光不自覺的瞟向門房半掩的主臥室。
她的視線、她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
「這樣一點也不專業啊!」她放聲哀嚎,在一番掙扎後,還是忍不住走向最深處的房間。門未鎖,一推就開,她不斷自我催眠——
「不是我的錯!我只是輕輕踫一下,門就自己打開了。不是我的錯……」
探頭一看,主臥室的凌亂程度最輕微,起碼看得見地板的顏色,也沒有奇怪的異味,表示屋主有好習慣,不在房間里吃東西。
雙人床上的被單被隨意掀開,床單不平整,看得出來房間主人離開時很匆忙。
走進房間,她拎起隨手丟在床尾的藍白直條紋睡衣,棉布材質,透氣舒適,重點是價格便宜。
「都三十幾歲的人了,還穿這麼孩子氣的睡衣,一點也沒變。」黎子芽笑著搖頭,看著睡衣的眼神卻無比溫柔。輕巧的抖了兩下睡衣,隨意兩個翻手便將它折疊好,擺放在浴室門旁的椅子上。
然後視線又停在那張被單半掀的雙人床上。
她猶豫了半秒鐘。
「這樣很變態……」她真覺得自己腦中閃過的念頭太低級,但她實在克制不住,雙腳有自我意識的走到床邊,雙手主動拎起被單,接著身體自己拋上床,用床單裹起來。
淡淡的肥皂香,以及男人身上特有的麝香味,瞬間撲鼻而來。
深深吸了一口氣,任這股熟悉又陌生的氣息將她籠罩,她陶醉的閉上眼楮,嘴角不自覺上揚。
「好想你……」她把臉埋進被單,像貓咪般嗅聞上頭的氣息,希望將他的味道布滿全身,裹著被單想像屋子的主人正擁抱著自己。
不管了,變態就變態吧!反正又沒有人看見。
斑興的她干脆抱著棉被滾來滾去,滾著滾著,發現床上有個發亮的東西,她停下滾動的身軀,像條蟲似的蠕動靠近,是一張證件遺落在床上。
見獵心喜地執起,趴在床上細看,是去年才換的駕照,照片也是新拍的呢!
「就算已經三十幾歲,還是這麼好看……笨蛋,駕照對你來說不需要是嗎?」她對著證件中的照片又笑又罵。「出門前沒有檢查一下,要是開車遇上警察臨檢怎辦?小心被開罰單!住在豬圈里髒得要命,難怪單身到現在,蠢蛋!」她對著照片不停的罵,但口吻沒有半點責備意味,比較像是撒嬌。
指尖輕輕觸踫駕照上頭的大頭照,想像自己撫模的是他的臉。好緊張,好害羞,心跳也變得好快,卜通卜通卜通——
「你是誰?在這里做什麼」突然冒出來的男聲打破了她的白日夢。
黎子芽倏地跳起來,瞪著站在門邊的男子。
斑高瘦瘦的他,五官清俊斯文,不是那種一眼就會讓人驚嘆的帥哥,長得不差,但存在感不強烈,身上穿著舊舊的西裝,讓他更容易被人忽略,應該要微笑的嘴角此刻拉平,眉頭緊皺,一臉不太愉快的看著她。
啊,是他!她一眼就認出來了。好尷尬喔!黎子芽有股想挖洞把自己埋起來的沖動。
「嗨!」她尷尬的朝他揮手。「中旻哥。」
不愉快的感覺被那聲「中旻哥」轉為疑惑。這種喊法好熟悉……
池中旻仔細看眼前尷尬得小臉通紅的女生,柔順的黑發披在肩上,巴掌臉上有雙大眼楮,挺鼻菱角嘴,雖然笑得很尷尬,但她一笑會有兩個小酒窩。
久遠的記憶頓時浮現,他想起了曾經也有個笑起來有兩個酒窩的女孩,喊他中旻哥,就愛在他床上打滾,無論他是不是在忙,都硬要纏著他說話,最後總會裹著床單在他床上睡著。
看著女孩的眼神從猜疑轉為笑意,是了,那尷尬不好意思的表情,靦的笑容,干淨清爽的氣質,是他所熟悉的那個鄰家女孩。
「芽芽,是你嗎?你還真是一點也沒變。」特地回家拿文件的他不禁笑了出來。「都長大了還這麼愛玩,好吧,我當你是累了想睡覺,才在我床上打滾……」
黎子芽看著他的笑臉呆掉,腦中不斷回蕩著的是——他記得她,沒有忘掉她,他還記得她!
熱潮涌上眼眶,下一秒,她撲進他懷里,緊緊抱住他。
「你記得,你還記得我……我以為你不記得了。」
他們有多久沒有見面了?起碼有十年了吧!以為他不會記得自己,可他卻記得,不用費盡心思挖掘他的記憶,就能月兌口喊她芽芽。
她好想哭,是因為感動。
「我怎麼會忘了重要的妹妹呢?」池中旻笑道,臉上有著故友久別重逢的喜悅。
沒有被遺忘的雀躍在听見他的話後消失殆盡,她失望的垮下雙肩。只是妹妹啊!都這麼多年了,她長大了,她對他而言仍是「重要的妹妹」?既然是妹妹,那麼不可以這樣擁抱。
黎子芽強迫自己放開他,垂眸掩飾濃濃的失望,當抬眸望著他時,又是一副樂天的笑臉。
「有沒有嚇一跳?有沒有很驚喜?」
希望她所愛的人開開心心,所以她得先開開心心,心中的落寞失望,不能讓人發現。
不用照鏡子,她都知道自己現在的表情。從十四歲到現在,她一直看著他,眼中也只有他。
「中旻哥,我回來了。」她眨了眨眼,瞳孔映出他的笑臉,語氣爽朗愉快,如是宣告著。
是夜,池中旻拖著疲憊的身軀踏進家門時,已過了十一點。
模黑打開燈,昏黃的燈光和櫸木地板相互耀映,散發著柔和的光線——地板他看見自己家里的地板了!
「發生了什麼事……」家里變得這麼干淨,他頓時錯愕不解,原本疲憊無神的兩眼也因而醒了過來。
四下打量,堆疊三個月沒整理的周刊和報紙被收起來了,堆放在陽台的垃圾袋也被清出,空氣中再也沒有食物腐壞的氣味……雖然很不想承認,但他之前確實是住在豬窩里。
懊奇的驅動腳步,他走向廚房,這個三個月來已成恐怖禁區的地方,如今干淨整潔,冰箱上壓著一張紙——
冰箱里有食物,微波三分鐘就可以吃了,要吃哦!一定要吃光光哦!
小女孩般的字跡,圓圓的,加了很多驚嘆號表示認真,沒有署名,但他一眼就認出來,這是子芽的字跡。她沒什麼變,一樣是個惹人憐愛的女孩,字跡還是很少女。
「食物?」他的眼楮看見「食物」兩字,瞬間發亮了起來。
他立刻打開冰箱,哇,有果汁、牛女乃、新鮮水果,當然,絕對不會錯過最上層用保鮮膜覆蓋的一盤肉醬面。
辦色的番茄肉醬淋在白色的面條上頭——是真的食物,不是他的幻想!他立刻取出盤子,放進微波爐里微波。
當微波完的提示音響起,池中旻立刻取出美食,被帶著番茄香的氣味惹得食指大動,迫不及待將熱騰騰的面條送入口中,當食物滑入空乏的月復中時,他發出滿足的嘆息。
「也太好吃了吧!」
他喜歡肉醬面,番茄味道重一點最好。這盤義大利面太好吃了,完全符合他的胃口,不只暖了他的胃,好吃到讓他一瞬間閃過每逃詡想吃的念頭,但他立刻從恍神中清醒過來。
這面……子芽做的?
他看看干淨、整潔的男人單身公寓,再看向眼前這盤美味的義大利肉醬面,想到早先他們的對話——
「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沒有說一聲——等一等,你怎麼會有我住處的鑰匙?」久別重逢的喜悅,讓他差點忘了一開始的震驚。
「我在台灣有個實習工作,要待三個月,池伯伯說我住你這里交通比較方便,所以給了我鑰匙。」
黎子芽回答的同時翻出鑰匙,確實是他給父親的備份。
「住在這里?」池中旻聞言皺眉。父親是認真的嗎?
「你不歡迎?」觀察他的表情,她小心翼翼地問。「池伯伯說也要麻煩我照顧你的生活起居,所以請我住進來……」感覺到他的遲疑,她笑著改口,「沒關系啦,我可以去住員工宿舍,不會打擾你。」說著就把鑰匙遞還給他。
那種被人拒絕的表情,讓池中旻難受極了,于是他推拒遞到面前的鑰匙,要她再收好。
「怎麼會打擾?歡迎都來不及了。再說,宿舍不比自己家里,很多東西都要跟人共用。芽芽,對我你不需要這麼客氣,就安心住下來吧——呃,這住處嘛……」答應後才想到,他的生活習慣有多隨興,難道真要把她當成來照顧他的?
「那個啊!」黎子芽立刻懂了他欲言又止暗示的是什麼,不就是那雜亂得讓人望而生畏的客廳、廚房、浴室嘛!她用爽朗的笑容對他說︰「借住這三個月期間,我會幫你打掃的,中旻哥,你真的很不愛干淨耶!」
等一下,打掃?
他狐疑地瞥了她自信滿滿的小臉一眼。
「你?」不能怪他懷疑,實在是這小丫頭也算是千金小姐,從小就有佣人服侍,她念的是私立小學、私立中學,每天上下課都有司機接送,現在她竟然說要幫他打掃?還要照顧他的生活
「你太小看我了,這幾年我在英國可不是只有喝下午茶而已!十一點了,中旻哥,你還要上班,放心吧,交給我,等你下班回家,你會大吃一驚!」她自信滿滿地挺胸,笑著趕他出門。
然後他回來了……還真的讓他大吃一驚!
她只花一個下午的時間,就把他花數個月弄髒的房子整理得窗明幾淨,堆積很久的衣服全洗了,還做了好吃到不行的晚餐。
說要照顧他不是空口白話,而是真的有這個能耐。他真的很難想像她一個人可以做完全部的工作。
最後一口面條咽下肚,池中旻滿足的吁了一口氣,從冰箱成堆的飲料中取出甜死人的甘蔗汁,一口氣灌掉半瓶。
他愛偏酸的義大利肉醬面配甜甜的甘蔗汁,這種奇怪的口味常被人說變態,只有她不會嘲笑他奇特的味覺。
酒足飯飽後,他才認真思考。小女孩真的長大了,變了好多,還記得她十四歲時連碗都沒洗過,不需要做家事的她,被舅舅、舅媽寵著、疼著,長她十歲的雙胞胎表哥更是把她當成寶,連她走路去上學都舍不得,不是司機就是自行接送,更何況是讓她做家事,還下廚咧!
四下打量,餐桌上鋪著方巾,擦拭的白色餐巾折成方方正正的豆腐干——那種會在飯店餐廳看見的折法,讓他笑了。
「原來真的去念飯店管理,學會怎麼服務人了,這丫頭……」真的朝自己的目標一步一步前進,學著獨立堅強。
池中旻想起第一次看見黎子芽時,他十五歲,她八歲。
那時的他家境還不錯,住的環境條件佳,與他們比鄰而居的,是從事連鎖餐飲業的吳家,吳家男主人正是黎子芽的親舅舅。
因為雙親在一場車禍中雙雙過世,她便被舅舅收養,吳家夫妻生意忙碌,盡避把她當小鮑主寵,但還是沒辦法空出太多時間給她,加上吳家雙胞胎又忙于學業,以至于她總是一個人。
他與黎子芽的初次邂逅,是他月考提早放學,經過吳家門口時,看見她抱著漂亮精致的洋女圭女圭,像被遺棄的小狽般,望著從她眼前走過的人,直到他站在她面前,她抬頭望著他,那表情讓他感覺她很寂寞,想模模她的頭。
「我家有綠豆湯,來,我拿給你喝。」他對小女孩伸出手,僅用一碗綠豆湯就拐到她的信任,下場是被回家後找不到小表妹暴走抓狂的雙胞胎痛扁一頓。
從那時候起,子芽便很黏他,佔據他放學後的所有時間,他也願意花心思陪她,跟她說話,不斷的用行動告訴她,她不是一個人。
從握住她軟軟小手的那一瞬間,就知道這個女孩之于他是特別的存在,同為獨生子女,她失去父母,他失去母親;她親人忙碌無暇顧及她的寂寞,他父親事業正在起步,他得體諒。
他疼惜她就像疼惜寂寞的自己一般,所以放任她對他耍賴、任性。
直到十一年前,她舅舅的事業重心移到歐洲,因此舉家移民到英國,當時他家也面臨經濟問題,所有的現金讓信任的會計卷款潛逃,他與父親四處奔波;她離開台灣時,他們並未來得及說再見。
池中旻將空了的碗盤放進流理台,扭開水龍頭順手清洗,因為回憶,臉上露出了淺淺的微笑。
用干淨的毛巾擦干手,拎起隨手擺在椅子上的公事包,他走進房間。
門未完全掩上,輕輕一推便開了,他房中點著一盞小燈,隱約看見床單微微隆起,走近一看,黎子芽用被單把自己卷成春卷,在他床上睡著了。
「噗!」壓抑的輕笑逸出薄唇,腳步極輕的緩緩走到床沿,凝睇她毫無防備的睡顏,失笑搖頭。
「一點也沒變,長大了還這麼愛撒嬌。」長指滑過她睡顏,大掌覆在她頭頂,輕輕揉亂她的發。
她老愛在他床上睡覺這一點,從小到大沒有變過。
「還是這麼寂寞嗎?」他望著她,心疼的感覺氾濫開來。
因為眷戀溫暖擁抱,但又不敢開口討,所以總是跑到他床上裹他的被單,他是知道的,心疼她的他沒有阻止,到了後來變成了他寵壞她的證據。
「好好睡,晚安。」他就是寵她,拿她沒轍,對著已熟睡的她道晚安,輕手輕腳地步出房門,體貼地為怕黑的她留了一盞小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