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後
太湖邊上的苗家大莊子「鳳寶莊」,以種桑養蠶、取絲制綢起家。
今年立冬,「鳳寶莊」的太老太爺過百歲大壽,苗氏子弟遂齊聚一堂,第四代家主好大手面,為了替太老太爺賀壽,打算連著三天席開百桌,京城四大戲班、五大雜耍團亦費盡心思請將過來。
但,這都不算什麼孝心,最討太老太爺歡喜的是,他老人家不知打哪兒听來一江南北兩位花中狀元的名號,非要兒孫替他把那兩個玉人兒請來,說是與兩姑娘說說話、斗斗酒,百歲也如活龍。
太老太爺此願一出口,苗家撒金砸銀哪里能手軟?怎麼都得把江南、江北兩花魁娘子迎來!
提前幾日住進「鳳寶莊」,君霽華在這兒受到極好的款待。
說穿了,她出身這般低下,該被人瞧不起的,卻因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兼之能歌善舞,在幾番「廝殺」後奪了花魁之名,這花中美名一加身,她身價水漲船高,來到「鳳寶莊」,倒像主人家相請而來的嬌客,而非為了拿錢獻藝。
「女兒啊,這‘鳳寶莊’苗家絕對是頭肥羊,肥得流油,家底子厚實。真金實銀的不說,那些苗家男人生得可體面了,娘這次跟著來,就是想幫你多看看。這幾日你也替自個兒多留意些,要是苗家的小爺、大爺、老爺們,你有瞧著順眼的,咱回去就把你‘奪花會’的請帖送一份過來。」
說話的中年婦人五官及得上秀美,雙目尤甚精明,臉上的妝十分濃艷,卻也難掩歲月刻下的風霜。
君霽華赤果身子坐在大浴桶內,原是靜心浴洗著,連兩名貼身小婢柳兒和葉兒也都遣出去守門,不需要跟在她這兒伺候,哪知一刻鐘前牡丹紅不請自來,款款擺擺走進青玉屏風內,對著她不住叨念。
「不是我自夸,咱這火眼金楮的,相人奇準,自你七、八歲進‘天香院’,你那張小臉蛋、那小小身段,一瞧就知將來有大能耐。唉,你那年偷溜出去好幾日,教娘找得可苦了,還好最後是想開了,自個兒又乖乖回來,要不,能有今兒個這場盛待嗎?我本還擔心音翠從了良,嫁給人家當小姨太,咱們‘天香院’得四角大柱垮半邊,你倒接替上了,還更顯本事,兩下輕易就奪了魁,那些個庸脂俗粉也想跟你較勁,她們也配?」
君霽華也不插話,由著她叨叨念念,扯來小婢適才為她備在一旁的長巾,有意無意地掩著微露出水面的胸脯。
這幾年,牡丹河讜她這個「女兒」算得上好了,就連那時她逃跑後又主動返回,牡丹紅小罰她一頓後也沒再多為難,後來又見她像換了個人似的,在習藝上苦下工夫,待她自然更好了。但,君霽華心里清楚的,這樣的「好」,其實是建構在利益之上。
利字當頭,她安靜乖順地當棵搖錢樹,她的「娘」當然疼她入心。
這樣也沒什麼不好……至少近兩年,她要對「天香院」里的一些事看不過眼,說的話多少有些分量,牡丹紅遷就她,也就不敢把事做得太絕、太陰損。
「霽華好女兒啊,你得替娘掙臉啊!江南的花中狀元落在咱們‘天香院’,跟出身江北‘綺羅園’的花魁娘子齊名,這回你和那個朱拂曉,一江南北兩朵名花同台獻藝,你可不能讓人家壓了氣勢!」繞著浴桶邊走邊說,越說越激動,見水里的人兒如白玉雕像不言不語,牡丹紅不禁大嘆。「唉唉,就我一個緊張兮兮,你倒好,左耳進、右耳出的,沒心沒魂似的,想任我念個痛快嗎?」
「沒事的,娘。」君霽華眸光略揚,終于啟唇,淡淡嗓聲如絲。「咱們提前住進‘鳳寶莊’,就為了與‘綺羅園’那位拂曉姐姐一同排舞,這幾日和她在一塊兒,挺好的,也能聊得上話,沒誰要壓誰氣勢。」
「那可不好說!」牡丹紅一手插腰。「沒準兒啊,她就在苗家太老太爺的壽宴上給你使絆子,教你出大糗!」
君霽華垂下玉頸,眉心有絲厭煩,再抬頭時,那張臉容恢復淡漠。
「娘,水都冷了。」
牡丹紅輕叫了聲。「那、那還不快起來?再浸著水,肌膚皺了不說,要得風寒可就不好。咱喚柳兒、葉兒進來幫你!」
君霽華點點頭,待牡丹紅走出青玉屏風,她便自個兒跨出浴桶,取來淨布擦拭,柳兒和葉兒進來時,她已穿妥貼身衣物,正套著中衣。
盡避收了兩名小小丫鬟,她仍不習慣讓人服侍著沐浴、更衣。
「姑娘,您頭發都濕了,先包裹起來再穿衣啊!」
「姑娘,坐在火盆子邊烤烤火吧,暖了身子,發上的濕氣也能快些除去。」
君霽華只輕輕一應,穿好衣物後便任由婢子擺布。
這時節的江南還算不上冷,但「鳳寶莊」善待嬌客,已在房中置上火盆,那盆子是用黃銅打造,盆身雕有花鳥圖紋,相當講究。
坐在火盆邊,火烤得溫暖,君霽華從一旁磨亮的銅鏡中覷見兩小丫鬟臉蛋紅撲撲,眼皮子千斤重般一直往下掉,她微牽唇角。
「這兒沒你們的事,去睡吧。」
「啊?呃……喔,那、那姑娘要睡了嗎?」
「嗯。是該睡了。」她頷首,知道她若不歇息,她們倆不敢回房睡覺,怕牡丹紅知道了要責打。所以盡避沒什麼睡意,她仍上榻躺好,讓婢子吹熄燈火,放落床帷。
她躺了會兒,張著雙眸,在昏暗的帷幕內徐徐呼吸。
房中好靜,靜到……她能听到自個兒的心音鼓動。她一怔,忽而想笑,記起自己原來是有心的。這些年總覺胸房空淡,思緒空淡,擺不進什麼東西,活著就是活著,該做什麼就做什麼,不多想,日子便好過些。
只是關于自己的那場「奪花會」,她不得不想。
倘若留下,那是認命了,一條道只能模黑走到底,回不了頭。
若是……若是要逃,則必得想個萬全之策,等待時機。
牡丹紅將她守得極嚴,進出都派人盯著,如此次應「鳳寶莊」之邀前來,除「天香院」自個兒的護院打手外,更額外請了幾位武館女師傅隨行,該怎麼逃?她得想仔細些。
然而教她掛意的是,倘若她真逃了,也順利逃出,柳兒和葉兒不知會有何種下場?她們兩個是她的貼身婢子,卻把她看丟了,牡丹紅真會活剮了她們……難道要拖著小丫頭倆一塊兒逃?她、她辦得成嗎?
君霽華,你別逃……
別再逃了……
誰在對她說話?!
沉靜的腦海中驟然刷過一道冷鋒,她想起那張黝黑年輕的面龐,想起那人極沉的目光和別具深意的語氣,仿佛告訴她——
等他。所以別逃。留下來,等他……
指尖下意識撫上唇瓣,她抿抿唇,口中像似猶有銹味。她狠狠咬過他,他的血在她嘴里、唇上。
懊半晌,她一直以為那些聲響來自于她的幻听。
啪啪——砰砰——不斷輕響著,有東西在窗外拍動?
必過心神,她掀被下榻,在暗中循聲望去,瞧見房內面向後院園子的格紋紙窗外,有個小影兒頻頻震動。
套好鞋,她起身走近,小心翼翼拉開紙窗,略寬的窗台上竟停著一只……鳥?仔細再瞧,是只雪鴿!
小東西像是受傷了,左邊翅膀有些怪,它拼命展翅欲飛,偏偏伸不直,在月下發亮的銀白羽毛沾著無數血點。
君霽華伸手想將它抱進,白白小影兒突然振翅飛起,但眨眼工夫又墜地。
揪緊心,她不由得掩嘴驚呼,連忙回身抓了件外衫套上,散著發,腰帶也不系,想也未想便推門而出。
這個院落是「鳳寶莊」特意安排給她的,此時入夜,負責灑掃的苗家僕婢不會進來,君霽華遂大著膽子,從下榻的屋前軒廊一路繞到屋後去。
綁院園子造得小而精巧,多奇石假山,這時節沒有花,倒有好幾株梅樹沿著青石板道的兩旁栽植,梅心將開未開,生機藏于枝椏,在清美月華中等待盛世。
她踏入園內,擅舞的足尖放得更輕,找尋那只受傷的雪鴿。
……不見了?怎會呢?
明明離窗子不遠,正是她此時所在之處,怎會不見?
她四下找了會兒,最後循著青石板道而去,竟愈走愈遠,蜿蜒的小道似無盡頭,不知通向何處,等她發覺不對勁,回眸一瞧,身後除了梅樹枝椏的層層夜影,什麼也沒有。
一股麻涼竄上背脊,暗處,像藏著一雙眼楮,有誰正看著她。
是她多想了嗎?
挲挲手臂,轉身欲按原路走回時,她听到拍翅聲,循聲尋去,果真在不遠處的梅樹底下瞧見那團小白影兒。
「不怕。」她靠近,蹲下。「不怕的……」軟語安慰著,探出手,好小心地壓住苞亂拍動的翅膀。「不怕了……」她把雪鴿抱進懷里。
半子溫馴蜷著,她一笑,贊許低喃。「好乖。不怕了。」
嘴里剛哄著「不怕了」,下一瞬,她不禁害怕地往後倒退兩步。
離她僅幾步之距的一株梅樹下,有道高大黑影杵在那里!
她完全模不著頭緒,弄不清楚對方是何時出現,她闖進別人的地盤嗎?還是說……自她走入後院園內,便一直在對方的監視之中?!
抱著雪鴿,她表面自持鎮定,心卻快要跳出喉嚨。
她戒備地往後再退一步,正準備拔腿開跑,那人卻出聲道——
「姑娘撿到我的信鴿了。」
君霽華一怔,兩腳定在原地。這人……這人的聲音好耳熟……
「……信鴿?」她下意識嚅唇,雙眸眨也未眨,直想將對方看個仔細,但那男子罩著一件寬大披風,大半的臉隱在兜帽里,而梅樹擋住月光,他立在暗處,更讓人看不清楚他的長相。
他似乎在笑。「是信鴿沒錯。它飛啊飛、飛啊飛,哪知走了霉運,該是在半途遭猛禽攻擊了,小小又純真的一只,怎斗得過那些凶猛家伙?它弄折一翅,還被啄傷,但最終還是完成任務,把信送達我手。我把它腳上塞字條用的小竹環解下,想給它一個痛快,它卻不領情地逃走了。」
卑中有話。
懶洋洋的語氣。
吊兒郎當。
君霽華呼吸略促,不後退了,反倒往前走近幾步。
「什麼叫……給它一個痛快?」她問,兩眼一直、一直瞪著男人。
「它傷成這樣,那只翅膀根本廢了,一只不能飛的信鴿,我留它何用?」
「它、它是為了替你送信才受傷的……」
「是啊,正因如此,我才要給它一個痛快,讓它早死早超生。這世道,活著不見得好,死了也不如何可惜,你說是不?」
帶笑的嘲弄。
憤世嫉俗的氣味。
惡意,又不絕對的惡。
她抿緊唇,說不出話。
這一刻,夜風涼冷侵膚,她胸中卻有一團無形火球猛地炸開,一向的空淡被炸得粉碎,她左胸灼燙,火氣激升。
她感覺到某部分的自己像是活過來了,感覺到熱氣在血中流竄,她呼吸越來越急,臉越來越熱,她發現自己原來還懂得生氣……她似是許久不曾發怒了,無所謂喜樂,無所謂哀怒,心緒一直是平淡的,只在偶爾記起那一年、那處小小三合院內的人與事時,才會徐徐漾開幾抹漣漪。
但是現下,她莫名地怒火中燒,腦中思潮狂涌,震得她都快沒法兒吸氣。
那抹黑幽幽的身影終于動了。
男子朝她走來,兩人僅差半臂之距,他站定。
這一靠近,他的身形似乎變得更加高大,身影整個將她吞噬,壓迫感十足。但君霽華動也未動,她敢賭,他根本是仗著自個兒人高馬大,故意來個下馬威,可惜了,她不吃這套,有本事……有本事的話,也來給她一個痛快!
「怎不言語?」男子問,語調仍笑笑地帶著嘲弄。
「我……我要這只雪鴿。」
「為什麼?」
「我要它活著。」喉兒發緊,她咽了咽。
「活著有什麼好?」
「……能活著,至少有個盼頭……」她、她這是在說什麼呢?
靜了靜,他哼聲。「那是我的信鴿,是我的,生殺之權操在我手。」
「你把它讓給我。」她努力穩住嗓音,瞥見男人隱在兜帽下的半張臉微微勾著嘴角。他的嘴略寬,唇形薄而有力。
「你真想要?」
「是。」
「唔……你若這麼堅持,讓給你也是可以。」他仁慈地拉開那抹笑弧,抬手一撥,兜帽往後滑落。
他露出他的臉、他的發。
絞過發,發絲較五年前短了許多,長度僅及雙肩,不知是月光之因,抑或自然如此,那抹發色竟轉淡許多,從之前的灰白變成雪白,襯著他輪廓深明的面龐。犀利深沉的眼,眼底閃著笑花,笑中帶惡華。
眼前這張臉與她記憶中的那張重疊,他變得很不一樣,又似乎沒有,只是……他能認出她嗎?
「君霽華……」
名字從他唇縫間逸出,她心頭一凜。
「你可以把懷里的鴿子帶走,但是我寒春緒不愛白白給人東西,即便那玩意兒我棄之如敝屣,是我的就是我的,寧可弄死,也不給人。」
她悶了好一會兒,終于問︰「你想怎樣?」
他笑道︰「拿那只信鴿跟江南花魁娘子交換一吻,如何?」
不、如、何!君霽華一股火燒沖天,淡定全死了,安之若素全廢了,簡直是新仇加舊恨,一股腦兒全都涌出!
啪!
寂寂幽夜里響起的掌摑聲清脆無比!
君霽華教自個兒嚇住了。
揚手打人,打得手心既麻又痛,打得對方狠狠偏了臉,她卻驚住,眸子瞠得圓亮,小臉血色盡褪,也唇色都泛白。
挨上巴掌的男性臉龐慢吞吞回正,接觸到他的目光,她極不爭氣地發出近似嗚咽之聲,腳步不由得往後退。
來不及了,她剛起腳要跑,身子已被拽過去。
「放開!」她好忙,忙用單手護住雪鴿,再騰出一手費勁兒地格開他的胸膛。
徒勞無功啊徒勞無功,她整個人被他抓在懷里,他力氣好大,披風下的身軀堅硬精實,他臉部輪廓變得剛硬,下顎繃緊,眉宇間吊兒郎當的嘲弄神態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教人膽寒腿軟的狠戾。
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他會弄死她。
奇怪的是,她並不特別懼怕,卻有高漲的怒氣,很想讓他多吃些苦頭。
思緒如萬馬奔騰,她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若與他再相見,她第一個冒出頭的感覺竟是氣到全身發抖,像是這股怒氣已隱忍了幾個年頭,一直封鎖在她心底,他跑來揭掉封印不打緊,還往里頭添柴加油!
驀地,她驚呼一聲,雙足離了地,人被他挾走。
「你帶我去哪里?放開——」她緊張望著,發現他們走的是回頭路。
沿著梅樹夾道的小路回到原來的後院小園,他沒有繞到前頭正門,而是抱著她躍窗進屋,而且還順暢無阻地找到她住下的寢房。
抱她上榻之後,寒春緒探手想挖走她懷里的雪鴿。
她微微側身閃躲,不肯給,心跳得好快。
他明明發怒了,在方才極短的瞬間,他眼中明顯閃過殺意,為何沒動手?她、她被他鬧得頭好昏……
「你若松手,它還有一線生機,如不松手,我兩指一掐,照樣能輕松了結它。」
他語氣像在說笑,眼神卻不是,君霽華略遲疑地松了手,讓他取走那只雪鴿。
憊好,他僅將鴿子放進桌上的茶籠蓋里,暫先安置。
當他重新回到榻邊,還大刺刺坐下來,君霽華不禁面河邡赤,很想抓來羽被或枕頭抱在胸前,但想歸想,這種舉動太示弱,她沒動,內心忐忑不安,在幽暗中緊盯他那雙變化莫測的眼。
「你為什麼知道我住這兒?你、你早就監視著……」唉,這是她的聲音嗎?如此細微沙啞,像被嚇壞了、躲在角落咻咻喘息的小貓。她用力咬唇。
愛春緒不答反笑,出手迅捷如風,握住了她的一只柔夷——那只適才呼過他巴掌的小手。
君霽華掙扎了幾下,沒能抽回手。
「你想干什麼?」比不過他的蠻橫強硬,她干脆棄守,隨便他了,雙眸卻竄火地發亮,一向透白的小臉氣出紅暈。
愛春緒將那只軟綿綿、略涼的玉手貼在面頰上,那模樣像是他無辜挨了一巴掌,需要那只造禍的小手替他輕揉、熨撫,以慰他受傷的心靈。
「我應該折了你這只手。」語氣徐慢。
「那、那就折啊!」她發倔。
「那年在小三合院里,你也打了我好幾下,左右開弓,硬是把我打醒。」
她一怔,想起當時之事,沖口便道︰「我不打醒你,怎麼灌藥?」
他雙目眯了眯,粗獷峻頰蹭著她柔軟手心,感覺她本能欲退,他握得更緊。
他的頰好熱,把她手心都燙暖了,還有那些沒刮干淨的細小青髭,摩挲著她的手,君霽華有些呼吸困難,心房隱隱顫栗。
「早知如此,那時就該任你病,理你干什麼?」她賭氣道。
愛春緒突然咧嘴笑開,搖搖頭。「不會的,即便早知如此,你還是會來理我、顧我,不會讓我自個兒病著。」目光一深。「因為你心腸好,不是老子這種沒心少肺、見利忘義的惡人。
她抿緊唇兒瞪他,越瞪,他竟越靠越近。
「……干什麼?!」她往後挪啊挪,背部都貼上內牆了,他還欺近過來。
清冽粗獷的男性氣息隨即在鼻端漫開,驚得她下意識屏息。
榻內更加幽暗,而他靠得如此之近,就算她雙眸瞠得既圓且大,什麼也瞧不清,但他身上散出的熱氣卻無比鮮明,一團團、一陣陣、一波波,烘裹過來。
「寒春緒,你……你不要……」
她才鼓起勇氣想出聲斥責,門外此時卻出現兩抹小影兒,然後是敲門聲。
叩叩叩——叩叩叩——
「姑娘,您跟誰說話?怎還沒睡?」
是柳兒和葉兒!
君霽華氣惱地推著那堵胸牆,雖看不清男人面龐,但他胸腔輕震,正低低笑著。可惡!可惡!她掄拳捶了他兩下,手腕忽地被抓住,她想發話安撫門外的兩個小婢,豈知唇甫動,一張熱呼呼的嘴已堵過來,封了她!
他沒有深吻,僅是牢牢貼住她的嘴,光是這樣,就夠君霽華頭暈目眩。
不呼吸,頭發暈,若要呼吸,鼻間盡是他的氣息,頭更暈。
怎麼可以這樣?他、他怎能這麼欺負人?!
那時他自作主張替她決定去處,丟下她走掉,她沒什麼好怨的,是她當時還小,許多事設想得不夠周全,他走就走吧,誰都有自己該闖的關、該走的路……只是他現下又莫名其妙跑出來,耍著她玩,做一些亂七八糟的事,為什麼?為什麼啊……
當懷里的姑娘準備拳打腳踢大反擊時,寒春緒松開她的唇,松開對她的鉗握。
峻頰輕貼她柔膩熱燙的腮畔,他低笑,笑中有淡淡逗弄意味,還有些難以察覺的情緒,他低聲道︰「別逃。」
君霽華渾身一顫,背脊拔直,她用力推開那面如牆結實的胸膛,就見那具高大身軀順勢往後退,退離一小段距離,立在榻邊注視著她。
「姑娘,您沒事吧?」
「姑娘,我們進去了!」
門「咿呀」一聲被推開,兩丫鬟同時跨過門檻,闖進房里。
男子倏地退至角落暗處,不動聲色。
「姑娘,咱跟柳兒一塊兒上茅房,就听到您房里鬧著聲。您發夢了嗎?」
君霽華有些狼狽地爬下榻。
哀著心口,她微微喘息。「是……是發夢了。」邊說,眸光邊悄悄覷向角落——
藏在那片陰影里的男子,己不見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