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沉睡的臉龐近在咫尺。
他和她枕著同一個枕頭,兩排密濃睫毛己感覺不出濕淚,淡合著,在下眼處投落扇形陰影。
似乎有好長一段時間,她不曾如此仔細端詳眼前這張臉。
他心里有事,壓得很深的那一種,不肯說,又或者不曉得該怎麼說。他睡著,眉間的皺痕卻還不肯松弛,連嘴角也繃繃的。
為什麼哭?
兩人在一起這麼久,她從未見過他掉淚,眼淚這種東西,總覺得不該出現在他臉上,和他扯不在一塊兒。
他願意流露出軟弱的一面,她心窩燒灼灼的,那些淚像燙進她身體里,讓她想給他無盡的慰藉。
指尖卷著他的發,揉揉他的耳垂,被子底下,他們倆的姿勢宛若子宮內的雙生胚體,無形的線將兩人牽連著。
她看了他許久,直到男人睫毛掀動,兩道目光從迷蒙轉為幽深,她仍靜瞅著。
鐘爵一樣不說話,維持相同睡姿,凝注她。
「蜜卡說,她以後也想變成賽車手,你覺得如何?」譚星亞率先打破靜謐,聊天般話家常,輕柔女音像摻了水果酒。
鐘爵微愣,沒料到睜開眼楮、第一個得面對的,會是這種話題。
他雙目眯了眯,好一會兒才沙啞地說︰「叫她別亂作夢,就算要當賽車女郎都還不夠格。」
她笑嘆。「蜜卡很崇拜你的,她現在可是「OUZO」中「拉丁情人」的大粉絲。」
听到那個可笑的稱號,他下顎略繃,額角輕抽,盯住她的一雙棕眼更是一瞬也不瞬,想看透她似的。
譚星亞把手收回來壓在面頰下,眨了眨眼,笑仍徐暖。
「我打你手機時,你人已經在回家的路上了?」
「嗯。」鐘爵低應。「剛出空橋,手機剛開機就響了,顯示是家里的號碼。」
「家里的號碼」、「回家的路上」……所以,這個有她的所在,是一個「家」了,而往後還有孩子。想著,他胸口又痛,被難以言喻的情感撐至極限,幾乎要脹破。
「……我想念你,你就出現了,真好。」她坦率地喃著,臉頰略紅。
他不語,手探向側臥的她,來回撫著她的背和腰,還有她的肚子。
被溫柔撫觸的感覺真好,譚星亞輕輕顫栗,忍不住包加偎向他,被子下的小腿下意識勾住他的,男人細柔的腿毛磨蹭起來好舒服。
「爵……」貼近,呼息交融,額抵著額。
再次開口時,他聲調不穩,努力把持過了,卻依舊行不通,微顫地說︰「我竟然……還朝你的肚子踹過一腳……那時你沖過來,我踹中你,力道很大,你整個人往後摔,趴到地上差點爬不起來,後來還瘀青一大片……老天……我的天……你那時肚子里說不定已經有孩子了,我還踹你……我踹你,我、我……老天!我踹了你……」不想不怕,越推敲越膽戰心驚。
他突然緊緊纏住她的腿,健臂環住她,將那隆起的小生命護在兩人之間。
「對不起。我很……對不起……」他的唇尋找她的。
譚星亞順遂回應著。
親吻片刻,終于能小小喘息,她捧著他的臉,輕抵他的唇瓣說︰「我很好,寶寶也很好,沒事的。對了,我忘記告訴你,是個女女圭女圭喔!」
「我喜歡……」喉嚨堵堵的。「我喜歡女孩,這樣很好,我喜歡有一個像你的小女孩。」
「說不定長得像你呀,漂亮的棕色眼楮,漂亮的五官輪廓,而且有絕佳的運動神經,這不是很好嗎?你——唉……」他又掉淚了。
這一次,鐘爵沒把布著淚痕的臉藏起來。
面對著她,他用力吻著那張女敕紅小嘴,吮吻的力道漸漸轉為溫柔,更深入也更為綿長,彷佛如何也吻不過癮,一定得把她變成他、把他也變成她,才能滿足體內的火。
與親吻挑起更深的欲念,她四肢柔軟,泌著細汗,濕潤的身軀難耐地扭動,雙手揉亂他的發,氣息紊亂而破碎。
「進來好嗎?」那個點極度敏感,的火在血液里悶灼、流滾,她啞聲求著,臉蛋紅撲撲。
鐘爵再次由背後抱住她,微微抬高她一條腿,他臀部向前,把部分的自己緩慢而小心地挺進她潮濕的體內。
不敢有太大動作,怕傷了孩子,兩人身體合而為一後,只是慵懶地彼此廝磨,每一寸都屬于對方,沒有保留。
這一夜,像是深沉寧靜,又激切熱情。
欲火被裹在情潮底下,在兩顆心的深處凶猛激爆,茉莉花香環抱他們泛河邙滿足的身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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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想也挺有趣,一個丟著自家的企業不管,搞出一間專門生產重型機車和越野車的工廠,還越做越有心得,一間變兩間,兩間變三間的,連幾個國際大都市都設了營業所;另一個則把如日中天的賽車事業拋下,當紅的時候突然宣布金盆洗手不玩了,連接班人都沒想培養,寧願和你守在一起,這兩人還一見如故,沒幾天就變換帖兄弟了。嗯,是怪得很有趣啊!」
「COOLME」店里,袁靜菱邊把一小疋蕾絲遞給閣樓的裁縫師,邊和坐在圓凳上做珠珠刺繡的譚星亞閑聊。
譚星亞串小珠珠的動作微頓,嘆氣。
「小菱,我說真的,他這幾天真的怪怪的。」
「也只有怪咖才會跟陸克鵬這麼麻吉,我相信那位鐘爵先生確實很怪,怪得兩人還跑出去「約會」,也不知約出去干什麼事?」
「不是那種怪,我說的怪是另一種怪。」唉,這樣說似乎也很怪。
「例如?」
譚星亞干脆放下手邊的工作,抬起困惑的臉容。
「例如,他好幾次會看我看到出神,有時是盯著我的背影直瞧,直到我突然轉身,他才猛然回神。更多時候,他會盯著我的肚子看,看得眼楮都忘記要眨動……我不曉得他究竟怎麼了?」她沒提男人哭泣的事,那是她守在心里的秘密,像他流進她心底的淚。
袁靜菱勾了勾唇,了然頷首。「鐘爵八成被你懷孕的事嚇到了,三魂七魄還沒完全歸位。你先前提也沒提,他突然見你挺個小圓肚,怎麼可能鎮定?」略頓,笑意更深。「要是我媽知道了,肯定會把他拖去給宮里的師父作法收驚,你要他去嗎?」
「嗯……」咬咬唇。
「我開玩笑的,你還真考慮啊?」
譚星亞靦腆地笑,搖搖頭。「不是啦,我是突然想到上禮拜平安夜的事。」
「怎麼了?你那一天應該是和他一起過,不是嗎?媽媽和明祈叔準備了很多好料,你不能來,說已經和別人約好,我想就只有可能是他了。」
譚星亞又嘆氣。「跟我約好要一起過平安夜的人其實是游叔啦,他說潔西卡也會一道過來,而且他早在一個月前就預約好一家高檔法式餐廳,共四個人。只是大家要見面吃飯的事,游叔在平安夜前兩天才通知我,要我記得把鐘爵拎過去。後來,鐘爵問我平安夜想怎麼過,有沒有想去的地方,我開玩笑跟他說,我跟別人有約了,他、他……」
「他暴跳如雷?氣得像噴火龍?找人「尬掐」?」袁靜菱听出興味來了,沈靜臉容抹了紅,有種唯恐天下不亂的期待。
「尬掐?」台灣方言嗎?她有听沒有懂。
「飆車啦!他找人翻車嗎?」
譚星亞還是嘆氣。「那是你家陸先生才會有的反應吧?」
袁靜菱抿唇笑。「好吧,那你家的鐘先生怎麼了?」
「……他一句話也不說,什麼反應也沒有,就靜靜坐在沙發上,然後又看我看得出神。」那憂郁又壓抑的模樣狠狠絞碎她的心髒,害她心痛得流淚。
這樣的鐘爵讓她只想把他攬進懷里,盡一切可能安慰他、保護他。
靶覺是相當怪異的,有什麼東西在她和他之間滋生、轉變、進化,彷佛她得到能主宰他情緒的權利,他的喜怒哀樂全由她操控。
她希望他常笑,他長得好好看,應該多笑的。
她想找出他心中的癥結所在,虔誠地希望自己有足夠的力量讓他感到快樂,甚至覺得幸福,讓他覺得和她在一起,是件幸福的事。
「然後呢?」袁靜菱挑眉問。
「哪有什麼然後……我當然馬上又迅速地把事情解釋完畢啊!誒,你……你怎麼笑成這樣?有什麼好笑?」
「好、好,我不笑……我沒有要笑啦,別把針射過來。」袁靜菱勉強寧定下來。「我只是想,你要不要跟那位游叔談談,說不定他也有過類似的經驗,可以告訴你鐘先生到底發生何事,還有該怎麼對付?」
「游叔跟我提過。」嗓音軟而細微。
「咦?」
「但他沒詳細說明白。」
譚星亞瞅著擱在膝上的珠珠繡半成品,嘴角略帶苦惱、似有若無地翹起。
「就在平安夜大家一起用餐的那個晚上,游叔八成也察覺到鐘爵不太對勁,私底下偷偷跟我提的,他要我找機會自己問鐘爵。」
「問什麼?」
譚星亞撫著肚子,低幽地說︰「問他八歲以前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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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歲前,能記得什麼呢?
譚星亞在內心斟酌過好幾遍,對他,她一向不習慣詢問,但游叔那晚把線索丟給她,故意吊她胃口,害她一顆心懸得高高的,結果被鐘爵傳染了,也動不動就瞅著他發起呆。
他和她都怎麼了?玩起輪流看著對方發呆的游戲嗎?唉……
晚間近九點,「COOLME」休息的時間快到了。
譚星亞先離開了,把一朵重新整理過的金紅珠花送到後巷一家專賣雜貨的店鋪去,珠花是雜貨店老板娘的嫁妝,近來老板娘要嫁女兒,就把自己當新娘子時戴過的飾品也送給女兒陪嫁。
珠花有幾個地方弄髒了,老板娘前天拿來「COOLME」問能不能清理,譚星亞剛開始也沒什麼把握,不敢把話說滿,只說盡力試試看,不過結果好得出奇,重新弄干淨的飾品看起來很有質感。
「……不行啦,你們也是做生意,不收錢怎麼可以?這樣很不好意恩啊!」矮胖婦人搓著手追出來,忙攔住轉身要走的譚星亞。
「真的沒什麼,老板娘平時常去我們那連光顧,還介紹不少人過來,是我們要謝謝您才是。那朵珠花有幫您弄好,我們很開心的。」送珠花過來,順道來拿一些物美價廉的香料和干貨,此時她晃晃拎在手里的東西,笑說︰「三不五時還讓您打折扣、大相送的,是我比較不好意思。」
「唉呀,大家互相啦!」老板娘笑咪咪的。
苞老板娘道完恭喜,又說了幾句後,她措著東西轉過一個彎,還沒出後巷,就見到熟悉身影佇立在兩條巷弄交接處。
他似乎有些茫然,表情猶豫,不知該選擇哪一個方向。
一前一後的兩盞路燈把他的影子拉成奇怪的十字,譚星亞無法形容現下的感覺,只是胸口又痛了,喉嚨又堵堵的,渴望將他擁在懷里。
她走近,他側過頭,終于看到她。
她還來不及說什麼,高大的男人突然大跨兩步,瞬間縮短距離,從側身環住她。
有小販推著收拾好的攤車經過,打算回家休息了,被鐘爵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一跳,攤上的小圓凳突然滾落,那人彎下來撿,眼光還不斷偷瞄。譚星亞認得人家,只好向對方悄悄點頭表示歉意。
等小販重新推車走掉後,譚星亞才低柔出聲。「你怎麼跑來這里?找什麼呢?」
「找你。」鐘爵沒打算松手,依舊牢牢抱著。「我去「COOLME」,她們說你出來了。」
「找我干什麼?」有很急的事嗎?不能在店里等她?
「找到你,帶你回家。」語氣鄭重。
她愣了愣,隨即笑嘆。「我又沒迷路,只是送東西到後巷,還要你跑出來找我?」結果迷路的是他,茫然站在十字巷口。
鐘爵知道自己不對勁,但,沒辦法的。
只要她不在他認為該在的地方,讓他找不到人,即便只是短短時間,他神經就會開始緊繃,特別是她現在肚子里還有一個小的。
他有種荒謬的恐懼感,明明知道不會發生,還是怕,彷佛她會帶著孩子私逃,把他扔得遠遠的。
他抿唇不說話了,牽著她的手,把她拎著的一袋東西全接過來,帶她循著原路走出後巷。
譚星亞溫馴地由著他牽手,將嘆息壓在胸臆間。
必到家,鐘爵幫她把香料和幾包干貨拎進廚房,手機此時傳出鈴聲,他在廚房里接听。
听談話的內容,譚星亞猜想對方應該是陸克鵬。
這位陸先生是長情的人,狂戀袁靜菱好久了,一直在暗處默默關心,近來他感情事業兩得意,那天在「COOLME」遇到同樣去接自己女人回家的鐘爵,搞重型和越野二輪車的陸克鵬怎麼可能認不出「OUZO」的「拉丁情人」?兩男當場一交談,沒想到天雷勾動地火、一發不可收拾,兩個都是「超機車」的個性,竟意外契合。
譚星亞知道鐘爵似乎被陸克鵬說服了,有意加入他經營的事業體系,那時體認到這一點,她忽然感到電流竄過脊椎,意識到他當真要退出賽車壇,是下定決心的事,不是隨便說說而已。
再加上游東飛私下跟她提過,「OZUO」留不住他。知道他是退出而非轉投敵營後,「OUZO」原本想利用他的「光榮退役」再炒一波新聞,用來增加車隊的曝光率,結果被鐘爵潑了一大桶冷水,「OUZO」為他特別舉辦了超大型、極端奢華的歡送派對,還奉上大把銀子請他蒞臨、露露臉,他卻嗤之以鼻。
「這小子,該去大撈最後一票的,錢就擺在那里,不拿白不拿,也不想想,他再來得養老婆、小阿了,還是一副臭脾氣。」
想起游叔數落他的話,譚星亞不禁莞爾,心跳因「老婆、小阿」幾個字而促了促,她或許潛意識里在期待著什麼,只是一直不對自己承認。
「嘿嘿,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那時之所以想選蚌地方定居下來的真正原因。你想,是不是該給他一個清楚明白了?你們兩個這樣懸著也不是辦法呀!」
懸著,靜靜愛著,真的行不通嗎?
經過千山萬水,結束無盡期的飄蕩,他再次繞回她身旁,然而這一次,似乎相當不一樣。
門鈴響起。
她放下水杯,走向玄關,從門邊長窗瞄到站在廊下的訪客身影,是鄰居先生。
「晚安。」輕輕開門,她一手擱在肚子上,笑笑打招呼。
「星亞,這個給你。」鄰居先生遞來一片CD。「我之前不是跟你提過「音樂養魚法」嗎?近來我自己又小研究一番,覺得挺有趣啊,我把那些音樂都燒錄在里面了,你有興趣的話可以听听看,找個時間我再跟你詳細解說——」話音一頓,又瞄到出現在小女人身後的高大黑影。
「呃……嗨……」語言好像有點不通,加個大笑臉總可以吧?自從知道譚星亞有戀人兼又懷孕後,他老兄已經沒再動過追求她的念頭了,但當當好鄰居、遇到時東聊西扯一下,也沒犯法啊!
搔搔頭,鄰居先生決定閃人。「那就先這樣了,晚安,掰掰!」
譚星亞抓著那片CD,簡直哭笑不得。
知道鐘爵已來到她身後,闔起門,一回眸,她胸口仍震了震。
他距離她差不多三步,大掌握著已切掉通話的手機,峻臉又出現那種教她心疼的陰郁神情,不是發怒,而是整個人沉沉的。
揚揚手中的CD片,她對他溫婉一笑,解釋著。
「鄰居先生對養魚很有一套,把許多小訣竅跟養魚的朋友分享,我現在也是他眾多養魚朋友里的成員之一了。」
那雙棕眼定定地瞅著她,幽光暗湛,變態的波紋在內心晃蕩,鐘爵下意識掀動唇瓣,他想說,想告訴她、讓她明白——
「你是我——」你是我的。
以往,他可以說得理所當然,把她霸佔得心安理得。這十多年來,他貪婪、無止盡地向她索求溫暖,在她身上尋找歸屬,絲毫不管她個人意願。
老游曾用半開玩笑的方式指責過他,這一切全是他自找的,正因為他時常不經意對她說那句話——
你是我的。
她對他感恩在懷,然後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他洗腦,終于根深柢固地認為自己確實是他的,獨屬他一個的。
他是她的恩人嗎?是嗎?鐘爵莫名想笑。
到底誰才是誰的恩人?沒有她,這十多年的日子會變成如何?
「爵?」
柔軟輕喚揉進明顯的憂慮,誰在喚他?
「你怎麼了?你看不見我嗎?爵……」
彪身一凜,神智從極遠的地方飛竄回來,他回神,對上她輕愁而迷惑的臉容和那雙溫暖水眸。
絆頭發燙,有什麼正不顧一切要涌將出來,那股力量滾至舌尖,他控制不住,嘎聲低問︰「……我只能是你的恩人嗎?」
只能這樣嗎?
有沒有一種可能,她也和他有著相同的熱情,然後像他迷戀她一樣,深深地愛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