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後
被養了幾年,歲月如歌,十二歲小丫頭身形抽長,如今已是大姑娘家。
樊香實穿著今年甫送上「松濤居」的第一批春衫,那是總管符伯依著主子之意請人裁制的,「松濤居」里上從主子,下到灑掃端茶、看爐顧藥的小僮,按著四季變更,都有新衣可穿。
唔,這算是身為「松濤居」的人的一項福利啊!
「松濤居」請人裁制的衣服,盡避不是為主子所裁,質料選得當真好呢,只是她的新衣款式,管它看夏秋冬,幾年下來都差不多一個樣。
那一年初秋亂雲橫渡,她被人從層層崩雪中救出後,又承蒙公子收留,「松濤居」內除了掌管灶房的幾位婆婆、大娘外,剩下的就是僕僮而無小婢,自然而然的,她也把自個兒當作僕僮自居,穿的衣衫偏少年模樣,可……又不完全是僕僮的裝扮。公子打一開始便讓她自已作主,她選擇窄袖,為的是要行動利落,然後是寬袍或舒爽衫子,再在腰間束帶……其實選來選去,皆有幾分臨摹主子穿衣的意味。還有啊,這些年因習了武術,她足下只穿黑緞功夫鞋,這又跟主子更像似了幾分。
她走在煎藥房通往主人院落的長廊上,手中托盤里擺著一盅藥和一碗甜品。
林海里吹過來的風一波波拂過她的衣,窄窄的袖、寬寬的衫子,被北冥春風姚姚嬈嬈一吹,膩潤衣料虛貼了肌膚,舒爽輕松,覺得連腳步都輕了。
以往歲月,在她還跟著阿爹相依為命的時候,「松濤居」的名號雖如雷貫耳,小小多紀的她卻不知他們到底因何有名?又是以何營生?
綁來她被帶進來成為當中的一員,漸漸也才明白「松濤居」究竟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膏藥。
這座居落佔地甚是龐大,就建在林海最為茂密的山腰之地,雖已位在所謂的迎陽背風處,紅松、白樺、毛榛、山櫟等等樹種林子團團將「松濤居」環住,但畢竟是在北冥十六峰上,山風再弱,也能把人吹得發絲散揚,因此所有的屋舍全為平房,一間接連一間,循著山勢彎彎繞繞、迂回曲折,有時還得爬上幾百階石梯才能抵達另一座院落。
居落里時常飄著藥香。
平常時候,這兒的日子其實過得挺寧祥。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松濤居」儼然是個小小聚落。
但,只要有江湖人士上山拜訪,尤算是中原「武林盟」的成名俠士或各大派德高望重的前輩來訪,「松濤居」通常會變得心亂一些,因那表示那些正派之士八成又在西南苗疆「五毒教」手是吃了悶虧。
而之所以稱作「悶虧」,自然是「暗著來」。
西南苗疆的「五毒教」擅使毒,以武藝光明正大一較高下絕非他們的路子,如此一來,倒為「松濤居」開出一條財源,因「松濤居」的第一任主子殷異人正是識毒、解毒的大能手,他年少時便與現今武林盟子相識,成為莫逆,之後他娶妻生女,且在北冥十六峰建「松濤居」而住。
殷異人性情偏邪,盡避與正派人士交往,但若要請他出手相幫,則全按解毒手法的難易收取費用,正是交情歸交情、營生歸營生。
他僅活到不惑之年,一生只收了陸芳遠一名弟子。
說到挑選徒弟,殷異人這份眼力勁兒比誰都厲害,千挑萬選就這麼一個,從小帶在身邊教,授予一身本事。
殷異人死後,獨生愛女殷菱歌與「松濤居」全交托到這個唯一弟子手里,而身為「松濤居」第二任主事者,陸芳遠確實慧根天生、青出于藍更勝于藍,無論在武學領悟上或是辨毒、解毒的能耐皆勝過自已的師父。
總之在樊香實眼里,天底下沒有比自家公子更高竿的角色。
來到長廊盡頭,她忍不住從蝶形鏤窗外偷覷一眼議事廳內的景象。
今兒一早,「松濤居」上來了兩位「武林盟」的人,符伯已請僮僕上茶,只是茶上過一番又一番,此時兩位客人中,模樣作書生打扮的那一個尚有耐住端坐不動,另一名高大黑漢已在廳內踱起方步,來來回回,越踱步伐越響,怕是再用力些,都能在石地上踏出大靴印。
她抬頭端詳春陽此時的方位,都快爬到逃言正位……辰時、巳時……唔,再來就午時了,那說明公子已讓客人足足等了兩個時辰。
「噗嗤——喂——」
斜前方有壓低聲量的氣音傳出,她循聲望去,見到一名小僮僕對她猛招手。
她結束偷覷的行徑,趕忙走過去。
「小伍,公子呢?」她學對方壓低嗓音。
「你說呢?」叫做小伍的僮僕沒好氣地哼聲,指了指她托盤里的東西。「小姐一清早又鬧騰性子,昨兒個沒鬧夠,今兒個再接再厲,早上我送過去的藥盅,她動都沒動,誠心跟公子較量上,兩人都對峙大坐天,還沒完沒了。」
「怎會這樣……」她怔怔輕喃。
今早天未亮,她就隨公子練武,之後公子要她靜心調息,練呼息吐納之術,然後她就獨自待在練功房里練氣整整一個時辰,這是每日必做的功課,她練得專心一致,卻不知小姐跟公子又繼續鬧上。
前些天,「松濤居」才發生有賊人夜探之事,雖沒丟失任何物件,卻也讓對方溜掉,和叔當時領著人從煉丹房那邊一路追來,里外包抄,都把人堵進子屋院落了,依舊沒逮著人。今兒個「武林盟」又派人來訪……公子有得忙了,但再忙,小姐的事永遠擺在首位。
「你還是快把藥送過去吧,這會子,公子沒親眼盯著小姐把藥喝進肚子里,他是不準備出來啦!」小伍皺臉嘆氣。
「我去我去!」
端著托盤,她施展已有小成的輕身功夫,一晃眼便躍進小姐所居住的「煙籠翠微軒」內。
她不再安安順順沿著回廊而行,卻是直接穿庭而過,直到抵達位于更里端的一處精致雅軒,她才緩下步伐。
烏亮眸子溜轉了圈,她深深呼息吐納,挺直背脊,然後才舉步踏進雅軒內。
入內,穿過小堂廳,她越走越心驚。
八成習了武,眼、耳、口、鼻,甚至是皮膚,對外的各種感觸皆比尋常人敏銳許多,此時,雅軒內的氣流不太對勁,繃繃的、緊緊的,繃到讓人肌膚發癢,又宛若扯緊的一張薄紙,再多加一點力氣,準要「唦」一聲從中撕裂。
停在一長幕的紗簾外,她眉眼低斂,輕輕說了聲。「公子,小姐的藥煎好了。」
簾內是姑娘家香閨。
透過紗簾隱約覷見兩抹身影——女子臨窗而坐,臉朝外,男子則坐在離窗約三大步的一張花梨木椅上。
樊香實咬咬唇,硬著頭皮欲再開口,里面已傳來陸芳遠淡靜的聲音——
「端進來。」
「是。」騰出一只手撩紗,她趕緊鑽進去,把托盤擱在花梨木桌上。
雅軒內氣太稀薄,薄到讓人呼息窘迫,她脹紅臉,眼珠子仍不太安分地溜動……她瞄向窗邊那名過分縴細的女子,後者散著一頭青絲垂至腰間,側顏清麗絕倫,即便病中,也美得驚人,只是美人此時一臉抑郁,淡色瑰唇緊緊抿著,眼眶似乎還有些紅了……唉,害她也跟著心疼起來。
悄悄地、很費勁地用力調息,她眸光慢吞吞地溜向青袍男子。
她家公子依然是肩舒目靜,氣定神閑,小姐跟他鬧,他也不怒,有時鬧得凶些,亦不曾見他露出過厭煩表情。
在她記憶中,小姐跟公子鬧得最凶的一次,是為了當多公子帶她進「松濤居「的這住事。那時她心里很難過,第一次嘗到被人討厭的滋味,那樣的厭惡完全沒來由,她模不著頭緒,但若要頭一甩,瀟灑走人,卻不知自己能走去哪里。
她是厚著臉皮住下來了,寄人籬下,就想討個地方安身罷了。
只是這幾年下來,小姐對她雖然冷冷淡淡,正眼也懶得瞧一眼,倒也從未仗著主子的身分賤待她、刻薄她。
說實話,她是挺同情小姐。
小姐的身子骨從小就需調養,日日都需以湯藥補氣,藥喝久了,對啥都沒胃口,灶房那邊就變著法子將藥加入膳食里,小姐心情好時多少會吃些,要是又郁結于心,那就難說。
包可憐的是她沖著公子發脾氣,若能激得公子變臉,或者她心里會舒坦些,偏生公子就那八風不動的脾性,面對她的怒氣,一貫的溫言淡笑。
小姐肯定很無力吧……可憐的、可憐的小姐……
唔,是說公子也有不對的地方啦,許多時候確實管太多,照看得太過周全,小姐比她還長五歲呢,公子總把小姐當孩子管,真的是不對啊不對……
「阿實——」
「嗄?!」她渾身一震,差點跳起來,以為內心暗自編派公子的那些話被听見,待回過神,才發現自個兒偷瞄的行徑早被主子逮個正著。
陸芳遠神情未變,只淡淡道︰「請你家小姐過來喝藥。」
「啊?呃……是。」領命,她往窗邊挪近。
坐在那兒的美人兀自惱著,瞧也不瞧她一眼,她硬著頭皮開口︰「小姐,阿實端來剛煎好的藥,還有一碗銀耳紅棗蓮子羹,小姐好不好——」
「去告訴你家公子,我不想喝,不要喝。」殷菱歌一下子堵了她的話。
這……非得這麼玩她嗎?
樊香實悄悄糾了一下秀眉,回眸望著陸芳遠,吶吶道︰「公子,小姐說……說……」
「阿實,問問你家小姐,要怎樣她才肯喝藥?」
她覺得……她家這位公子真玩上癮了。
徐靜的語氣,溫淡的神態,好似小姐想這麼玩,他就舍命陪佳人,即便議事廳千里迢迢來了兩位「武林盟」的重要人物他也不理。
「小姐,公子要阿實過來問,那個——」
「我要出去透透氣,我要騎馬,我不要成天待在‘松濤居’里!」殷菱歌突然緊聲嚷著,擱在窗稜格上的縴指驀地收緊。
房中靜默下來。
樊香實望著那張幾無血色的美顏,胸口抽了抽,有些難過。
唇微嚅,她想說些什麼,說什麼都好,只要能安慰小姐,但……小姐最想听到的安慰話語,絕對不會出自她的嘴。
她忍不住再次回眸,盯著自家公子直瞧,沒察覺自個兒眼底流露出多少殷殷期盼和無聲的懇求。
仿佛在回應她的請求,陸芳遠微微一笑,道︰「菱歌,乖乖喝藥,好嗎?」略頓。「喝完藥再把蓮子羹吃了?」
一會兒,殷菱歌終于轉過臉容。「那……那師哥是答應了嗎?」美眸一瞬也不瞬地直望著眼前男子。
「不答應成嗎?」他嘴角揚高,有些莫可奈何,又有些寵溺神氣。
「師哥……」低幽喚著,眸光漾開水霧。
……所以,沒她樊香實什麼事了吧?
她靜靜退開一小步,再退開第二、第三小步,然後,她看見公子在此時端起托盤里那盅湯藥,揭開白瓷盅蓋,持著小匙,起身走向淚光瑩瑩的小姐。
真沒她的事了。
小姐鬧脾氣公子,總能好生安撫的。
深吸口氣,再重重吐出,也不知是如釋重負了,抑或心頭更沉……樊香實甩甩頭不多想,悄悄退出紗簾外。
倘若心里沒藏什麼,就該頭也不回走得瀟灑,但是啊,她究竟是怎麼了?走沒幾步,身子好似被無形的力勁扯住,扯得她不禁頓住步伐,還怔怔回眸。
于是,怔怔回眸,怔怔看著。
朦朧紗簾內,男子已去到姑娘身邊,他站著,她坐著,他舀起熱呼呼的藥汁吹涼,親自喂食,她溫馴張嘴,慢慢啜飲。如此一匙接著一匙,直到瓷盅內的湯藥完全喂盡。
那抹頎長清俊的身影一轉,正要拿來那碗蓮子羹,坐在窗邊的美人兒突然撲進他懷里,未語淚先流,而淚水一落,又哪里需要言語?她抱住他嗚嗚輕泣。
哭聲透出紗簾,男子的嘆息也透將出來。
樊香實心想,她是明白小姐的眼淚,小姐若待公子不好、對公子發脾氣,過後,小姐便覺內疚,總懊惱得要命。
每每見他們沖突了又和好了,和好了又有可能再次沖突,她的心也跟著高高吊起,很不好受啊……
紗簾內的景象讓她雙眼泛熱,想別開眼,心被牽扯著,怎麼也撇不開臉。
有時,她也想毫無顧忌地撲進某個人懷里,像似她還是個長不大的小泵娘,永遠有一副寬闊且強壯的胸膛供她盡情依偎……她是羨慕小姐呀!盡避同情小姐,卻也羨慕著她。
立在紗簾外發怔,小腦袋瓜是萬千思緒又思緒萬千,驀地,紗簾內那男子頭一抬,往她這兒瞧來。
她心頭一震,面頰猛地發燙,被騰騰升起的體熱攪得頭發昏。
他在看她,懷里擁著輕泣的小姐,他卻在看她。
雖隔著紗簾,那雙男性眼瞳仍深邃得教人心驚,似匯聚著太多東西,卻深幽幽不見底,然而她道行太淺,沒辦法辨識。
她臉紅心熱。
一些藏在心底深處、連她自個兒都尚未弄清楚的東西突然之間蠢蠢欲動。
這一動,有什麼如潮浪般涌來,一波接連一波,無情且多情地拍擊。
她被這股無名大浪兜頭罩下,罩得頭暈目眩,淚水都快不爭氣地冒出眼眶,忽覺得心醉且心虛,再不敢多看。
她後退再後退,然後踅身,快步離開雅軒。
入夜。山風張揚起來。北冥十六峰的春夜,風中挾帶林海間自然腥味的爽冽氣味,若仔細品嗅,還有一抹幽微花香。
循香而行,需得步上百層石階。
石階盡頭有條切入雲杉林的小土道,過了杉林就是溫泉群。
北冥十六峰上有無數座溫泉群,這座溫泉群的泉眼池取作「夜合蕩」,因此處野生著一大片夜合矮木,此樹種多生長在溫暖濕熱之地,「松濤居」位處高山,本不利于夜合生存,但偏偏有了溫泉群,也不知當年山風打哪兒吹來第一粒種籽,從此落地生根,拓出一大片矮木夜合花叢。
夜合花小小一朵,花苞雪白如玲珠,略厚的花瓣潤女敕含香。
白天時候,花苞小心翼翼掩在收合的厚瓣中,垂株枝椏上,不爭一眼凝注,有些楚楚可憐的韻味。
夜晚到來,合掩的花瓣羞羞開啟。
香氣從淡微一轉馥濃,中夜傾盡,迷醉有心之人。
樊香實常常被迷得忘記離開。
鑽進花叢中,她四仰八叉躺在草地上,枝椏垂得極低,小白花開在她的四周。
躺在這個小所在仰望穹蒼,明月如玉盤,皎亮逼人,仿佛那月華具有生命,溫潤似佳人,能傾听亦能慰藉。
暴啦——
有水聲!
她心頭一跳,快睡著的眸子陡然一瞠。
有水聲表示有人進溫泉池,而「夜合蕩」是公子特意為小姐保留的一座天然泉池,但都這麼晚了,小姐已上榻歇息才是,會在這個時候進「夜合蕩」的……唉,不是公子還能是誰?
她內心掙扎了片刻,仍輕手輕腳蹭蹭蹭,匍匐前進,然後用兩指壓低橫在眼前的綠葉與枝椏——
「夜合蕩」里,男人光果身軀背對她。
泉水漫至他腰際,月輝灑在他道勁有力的背部肌理上。
他肩膀好寬,腰板瘦削,當那修長身軀往池中略深之到坐下時,一頭直長烏絲遂浮在池面上,宛若玄黑扇面。
他挪動了坐向,于是面龐坐轉過來,寬額、挺鼻、略深的人中、有型的唇瓣,那是極勻稱又極清俊的輪廓,此時他輕掩長睫,睫毛微翹的弧度在月光烘托下竟顯得……顯得……柔軟可愛?
樊香實用力閉眸,思緒有些混亂。
她下意識咽了咽唾液……撤!對,非撤不可!
再看下去她鼻腔脹熱,好像快噴鼻血似的,真落到那般田地,那、那那實在太難看!呃……等等!不行不行,不能撤!鮑子耳力絕佳,她一動不如一靜,還是老老實實窩在原處,她不看總成吧?這點定力她應該還拿得出。
伏在地上,她把小腦袋瓜埋在臂彎里,很努力地調息。
暴啦——嘩啦啦——嘩啦嘩啦——
可以不看卻無法不去听。她鼻中漫開夜合花香,那香氣如此實在,耳里不時傳來水波聲響,水聲化成景象,很實在地浮現在她腦海中,浮得她心浮氣噪。
不良!樊香實,你太不良!
不知為何,腦中晃過今兒個公子透過紗簾看向她時的那兩道眼神。
懊像攏著許多意緒和一些不為人知的秘寵,她看不懂,卻渴望明白。
報叢外,水聲已靜下好半晌……公子離開了嗎?呼……
突然——
「阿實,我需要淨布。」聲音淡靜,徐徐吩咐。「還有干淨衣物。」
樊香實僵在地上好半晌,若由上往下俯看,都跟只裝死的小膀蚧差不多模樣。
外頭男人撥撥水,再次出聲——
「越大越難使喚了嗎?你真要你家公子自個兒取布、取衣物去?」
這人……他這人怎麼這樣嘛!肯定一開始就知道她窩在花叢里……這麼玩她?她、她很好玩嗎?!
驚嚇得血液都快逆流,樊香實好不容易吐出梗在喉中的濁氣,虛握著圓圓小拳頭,揉了揉眼,又蹭蹭面頰,內心哀聲長嘆。
「公……公子等一會兒……阿實馬上去取。」
悶聲答話,再窸窸窣窣一陣,她終于鑽出來。
不敢多看溫泉池是的男子,她低頭快步繞開,再幾個大步躍進建在離池畔不遠的一座六角亭台。
亭台六面皆有細竹垂簾,此時有兩面竹簾子高高卷起,她在一張巨大的紅木躺椅前矮子,拉開設置在躺椅下的暗櫃,里頭備有好幾迭白棉布,以及男子與女子款式的干淨衣物各三套,另外還有干淨的鞋襪等等,都是方便在浸泡過溫泉後,用以替換之物。
她取出主子指定的東西,迅速捧回池邊。
她把一迭淨布和干淨衣物擱在他月兌下後隨地亂拋的衫子上頭,自始至終,她眼觀鼻、鼻觀心,頭抬也未抬。
「公子,我把……呃!」
暴啦啦水聲輕響。
浸在溫泉池里的男人竟然……竟然緩緩立起,扇面般的濕發離開水面,因他起身的動作改而服貼在他寬肩與背脊上。
樊香實不是沒服侍過公子在寢房內浴洗,但通常僅是備妥熱水和衣物,收掉主子換下的髒衣,然後便垂垂守在屏風外听水聲,等候差遺,若被喚去幫主子沐發,他身上也都還披著單衣,然而今晚……現下……他、他……
想也沒想,行動全憑本能,她一把抓起白棉布一抖,攤敞開來,既寬且長的淨布隨即圍住主子的果身,吸去他發上、膚上的水珠。
她的臉僵硬地撇向一邊,喉嚨堵得難受仍硬挺著。
「阿實,調息。」
听到那聲低柔命令,她驀地轉向他,眼眸瞠圓,似平不曉得發生何事,然後……她遵照命令大大、大大地吸了口氣。
原來她一直憋氣,憋得滿臉通紅,難怪胸口又繃又悶。
「不是說要當我的貼身小廝?太久沒讓你服侍,都忘了規矩。」陸芳遠淡淡道,俊龐似笑非笑,他主動接過淨布擦拭身軀,目光一直放在她臉上。
噢,對……她是說過那樣的話。樊香實心是苦笑。
六多前她被帶進「松濤居」,當時她剛檢回一條小命,身子仍在將養中,公子讓符伯撥出一個獨立小院落讓她靜心療養,但在某日深夜,有人來探,來的人是小姐。
那晚,小姐冷冷地拋給了她一袋碎銀和一小包金葉子,說已為她備好馬,要她趕快離開,走得越遠越好。
事發突然,她被攪得頭昏腦脹,然後一是因困乏得要命,不想走,二是因騎馬這本事她尚未學好,不太好走,她那時賴在床榻上一臉茫然,還沒理出頭緒,公子便踏進小院來。
結果公子才一現身,小姐臉色立時變了,起身就走,而她還繼續傻在榻上。
棒日清早,她將養之處就從獨立小院換到公子的「空山明月院」內,而且與公子的寢房相連在一塊兒,中間留有一道小門相通。
這樣的安排還讓她著實開心好一陣子,但公子笑說,那僅是一間小廝房,有什麼可開心?她說,那她就當他的貼身小廝,服侍他飲食起居。
只是後來,她這個「貼身小廝」當得不太象樣,食衣住行各方面,她家公子很能自個兒動手,用不著她服侍吃穿,反倒這幾年公子眨著她習武練氣,教她讀書寫宇,還時不時幫她藥補,補小姐一個不夠,竟連她一塊兒關照下去……如此算來,她確實佔公子許多便宜呢!
「服侍公子是阿實的……榮幸。」她硬把話擠出來,抖開一件里衣等著他把長臂套進來,雖已恢復呼息,臉膚仍紅得幾要滲血。
站在他面前的「貼身小廝」當年身長僅及他胸口,經過六年調養,小小身于抽長不少,若拔背挺直了,頭頂心還能抵著他顎下。
陸芳遠垂目打量她的臉,不禁微笑。幾多來,姑娘家的臉蛋倒沒多大變化,腴頰圓顎,蜜是透紅,女圭女圭臉未月兌稚氣,清眸湛著光,尤其在望向他之時,落在她瞳心里的兩抹光亮會格外耀目。
寬棉布掩著他下半身,他慢條斯理將臂膀伸進里衣衣袖內,見她有些撐不住了,眼珠不安地飄移,就是不太敢定在他身上。
別具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後,他終于道︰「去亭子那兒取雙鞋來。」
「啊?」樊香實眨眨眼,一意會過來,連忙點頭。「是!」
她再次奔回六角亭台,再次打開暗櫃取物,待她回到溫泉池邊時,發現她家公子已將里衣、里褲穿妥,還罩上寬寬外衫,衫子的衣帶系得相當隨興,于是襟口寬舒松垮,卻很是瀟灑。
他是故意支開她嗎?
因為看出她臉紅心跳到快要暈厥?
憊是他……真拿她當「貼身小廝」看待,既是「小廝」,自然是男的,公子當她是男的,所以才大大咧咧在她面前赤身?
樊香實咬咬牙,甩開腦中亂七八道的思緒。
她矮蹲在他跟前,擺好剛取來的一雙鞋,然後用棉布擦淨他腳上的濕氣。
鮑子的腳板薄薄的,精瘦而修長,腳心好溫暖,腳趾有著薄繭,她為他拭干後,該是回房便要上榻就寢,他沒套布襪就踏進鞋里。
穿妥衣鞋後,他舉步便走,發現她沒跟上,步伐隨即一頓。
「阿實,還不回去?」
「公子先走,我把這兒收抬好再走。」她蹲在地上,七手八腳收攏他換下的衣物和用過的棉布。
「還不回去?」他淡聲再問。
那語氣明明無一絲波動,平緩得很,但就是……就是……
樊香實心肝微顫,不敢再拖延,遂把東西全抱在胸前,咚咚咚地快跑跟上。「回去了、回去了!」
苞在公子身後,跟了一小段路,她不禁低下頭嗅了嗅懷中衣物,等察覺到自己此時之舉,雙頰一熱,瞪圓眼,又連忙打直頸背。
「你以為躲著,晚些回去,便不用喝那碗鹿血嗎?」離開「夜合蕩」,穿過雲杉林,在步下百來層石階之前,陸芳遠突然很不經意一問。
但,問者有心,听者是心很虛。
「哇啊!」樊香實心口一蹦竄,兩只腳竟自個兒絆起自個兒。
身為她的主子、教書先生兼授武師父的陸芳遠寬袖略動,似要出手,卻又悄悄收住。就見她抱著滿懷的衣物往前栽,從百來階石梯上栽跟頭下去可不是鬧著玩的,八成是求生本能,她在千鈞一發間使了記「鯉魚翻身」,嘿地一聲,兩腳已安穩著地,定在幾個石階下的小平台。
「公子,你看到沒?看到沒?阿實這招使得漂亮吧?我提氣這麼一騰,站得穩穩的,沒摔著呢!」
男人此時徐步而下,她沖著他笑咧嘴,眼底閃亮。
陸芳遠贊許般點點頭,嘴里卻道︰「可見喝鹿血能收奇效,回去喝吧。」
邀功的小臉立馬垮下來。「公子,我每個月都喝,連續六個年頭,氣早都補足了……」
「那更不能坐途而廢。」他嘴角微揚,用閑聊般的口吻繼續說著。「每個月就喝這幾逃邙已,又不像菱歌需天天食補、藥補。姑娘家落癸水,必須氣血雙補,阿實的月事向來準確,我記得……嗯,不是在今晚夜半就是明兒個一早,所以等會兒飲過鹿血之後,睡時記得在榻上多鋪兩層厚棉以防——」
「公子!」揚聲羞嚷。
就說了,她家公子根本拿她當「小廝」看待,說起這種姑娘家身子的私密事,他臉不紅、氣不喘,理所當然又理直氣平得很。
嗚,好歹也顧及一下她的臉面嘛……
被她突如其來一嚷打斷話,陸芳遠負手立在上方石階,挑眉模樣有些無辜。
「我……那個……我先把公子換下的衣物抱回去,公子慢慢散步,慢慢回去,我、我快快走!」丟下話,她飛也般躍下石階,逃得很快。
望著石階下那道逃開的姑娘家身影,他的眉淡淡斂下。
這些年,她的發色轉變,黑中帶深紫,那色澤在月光下更能分辨……跑開時,她束起的長發在身後飛甩,紫光流動,風中蕩開她發絲是的香氣,夜合花的氣味。
她在夜晚綻開、香氣最濃時的花叢里打滾,弄得滿身、滿發皆是郁馨,而她自個兒似平沒察覺……
六個年頭了嗎?
他需要再多些時間。
若再養她兩年,等她滿雙十了,該是最好的時機。
在那之前,他會耐心等待。
濕發被山風吹得坐干,他長衫虛貼著修長身軀,眉宇間復雜得近乎無情。
迎風踏下石階,夜風張揚,他行步緩慢,試圖擺月兌無意間沾染上的那股夜合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