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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合花 上 第五章

作者︰雷恩那類別︰言情小說

「松濤居」平時敦親睦鄰、守望相助的策略收到實效。

「松濤居」的小姐主子在春集市上遭劫一事,親眼目睹者多,消息便如野火燎原般在北冥十六峰上傳擴開來,山民們自發住地成為「松濤居」的眼與耳,稍有風吹草動就往「松濤居」知會。

送來的消息十個有九個無用,但只要有一個派得上用場,那就足夠。

于是乎,十日後的傍晚時分,確認過消息的可靠情之後,在谷間小村的村民帶路下,沿著谷地往北行過三十里,這地方兩旁岩壁陡峭,幾處岩層之間有天然隱流滲出,谷底則散布無數巨大石塊,宛若一個石頭窩。

某塊巨石擋在岩壁前,虛掩住一道窄窄的洞口,此時那塊巨石前布滿了「松濤居」的人馬與「武林盟」派來的援手。

樊香實偷偷尾隨在眾人後頭,最後仍被和叔發現,隨即挨了一記極不贊同的眼刀,她用撓臉傻笑打混過去。

居落內的人,當然也包括公子,全都認為她需要贍養,可是那日在公子手下把整套拔毒過程徹徹底底走了一遍,又有公子深厚內力護持,她自覺狀況大好,這幾日吃得好、睡得好,精氣神十足,哪里還需再養?要是再養著不活絡活絡筋骨,她真要銹進骨子里了!

得知今日有大舉動,她按捺不住,背著劍偷溜出來,一路尾隨。

只是當她來到時,和叔卻皺著眉頭告訴她,公子已只身進入那道狹窄岩洞。

一是因洞口極窄,一次僅容一人通過,無法讓眾好手蜂擁而上。

二是因對方來自西南「五毒教」,擅長用毒,怕對方在洞口動過手腳,由公子親自去探,能防萬一。

但樊香實明白還有第三個原因,公子獨自進入,自然是為小姐著想。

小姐被帶走多日,倘若仍跟那個惡徒留在洞內,也不知狀況如何了,若是……若是遭受欺凌,公子絕不肯讓其他人見到小姐狼狽模樣。

思及此,她咬咬唇,心不禁沉了沈。

……好想、好想進去,可是和叔絕對不允許她亂闖,都不知里頭情況怎麼樣了,怎麼這麼久都沒有動靜?

有人輕拍她肩膀。

她驀地回首,看清,眸子略瞠。「小牛哥——」

那人是她打小就相識的玩伴,她家阿爹當年就為救他才跟著躍進狼群里,而這些年她雖上了「松濤居」,遇爾回到舊地見了面,兩人仍會胡聊一通。

牛家小扮咧開嘴無聲笑,對她比了一個噤聲的動作,將她帶開,離那些布防的人馬遠遠的。

「原來是你領的路!」樊香實意會過來,小手抓著黝黑少年郎的臂膀。

「阿實妹子,想不想溜進去瞧瞧?」

「你有門路?」

「嘿,都不想想你哥哥是何方神聖?有誰比哥哥我更熟極這兒地形?想溜進去,還不是小菜一碟嗎?」

「我吃、我吃!」這盤小菜,她吃!

約莫一刻鐘後,樊香實按著牛家小扮所說的,在遠遠的另一端、一大窩及人高的雜草後頭找到一條天然密道。

這道洞口更窄、更小,鑽進去之後,有幾個地方甚至得矮身或背貼岩壁側身而行,才有辦法通過。

倘依公子本事,即便她藏怪著不現身,她的氣息也絕對會泄漏出蹤跡。盡避如此,她仍努力穩息,打算先觀燦詿內勢態再作應對。

密道通往內部的洞口開在高處邊角,離地約有三丈高,接近時便听聞斗武之聲,她心中一凜,待抵達洞內,探頭往下端一看,就見她家公子寬袖大揮,雙掌掌風將一道黑影震飛,那人「啪」地一響撞上岩壁,而後才落地。

是他沒錯!那個挾走小姐的混蛋!

那天在皮影戲小棚內對打,當整座小棚被公子掀開,光束陡入,終讓她瞥清對方長相——膚黝如炭,濃眉深目,寬寬薄唇之下是略方的峻顎,然後是絞得好短的發……她在對方手中吃了苦頭,怎會不記得他五官模樣?

被打趴在地,此時他勉強撐坐,嘴角不斷溢出鮮血,卻咧嘴在笑。

這混蛋……他、他還敢笑?

見自家公子完全佔上風,樊香實心頭稍定,忽而間雙眸暴瞠了!

她家小姐……小姐竟突然躍入她的眸線範疇內,擋在公子……呃,不!不是擋在公子面前,而是擋住鮑子,明擺著不讓公子繼續傷人!

怎會這樣?!小姐怎麼了?怎會這樣啊?

樊香實只覺後腦勺仿佛挨了重重一擊,眼冒金星,頭昏腦脹。

下一瞬,她發熱的兩耳听到殷菱歌清嗓微顫地道——

「師哥,無涯他……我、我是說……封無涯……他身上是帶傷的。」

一頓。「他是之前為了救我才帶傷,師哥放過他好不好?你們別再斗了啊!懊不好?」

「菱歌過來。」陸芳遠一襲青衫因發勁而膨揚,此時斂氣,輕衫再度垂墜。他的模樣亦是,怒至極處,不怒反靜,一切皆回歸尋常。

殷菱歌動也不動,麗眸眨亦未眨,像似極不信任。

「我們說說話,你過來。」男嗓徐慢。

由樊香實伏匿的方位望去,她瞧見公子露笑了,但不知因何,該是教人如沐春風的那抹笑弧,此時看來竟讓她腳底微寒。

「師哥,該說的話,欲說的事,我方才全說完了……師哥啊……」啞喚,殷菱歌搖搖頭,眉間淒迷。「我知道你想些什麼,我若撤身,你是不準備放過封無涯……師哥,你也別管我了好不?我的命,我認了,若是真只有短短幾年可活,我也要活得自在些、精彩些,即便死在外頭,總也……總也好過過被關在‘松濤居’內,一輩子都是只井底之蛙,什麼都沒經歷過……」再搖搖頭,淚光閃動。「師哥,我不想回‘松濤居’了,我不想回去……」

「你不回‘松濤居,’想去哪里?」陸芳遠幽聲問。

「她不回去,多得是地方可以去!」封無涯吐掉一口血,明明很費勁地喘氣,粗獷黝臉仍一副滿不在乎樣。他冷笑了聲,道︰「閣下只是她師哥,可不是她親爹親媽,管得未免太寬——」

「封無涯你給我閉嘴!」一向清冷少言的殷菱歌竟揚聲斥人。

「要老子閉嘴有那麼容易嗎?咳咳……我愛說便說,愛罵便罵,能打就打,何須閉嘴?」

「封無涯,你、你這人……」

「那晚‘松濤居’遭人夜探,和叔讓人分路去追仍舊不獲,是因菱歌出手收留,把人藏起來了是嗎?」陸芳遠突然啟聲插進他們的對話,目光一直鎖在殷菱歌身上。

「……是。」殷菱歌再次頷首,臉色略白。

「而菱歌所藏的人,便是這位苗疆‘五毒教’的封堂主了?」

表出去似,的殷菱歌下巴輕抬。「是。是他。」白頰綻開兩朵暖紅。

封無涯臉色灰敗得可以,但目光還其清明,他吃力地抬起一手欲拉殷菱歌衣袖,掀動薄唇正要說話,然,話未及出口,離他近在咫尺的姑娘已被人搶走。

「師哥——」

「陸芳遠,放她走!她都說不回去……咳咳……你這混蛋!放開她!」

洞內亂象陡起,樊香實眼花繚亂,方寸直抽。

她不敢眨眼,十指不禁握成拳頭,一瞬也不瞬地緊盯著公子和小姐。小姐終于被公子扯進懷中抱開,離那個壞蛋遠遠的,小姐沒事了,不會有事的,公子把小姐救到手了,不是嗎?所以危局已除,她關心的人皆安然無事,所以……啊!

她瞥到一抹銳利銀輝,張聲要提點,已來不及了,那道銀輝就這麼無聲無息、沉默卻狠利地刺入公子左部腰側!

樊香實嚇傻了!

不只她嚇傻,底下的殷菱歌亦懵了,三魂少掉七魄似的,殷菱歌縴細身子顫抖著,恍恍惚惚退出陸芳遠的懷抱。

「這把小巧銀匕最適合姑娘家把玩,是我送給菱歌的,你帶在身邊也有七、八年了吧?」陸芳遠低眉瞟了眼刺進腰側的利器,再次抬頭時,神態不見痛楚,眼底森渺渺、黑幽幽,唇角輕翹。「我從未見你使過,師妹第一次用它,卻拿我試刀了……」

「師哥,我……我不是……」殷菱歌搖頭再搖頭,顫唇,眸底漸濕。

這一邊,眼睜睜看著小姐出手傷人的樊香實渾身顫栗,像在寒冷冬日又被丟進結著冰霜的水里一般,抖得她完全沒辦法克制。

鮑子帶傷了……小姐刺傷公子……是小姐下的手,既狠又快……

怎會這樣?究竟哪是出錯?!

小姐為何這麼做?難道就為……就為了那個「五毒教」什麼堂主的男人嗎?小姐這個樣子,是要公子怎麼辦?

她思緒糾成一團,沒法兒想,但是當眼角余光瞟見那個「五毒教」大壞蛋突然背蹭著岩壁立起,似要趁公子受傷,搶這極短一瞬出招時,她想也未想,「唰」地一聲拔出背後長劍——

「公子小心!」

一躍而下,她揚聲疾呼,那人果然搶步靠近,但鎖定的目標卻是殷菱歌。

她不管不顧,提劍上前,唰唰唰連下狠招,頓時間銀光亂竄,如游龍騰雲,反正是打了再說,不管是公子還是小姐,都不能被他搶去!

這蠻氣橫生的打法硬把封無涯逼回角落,還逼得他牽動了肺經,咳得更嚴重。

眸中含淚,樊香實恨恨地眨掉。

胸口痛極,覺得都是眼前這個混賬鬧出來的,這人不但害了小姐,現下又想來害公子,甚至唆使小姐動手,她樊香實絕對跟他勢不兩立,反正……她小人物一枚,可不是比武過招都得講求公平正義的江湖俠士,趁人病,要人命,她做得來!鮑子適才被小姐攔住了沒出手,那就由她來接管,拚了她一條小命,都要拚到他的項上人頭!

咄!

她長劍突然被對方一招空手入白刃繳下,劍離手,飛插刺入高處的岩壁內。

沒了兵器,她還有雙拳兩腿,銀牙一咬,她猱身而上。

砰!

寶力畢竟太淺,肚月復狠狠挨上一腿,她被踹倒在地,但似乎感覺不到上的痛楚,她倏地翻身躍起,大喝一聲提氣再攻。

中!

終于,她打中他的傷處,讓他傷上加傷,只是傷人一萬,自損八千,她也賣了個空隙給對方,肚子又挨上一腳。

一腳算什麼?她還能挨,還可以挨,她要揍扁他,替公子出氣!

「阿實,住手!」

打紅了雙眼,她根本沒听到陸芳遠制止之聲,一心只想讓壞人年吃點苦頭,雖說讓對方吃苦,頭自己八成得陪著吃更多苦頭,但她不怕,她樊香實頂多是塊小小石頭,對方可是「五毒教」堂主,玉石俱焚再好不過,拿她這塊石頭撞他那塊玉,痛快!炳哈,劃算啊!贏的只會是她!

她腰側又被踢中一腿,隨即胸央透風,她舉臂欲擋,對方掌心已當胸拍至。

她提氣于胸等著挨痛,但等待的痛沒有落下,她被用力扯開。

「阿實,听話,別打了。」

她耳中隆隆,奮力眨掉淚霧的眼望見公子代她擋招,兩下輕易便化解那人掌風,還把對方逼退一大步。

然後,她又眼睜睜看著那名「五毒教」堂主撲近小姐。

「小姐啊——」她扯聲叫喚,夾著哭音。

可是……小姐竟半點也不掙扎,還主動朝那人迎身過去!

他們拉住彼此的手,眼中映著對方的臉容。

樊香實看著小姐跟隨那人而去,男人俠抱小姐瞬間躍上三丈高的洞口,那是她方才出現的地方,陰錯陽愛恰巧為他們指了一條逃出之道。

她大驚失色,忙要沖出洞口請和叔快快受人往另一端的出口攔截。

「阿實……」她被揪住袖子,一回眸,公子疲憊俊龐對她揚笑,明知不可能,卻又覺那清俊輪廓淡得幾要消失。「算了,讓他們去吧……」

懊怎麼算?

怎能隨隨便便就算了?!

她想問,但張口又閉嘴,兩片唇摩挲再摩挲,什麼話都擠不出。

那抹笑尚未逝去,陸芳遠突然往後退了兩步,寬背靠著岩壁,像已站立不住。

這一驚嚇,樊香實驀然回神,連忙上前扶住他。

但他身軀精實、四肢修長,對她而言,受了傷的他既高大又沉重,她一時間沒能撐穩,只好扶住他,讓他蹭著岩壁緩緩坐下。

「公子——公子——」她傷心喚著,見他腰側還插著小姐的貼身銀匕,鮮血將青衫染開一大片,她又驚又怕,淚水蓄在眼眶里,很拚命地不想讓它們流下。

「阿實,別走……」他面色慘白,唇色也褪淡了,顯得眼珠子黑黝黝。

「我不走,沒有要走……阿實留下來陪公子,不會走!」她急促保證。勸說著,她邊利落撕掉自個兒的衫擺和兩袖,把春服布料撕成長條狀,然後避開銀匕插入之處,將他腰際結結實實纏了三圈。

不敢隨意將匕首拔起,但至少能先想辦法止住他的血。

纏妥他的腰際之後,她抬起手背抹掉眼淚。

拭淚的舉惜帶著孩子氣,她沒察覺,待擦去模糊目力的淚水後,發現公子正一瞬也不瞬地凝望她。

「阿實……」

「嗯?」

「阿實……」

「是。」

她等著,見他神態沉靜的顯樣,一顆心懸得老高,實在不知該如何安慰他。

哪知,她慌急外顯的模樣竟惹他發笑了。

鮑子一笑如春風佛面,彎彎的眉,彎彎的眼,隱在嘴角的淺淺梨渦都跑出來示人,讓她一下子怔了神。

「阿實,就數你最老實,傻成這樣,倒讓我始料未及……」陸芳遠輕笑,在她急切的注視下,手起手落替自己封住要穴,再迅速拔掉銀匕。

樊香實听不太明白他說的話,一門心思都在他腰側傷上。

當匕首拔出時,她離得近些,幾滴鮮血避無可避地濺上她的臉。

她毫不在乎,只是緊緊張張地又撕裂自個兒已然不成樣的衫擺,撕出長長一條,替他在傷上又扎實地圍一圈。

她雙手還環在他腰上,眉睫一揚,眸底潮熱,見他亦定定瞅著她,不知怎地,心中涌冒更多酸楚,仿佛他為小姐所受的情傷全都往她胸中流淌,讓她也嘗到那苦澀的情味……

他這著她淡笑,氣息略微粗濃。「阿實,我有些明白了。」

「公子明白什麼了?」是她吸吸鼻子,眸光把不離他面龐。

「我明白……惡人就是惡人,人性本惡,即便偽裝得再像、再好,還是惡,絕對成不了真正的好人……」他目底似染嘲諷。「阿實,老實告訴你,你家公子是個徹頭徹尾的壞蛋,知道他底細的全逃了。阿實……你為何不逃?」

「公子是惡人,那阿實也當惡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公子想怎麼做都行,但無論如何得拉阿實一把,公子要干壞事記得知會阿實一聲,別把我落下。」

他眼神深邃難以探究,注視她良久,最後雙肩微聳,淡淡笑開。「你這傻蛋……」

「公子也傻,阿實陪公子一塊兒傻,有人作伴連就不怕孤單。公子……公子不要太傷心……」勸慰著,倒是她眼眶通紅,傷心模樣輕易可見。

「傻蛋……」他又輕罵了聲,話中藏有太多東西。

只有他才懂的東西。

他獨自入洞。

在那洞內,光線從高到的幾道岩縫緒與岩孔射入,整座洞窟篇被分割出明暗塊落,光明處,有浮塵游蕩,幽暗處,是師妹將身上帶傷的男子護于身後的景象。

師妹雙眸閃亮,他從未在她臉上見識過那種光芒,像似情感風起雲涌,有誰揭去封印,讓她在短短幾日中亦見識了什麼。

她是菱歌,卻不再是他養在羽翼下的那個女子。

她對他說︰「師哥,放了我吧,我想離開北冥,別再拘著,我我的命,我自個兒負責。」

經過這幾日折騰,她那張麗顏盡避憔悴了些,但眸光卻更加清澈明亮。

「我知道你的,師哥……放開我其實要比放開樊香實容易些。按爹當年記下的療法,我殷家血脈若要終止短壽之命,就必須用上樊香實,這些年你遵照爹所說的去做,如今也只差那最珍貴的藥引,一旦養成……一旦被你養成……」

她一瞬也不瞬地凝望他,幽幽嘆息。

「可是師哥啊,我在你眼里其實也不過是個責任罷了呀……我爹將我和‘松濤居’托給你,你一直待我好,一直讓‘松濤居’穩立江湖不敗之地,你一直很盡責,盡責到都快走火入魔。

「……你把延續我的性命當成一道難解的詭題,你深陷其算中,玩得不亦樂乎,玩得酣暢淋灕,卻忘記我也有自個兒的想法,忘記樊香實有多麼無辜……師哥,我見過阿實和你在一塊兒的模樣,她望著你時,眼楮總是水亮亮,那姑娘喜愛你、尊崇你,感情如此直接,你能背棄她嗎?」

他能。

只是時機未到。

養兵千日,用在一時。

他救她、養她,不就是為了得到由衷渴望之物?

突然間,所有籠罩心頭的迷雲全都散去,他原先排斥去深思的,如今無須多想,因答案皆已浮現眼前。

他並非未火入魔,而是他原本就是個惡人。

所有的事皆出于惡——

他拘著殷菱歌,是因為對殷氏血脈一向短壽之事上了心,听師父提過,殷家血脈不管男女至多僅能活到而立之年,而懷過身孕的殷家女子則更短壽,至于師父則是因長年將養,又有北冥溫泉群輔以行氣,才有辦法多活十年……若能終止這短壽之命,不知會有多好玩,所以他想玩。師父在世借時,不及尋到的千年「血鹿胎」,他已得手,師父今生不及辦成的事,他能辦到。

他的執念不在殷菱歌,而在殷氏短壽的血脈上。

但意外發生時,他棄殷菱歌、救樊香實,卻又說明了阿實在他心中價值已高過菱歌。價值啊……她們在他心里皆是有價的,既要有所取舍,自是兩害取其輕。

當時狀況迫使他作出決定,菱歌落進「五毒教」門人手中,他惋惜憂心,卻覺對方費事俠走她,必不會輕易將她殺害,只要能留著一條命,重回他手里,即便菱歌受了辱、吃足苦頭,也還能為他所用。

以往未曾想透,總道自己對師妹有情,原來最最無情的是他。

他自私冷酷,現下終有些自知之明。

人本是要循著自性而走,往後他會活得更坦然,惡就惡,偽善就偽到底,不會再刻意藏匿那份陰暗心思,若惡念興起,他亦無迷惑。

「阿實,你跑哪兒去?都什麼時候還亂跑?咦……眼眶紅紅、鼻頭紅紅……你跑去躲起來哭啊?!」

「我……臭小伍!你、你!」鼻音略重,最後豁出去道︰「哭不行啊?就哭就哭!憊有不讓人哭的理嗎?我瞧你也快哭了!」

「哼,我男子漢大丈夫,才不哭!哪,拿去,這是給公子準備的金創藥粉,剛剛才精磨好的。」

「阿實,還有這一迭干淨的藥布,都是幫公子準備的。」另一道較為稚氣的男童嗓音跟著響起。「還有這碗藥膳,灶房大娘說很補的,可以給公子補補血氣。」

「小柒,我、我可騰不出手拿了……喂,怎麼全塞給我?」窸窸窣窣一陣,好似很勉強才把東西全捧住。

「你是公子的‘貼身小廝’,當然你進去服侍。咱幾個是藥僮,管著制藥、煉丹的事就足夠。」「啪啪」輕聲,有人被拍了兩下肩膀。「阿實,你招子放亮點,公子就交給你照料,別讓咱們‘松濤居’全體上下失望。」

他有如此可怖嗎?

煉丹房內室,盤腿于軟榻上,緩緩結束體內行氣的陸芳遠心想,他今日是做了什麼,竟把幾個小藥僮嚇得不敢入內?

噢,是了,今日一早「松濤居」與「武林盟」連手合圍,確實把目標物圍住了,但結果是他腰側挨了一刀,輕易放走那二人。

居落內的人全以為救得回殷菱歌,卻見他染血歸來,無不驚愕。

而他是沒打算替殷菱歌多作隱瞞,不管是和叔或符伯來問,他一律按實回答——師妹自願追隨封無涯,男女間的情愛始于封無涯的夜探,又在被劫的這短短幾日有了更進一步的發展。

答話時,他不掩眉間疲憊,語氣沉靜,淡淡地向和叔和符伯說明。

這「松濤居」是師父為菱歌留下的,他陸芳遠之所以能成為主子之一,極大的原因在于他接替了師父照顧菱歌,如今菱歌離開,他必須成為最大、最慘的「受害者」,不僅身體受傷,心更受傷,仿佛平靜無波的眉眼,攏著似有若無的痛…居落內的人全在可憐他,也想暫且避開神思太過靜穩的他吧?

敗好。

他就要他們可憐。

憐他,心疼他,往後「松濤居」主子唯他一個。

此時有人撩開簾子踏進,無須掀睫去瞧也知來者是誰。

在樊香實小心翼翼放妥藥僮們塞給她的東西,然後躡手躡腳晃到榻前時,陸芳遠徐緩睜開雙目。她站著,他盤坐著,兩人目線齊高,他迎向她的注視時,發現她瞳心湛了湛,似有些局促不安。

擔心他,是嗎?

「公子臉色好白,你——哇啊!」

听到她驚呼的同時,他喉頭一甜,猛地嘔出一口血。

「公子!鮑子——」她連鞋也沒來得及月兌就竄上榻,小臉驚懼萬分,挨在他身旁為他悟胸撫背,助他順氣。

她的喚聲中帶著明顯哭音,被嚇得挺慘似的。

他揩掉唇角和下鄂的血珠,緩緩握住她忙碌又顫抖的小手,淡淡一笑。「無妨的,這口血吐出後,胸臆間便順暢許多。」

他說的是實話。

事到如今才能明白,原來徹底識清自己屬惡的本性,還是讓他心頭生堵,在行氣全身之後,血塊郁結在心間,不吐不暢,不吐不痛快。

這一方,樊香實見他神色空定,慌急心緒也跟著緩了緩。

吸吸鼻子,她從懷里抽出巾子幫他招拭干,淨邊喃喃道︰「公子嘔出這口血,表示瘀積在心底的東西全沒了,有事不往心里去,公子還是公子,阿實仍是阿實,‘松濤居’依舊是‘松濤居’,大伙兒日子照常過,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

她不敢提小姐。

扁是想象小姐刺出的那一刀,她喉頭就哽氣哽得厲害,心疼小姐,心疼公子,疼到她兩眼昏花,到底誰對誰錯,怎麼也分不清了。

「是,不會有事的……」他眨眼,徐笑。

「嗯!」她用力點頭,一會兒又說︰「公子,阿實幫你換藥好嗎?換過藥,公子把灶房那兒送來的藥膳吃了,能補中益氣,傷口會好得快些,好嗎?」

「好啊……」他懶懶笑答。

樊香實好喜歡她家公子的笑容,總是好看到讓她心尖發顫,渾身熱燙,可是這一刻公子的那掛笑落入她眼里,她只覺痛得要命,鑽心裂肺般疼痛。

深深呼息再重重吐氣,她暗自調息,然後一骨碌溜下軟榻,開始幫他張羅。

她手腳伶俐,用極快的速度幫他換藥、裹傷,之後又端來藥膳給他,以為公子會接手自個兒進食,哪知他卻如一株了無生氣的樹,斜斜倚在榻內壁角動也不動。她沒多想,端著藥盅月兌鞋上榻,然後舀起一匙精熬的膳食抵到他唇邊。

憊好他肯張嘴。

他雙唇一張,她立即將食物喂進,一匙匙喂著,直到那盅藥膳完全食完。

喂食過後,她起身收拾,又端來清水讓他漱口潤喉,待完成一切事務,她想退開,卻被他輕輕揪住一袖。

「阿實,我頭好疼……」額角脹痛,一波強過一波,他說的是實話,只是此時此際的他不掩弱態……絲毫不想掩飾啊,他終于覺會示弱,終于明白示弱並非認輸,許多時候它是一種計謀,為了得到更多。

「公子——」

樊香實走不開,因為那高大修長的身軀忽地滑落,跌躺在她的大腿上。

他散著一頭青絲,狼狽又虛弱地覆住整張面龐。

她心底一酸,不知自己還能推拒些什麼。

「公子頭疼,那……那阿實幫公子揉揉,倘若能睡,公子就多睡一些,待睡醒,頭也就不疼了。」

「阿實,謝謝你。」他低聲輕喃,幽幽合睫。

「公子睡吧,阿實陪著你。」

她輕按他兩邊太陽穴,指端發氣,慢慢揉著,心中默念著要他松弛身心、要他安神定魂、要他入眠深睡。

陸芳遠覺得自己似在瞬間睡著,驀然間頰面微涼,讓他微乎其微一顫。

這一顫,他不自覺掀睫,由下往上看她,見她又孩子氣地用手背拭淚。

她的淚滴落在他頰上了。

腦海中突地晃過幾幕場景,他想起她不要命的模樣。

在那洞中,她像頭小野獸沖向封無涯,齜牙咧嘴,怕不得一口咬中對方頸脈。

她武藝畢竟太弱,盡避對方身受重傷,她還是連連中招。

她挨了幾下踹打,咬著牙偏不認輸,很野蠻,那樣的打法簡直蠻不進理。

他也不擦掉她滴落的眼淚,只是輕輕揚唇,一掌捂上她的月復部。

「公子?」樊香實嚇了一跳,垂眸瞧他,還以為他睡沉了。

「阿實很痛吧?我記得你肚月復被踢中了,不可能不痛。」他嘴角微翹,目中帶憐,也不管自個兒還是傷病之身,覆住她月復部的掌心徐徐發功,氣勁于是透進她衣料,透入她血肉是。

「我沒事!鮑子,阿實沒事的!」她急急拉開他的手,不想他再消耗內勁。

按住他的雙手,她淚水不知為何突然克制不住,滴滴答答直淌。

「阿實怎麼哭了?」他柔聲問︰「還哭成小女圭女圭模樣,怎麼辦才好?」

「對不起啊,公子……對不起啊……」她就是忍不住嘛!

「這樣挺好。」他嗓聲略啞,目光微蒙。「阿實啊,其實我也想哭,卻怎麼都擠不出眼淚。阿實淚水這麼多,分一些給我,算是我也哭過了……這樣挺好……挺好……」

聞言,樊香實淚水又滿一波,擦都來不及擦,點點滴滴都落到公子面上。

她幾是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穩住聲音,勉勉強強擠出話來。「那好,就這麼辦,阿實幫公子哭,用力哭,哭過之後,公子諸事不縈懷,海闊天空,不再傷心了,好不好?」

他嘴角顯笑,愈笑愈深,抬起手撫觸她濕潤女敕頰。「那就有勞阿實了……」

于是這一夜,他枕著他「貼身小廝」的大腿深眼,睡得無比酣暢。

他似有若無地听到哭音,阿實在哭,為他而哭,那哭音卻是讓他心神皆松,睡得更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