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鈴雪,恩怨織就,肝腸無悔
首回見到傳聞中的華家煜少爺的那一年,易觀蓮年僅十四。那一日,娘親如以往那般在家中大堂教授織錦之技,堂內織機百來架,前來學習織藝的女人由老到少,滿滿佔據整個易家堂。
織機聲、軋棉聲、女人家的嬉笑輕語聲,還有娘親低柔、不厭其煩的傳授聲,交混出一個她相當熟悉的聲圍。
驀然間,整個大堂變得聲悄悄。
所有女人的眸光全接而連三地被拉到同一個點上頭,百來雙好奇的眼眸跟著那個點移動。那是一名身形修長、擁有極好相貌的男子,他濃眉長目,神態瀟灑,在眾女如狼似虎的注視下,俊面一直掛著徐笑,未顯露半點窘態。後來她才知,展煜這一年剛及弱冠,算來,他長她六歲。他很小的時候便被華家收作義子,一直跟在華老爺身旁做事,二十歲的他早熟悉華家棉業的一切。那一日,他持拜帖到訪易家,除代表華家送上春酒敦親饗鄰外,亦和易家老爺談了一整個下午的生意經。
她當時懵懵懂懂的,只覺堂上一向熟悉的氛圍有了變動,即便娘親仍繼續織錦教授,一些十七、八歲、待字閨中的姊姊們卻像是坐不住了,眸光直朝開敞的廳內瞟去,彼此又眉來眼去地偷偷笑著,讓她不自覺也跟著偷覦,看女兒家們的臉紅模樣,看端坐廳內、與爹爹說話的那位瀟灑少年郎。
不知她第幾次揚睫悄覦,眉眼才動,坐在廳內的他竟已等在那兒。四目相交,她偷覦的舉動當然是被抓個正著。
他略慵懶的目光帶有笑意。
她一怔,又好快垂下頸項,小手緊抓著木梭,拚命在錦面上打緯線,打得梆梆作響,明擺著就是「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心虛樣兒。
「煜少爺,這是小女觀蓮。」她織錦的動作陡頓,因為爹突然偕同他走出大廳,來到外頭的堂場,還雙雙立在她的織機前。她凝容,靜靜抬起臉。
她發覺他那抹笑猶在瞳底。
再有,他的笑…真好看啊!
「易老爺和易夫人真是有福之人,瞧觀蓮姑娘心靈手巧,年歲尚小已現風采,看來,易家錦的‘師匠’之位已有傳人啊!」他目光贊賞地落在她織機的錦面上,後又看進她眼里。
他沒出聲對她說話,俊目卻悄悄眨了眨,像是無聲贊著︰「你真本事!」
她不知道當時臉紅了沒,只曉得兩耳滾燙,心跳得飛快,坪坪!坪坪!莫名的熱潮往心窩鑽,然後又莫名地流溢而出,一整個莫名難解。
她著了魔,五戚大開,七竅陷進迷境,心緒無端起伏。
從那一次起,下意識地,她開始留意起華家煜少爺的大小事。
她靜靜地听著、看著,淡然的日子里突然出現一道綺彩,她外表依舊沈靜凝然,心里、那沒誰知曉的所在,卻早已波瀾隱隱。她當時不知,原來那是獨屬于小女兒家才有的情思,像初春早發的女敕芽,細致的、脆弱的,卻總不顧一切、懵懂地冒出頭。
只是,她的情思很長啊,長到歲歲年年不曾斷,這執拗至極的性子,她都拿自己沒轍了,又有誰能為她解月兌?
自她及笑以來,不乏上門求親之人,她誰也瞧不入眼,姻緣一拖再拖。
餅盡千帆皆不是,她唯一要的,偏偏人家身旁早已有伴。華家「雙黛」,他要的是溫柔貞靜的姊姊,抑或是性情開朗可喜的妹妹?
他真心要的,究竟是誰?
是誰呢……
此時際,易家堂上,百來架木造織機同時運作著。
在某位女學徒的布面上剛示範完挑花技巧,易觀蓮將手中的挑花勾交給對方,然後盈盈立起,這才轉過身看向那名匆匆從堂外跑進的府內大丫鬟,淡聲問︰「紫兒,你是說,華家的二小姐來訪,人在門外?」
「是啊,小姐,華家笑眉小姐被咱們的人擋在門外。鴻叔說,這回被選作貢品、大受皇朝青睞的那疋織錦,用的雖然是華家棉,但明明是出自小姐之手,華家卻佔了這個名,大大對不起咱們易家,若小姐不願見,咱這就趕去吩咐他們把人趕走,省得小姐見了心煩。」
紫兒丫頭一顆心咚咚跳,小臉難掩氣憤之情,不敢相信華家人在現下這當口,還有臉踏進易家堂!扁想都快怒翻了,而她家的好小姐竟然仍無事般繼續忙著織錦教授,讓她挨在堂邊等了老半天才肯搭理她。
易觀蓮眉心極淡地蹙了蹙。
近來,易家與華家之所以有這場餅節,還得從去年秋天,那朵放進她掌心的華家新種棉開始說起。
對于當時展煜所提出的合作之議,她後來接受了,用正式取名為「珠色棉」的華家新棉種來織易家錦。
織錦首重事前的打緯構圖,後重挑花巧技,她自幼跟著娘親學習,青出于藍,更勝于藍,這些年來,登門求藝的人絡繹不絕,她除了對笨重的織機作過不少改良,更不斷從既有的打緯和挑花技巧中創出新意,出自她手中的織錦,每一件皆為珍品,全然不愧她易家錦「師匠」之名。今年春,她用華家的「珠色棉」織出一面「蓮生百子」的錦幟,被選作「春貢」,後來中間不知出了什麼差池,明明是出自易家堂的錦物,在上貢的名冊中,寫的卻是華家之名。
之後朝廷贈匾嘉獎,易家連杯羹也沒分上,所有好事全教華家佔了去,即便易觀蓮咽得下這口氣,不願再起事端,府里的僕婢和織娘們可沒那麼好肚量。
堂中騷動已起,就為華二小姐的不請自來。
易觀蓮還沒說見與不見,一道湖綠色影子已驀地闖進堂內。
來者見路便鑽,跑給易家的幾名僕役追趕。
登時,所有紡織聲全停了,百來雙眼楮全隨那名穿著湖綠衣裙、滿堂子跑來竄去的姑娘移動。
這算大鬧她易家堂嗎?
易觀蓮瞧得正奇,那姑娘在奔跳之際終于瞧見她,輕靈身形陡地朝她竄來。
「觀蓮姊姊,‘春貢’的事不是你以為的那樣,你听我解釋,好不好?」華笑眉一把拉住易觀蓮的手,氣喘吁吁的,女敕紅臉蛋還輕布細汗,看來為闖進來見她一面,確實費了不少氣力。
手被握得牢牢的,跟一位僅見過幾次面、交情不深的小泵娘這般「肌膚相親」,易觀蓮感到不太自在。她想不著痕跡地抽回手,但對方卻緊抓著不願放,還撒賴般搖著她的袖。
「觀蓮姊姊,咱們兩家有誤會啊!我前晚听到我家靜姊和煜哥談及這事,才曉得事情發生的始末。不是煜哥要強壓易家錦的名氣,實在是因為!」
「笑眉!」
那略沈且具威嚴的男嗓一起,易觀蓮聞聲揚眉,見到忽而現身的展煜,一時間她心湖生浪,說不出的滋味漫在喉間。
「煜哥!」華笑眉跑去拉他,把他扯到易觀蓮面前。「你來得正好,反正這事遲早得跟易家說個清楚啊!總不能放著不理,一會兒斟酌那個、一會兒又顧慮這個的,綁手綁腳真要憋死人!你們不管,我來管,現下你來了,那就乘機同觀蓮姊姊賠罪解釋啊!」
展煜的目光對上一雙靜若澄湖的幽眸,那姑娘總是沉凝著姿容,眉間淡淡然,不容易猜出她的心緒變化。
擇期不如撞日。他暗暗嘆口氣,終于,嘴角微揚,語氣誠懇地問︰「觀蓮姑娘,可否撥出一小段時候,讓展某能與姑娘私下談談?」
「我看不出有這個必要。」她沈靜道。
「姊姊,拜托啦,你听煜哥說嘛……」
豹笑眉都快哭了,又去拉人家的袖。
想她華笑眉行得正、坐得端,最恨天下不公不義之事,如今華家明擺著是佔人便宜,不把出事因由說個清楚明白,跟事主取得諒解,她會作一輩子惡夢啊!
這一方,易家僕役們全都圍將過來,手中握棍、拿掃帚的還不在少數,看樣子再過個一時半刻,定要招來更多府里人。
易觀蓮不得不去思量,若狀況持續下去,可能驚擾了養病中的父親,又或者伍嬤嬤听到消息從內院趕來,屆時肯定更難收拾。再有……華笑眉那張可人臉蛋和清亮的眼,讓她很難狠下心拒絕。
「到外面談吧。」她抿抿唇,低逸了一句,雖未看著展煜,但顯然是應了他所求,願意給他解釋的機會。
「好、好!姊姊和煜哥到外面談,你們去,快去!」華笑眉頓時如釋重負,想也未想便把抓在手里搖蔽的一方衣袖塞給展煜,這舉動好似要他們倆「別吵架,要乖乖當好朋友」一般。
展煜下意識伸手握住,不僅抓她衣袖,修長大手更得寸進尺地輕托她臂肘。
雖說他的貼近尚隔著衣料,易觀蓮仍渾身一顫,感覺他大手的熱氣穿透衣物,避無可避地滲進膚孔里。
熱潮灼灼地淹沒一身,她對自己著惱起來,銀牙暗咬,她抽回衣袖。
展煜掌中陡空,不禁對自己苦笑。
他後來發現,凡是因易觀蓮而起的心緒,十之八九總讓他想沖著自個兒笑,且是那種帶著淡淡莫可奈何的笑意。
此時,姑娘頭也沒回地往外走,他劍眉一軒,亦趕緊大步跟上。
唉踏出家門,易觀蓮便瞧見系在門前的兩匹大馬,其中一匹毛色相當特別,那是華笑眉的愛駒「琥珀」,關中一帶的人常見華二小姐騎著琥珀大馬呼嘯來去,至于另一匹玄黑駿馬該是展煜所有。他匆匆追來,是怕他的寶貝義妹單槍匹馬深入「虎穴」,要被折騰得不成人形,大受委屈嗎…
思緒幽蕩,她甩甩頭,走向那一處空曠。
棉花收成時,這曠地是拿來堆棉琛用的,棉農們會將采收下來的棉花,讓騾馬拖著車來這兒交貨,不斷送至的棉花堆積成無數座小山,形成一個個白色的棉琛,秋陽下,棉似瓖了金粉,大人辛勤做事,孩童則在琛問嬉戲游玩……
然而,現下時節不對,沙質略多的黃土地上空無一物,有些蒼茫。
「易老爺的身子好些了嗎?」
男人從身後靜靜趕上,與她並肩而行。
听到那聲慰問,易觀蓮足尖略頓,隨即又漫無目的地往前緩步。「謝謝煜少爺關懷。我爹這是舊疾了,自我娘親過世後,他狀況更是時好時壞。大夫說過,得仔細將養著,不能讓他再勞累。」黃土地上,兩人的影子有些重迭,她此時的綺思怕是連自個兒也沒察覺,竟著魔般讓影兒再靠近過去,沖著像手牽著手的兩抹影子恍惚微笑。
「明日,我再差人送幾枝老山華來給易老爺補補氣。」展煜道。
「上回煜少爺過來探望家父時,也送來一批補藥,那些藥每味都珍貴萬分,我很感激的…」咬咬唇,又道︰「那幾枝老山華就當作易家同你買下,不能讓煜少爺再破費,到時算算價錢,我會付清的。」
「觀蓮姑娘-…」喚了聲,他精勁身軀驀地旋到她面前,居高臨下俯看她。
「你又何必如此見外?」
唉,希望她雙頰未泄漏赭色。
他的眼楮生得太俊,眼神太深,總讓她心悸難平。
牆自呼息吐納後,易觀蓮好不容易才定下心神。
她清容于是淡綻了一抹笑,輕聲道︰「煜少爺是因抱疚在懷,覺得‘春貢’之事大大對不住易家,所以能補償就盡量補償,以為能減輕歉疚嗎?」他遲遲不切入正題也無妨,就由她挑明說開了吧。展煜的雙眉微沈,黝瞳更深。
「易、華兩家在關中有同業之誼,上一代開始就頗有往來。再者,我也曾受過易老爺關照和提攜,如今他深居養病,展某一個後進晚輩,能幫得上忙之處自該多費心,並非觀蓮姑娘所以為的那樣。」
「那麼……我是以小人之心,度你君子之月復了?」
棒息略緊,展煜的目光一瞬也不瞬,想從姑娘清凝的五官瞧出個所以然,卻發現無處著眼。
她神情好淡,唇瓣隱隱揚起彎弧,按理,她該為著「春貢」之事恨惱他才對,可任憑他怎麼看,仍尋不出她眉間應生的波紋。
易觀蓮此時若生惱意,也是惱自己口拙、性子不夠溫順。
男人大抵都是喜愛可人、溫柔、善解人意的女子,她既不可人也不溫柔,愈想放軟身段,模樣卻愈冷,每每為了要掩飾羞澀,那姿態總不自覺端得更嚴謹,清冷更下三分。掩在袖中的指兒悄悄握了握,見他沉吟不語,她秀頸微垂,接著道︰「其實‘春貢’之事,我知道華家並非有意要佔易家便宜。那幅‘蓮生百子’的織錦用的是華家‘珠色棉’,地方官員們好些個與你華家交好,自然想把‘華冠關中’的名號繼續拱著,所以在呈貢的冊子上暗自動過手腳,劃去‘易家錦’,單留你‘華家棉’。」
展煜有些訝然地挑動劍眉。「你從何得知這事?」
她蠔首微偏,將發絲撩到耳後,似有若無般笑著。
「華家能在官場里打暗樁,易家也能啊,只是咱們財力沒你華家雄厚,不夠霸氣,門路開得自然少了些,但要探听這種事,也不是太困難。」
他一怔,沈聲又道︰「觀蓮姑娘,不管你信或不信,劃去‘易家錦’之舉,我事前並不知情。若是知道,展某斷然不會允許這」
「我信。」
什麼?展煜被姑娘家溫溫的兩個字截斷了話。此時,易觀蓮淡斂的眸線落在男人胸前,平視著,她再次頷了頷首。「煜少爺,我信你的,所以不怪華家。我知道,如果咱們家硬要把事鬧開,那些人官官相護,這一拖也不知何時才有結果,很有可能把易家家業全拖垮了,也還追究不出個所以然……即便真能一狀告到朝廷去,皇朝給了關注,遣欽差來查辦,辦到底說不準也是殺頭大罪,你華家怕要被扣個‘冒名頂替’的欺君大罪,月兌不了干系的。」
雖未迎向他的注視,但她明顯感受到男人深邃目光的專注力道。
她被盯得全身發熱,不自禁薄身微挪,往後退了一小步。
「所以,煜少爺別擔心,我沒打算爭什麼,更不願打這場仗,‘易家錦’的名號也不會因這次‘春貢’就變得沒沒無聞,我只想把織錦的技藝傳承下去,做一位易家‘師匠’該做的事。」
逼土曠地上的風突然以回旋之姿揚起,隨身卷上,人彷佛籠罩在無形的緊繃里,繃得連呼息都不太容易。易觀蓮唇一咬,正要鼓起勇氣看向靜默不語的男人時,整個人卻驀然大震,喉中險些滾出驚叫。她的細瘦上臂分別被一雙厚實手掌握住,像兩塊烙鐵突然左右夾攻煨過來般,
唉她驚得直挺挺的,雙肩縮緊,兩眸不禁瞠圓。
「你……你怎麼了?」
他怎麼了?
展煜一時間極難將思緒化作言語。
他沒怎麼,只是胸臆鼓脹,血液奔騰,雙目發亮。
他原有許多話要對她道出,但此時此刻,那些話皆成多余……既然如此,他可有其它話對她言明?該是有吧……他至少該對她說…說-…
「觀蓮姑娘願成全,展某感激不盡。」道完,他放開她,雙臂抱圈,彎深深打了個揖。
他鄭重道謝的舉止讓易觀蓮感到好不自在,一不自在了,心音跟著加促,赧意隨即漫起,然後為了掩飾羞澀,她五官泛凝,秀顏整個兒端定而下,又變得好生嚴肅。什麼「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什麼「往後听憑閣下差遣」、「甘為閣下兩肋插刀」等話,全都不需說,正所謂「大恩不言謝」啊!展煜最擔憂的就是易家對「春貢」之事不願輕放,硬踫硬的結果誰都沒好果子吃。盡避在這事上,華家確實對不住人家,但再如何,他也免不了要護短,這心情自是煎熬,然而,她卻輕輕淡淡、四兩撥千斤地把難題給解了。
恩情太大,謝言不足以表意。
他華家總歸是欠了她易家一回。
認真打完揖,他緩緩直起身,心緒仍顯激昂,使得他略黝的俊面浮出暗紅。
咦?姑娘家生氣了?
前一刻不是才溫言幽調化去兩家窘迫之局,怎麼神色說變就變,連唇瓣上隱約抿彎的軟弧也拉平了,而眉眸定定然沈斂著,眼觀鼻、鼻觀心似地肅凝起來。
究竟所為何事?他冒犯到她嗎?
「觀蓮姑娘,是不是展某!」
「……沒什麼好感激,我、我……」
「你別來理會我」這帶有嗔意的字句險些逸出唇,易觀蓮干脆搖搖頭不語了,身子一旋,隨意選了個方向走去。那模樣彷佛氣得不願與他多談。
展煜這會子倒卻愈看愈奇了,似是探究出什麼,腦海中倏地刷過一道模糊念想
有沒有一種可能,她並非氣惱誰,而是姑娘家的臉皮著實女敕薄,禁不住他這麼大剌剌地打躬作揖?
他因她的決定而心緒激蕩,對她興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激賞,他相信,適才直望進她眸底的一雙眼,肯定將自己激烈的意緒全反應出來了。
他嚇著她了……噢,不對,該是說,她不習慣應付旁人的盛情切意,只要內心感到不自在,覺得羞赧了,她便下意識想擺出最能讓自個兒放松的模樣,而「師匠」的姿態她端持慣了,擺來擺去,自然是這副沈眉斂眸的嚴肅樣兒最得她青睞。
她不是生氣。
她僅僅是害羞了。回過神,他幾個大步跟上,驚奇掩在瞳底,他覦著姑娘端凝的側顏,像是從未這麼仔細打量過她,專注去瞧,才發覺幽微處皆藏著意緒!她側顏的輪廓冷冷淡淡,覆著雪額的發絲卻輕軟軟。
她沉默不語,抿緊唇瓣的樣子倒顯得無辜。
她冰腮凝容,發絲被風一掠,卻能覦見她紅通通的耳和頸後一小部分泛紅的肌膚。
她步履徐慢,薄身秀挺,露出袖底的指卻緊扣著自個兒衣袖。
他一靠近,她縴細背脊便微乎其微地挺了挺,這微乎其微啊……不留心去看,根本難以察覺。
他以往也太「識人不清」了,常被她突如其來的凝顏弄得一頭霧水,原來啊原來,她就只是害羞罷了。
他為著這個發現不由得揚高嘴角,心中忽而一軟,對她起了憐惜,這般的憐惜與男女之情無關,而是單純的關懷,如朋友間親摯的情誼。
「觀蓮。」
「……」黃土地上的縴影驀然一頓,跟上來的修長影子也同時停下,兩條影兒又壓在一塊兒了。他喚她…觀蓮?
易觀蓮迷惑地眨眨眸,再眨眨眸,好一會兒才把眸光從影子上拔開,抬頭望向立在身畔的男子。
他在笑。還是他向來打遍天下無敵手的那種溫杏邴雅的笑。眼神誠摯,星點卻落在眼底極深處,笑的時候,目光發湛,會把人的神魂吸引過去。
危險!危險!
慘的是,明知不好,她還是要看痴了。
這才真真危險啊!
「觀蓮,往後咱兩家就相互關照吧,你的恩情,我謹記在心。」這次,他沒躬身作禮,語調慢條斯理,正因為慢,每個字力道足勁,更顯意真。
「你!」她掀唇欲問,問他為什麼擅作主張喚她閨名,彷佛兩人多麼熟識似的。可惜欲問問不出,怎麼問都不對勁啊!
小小「對峙」間,那抹湖綠色的可人身影朝他們跑來。「煜哥觀蓮姊姊」華笑眉打一開始就遠遠跟在他們身後觀望,見兩人走走談談、談談走走,似乎沒談出個所以然來,她終于忍不住了。
展煜見她跑得那麼急,怕她一時間停不住腳,不禁展臂擁住那沖過來的柔軟身子,將她抱個滿懷。
他嘆氣,收攏雙臂。「瞧你莽莽撞撞的,就不能好好走嗎?」
「唉,呵呵……嘿嘿……下次改進、下次改進!」
豹笑眉一副被護衛得很習慣的模樣,吐吐小舌,耍賴般擠眉弄眼的,兩手很自然地抱住展煜的臂膀。
「我是擔心觀蓮姊姊不買你的帳,所以趕來和你一塊兒向觀蓮姊姊賠罪。」
說著,她清亮大眼忽地看向微微發怔的易觀蓮,腦袋瓜率真一甩,豪氣萬千地道︰「觀蓮姊姊,我家煜哥性情太溫和,說話太慢條斯理,你不睬他沒關系,你來睬我。總之要頭一顆、要命一條,笑眉任憑姊姊處置,看要怎麼做才能消你心頭恨,全听姊姊安排啊!」小泵娘在跟她說話,易觀蓮听得不太專注。她喉中仍緊緊的,不但如此,胸房亦繃繃的。
許多意緒盤迭再盤迭,如何也說不出。
于是,她只能定定看著男人親密護擁的姿態,看得有些著魔、有些欲罷不能……她發現,男人此時的五官盡是溫柔神氣,帶著放縱般的寵溺,尤其是那兩道目光,他看著懷里人,無比溫柔地看著,一瞬也不瞬,彷佛眼界里僅剩下那唯一的一個,最最珍貴的一個-…他像是也著了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