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故意使性子。
堂堂男兒漢不該如此小家子氣,但他從來跟「堂堂」二字就扯不上多大關系。
沒對誰玩過這種伎倆,其實頗有樂趣,尤其她竟態度轉悍,不再持禮,這倒有些出乎他意料。
見她手段強硬,他心髒突突跳,熱血奔騰。
興奮。
他已許久沒這麼興奮,久違的美妙滋味沖刷再沖刷,讓所受的疼痛減滅大半,即便痛到五宮克制不住地微微扭曲,內心卻十分歡快。
「鳳公子?鳳公子?你醒著嗎?」女子喚聲滲出焦慮,略頓了頓。「鳳錦、鳳錦……」
唔,喊他名字了呢……他虛弱地掀睫,上官淨就挨在榻旁。
他已被帶回竹塢,四平八穩地躺在自個兒的房內,而她臉上、身上有血有泥,也被他弄得狼狽不堪。
「你走,用不著守在這兒,我……我不會死的……」既是使性子,就使到底。
那雙帶英氣的秀眸狠狠瞪他,細且俐落的眉飛揚,他虛弱瞅著,口中盡是血腥味,左胸卻又促跳,她著惱的模樣讓他很受用啊……
「沒把事情弄明白,我不會走!」她硬聲道,按住他兩邊手脈,一探再探。
他閉目調息,壓下月復內翻滾的血氣,蒼白雙唇磨出話|!
「你別費心,我脈象再正常不過,不是……不是走火入魔,我神智清楚得很……每月中旬,月圓之際,我就這副德行,七竅血流不止,每月皆得如此,很習慣了,躺著睡會兒便無事……」只是他妄動靈能,耗了氣,肉身更覺疼痛罷了。
「……每月皆如此?」上官淨一怔。
「是啊……」他噙在嘴角的那抹嘲弄有些歪扭。「呵,一月來一回,躲都躲不過……打出娘胎便如此。老人們說,那是受了詛咒,帶邪氣的咒術罩住母體,是很邪、很邪的氣,才生出我這樣的怪胎……」喘息,再開口時,氣更虛,卻更執拗,固執中矛盾地透出哀求。「走開吧,算我求你了,快走……我只會害你而已,走開啊……走……」
他听到離開的腳步聲。
……她走了!?
心頭一震,震得胸骨都疼了,她、她真棄他于不顧嗎?
一時間,他腦中紛亂,氣血暗騰。
他驀然一驚,頭一遭意會到那種「勢在必得」的急迫感,想留下她。難得有個不怕死的闖進來,放了她實在可惜啊!他把線放得長長、長長的,但看上眼的魚兒不來上鉤,他竟慌了手腳。
當真弄巧成拙,陰溝里翻船,他會惱到七孔噴大血!
不行不行!得做點什麼!
然後,他嗡嗡鳴、發著熱的耳捕捉到她回到房內、重回塌旁的聲響。
他不禁屏氣以待,不知自己滿臉脹紅。
一條冰涼濕巾擦拭過他的面龐,揩掉眼、耳、口、鼻處的血跡。
他幾要發出嘆息,因緊繃如滿弓弦的心口陡然放松。
墨睫略顫,他張開晦澀的眼,眼底有種古怪神氣,讓上官淨不自覺地斂下眸光。
「竹塢里燈火通明,但你那些僕婢我一個也沒瞧見,適才轉到灶房,晚飯都備妥在紗籠內了,我喊了好幾聲,還是沒人回應……」她抿抿唇,硬聲硬氣道︰「我從大水缸中舀了盆干淨的水,現下竹塢內無人可使喚,我、我硬賴在這兒,得麻煩鳳公子忍忍。」
她要找得到僕婢才怪。鳳錦一瞬也不瞬地緊盯她。
「我就……就愛竹塢里安安靜靜,在這兒做事的僕役和婢子知我脾性,會盡量避開我……一入夜,更不會隨便在竹塢內走動……你……你不走,往後若是後悔,別怪我……別怪我沒提點你,唔……」他的嘴被巾子掩住,擦拭力道挺輕柔,卻不教他說話。
上官淨沒辦法真對他動氣。
今日之前,她還以為他性情一直是溫和斯文,原來抑郁溫文的外表下藏著驢子脾氣,倔起來挺氣人,都慘成這副模樣還發倔,卻不知越是裝強梁、裝硬氣,那神態越是可憐兮兮,像頭受傷的小獸,不自量力還想沖著誰撒野。
真糟糕,怎會瞧見他這一面?咦,她要走得掉就好。
嘴角泛軟,她深吸口氣抿住,洗過巾子後再一次幫他淨臉。
「你……你笑什麼?」鳳錦蹙起眉峰,欲撥開巾子,倒被她輕松制住。
他的手腕皮包骨般精瘦,腕骨大大的,皮和骨之間不生肉似的,握在手心里惹人憐惜。她迎視他,見滲血狀況漸緩,高懸的心終于慢慢放落。
「我沒笑。」至少忍住了。
「你有。別以為血蒙了眼,我就瞧不出。」
她秀鼻略皺,像要哼他,但沒哼出聲,躊躇了會兒道︰「你讓我想起一個人。」
他嘴繃成一線,一道道深淺不同的紅澤仿佛是活的,交織在瞼上,那表情有些可怖。「……是讓你想起某個男人嗎?他是誰?」一喘,擠出聲道︰「你在西海玉靈峰上的情人?」
「你胡說什麼!」急斥了聲,她心音鼓動,背脊陡地一挺。
「那麼是誰?」他像精神些了,靠自個兒撐坐起來。
今夜的他……唔,有些古怪……好吧,不是「有些」而已,是「相當」古怪。上官淨對他將月圓之夜七竅流血一事說成是邪咒之罪,她還不能完全信服,或者當地百姓和他皆深信無疑。但那無法說服她。只是她撞見他這等慘樣後,他待她的態度似乎不太一樣,有點咄咄逼人,斯文仍有的,可惜僅是表相,底下卻浮動著近乎乖戾之氣,透出一絲野蠻。
「我想到我小師妹,她叫杜青青。」她幽然道,壓下欲上前扶住他的念頭。
鳳錦明顯一怔,沒料到這樣的答案。
「你發倔時的神態,跟青青有點像。」
「我沒有發倔。」
你有。明明就有。上官淨沒駁他,就像青青要是嘴硬辯稱著什麼,她心知肚明,卻也不戳破的。
一想到這個才十五歲的小師抹,她愁緒再次盤踞胸閭。那日她趕回玉靈峰,小師妹早不知去向,雖未落進大師姊和二師哥手里,卻也沒留下丁點蛛絲馬跡供她追尋。但,青青向來聰明,甚至有些老成了,只盼她若逃出玉靈峰,能把自己安頓得妥妥當當,別受罪挨餓了。
「我……我不是你小師妹……」口氣很悶。
「你當然不是。」
「……那就別沖著我發怔……」
心咚地一跳,她張唇欲語,卻倒抽了口氣。
「你做什麼?」在她面前努力撐坐著的男人,正很費勁兒地月兌衣!
「這麼臭,全是爛泥腐葉的氣味,我……我躺著……想吐……」這倒是真話。
見他昏昏然閉目,兩手往身上胡扯亂抓,扯掉衣帶,抓開衣襟,露出胸膛,上官淨嗓聲微繃地道︰「可是你還在出血,別亂動,你……鳳錦!」
他驀地往前栽。
上官淨倏地靠近,接住衣衫不整的男人。
她雙手環住他的肩背,以防他跌下榻,他的頭則軟軟擱在她肩膀上,烏長發絲垂散她半身。
「鳳、鳳錦?」一想扶他躺落,他的手即也環住她的腰,仿佛尋到一根足以頂天立地的主心骨,茫茫無所依,只能賴緊她。
「你喊我名字,我……我很歡喜……已經好久沒誰這麼喚我了……」
他口鼻噴出熱氣,含帶鮮血氣味,上一刻還固執要趕她走,此時仿佛更陷迷陣,強裝的硬氣崩坍一小角,說著教人心發軟的話……她沒辦法狠心推開他。
「很痛是嗎?」她忍不住問,因他似乎一直忍著,忍得呼息寸長寸短,隱隱顫抖。「每月這麼一次,是不是都得痛上一回?」
她听到嘶嘶吸氣的聲音,似笑似隱忍,腰上圈抱的力道緊了緊。
靠在她肩上的那顆腦袋瓜蹭了蹭,慢吞吞擠出話——
「每月都痛,但……能忍的,偶爾動了血氣,痛得較厲害些……」
她鬧不清他說這話時,是否有撒嬌嫌疑,但臉蛋確實被他口鼻噴出的熱氣烘得暖呼呼,她甚至不敢光明正大地垂下雙眸瞧他。那張男性面龐根本不好看,所謂的觸目驚心、慘不忍睹,如此的字句皆能用以形容他的臉,但她不敢瞧他絕非他異樣容貌,而是……而是為著某種她也說不出的心緒。
「動了血氣?那……那該是因氣血不順,所以才痛吧?」果真如此,自能對癥下藥啊!
他沙啞地低笑兩聾。「你以為真如姑娘家的月事,調順了便成嗎?」
「呃?」聞言,上官淨臉更熱,一時間說不出話。
男人寬額貼上她的頸脈,喃喃又語︰「……不打緊的,不打緊啊,我、我很能忍,再痛都能忍……」
「你快躺下來,我……我再去喊人,請他們幫你淨身更衣。」她想,竹塢雖說寬敞,真翻遍了也不是難事,總能找到一、兩位家僕過來幫忙。
鳳錦哼了聲,像嘲弄,不答反問︰「所以真沒有嗎?」沒頭沒腦的。
「什麼?」
「西海玉靈峰上,沒誰等在那兒……沒有情郎……是嗎?」
頒!
蠻橫勁力猛地往她心窩沖撞。
那句話明明問得很輕、很虛弱,卻宛若巨石砸下。
情郎……她原是有的,在玉靈峰上等著她,只是好夢由來最易醒,夢摔成碎片,再難重圓。她求的是一心人,一心一意對她,一門心思對她,除了她,再無誰。本以為尋到了,本以為啊……
她重重咬唇,把腦海中的那抹影狠狠抹去,不允自己再想。
每一道呼吸吐納都如刀刮過心肺,她斷了那份情,本不該憶起,若有什麼再次捏痛心窩,也是她該吃的苦、該受的罪。
「當然沒有。」誰會等她呢?那人要的已不是她,而她,她也不要他了。答得斬釘截鐵,她兩手按住他肩臂,放他躺下。
「我找人幫你。」她嗓音偏硬,甚至有些凶。「你最好別再亂動。」
「好……」可是……唉,你不可能找得到人。鳳錦淡淡勾唇,忽而覺得,她凶凶的眸子,是他見過最亮的明星。
*****
上官淨從未如此納悶過。
竹塢地處偏僻,因位在水源頭,又有一畦一畦的菜園子和藥圃,挺能自給自足,再加上鳳錦喜靜、孤僻的性情,不與外人接近,那麼,那些熟知他習性的僕婢們該也同住在竹塢的某處才是。
應該有個地方歸給他們,住在這兒,隨時等候主人家差遣,要不然,她每日的飯菜從何而來?清茶和清水也不會自個兒長腳送到她房中,更不可能每日她在外奔波打探,回到竹塢棲,房中會有供她沐浴、裝有滿滿熱水的大澡盆子。
可,就是沒有!
她尋遍整座竹塢,里里外外全搜遍,就是沒見到其他人!
有幾次,她曾在白日時候瞥見人影,隔著一些距離,雖看得不很真切,也曉得那些人正在勞動,有的跟在主人家身邊、在田圃里忙,有的端茶送水走過小必廊,有的蹲在箭涇邊汲水兼清理水源頭……那些僕婢究竟藏哪兒了?
頂著滿腦子疑惑,無解啊無解,這一夜,只能靠她照看病人。
在灶房起火燒水,再搬出一只收在他房中大屏風後的澡盆子,提熱水注進盆中,加上適當冷水調好水溫。
這些活兒對她而言其實易加反掌,在西海玉靈峰上,她便時常如此服侍師尊玉靈真人,只是今夜服侍對象是名男性,而她還不能備妥熱水就走人。
「鳳公子,鳳公子!」身後的人沒有回應,她一急,沖口又喚「鳳錦!」
「嗯……我、我在啊……」
她吁出口氣,緊握的十指微微放松,但膚上浮現的紅暈遲遲末退。
一刻鐘前,她扶著步伐不穩的他跨進澡盆,那時他衫子早已月兌去,全身上下僅留一條里褲,她面河邡赤,但入眼所及又讓她無法調開眸光抑或干脆閉上雙眼。他出大半身膚,如同她想像的那樣,一痕痕、一道道、一塊塊的紅色爬滿他皮膚,猶如血珠點點滲出毛孔,潑墨般暈染開來,洋洋灑灑在他身膚上留下痕跡。
「嚇著你了,是嗎……」
若非他忍痛忍到眉峰成巒,她會以為他故意鬧她。
「我會等在珠簾後,你浴洗好了,再叫我。」
她十分冷靜,也佩服自個兒的冷靜,但從心底竄出的熱潮如此不受控制,依然漫漫地侵吞她整個人。
她退到那幕由一顆顆圓潤木珠串成的簾子後頭。
盤腿而坐,閉目凝神,她的姿態像進入坐禪境界,而雙耳卻听得真切,仔細捕捉簾後動靜。
她听到水聲。有水聲很好,表示他是醒著的,撥水浴洗的聲嫌諳斷續續傳來。
約莫又過一刻鐘,她听著,心中無雜念,但突然間,那聲音靜止了,靜得她心頭一驚,雙眸陡睜。
她再次揚聲喚他。
「……我、我在啊……」男人終于回話。
上官淨不禁懷疑,他根本是听到「鳳錦」二字才肯回應吧?
你喊我名字,我……我很歡喜……已經好久沒誰這麼喚我了……
心頭麻麻的,如遭雷擊,惻然之情油然而生,她對他生出純粹的憐惜。
「鳳錦。」
「……嗯?」
珠簾外的她輕垂頸項,嘴角不自覺淡揚。往後,就這麼喚他吧。
「鳳錦?」水聲怎又停了?「鳳錦!?」里邊的人沒回應!
她倏地回頭,從珠簾間隙覷見那顆倚在澡盆邊緣的頭顱正緩緩歪到一邊,還慢慢往底下滑!
憊管什麼男女之防?她起身沖進去,整幕珠簾子被甩得咚當響。
眼見他舒眉合睫、半張臉已浸入水里,長發在水面上鋪成黑扇,她連忙出手撐住他兩腋,不讓水漫住他口鼻。
「鳳錦,醒醒!」她張開雙掌,指端按住他背稜琵琶骨,施力一掐。
「唔……」他哼聲,墨睫顫動,迷迷糊糊張開眼。見到她,他還笑。「唉……我好像睡著了……」
「要睡回榻上睡。你、你別洗了。」
「好啊……」
他長睫沾著潤潤水珠,鳳目彎彎,唇畔的笑紋模糊而虛弱……上官淨心跳陡促,這麼沒來由的,全身被一股突生的熱氣席卷,從頭到腳都發燙。
她在干什麼?犯什麼渾?!
內心暗斥了聲,忙端正思緒,她清清喉音,問︰「你能自個兒起身嗎?」
「應該行吧……」說著,他已扶著澡盆邊緣,有些搖蔽地站起來,像一時間昏了頭,全然忘記她是個姑娘家,遂毫無顧忌地果裎以對。
上官淨努力維持面不改色,眸線定定擺在他臉上,甚至還出借雙手扶他跨出澡盆。水珠在他腳邊滴成一小窪。
她轉頭取來適才從櫃內找到的寬大棉布。正攤開欲替他圍上,還沒來得及轉過身,熱呼呼的軀體突地壓上她的背。
「鳳錦!」她動作迅雷不及掩耳,攤布,旋身,裹住,裹掩他身軀的同時亦穩穩抱住他的人。
「我、我壓著你了……」他說得低低幽幽,有些歉疚意味,卻也沒想靠自個兒站好,仍賴著她,面龐垂落,都快貼上她頭頂心。
上官淨終于知道,男人也能稱得上「柔若無骨」,她臂彎里抱住的這個就是。
他修長而精瘦,腰板細細扁扁,若她再多出幾分勁,說不準真能攔腰折斷。要他站,他也站不好,軟軟直往她身上跌,不靠她撐著還能怎樣?
等把他送回榻上,她已滿臉通紅,氣息微亂。
他、他倒好,竟暈睡過去,唇還微微啟著。
事到如今,撒手不管成嗎?這……也算某種「江湖救急」吧?
但真要幫他穿衣套褲,又實在……實在太不像話。
深吸口氣,她略用力拍拍兩頰,把一些不該有且似有若無的古怪念想趕出腦海,端正端正,這是修心。
她拉來薄被蓋在他身上,手在被子底下模索,想扯開那條已半濕的大棉布,讓他清爽些,但過程不太順利,她不覺自己手拙,但就是拉扯了一番,有幾次也得踫觸他的身體,推一下、挪一下,費了些功夫才把棉布整個取出。
額面都滲汗了,坐在榻邊,她輕吁口氣,覺得練功都沒這麼費勁。
南蠻初夏,入夜後晚風送爽,盡避末著寸縷,一件薄被也足夠了,不怕著涼。
所以,暫時……就這樣吧。她紅著臉,揩揩額上薄骯,繼續用那條半濕棉布擦他那頭濕漉漉的發,吸去水珠。
他像似睡得極沉,長睫掩落,在眼下形成淡淡陰影,鼻息徐長,不再如之前那般氣息不穩。七竅滲血已止,不知是否因失了些血,此時面龐上的痕跡略淡,唇色也是,都淡淡的,五官整個舒和下來。
血止,痛也止,今晚算撐過去了吧?
每月都痛,但……不打緊的……我很能忍……
每月皆得如此,很習慣了,躺著睡會兒便無事……
她怔仲望著男人平靜面龐,心里卻不太平靜,他這模樣,說病不是病,旁人說是邪咒,他亦信以為真;但個管如何,他到底讓她深記心里了,往後無論她走得多遠,身在何方,每到月圓之夜,必定是要想起他的。
「月圓之夜,七竅流血,難道真沒醫治的法子嗎?」她喃喃低語,恍若嘆息,然後將他的發一縷縷攤在榻上晾著,這才起身收拾房中。
臥榻安眠的男人,在她背對他撿拾丟落在地的髒臭衣物時,淡色唇瓣很詭異地微微上揚。
*****
肉身疼痛一止,睡過半個時辰後,鳳綿徐徐張目。
一切又都回復尋常。
尋常時候。他總是淺眠,亦不需多少睡眠,一日兩時辰算多了,許多時候他僅需閉目養神片刻,便覺神清氣足。
被他半真半假地鬧了一頓的姑娘此時單手支額,坐在桌邊假寐,隨身的劍器也從背後解下,擱在桌上。
她沒回自個兒房里安歇,是怕他大半夜又出事嗎?
可憐呵……
可憐的姑娘……
原諒他。他不是故意的。真的。
他是絕對的惡意。這麼玩,很有趣。
醒來,便是舒心暢意,整個人由里到外、從頭到腳都活想來。
他掀被下榻,察覺自己正赤身,雙眉微乎其微一挑,記起她費勁兒想裹掩他的果身,又費勁兒在薄被中模索著抽掉那方棉布的臉紅模樣,暖暖雙腮為她僅稱秀氣的臉容增添風流,他愛看,看起來就是順眼。
明明全身布滿奇異又丑陋的紅紋,她親近著,不覺作嘔,還臉紅給他看。
按按左胸過快的鼓噪,他果身走近她,那移動方式仿佛飄雲,靜謐謐透著詭異,全然沒驚醒武藝高強的女子。
她兀自睡著,敞開的窗于迎進皎皎月華,那些銀光親吻著她半臉,在鼻尖上跳躍,在秀頰上舞動,在那兩片微啟的軟唇上妝點……他俯下頭,汲取她淡馨鼻息,薄唇離姑娘家軟唇兒僅余毫厘之距,他沒有真正印上,怕一發不可收拾會吵醒她,離著一點點微距,掩藏自個兒氣息。
可惜啊可惜,他徹頭徹尾是枚小人,說不願在她身上施咒,這會兒卻忍不住,隨手一個當空咒寫,簡單一個捺印,她撐住額角的手忽地一放,人也跟著發軟,讓他抱滿懷。
他攔腰抱起她,走回榻邊落坐,讓她坐在大腿上。
近近瞧她,秀臉上的血污已洗淨,但她並未換下衣物,該是為了守著他,只來得使匆匆洗淨臉頸和雙手,沒心思好好浴洗。
只替別人著想,遲早吃大虧的。
她這行俠仗義的性格實在教人既愛又惱。
唔……等等!她該不會把他當成「江湖道義」的一部分吧?果真如此……果真如此……他、他……
尚未想清結論,他雙目泛紅絲。興起惡狠狠的味兒,扶住她腦袋瓜就吻,惡霸般佔有她的唇,極變態地攻城掠地,在咒術中欺凌她的柔軟,嘗過又嘗,嘗過再嘗,丁點都不願放,恨恨的、發惱的,又帶著模糊的憐愛,連他自己也弄不懂的情緒,一直欺負人……
瘋了。他。
他。瘋了啊。
身體自然起了變化,灌注他全身,灼熱堅硬。
他重重抱緊她。蹭著、摩挲著,亟需慰藉的地方有她的重量和體溫,他沙嗄申吟,把她緊扣在身上,扭動、磨蹭,不放手,不能放,只有她……只有她……那是他要的,只有她……
茫然間,他無所依,拽在懷里的成了唯一的重心。
他神魂四飛,仿佛轉翻了神界、人界與冥界,最終茫茫然、茫茫愁,又回來與懷里的人相依偎。
在她毫無意識時侵犯她、吃她豆腐,他絲毫不覺羞恥,卻感到濃濃孤單。
下次吧,就留待下回。兩人真要歡愛,她必須醒著,只有他在玩,很孤單的。
放她躺下,幫她月兌鞋,再拉來涼被為她覆上。
他略歪頭打量枕上那張唇瓣被吮紅的容顏,鳳目眨也未眨,幽暗中的雙眼仿佛閃紅光,看得幾要入魔。
倏地,他眉間一動,听到什麼聲音似的,眼珠移向敞開的窗外。
他從容地從竹櫃中取衣物套上,寬褲寬衣,衫袍輕飄飄,然後撥開珠簾跨出房門,徐步而行,穿過竹塢外的藥圃、菜園和果園,越過清水潺潺的箭涇,走進一片黃竹林中。
「剛回來?」停了腳步,他緩緩轉過身。
離他約五步之距的一叢黃毛竹後,黑影閃出。「是。」燕影恭敬道。他半刻鐘前才踏進主子在竹塢四周布下的結界內,立即引來關注,被主子「半道攔截」,他半點也不覺訝異。
「事情查得如何?」鳳錦又問。
「略有眉目。小姐那塊玄鐵令牌確實是‘西海玉靈峰’的掌門信物,‘西海玉靈峰」一派由玉靈真人所建,在靈峰上隱居修行的玉靈真人是小姐的師尊,真人共收有四女一男五個徒弟;小姐行三,上頭有大師姊李雲衣,和二師哥傅蘭舟,底下有兩位師妹,蘇雪英、杜青青。其中蘇雪英已遠嫁西漠,杜青青年紀最小,僅十五歲。」他口中的「小姐」指的是上官淨,儼然把她也當成主子。
燕影又道︰「去年秋,玉靈峰頂上出大亂子,玉靈真人閉關修煉時,遭大徒弟李雲衣與二徒弟傅蘭舟聯手所害,下落不明、杜青青亦不知去向。當時小姐在外游歷,趕回時,還與師姊、師哥在玉靈峰上惡斗了一場。」
听到「惡斗」二字,妖異鳳目微微一眯。
鳳錦沉吟了會兒,道︰「玄鐵令牌在她手里,或者她最後回去的那一趟,曾暗中見到玉靈真人。」她曾說,是她的師尊要她往南來,帶著那塊刻滿古老圖紋的玄鐵,尋找古老的「刁氏一族」。
「鳳主,玉靈真人若然被害,還能將掌門令牌托付給小姐嗎?」
鳳錦淡淡勾唇。「倘若玉靈真人亦是‘刁氏一族」之後,就有可能。」
燕影不禁低「咦」了聲,前思後想一番,似已抓出相關要點。
「莫怪小姐會來南蠻投靠‘刁氏一族’,她要不來,勢單力薄,怕遲早要被抓回玉靈峰。昨日,屬下回南蠻途中遇到那些人,該是一路追蹤小姐過來,現下他們被擋在莽林之外,沒識途老馬領路不易進入,只是小姐的師姊、師哥為了那塊玄鐵令牌,必不會放過她,定會一再探路。」
鳳錦哼笑。「他們要那塊令牌,難道只為掌門之位嗎?」
「玉靈峰頂有座天然大石窟,巨石將洞口完全封住,傳聞,玉靈真人在石窟中藏有無數珍寶,是一筆巨大寶藏……」
「我明白了,原來弒殺師尊、殘害同門全為這檔子事。」鳳錦邊笑邊頷首,臉上不帶責難神態,僅是嘲弄。
他沉吟了會兒,忽而有所頓悟,淡聲道︰「看來,那塊玄鐵令牌是進入那座石窟不能缺少之鑰。」
「不管如何,小姐到底抵達南蠻了,若在半途遇上他們,對方見來硬的不成,說不定連美男計都使將出來,哄也要哄得小姐乖乖交出令牌,然後——」
頒隆!
燕影「唰」一聲拔出斜系在寬背上的長劍,他耳中轟響,原以為有敵來襲,眼前景物卻驟然扭曲。
不是敵人!
他寒毛豎起,心跳重重撞在胸骨上,又像要跳出喉嚨。
握緊劍,他掌心出汗,不禁用力閉上雙目,再張開時,竹林又是竹林,適才那一剎那如同幻影,那聲轟響似是幻听。
但,不是的,真便是真,他心知肚明。
在這里,沒有敵人,只有魔星。
「美男計嗎?」那顆魔星詭笑著,揚唇模樣斯文又平靜。「一個是師姊,一個是師哥,能使上美男計的,自然是她的二師哥,你說是吧?」
「屬下……不很確定。」
頒隆!
又是一記似真非真的暴響。
無形而強大的氣勁猛地灌入雙耳中,燕影痛到咬牙,但仍挺身不敢亂動。
他自十七歲便被挑選出來服侍這一代的年輕鳳主,主子性情陰晴不定到教人發指之境界,據聞,歷代鳳主多為有德能人,偏偏這一代出了他這顆異星,紅痕滿身、性格扭曲不說,所懷的能耐更是前代未聞,強大到令人膽顫心驚。
「屬下……屬下……」他暗中費勁調息,按著習得的心法,努力在主子惡意的結界中保持清明。這樣的惡意挾帶再明顯不過的震怒,主子發怒不算稀奇事,但氣成這樣,絕對難得。唉,想他嚴謹一世,竟糊涂一時,怎麼就口誤溜出那樣的話來?現如今,不乖乖吐實都不成了。
「屬下打探過了……小姐……小姐的二師哥傅蘭舟……那人跟小姐原是一對兒的,小姐游歷江湖,為了長見識,在外方走踏兩年多,遇師門大變,小姐聞訊趕回‘西海玉靈峰’時,傅蘭舟早巳移情別戀,與長自個兒兩歲的大師姊李雲衣好在一塊兒……」
砰磅——
這一記來得更沉、更重,入目所及的景象呈現詭異折扭,月光仿佛整個傾泄進來,黃竹林大放異輝,竹葉泛光,一片片在夜風中張狂搖動,搖得那些光越擴越開,刺眼無比。
再也承受不住,他發出厲吼,借以泄出在體中盲目沖撞的力道。
突然間,一道不該出現、卻如及時雨的劍氣逼近。
劍氣無比凌厲,劃開沉重滯悶的氛圍,像也一舉劈開他渾沌不清、幾要被拖進無底深淵的腦袋。
燕影依著本能舉劍相抗,這一揮,讓他神魂重回體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