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踏進游府大宅的紅銅大門,顧禾良忽覺腰間一松,挾抱她的力道陡地松馳。
她有些發愣地站在前廳堂上,像被無端端拋棄般怔立著,見那錦袍大爺頭也不回逕自走遠,她腦門一凜,回過神魂,這才快步追了上去。
他大爺走得好快呵……
他步伐又大,穿堂過院,繞過園子和回廊,害她追得好辛苦,但她非追不可,他心里有氣,不歡快,有氣無處發,她瞧著……唉,心疼。
她嫁的這位爺啊,真情真性,跟個孩子似的,她不多讓讓他怎麼成?
終于啊終于,終于回到「淵霞院」。
她追得有些氣喘吁吁,跨進內房時,見他背對著她端坐在椅上。
他坐姿大馬金刀,雙腿開開的,微亂的烏亮發絲披散在背後,他一袖擱在桌面,另一袖放在膝頭,肩膀起伏明顯,正努力地隱忍怒氣。
突然間,怒氣狂爆了,他欲忍不能忍,錦袖發泄地狠狠大揮,把桌上的一盤金桔喜糖全給掃翻, 啷一響,連盤帶糖地都給掃到地上去。
閃著甜蜜金光的桔子喜糖滾了滿地。
唉……她的這位爺呵……
彼禾良笑得有幾分無奈,這無奈中又帶著縱容。
她沒說話,等那些落地亂滾的喜糖全乖乖靜止後,她斂裙蹲下來,秀腕忙碌著,費勁兒地把一顆顆糖果全都拾起。
「喜糖都髒了,你撿回來干什麼?!」大爺不爽咆哮,猛地把她蹲踞的嬌小身軀拉起,將她禁錮在他大腿上。
她的蠻腰被牢牢圈握,小臀被按在他結實腿上,無法挪動。
……也好。她喜歡他這麼摟著她。眼對著眼,呼息著彼此的呼息。
她緩緩露出笑,平聲靜氣道︰「撿起來,好讓你再掃翻一次。」
漂亮杏目瞠得無敵圓,瞪住她。「你……你……」
游岩秀左胸發燙,熱呼呼的,那熱火不僅在體內漫燒,還竄出皮膚,烘暖他的神魂和意識,突然間,高漲的怒氣一下子全滅了……不錯,他是還有些不甘心,然已不會再氣得想大開殺戒。
「你不問我話嗎?」他面紅紅,糾著眉怒嚷。
「問什麼?」
「就問那個姓周的事啊!」可惡!她什麼都不問,要他怎麼開口解釋嘛!
彼禾良嘆了聲。「周老板惹你不痛快,你記仇報仇,所以打算斷他生路嗎?」他和對方的恩怨,她當時可也是親眼所見。
「我又沒有做絕!」明明是他要人家問的,一听到不爽心的字眼,又惱了。「我只是連搶他十二樁買賣,他這個年不好過,到明年春,大爺我要痛快了,才懶得再跟他計較!」
大商家有大商家的路法,尋常時候不會搶小商家的生意,他往小本經營的周老板口中掏食,即便僅「作亂」一小陣子,也夠周老板呼天喊地了。
怎麼勸?能勸得了嗎?
「我瞧周老板發也不梳、衣衫縐亂,眼眶和兩頰都凹陷泛黑,秀爺的十二樁買賣讓他瘦下一大圈,要再瘦下去,怕等不到明年春,他真就躺平了事。」顧禾良嘆在心里,柔嗓徐慢,像淡淡在敘述一件不關已之事。
「你是不是想我收手?」他好似瞧出端倪,劈頭直問。
她先是一怔,咬咬軟唇,試探問︰「秀爺肯嗎?」
「本來是肯的。」
「啊?」本來?她眸子略瞠。
「可是姓周的今天竟然在大街上堵你,還堵得你差點出事,你是我的人,他堵你,就等于堵我,他敢堵我,大爺我火大,不收手了!」想到她被緊扯著不放,後來險些被木頭砸中,他胸口就一陣沉窒,吸不進氣。
「可是,我覺得秀爺剛才在大街上……」有意無意留話尾。
「我怎樣?」換他瞠眸,瞳仁湛爍。
見她沉吟不語,他急聲又問︰「是怎樣嘛?」
「……很威風凜凜,很英姿颯爽,很……很……男子氣概。」
「是嗎?」嘿嘿……嘿嘿……嘿嘿嘿……他心里傻笑,以為偷偷在笑而已,不會被誰發現,卻不知表情憨掉了,真透出點傻氣。
「秀爺不僅護了我,還救下周老板,在場的人全給你豎起大拇指叫好。周老板今天在街上找我說話,才讓秀爺抓到機會大顯身手,他末了還被砸暈過去,算是失了錢財也挨了疼……秀爺還想惱他多久?」
女人的柔軟指兒踫觸他的額、他的發,替他拭去灰塵、挑掉木屑。游岩秀呼息變得有些促急,薄嘴嚅著,好半晌才嚅出聲音。
「姓周的別再來嗦,我自然不惱!」
聞言,顧禾良眉眼俱柔,笑著注視他還有些氣鼓鼓、不太甘願的俊龐。
「等一下!」他大爺被雷打到似地突然一嚷,好不容易放弛的兩眉竟又糾起,一副興師問罪的嘴臉。「我還氣一件事!」
「什、什麼……」她迷惑眨眼。
噴火了。「我不喜歡‘廣豐號’的穆容華!我一見他就討厭,再見他更傷心!他、他竟然不要臉地喚你妹子,我一听就刺耳、就渾身不暢快!你是我媳婦兒!是我的、我的!不是他妹子!」
她听得一愣一愣。
被人凶上一頓、沒來由地遭人怒嚷,按理,心緒該覺不悅才是,但顧禾良卻覺有股蜜味悄悄升起,充斥心窩,甜得喉頭發燥。
噢,老天爺,她臉蛋會不會太燙了?
原來啊原來,她其實有些病態,喜歡他這麼凶人,喜歡他的佔有欲,這互屬的滋味讓她心窩泛暖,眼眶也要泛暖潮濕。
輕攬丈夫的頸項保持平衡,她略咬軟唇,鼻翼歙動,好一會兒才說︰「穆大哥……就只是穆大哥而已,我娘親未出嫁前,曾是穆夫人的貼身丫鬟,我和穆大哥雖自小便認識,以兄妹相稱,卻是近些時候往來才變頻繁,因為‘廣豐號’看上‘春粟米鋪’所販的米種,為了談下這樁生意,他才常到米鋪走動,沒有什麼其他的了。我既然已嫁你為妻,當然……那個……就是……」
「當然什麼?那個什麼?就是什麼?」見她躊躇不語,他心都快提到嗓眼,壞脾氣地逼問。
「當然就是秀爺的媳婦兒……」
四目相接,周遭空氣不知怎地濃稠起來,調了蜜似的。
然後,他們發現彼此臉蛋都暈紅暈紅的,她雙腮仿佛綻著紅花,他則是整張面龐暗泛赭色,顴骨和鼻梁尤其明顯。
一時間,昨兒個夜里掀起的情潮將他們倆圈圍。
游岩秀低吼了聲,倏地收攏雙臂抱住香香軟軟的女人。
他俊臉一低,埋在她頸窩處胡蹭,蹭了左頰蹭右頰,還拿漂亮寬額不停鑽揉,真想揉進她血肉里一般,鼻尖也蹭挲著,貪婪猛嗅她身上的甜馨味兒。
「秀爺……」顧禾良不禁失笑,這男人像只八爪章魚般將她纏捆,磨蹭她的方式讓她想到搖尾乞憐的小犬崽,她心發軟,輕輕擁他的頭,撫著。
「唔……我忘記今天要跟你一塊兒回門,不是故意忘記,是不小心忘記。」低而略啞的懊惱聲音模糊逸出,慢吞吞的。「……都嘛是老掌櫃纏著我說事,二十八鋪的掌櫃也纏著我說事,碼頭倉庫的工頭也纏著我說事,他們都纏著我不放,我一忙,忙昏頭,沒留神就給忘了。」說謊不打草稿,反正千錯萬錯都是別人的錯,他最無辜。
彼禾良原是懸著的心悄悄放落。
她一直想著他是否在躲她?為何躲她?此時被他緊摟,听他靦靦腆腆、苦惱又結巴地解釋,她整個人仿佛被暖流圍繞,彎翹的唇角怎麼也拉不平。
「二爺說,已經派人尋你去了,我本想在‘春粟米鋪’等你來,可是和爹一塊兒用過中飯、喝了一會兒茶後,爹就趕著我回來,說是按習俗,回門的女兒不能在娘家待晚了,得在日落前回夫家。」她輕笑一聲。「雖然咱們兩家離得並不遠,爹還是早早把我趕回來,很怕天要暗呢。」
「我不管啦……」
「不管什麼?」
「我不管!我不管啦!明天,你再帶我回一次門!」
「啊?」
他挺鼻挲著她的女敕頰,羽睫往上一抬,剛好瞧見她小臉微垂,眸中閃著輕訝。
「吼,你、你那是什麼眼神?你不願意?你不讓我回門?!」他大爺五官一皺,眼看又要張牙舞爪地發大火。
「我沒有。我讓你回。我們明天再回門。」顧禾良立即反應,趕緊道。
「哼,這還差不多!」他嘟嚷,臉色立即和緩下來。
她忍住幾要滾出唇間的笑音,溫聲道︰「爹明兒個若見到你,肯定很歡喜。」
「嗯……」應聲黏黏稠稠的,撒嬌耍賴一般。
彼禾良想到什麼似的,低柔問︰「秀爺一早就忙得像個打轉陀螺,那麼多事待決,你午飯可用過了?是在外頭吃的嗎?」
「就隨便吃了點啦。」他仍是嘟嚷,面龐火熱。噢,他在不好意思,竟是在不好!他誰啊?他可是沒心沒肺沒天良、我行我素我最威的秀爺!未料及,遭他的小娘子當成寵物般拍拍撫撫,便覺渾身跟沒骨頭似的,直想癱在她身上,跟著再被她柔言關懷了一下,他利得跟箭有得比的俊眼竟然霧掉了,慘慘慘,該不是要哭吧?!
「秀爺有吃飽嗎?要不要請廚房那兒——唔!」她的唇被吃了。
游岩秀心緒滿漲,漲得胸中疼痛,這般的疼別有深味,他面龐往上略移,嘴一張,封住妻子近在咫尺的女敕唇……她冬雪迎陽般化作融融春水……
四片唇黏在一塊兒不知多久,她在他臂彎里氣喘吁吁。
「你身子還痛嗎?」
丈夫變得粗嗄無比的聲音拂燙她的腮耳,原是茫茫然的,後來才知他是在問經過昨夜,她初經人事的身子感覺如何了。
一時間,羞澀難當,她猜自個兒不僅臉河邡熱,整個人肯定都紅了,從頭頂心熱到腳趾啊!
「還好……已經不痛了,只是仍有些酸軟……」她再次被吻住。
迷迷糊糊間,她衣衫盤扣被咬開,腰帶被扯松,前襟大敞,羅裙底下有只魔手造亂。「秀爺,現在天仍亮著,還不能……這樣不太好……」
「呀啊——」
「哇啊啊——」
兩聲脆女敕的尖叫聲霍然響起。
彼禾良墨睫微顫,親眼目睹男人那張充滿的面龐如何在瞬息間變臉。兩人的臉離得好近,鼻側甚至還親昵相貼,他閃暗金的目瞳攏進所有意緒,深邃誘人……突然間,那耐人尋味的東西被黑墨墨地掩盡。
她見他慢吞吞抬起頭,然後慢吞吞看向小廳通進內房的那道門。
他揚唇在笑,對著兩個剛從大街上趕回來的小婢笑得眉飛色舞。
「秀……秀爺……嗚……」
「嗚……嗚哇啊啊啊……」
結果,顧禾良還沒做出反應,連臉河詡來不及,她剛收的兩個貼身小丫鬟就被游大爺那抹笑嚇得嚎啕大哭,邊哭邊跑開。
「哼!」他沒好氣地對那兩抹跑遠的身影皺皺鼻子。
「秀爺嚇著銀屏和金繡了。」顧禾良不禁苦笑輕嘆,此時神魂漸穩,她霞頰猶燒,下意識拉攏紊亂的衣衫,輕掩春光。
「哼!」大爺收回目光,鼻子不通似的,哼得更響。
彼禾良不以為意地模模他的頰,微微一笑。
「秀爺肚子若不餓,那就等晚膳時候,咱們再陪老太爺一塊兒用飯。瞧,你渾身都弄髒了,發里有好多木屑呢,我先服侍你沐浴,等洗干淨再換件干淨衣袍,心情就大好了。」
他瞪著她,看得目不轉楮,看得極深極深,像要看進她骨血里去。
「秀爺?」噢,他該不是想……繼續做下去吧?
靶情復雜,千絲萬縷,游岩秀喉頭很沒用地發堵,熱氣威脅地逼近眼眶。
「秀爺,怎麼了?」軟語低問,她心口怦怦跳。
膘帳!他的男兒淚近來實在很不識相,動不動就亂彈!可惡……可惡……
「啊!」顧禾良陡地輕抽口氣,因為整個人又被狠狠抱緊,男人兩條臂膀鎖得她都快不能呼吸,奇詭的是,在被狠摟的那一刻,她有種被完全依賴、被強烈需求的感覺,惹得她眼楮濕潤潤,發燙……
她听到游大爺略沙啞地說︰「等明天回‘春粟米鋪’拜見岳父大人後,禾良,你跟我去見一個人,好嗎?」
「好。」她溫馴應允。
「那人住在西郊的‘芝蘭別苑’,那座別苑是我爹為她建的,很美、很清幽……」
男人的嗓音不知為何有些落寞。
她听著,內心輕絞,若有所思地靜靜疼著,兩只被摟住的細臂盡可能地挪啊挪,然後將他回抱,試著疼他……
永寧城西郊。
餅一座梅花滿開的雪林,林中有兩個一大一小相靠在一塊兒的天然湖泊,沿著大湖湖畔繞到另一端,出現一條窄長石徑,石徑依著坡地往上蜿蜒,爬至盡頭,景致豁然開朗,「芝蘭別苑」就建落在梅花深處。
「娘,我成親了,這是我媳婦兒禾良。」
別苑的小雅廳內,服侍的丫鬟為嬌貴主子燃起淨心薰香,香氣如絲,冉冉裊裊,宛如供著一尊羊脂玉觀音,坐在薄紗簾後的別苑主子一身雪白,只除那頭流泉般的黑發添上玄色,其余的皆白得透淨,不食人間煙火似的。
彼禾良心性巧慧,即便驚懾于對方不合常理的年輕和美貌,當游岩秀對簾後女人說明她身分後,她深吸口氣穩住聲音,乖乖喊了聲。「娘。」
棒著一層薄紗,猶能瞧出那白衣勝雪的女子貌美驚人。
這位游夫人,永寧城的百姓怕是多數以上都以為她已香消玉殞,沒誰知道她隱居西郊梅林長達十多年。
今日一見,顧禾良終于知道,丈夫俊氣逼人的美貌不是如傳言所說,是遺傳到上上一代游夫人的長相,而是與親生娘親像個十足十,只是游夫人更柔美、氣韻更飄渺、更沾仙氣了些。
像是……沒有感情。
她頸後一寒,心窩微痛,有股沖動想去握住丈夫收成拳頭的手,但見他整個心神都放在簾後那抹白影身上,她按捺下來,那心痛的感覺卻陡然加劇,幾是不忍去看他此時的神情。
「娘,禾良是咱們永寧城‘春粟米鋪’顧家的閨女,爺爺在立冬時向八大媒婆托媒,但媒婆介紹的各家姑娘,沒一個是我喜歡的,然後突然有一天,我就瞧見禾良,是我自個兒先相到禾良的,她……她對我很好,她很好……」說著,他氣息略沉,仿佛緊張著。
「娘,您要瞧瞧我媳婦兒嗎?」
彼禾良覺得自己像是深陷其中,又仿佛全然抽離。
她是這對母子談話的重心,唯一的主角,然而整幕戲只有他獨演。獨角戲。他演得小心翼翼,渴望與他對戲之人垂憐,哪怕僅有一丁點兒的回應也好。
簾內的冰雪人兒沉靜坐著,听到他後面那一句話,她臉似乎朝他們側了側,很勉為其難。
拜托,說些話。拜托,求求您說話,就算一句半句的也好,別讓他失望。拜托、拜托、拜托,求您……
彼禾良不由自主地抿緊唇,手心和背部緊張得發汗,無聲祈求。
他們今早回「春粟米鋪」,他這個外表峻酷慣了的女婿大爺雖然剛開始讓爹有些顧忌,但小婿拜見丈人的禮數,他做得十足十,教爹心里頭好生歡喜。
巴爹一塊兒用完午飯後,他們才離開米鋪。
然後他帶她出城,兩人同乘一騎,一路往西郊來。
這座「芝蘭別苑」明明是游家的產業,而他明明是游家的現任主事,進入苑內竟然還得等通報。再有,那是他親生娘親,做兒子的想見娘一面,一樣也得等。
他們在小雅廳熬上快半個時辰,後來丫鬟點燃薰香,像是要把他們身上的陌生氣味先薰淨了,別苑主人才願意出來一般。
靜坐等待,她半點也不覺苦,苦的是覷見身邊男人的表情,感受到他的感受。
他這個大爺一向很大爺,即便私下孩子氣的那一面,他痴頑耍賴,火氣一來,要爆便爆,何曾見他如此安靜收斂,銳氣淡去的目中隱隱有著期待?何曾啊?
所以,拜托……跟他說說話叫,拜托!拜托、拜托。
「嗯……成親了也好。」終于,簾內人淡淡一應。只是下一刻,她臉容又轉回去,細柔偏冷的聲音鑽出薄紗簾。「我有些累了,你們走吧。」語盡,一名小丫鬟過去將她扶起。
「娘——」游岩秀緊聲一喚,跨出兩步逼近那幕垂紗。
「秀爺請止步。」擋在紗簾前的丫鬟年紀約莫二十三、四,該是相當受別苑主人倚重,她不苟言笑,疏遠卻有禮道︰「秀爺上回發脾氣,把整幕簾子都拆毀,夫人還因此生了場病,您難道忘了?」
他目光一沉。「我沒忘。」
丫鬟靜忤不動,斂垂的眼抬也未抬。
游岩秀見狀,下顎抽緊,神情轉為峻寒。
突然,禾良的一只小手被他用力握住,他調頭就走,將怔怔然的她一塊兒帶出。
他們一腳才剛跨出小雅廳,听到身後那丫鬟正輕聲請示——
「夫人,秀爺和少夫人送來的金桔喜糖,該如何處理?」
按理出了小雅廳,廊道上的風該爽冽些,顧禾良卻覺一股說不出的沉凝包圍過來,無形地擠迫她的胸口。
棒著一層薄紗,那冷淡女嗓似有若無地透出些厭煩,丟落一句話。「隨你。」略頓。「把他們用過的茶杯也處理掉。」
丫鬟有無再回話,顧禾良已無心去听。
男人握她小手的五指驀地縮攏,那鉗握的力道很重,弄痛她了,但她沒想掙月兌。她感覺得出,他渾身繃得死緊,劇痛在他胸中炸開,那痛以一種幽微難解的奇異方式流進她血液里,鑽進她心窩,讓她也痛著……
「有些人,天生冷情。即便為人父母,也無法去愛。」
離開「芝蘭別苑」,走下小石徑,來到系馬的白梅湖畔,游岩秀出神望著大小剝面,不知自己呆立多久,直到那溫柔聲音靜靜地、清楚但不迫人地揚起,他腦門先是麻了麻,而後被冰凍住的五官開始蘇醒。
他聞到這陣子越來越熟悉、越來越貪戀的甜軟氣味,感覺一個溫暖熱源挨著他……好暖……他凍僵的腦子終于有辦法動,硬邦邦的身體終能放軟……真的好暖……
他側目看著那個把小腦袋瓜倚在他臂膀上的女人。
她沒看他,一雙明眸投向冰霜湖面,女敕唇輕揚,淡淡然地替方才在別苑中發生的事作出看法。
「天生……冷情嗎?」他像也冷情的薄唇澀澀吐出話。
彼禾良輕頷首,抬眼,對他無表情的臉微微一笑。
「你想要的東西,對方不是不給,而是沒辦法給,你再如何去求,沒有就是沒有。」她深吸口氣,烏黑圓瞳浸在清水里似地湛了湛,一瞬也不瞬地看他。
「秀爺心里其實很明白,再清楚不過的。你的心智練得很強、很強了,一而再、再而三地踫撞,早就很強、很強,你不怕痛,只是還會悵惘難受,你若也能冷情一些,把‘冷酷嚴峻’的威名坐實了,便也無憂無惱,可是我……我……」
……她在哭嗎?
噢,她是哭了!
游岩秀見她雙頰發紅,眼眶和小巧鼻頭都紅了,那湛湛眸光突然化成水氣,涌出兩顆淚珠子,然後再兩顆,又兩顆,跟著就涌個不停。
他氣息一窒,本想拉她入懷,才驚覺她戴著開心銅錢的右荑早就被他抓得紅通通,他放松掌握,見銅錢在她膚上捺出好明顯的形狀,他臉色更差,很氣自己的疏忽和她的逆來順受。
嘴抿得死緊,他盯著她的手直看,拇指撫過再撫,以為這樣便能立即撫去她女敕膚上的銅錢印,還有一塊塊受他過度抓握而浮出的紅痕。
「不要哭……」她的淚讓他心痛。「對不起,是我一時失控,我不該……」
「我喜歡秀爺的一時失控。」她淚顏帶笑,羞怯勾唇,輕而低幽的一句阻斷他的自責。
他不言語了,目光深深,極近地鎖定她的五官神態。
彼禾良緩了口氣,繼而道︰「會失控,那是因秀爺並非冷情淡性之人,你心緒起伏,知喜樂、識歡快,會發火、會悵惘,痛快時拊掌大笑,生氣時就頂著一片火罵人,這樣的秀爺很真、很可愛,我很喜歡的……」
他仍舊不言不語,雙目眨都沒眨,怕眼神才動,她要消失不見似的。
梅林霜湖,冬雪與雪梅織就整個天地,有風清冷,暗香浮動。
他在風過梅樹梢頭、帶落一陣梅瓣兒時,猛然將眼前人兒撈抱入懷。
「秀爺!」她蠻腰被摟,鞋尖僅及他腳脛上方,小手忙攀扶他的肩以求平衡。
他的臉埋進她柔軟胸前,兩只漂亮耳朵染成霞紅。
「秀爺……」她紅著臉再喚,可他不願抬頭,卻又「壞習慣」地拿俊臉挲蹭她鼓鼓的胸房,汲取她身上的美好香氣。
「……你其實……先前就听過‘芝蘭別苑’的事了……是嗎?」他聲音既低又啞,不清不楚,邊蹭邊問。
他直到前一刻才明白,她的淚是為他而流,像是他的痛被她瞧進眼底、擱在心里,他難受,她也難受,他失落,她一樣失落。但,她淚中猶笑地對他說,她喜歡他的喜怒哀樂、喜歡很真的他、喜歡他……
她思緒婉轉曲折,今日在別苑中發生的事,她寧靜待之,心里已有準備一般,讓他不禁想問——
「你是如何得知?」
她咬咬唇,在他熱紅的耳邊細語︰「媒人上‘春粟米鋪’提親那日,老太爺請我過府喝茶,他老人家當時便對我提了……」
聞言,他終于緩緩抬頭,與她四目相凝。
「老太爺還說了什麼?」
他眉目淡罩一層霧,俊逸且有情,化開緊繃的五官輪廓,如冰岩遇陽。
她喉兒微堵,雙手捧著他的臉。
「老太爺說,我得等,等你帶拜訪‘芝蘭別苑’,到那時,你會把想說的事說給我知。」
她勻頰上依然有淚,輕垂臉蛋,額發似有若無地點觸他的額面,軟甜溫息拂上他漸融的冷酷面龐。
他喉頭也發緊了,好一會兒才啟聲。
「……娘原為官家千金,後來族中親人犯了事,被牽連上,家道中落後不得已才嫁作商人妻。這樁婚事雖是隨老太爺安排,但爹當時對她是一見鐘情。」
靜呼出口氣,他稍頓又道︰「爹待她極好,寵愛得不得了,但我娘她……她就是沒辦法……她性情偏冷、喜潔、受不了丁點兒髒亂、厭惡男子……」說到這里,他嘴角勾揚,嘲弄地笑。
「當時,游家是花上大把銀子替她娘家擺平官司,而她後來生下我與珍弟,算是對老太爺履了約。之後不久,她便在‘芝蘭別苑’定居下來,在苑中服侍的下人皆為女子,她不讓男人近身,至于我與珍弟……我們兄弟倆同樣難入她的眼……」薄薄唇瓣又笑,自嘲。「畢竟我們二人皆是男子,而且是她不得不委身于男人之下所生的男子,她厭惡之情自然更深……」
「秀爺……」她心痛低喚,指尖輕壓他眼角,那可疑的水氣再次絞痛她。
霎時間,她仿佛能從他眼中看到當年那個男孩子。
男孩渴愛卻倔強,漸漸成長成大人模樣,但心里受了傷,絕不表露,只在私下獨自一個時,才可能允許那些軟情和弱性滲出表相。
「禾良,可我仍喜歡我娘,我在意她,沒辦法恨她……我想恨,可我做不到。」他啞聲幽回,氣息與她交融。
「那就別恨啊!」淚水輕漫,她落淚笑唇,吸吸鼻子又說︰「秀爺想喜歡,就去喜歡,想在意誰,就去在意,而我……我會顧著你的。」
你顧著我就好……
彼著我,就好……
一泉熱流沖上頭頂,又沖刷他全身。
游岩秀猛地一震,高大健軀竟輕輕顫抖。
他放她落地。
當她雙足方踏落,沒來得及站穩,男人灼息已霸道地罩籠過來,佔領她的唇舌與呼吸。
她嘗起來像蜜,嬌小身子如此火熱,讓他胸中泛甜,血液燒燙。
他想,那天闖進亂如仟佰的胡同,實在闖得好。
他前後拾到那兩枚開心銅錢,確實拾得好。
他還想,成了親,先娶先贏。
他搶先撒泡尿霸佔她這塊「地盤」,不讓誰再有機會覬覦,真是好到不能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