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走了婚、纏綿再纏綿的兩人,隔日踏出羊皮帳時,外頭天光大亮,瞧那日陽爬升的所在,約莫是正午時分了。
由牧人們那兒得知,莫老爹和力頭一清早便策馬離開冬季聚落,石雲秋該是老早便知,僅頷首微笑沒多說什麼。
倒是玉鐸元難得地紅了俊顏,猜想離開的兩人定是知曉自家頭兒昨晚「走婚」的計劃,因此連聲招呼也不打,要走便走。
昨夜,最狂亂的一夜。
狂亂到最後,連他都要不識得自己。
別牽扯到感情,他和她之間沒有「感情」這種可笑的玩意兒。
說來說去僅是各取所需,他需要「霸寨馬幫」的勢力相挺,她則需要一個男人慰藉,所以兩人自然地走在一塊兒,極度的理所當然,相信即便將來分離了,也不會有多大的相思難舍。
然後就在這一天,他們拜別了熱情的牧民們,繼續往「星宿海」的方向馳奔,整整過去一日,終于抵達那片沼澤與淺灘密布的大河源頭處。
薄敷雪花的草原上,一個又一個的湖泊錯綜置位,大大小小,數也數不盡,湖面上結出極薄的冰霜,教人如何也不敢縱蹄輕過,怕沒留神真跌進那一汪冰湖里,人與馬會一塊兒墜進寒水底。
「星宿海」望眼無際,他首次穿越,只能緊緊追隨她。
在這一片平坦的、看不到盡頭的湖原上,唯一用來辨識方位的,僅是一個又一個的野犛牛頭角骨。
犛牛頭角骨大刺刺地擺在幾個地方,當作認路用的記號,有些會在頭角骨上頭點著顏色,不同顏色代表不同方位,讓行經此地的旅人不會弄錯方向,然後鬼打牆般一而再、再而三地繞回原處。
然而,他們尚未全然穿過「星宿海」湖原,佔據此地為王的「星宿海」盜匪老早便躲在暗處留意起他們二人,已于半途遣人相迎。
「我早說過,你阿娘要肯來探探我、陪我說會兒話,又或者……願意一輩子在這兒住下,咱們兩寨成一寨,稱霸藏、川、滇,那當真是西南為王,你想要什麼、想做啥兒,我這個當爹的難道不允嗎?」
聲如洪鐘的嚴老大抱著壇酒、斜坐在堂上的烏木大椅上。他年約五十,滿嘴落腮胡,生得異常高壯,一對銅鈴眼如見到什麼稀奇玩意兒似的,直瞪著堂下連袂而至的一男一女。
他說「我這個當爹的」一詞,多少有佔人家便宜的意味,但听進石雲秋耳里,倒也不生氣,畢竟這位嚴老大痴戀娘親多年,明明是壞事干盡的家伙,竟也懂得男女間純情的事兒,求來求去,只想求佳人青眼垂愛,即便僅是稍縱即逝的一眼,此生亦足矣。
痴情的人,管他是好人、壞人,全都值得尊敬。
「嚴叔叔這麼想念我阿娘的話,待我平安轉回‘霸寨’,定把您的心意告知我娘親。阿娘她向來心軟多情,定會為您的誠意感動萬分,沒準兒真應了嚴叔叔的想望,搬來這兒住下呢!」前提是,她得「平安轉回」,若傷及她毫發,啥兒都沒得談!
大笑兩聲,雖曉得石雲秋打什麼算盤,嚴老大也沒想多加深究,只掃了她身旁的男人一眼,問︰「所以,是你這個‘江南玉家’來的小白臉,和我未來的閨女兒走在一塊兒了?」
就算被批作「小白臉」,玉鐸元的表情也無多大起伏。
他下意識踏上前去,擋住石雲秋半身,隱約有護衛意味,對堂上的匪首抱了抱拳,從容應對。
「承蒙石大當家垂愛,我與她確實‘走婚’了。待幾件生意上的雜務定下,自會宴請眾方好友,屆時定請嚴爺作為上賓。」
「吵什麼吵?!全給老子閉嘴!」嚴老大陡地怒吼,連梁上的塵灰都教他的雷嗓震下了,但他吼的對象不是玉鐸元,而是堂下一旁擠成團的幾十個小兔崽子。那些人正圍著一堆剛從某支商隊那兒搶奪回來的戰利品,瞧得津津有味、目泛紅光,直想佔為己有。
老實說,嚴老大巨吼的舉動盡避不是針對來客,多少像在指桑罵槐,「下馬威」的意味甚是濃厚。
玉鐸元不語,沉靜待著。
適才,他已將化干戈為玉帛的想法仔細傳達,努力欲尋求雙贏的局面。水至清則無魚,他不能因對方是賊窩就不進。「星宿海」的盜匪雖是烏合之眾,但人數眾多,要想走通西南域方,一是要狠滅掉這賊窩,二是用賄賂之法。前者估量起來耗財又耗時,不知得拖至何年何月,走第二條路也許較為容易。
再有……他竟是現下才知,這個年近半百的賊頭,心儀的對象竟是「霸寨馬幫」的前任當家夫人。
如今玉家與「霸寨馬幫」算是合而為一,嚴老大若要出手,多少有些顧忌。
敗好。
極好。
他的「走婚」走得很值,替玉家爭取來不少籌碼。
心口突如其來一燙,如被針煨似地緊縮了縮,他腦中浮現「走婚」過程,那一幕幕奪人心魂,非得使勁兒鎮壓,才能把亂竄的心思牢牢抓住。
擋在身後的人兒欲要向前,似覺得他受委屈了,想要為他出頭。
玉鐸元想也未想,擱在腰側的溫掌一把抓緊姑娘的小手,用力握了握,暗中要她別沖動。
石雲秋側望著他,見他面目沉穩,躁躍的方寸也隨之定下。
被頭兒雷喝一聲,底下的嘍們懼畏地靜了靜。
嚴老大抓抓黑胡笑了,炯眼再次掃向玉鐸元,道︰「你想請我上門吃喜酒,倒也可以。你想走通西南,直奔域外幾個小柄,我也樂觀其成,只要照顧得到咱這幫弟兄,給點花花銀子過活,你玉家的貨我保證不動,還會讓底下人暗地給你清路障、多關照。」
「那就多謝嚴爺了。」玉鐸元內心一弛,抱拳稱謝。
「先別謝,咱們一事歸一事來算。到底曹老三是咱‘星宿海’出去的,盡避他辦事不力,先在楓林白蘆坡那兒敗了一回,沒膽子來見我,又自以為能將功折罪,所以領著剩余的人再去動你‘江南玉家’,他蠢笨如牛,我這個當老大的自會教訓,但你們確實傷了他,還讓我折損好幾名弟兄,這事不作個了結,我這張臉該往哪里擱?」
石雲秋雙眼細眯,正欲啟唇駁話,玉鐸元已先言語。
「嚴爺待要如何?」同對方講理無用,干脆問個直截了當。
嚴老大又搔起黑胡,收起跨在扶手的一只大腳,稍微坐直身子,嘿了聲道︰「也不如何……就同我底下的小子比劃比劃,贏也好、輸也行,總之大伙兒切磋切磋!」
「嚴叔叔想看對打,有何難處?」石雲秋揚眉環看,朗聲道︰「是哪一位欲來賜教?」
「慢!」嚴老大巨掌一揮,呵呵笑出。「‘星宿海’與‘霸寨馬幫’也算親近,咱們兩家好來好去,哪需要打?我誰也不看,就只想瞧這位姓玉的小子顯手段,你就乖些,別壞了我興致啊!」
「可是嚴叔叔——」
才要再說,只見嚴老大一個彈指,一名光果著上半身的黑巨漢已從眾盜匪中走出。嚴老大的身材已是異常高碩,這位黑漢子更形可怕,頭頂都快踫到上頭的石梁柱了!全身肌肉虯結不說,他光是十指陡握,周身骨骼立即發出「啵啵啵」的聲響,震人耳鼓。
瞧這黑漢子兩只缽大的拳頭,怕是一拳便能捶爆犛牛頭。
哪能這樣?!
石雲秋的心咚咚劇跳,踏上前又想同嚴老大說話,披風里的一臂卻再次被男人握住,還往回倒扯,不教她出頭。
斜覷他,她低聲微促地道︰「你會被打死的!」即便不死也得重傷啊!
她內心氣急,模糊想著,不曉得蟄伏在他體內的異能,不發功時,多少能不能如「金鐘罩」、「鐵布衫」那般,讓肉身挨得了打?
「有可能。」玉鐸元淡道。
「那還打?你不怕嗎?」
想找個上好男人來玩樂,她……她花了好大氣力才找著如他這般香美的「玩物」,怎麼舍得……怎麼舍得……她、她可真舍不得啊!扁是憶及之前他背上那道深傷,便要她渾身如蟻咬般難受,怎麼舍得嘛!
「怕。」答得好坦白,但嘴角竟有笑,輕淡地對她勾唇,仿彿她的焦慮逗樂了他。
「玉鐸元——」怕還笑?!
這姑娘一旦連名帶姓喊他,通常代表她當下很火大,要不就是十足鄭重、不容玩笑。
玉鐸元下意識握了握她微涼的手,面容平靜,仍略帶玩笑的口吻道︰「所以,我會盡量想法子讓自己別被打死。」
他的黝瞳化作兩潭深淵,許多奇異的東西藏在里頭,誘得她一時間懵了,待意會過來,他人已跨進眾人特意騰出來的所在。
「星宿海」的匪子們將對峙的二人圍在大圈子里,眾伙人又叫又鬧,堂上等著看好戲的嚴老大樂得又連灌好幾口酒。
沒一會兒,圈內的二人已打在一起,周遭的叫囂助威再漲一波。
嚴老大招石雲秋到堂上坐觀,她真一步步踏上堂去,大大方方地坐在人家為她準備的椅子上,盡避神態從容,眉頭皺也沒皺,胃卻都緊張得揪痛了,特別是瞥見玉鐸元的肚月復險些被揮中,閃得好不狼狽時,她胃更痛,掌心都滲出汗來了。
身形不若對方高壯,力勁不如對方雄盛,速度便是決定生死的關鍵。
石雲秋想,這道理,那個說怕死卻還慢條斯理露笑的男人定也懂得。必須智取,不能力敵。唯快不破,見縫插針。
驀然,圈中二人在一陣纏斗後,黑漢巨吼一聲,粗臂尋空從後頭勒住玉鐸元的頸項,勒得他兩腿都離了地,俊臉通紅。
閃避不及而被牢牢逮住,玉鐸元心下陡驚,忙寧定而下,邊奮力搶氣入肺,邊設法擺月兌糾纏,還得保住脖頸別被硬生生勒斷。
「好啊!炳哈哈哈……好看!懊!」嚴老大拊掌大贊,沒打算喊停。
石雲秋眸光略沉,手指已暗地扣住藏于護腕中的機括。那機括若放,裝置在灰皮護腕里的袖箭便會射出,直那黑漢腦門。
動干戈是最壞的打算,在對頭的地盤上殺人,雙方算是撕破臉,什麼都沒得談了。
倘若非走到這一步不可……她迅速思索過了,先射穿黑漢腦袋,再挾持身旁的嚴老大,拿賊頭當擋箭牌沖出「星宿海」,然後走域外的事得先擱下,為免除後患,必須先聚力將這賊窩搗掉不可!
棒息困難,玉鐸元通紅的臉色已脹出紫暈。
就在石雲秋袖箭即要射發的前一瞬,他雙臂反揮,十指揪住巨漢垂及兩肩、糾結油膩的頭發,發狠往前扯帶,把那一坨托塔天王般的巨身猛地過肩摔下。
他听見「砰」地好大一響,脖頸的壓迫陡松,忍住暈眩,好不容易掙月兌束縛的身軀連忙往旁滾開,先拉開兩人的距離,防對方起身再攻擊。
巨漢摔在地時撞痛後腦勺了,在眾匪的叫囂下,動作微滯地站起來。
「擊其中流!」石雲秋的清亮嗓音驟響。
不能等對方站穩,先壞他底盤再說!
玉鐸元正有此意,不作歇息,人已滾近,雙腿前後夾住巨漢腳踝,狠勾,把對方再次勾倒,又是「砰」聲大作。
這會子是面朝石地撞下,撞得巨漢滿面是血。
惱羞成怒了,他捶地暴吼,還沒來得及站起,又被玉鐸元的掃堂腿弄倒,一下子倒前、一下子倒後,玉鐸元知他下盤極差,專攻他弱處,倒到最後,整個大堂就只听見「砰砰砰」的聲音,此時笑的人不笑,叫的人也懶得再叫,倒是有個人大樂了——
「好啊!懊看!懊——」石雲秋頷首笑。
「算了、算了!別玩了!真沒味,不看啦!」嚴老大氣悶,但望向立在堂下、滿身汗污的玉鐸元時,目光中的輕蔑已少掉大半。
于是,銅鈴眼與俊氣橫生的長目對峙片刻,前者目光一閃,忽而震聲笑出。
「好!你這小子,那咱們就算兩清。往後的事就按你說的去辦,大伙兒全好來好去,保你玉家人貨平安!」
「多謝嚴爺。」玉鐸元一言語,才發現喉頭發疼,聲嗓沙啞,血絲還從嘴角溢出,內頰的皮都破了。
「哈哈哈……你學武肯定好,從商有啥兒屁樂趣?要揍人得先學會挨揍,挨得了痛才算漢子!你不錯,挺不錯的!澳日我教你幾招!」嚴老大道。
「那就改日再說,嚴叔叔,咱們尚有要事在身,得告辭了。」再待下去恐節外生枝,石雲秋走到堂下,忍著想替眼前男人拭血、察看傷處的沖動,轉向嚴老大抱了抱拳。
「等等!」嚴老大喊住他們倆。「‘走婚’在咱們這兒也算大事,怎麼說,咱和‘霸寨馬幫’多少有點兒……呃……情分,至少該送點賀禮啊!」
「嚴叔叔不必破費的,我——」
「不破費、不破費!」嚴老大嘿嘿笑地揮手,粗指忽地指向旁邊剛搶回不久的好貨,大方道︰「瞧瞧去,替自個兒揀幾件玩意兒!」
倘若拒絕,便是不給對方臉面了。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謝過嚴叔叔了。」捺下莫可奈何,石雲秋溫溫揚唇,筆直走至那堆寶貝前。
隨便挑一件吧……可有可無地,她手本來探近一把瓖著寶石的小彎刀,忽然輕「咦」了聲,動作略頓,伸至半途的手改了方向,取起被人挑出、隨意擱在旁邊的一把老月琴。
她拿近瞧仔細,發現琴弦上還夾著撥片,溫笑不禁加深。
「我要它。」
「嗄?!」就那破玩意兒?嚴老大粗眉挑高,一干盜匪也跟著瞪眼。
玉鐸元剛把散亂的發絲從俊頰撥開,拭掉嘴角血絲,目光一抬便瞥見她把玩在手里的琴。
他面容沒什麼起伏,深瞳刷過奇輝,直勾勾與她點綴笑意的眼對上。
「我就要它而已。肯給嗎?」朗聲,她轉而問嚴老大。
我要你的人,就你而已……
……肯給嗎?
某種怪異的溫度在左胸炸開,玉鐸元一凜,感覺像是剛剛暗自咽進喉里的一口血要嗆出來,他腦門發熱,一時間竟然沒法從她身上拔開視線。
嚴老大盡避不曉得那把破琴有什麼好,見她愛不釋手,落腮胡里的厚唇撇了撇,也就隨她歡喜了。
石雲秋道過謝,隨即月兌下披風,將月琴裹住、打成包袱,拉著尚有些怔然的玉鐸元舉步欲走。
「再等等!」嚴老大又嚷。
這一回,石雲秋假裝沒听到,往大門去的步伐不緩反倒略促。
十來名漢子紛紛堵上前去,把門口堵個水泄不通。
她悄聲嘆氣,卻瞄見身旁男人正覷著她在笑。
他笑得極淺,若非靠得這般近,近到能嗅到他的氣息,根本無從分辨。
如他這種淡得出奇的古怪性子,才有辦法身陷在一窩搶匪里,還能笑得如此無謂吧?好吧,他要笑,那她便陪他一塊兒笑,至少要事都已談定,嚴老大也算聰明人,不會現下才要翻盤。
再有,他這抹笑可真好看,往後他若天天笑給她瞧,遲早會把她這顆「石心」給笑穿的……唔,即便他不笑,也能「穿」了她。在羊皮帳里,他們緊切擁抱,緊得無一空隙,他的身體「穿」進她的……
唉唉唉,石雲秋,腦子淨轉些什麼啊?!
暗嘆,她臉蛋泛赭,回他一記別具深意的淺笑後,這才旋身過來。
「我曉得嚴叔叔念著我阿娘,若有機會,您上我‘霸寨’來,阿娘見了您這位老朋友來訪,定也歡喜的。」略頓。「我倆真的非告辭不可了。」
嚴老大道︰「听你提及你阿娘的事,咱心里自然高興。本想再多留留你的,既然有事待辦、急著走,那也不好多說了。」他招手示意,立即有手下端來一只托盤,托盤中擺著五個大酒碗。「來來來,把酒給干了!我一大壇,你們五碗,那五碗可是咱珍藏多年的‘醉千秋’,算是提前喝你倆的‘走婚酒’。干!」豪爽大嚷,以壇就口,咕嚕咕嚕就把自個兒的一壇酒給解決。
叭酒罷了,這事不難,況且也才五碗。
玉鐸元探袖欲端起酒碗,另一只小手卻快上他半分。
「我來。」石雲秋低語。
他心中微突,不明白她何以幾近奪取的方式搶走那些酒碗,便見她連五灌,把五碗清澈如水的白酒全喝了個底朝天。
嚴老大銅鈴眼溜了溜,忽地仰頭哈哈大笑。
「算啦、算啦!唉唉唉,你都如此護他,當真是喜愛上了,沒得商量啊!你嚴叔叔不尋他麻煩便是,去吧!」
「後會有期。」石雲秋一笑,再次抱拳,拉著尚一頭霧水的玉鐸元掉頭便走。
這一次走得很順利,再沒誰喊「等等」,亦沒誰擋住大門不讓出。
緊扯著他往前走的小手莫名發燙,玉鐸元不禁側目瞧她,沉聲問︰「怎麼了?」
「快走。」石雲秋面容輕垂,低語。
不對勁!
他微愣,雙目陡眯,沒再多問,反倒拉著她奔向系在不遠處的兩匹坐騎。
確認她能自個兒翻身上馬,玉鐸元才躍上自己的黑駒。
「快走……」她再次催促,兩腿一踢,棗紅大馬隨即奔出。
「駕!」他馬韁一甩,努力跟上。
兩匹駿馬一前一後疾馳而出,縱蹄雜踏,飛躍不歇。
奔過一段又一段,飛掠過一幕接一幕,片刻過後,終于來到那片一望無際的「星宿海」湖原。
放眼望去,藍銀色的天幕與覆雪的湖原相連,他們尋找作為記號的野犛牛頭角骨,分辨出東南西北。
蚌地,前頭引領的棗紅馬頓了頓四蹄,玉鐸元胯下黑駒倏而超前過去,他一怔,忙扯住韁繩,驀然回首。
「怎麼——石雲秋?!」疑惑欲問,哪知道棗紅馬背上的人兒低著頭,身子晃了晃,跟著毫無預警地往旁邊一歪!
「石雲秋!」玉鐸元氣息陡窒,縱身下馬,在她整個跌落前護住她的頭。
方才在人家的老巢穴,他尚未嗅到酒味,此時近她身,一股濃郁得似乎永遠化不開的酒氣,從她的發與膚、呼息吐納中徐徐透出。
那五碗酒有古怪?
憊是她原本便不勝酒力?
無暇多想,玉鐸元健臂一振,橫抱起她。
「那把琴……別掉了……」
靠在他胸前的小腦袋瓜胡蹭,不太甘心地蹙眉兒,像是勉強要扯緊神智不讓飛走,偏不能敵。
「琴沒掉,我把它系在你的馬背上了,記得嗎?」
都醉成這模樣了,還心念著一把老月琴嗎?玉鐸元不禁著惱,卻厘不太清楚究竟惱些什麼?
「琴要給你的……我挑得真好,是不?你喜歡彈,你彈,我就听……」
她彎著眸,笑嘻嘻,與幾刻鐘前面對那群大漢時的從容自持相差十萬八千里,現下頰面紅出兩團暈的她咧著兩排小白牙,跟他邀功似地笑,像個憨娃兒。
左胸震動,他抿唇按捺著,把暈暈然的她抱上棗紅馬背,隨即翻身上去坐在她後頭。
雙臂穿過她兩邊腰側,玉鐸元抓住韁繩,任她整個人兒往後貼靠。
棗紅馬似是知曉事態不尋常,主子醉得沒法坐穩,主子的男人只好幫她坐穩,便也沒多掙扎,僅甩甩長鬃和流須尾,呼嚕嚕地噴氣。
「玉鐸元……快走……」
唇附在她紅通通的耳畔,他嗓音沙嗄,帶著自己也難解釋的幽柔,道︰「坐好了,再撐一段路,得找個隱密所在才好。」
此地太過空曠,風大水寒,不適合扎營歇息。
石雲秋勉強深吸口氣,墨睫略抬。
「別控制方向……讓馬兒跟著雪雕走,它會找到地方的……」
那頭壯碩的獨腳雕此時飛得甚低,他們停在此處,雪雕便在上空不住盤旋。
「好。」
模模那張燙紅小臉,這舉止似是有些出乎自個兒的意料之外,玉鐸元內心不由得一怔。
他瞥著輕貼在姑娘紅頰上的長指,眼神若有所思地黯了黯,然而,他手並未收回,反倒將她的臉好好扶靠在自己的頸窩處。
此一時分,女子的眉睫早輕而無力地斂下,柔軟地偎在他懷中。
信馬由韁。
玉鐸元牽著黑駒,密密懷抱她,放任棗紅大馬疾馳,隨那頭獨腳雪雕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