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門被「砰砰」敲響時,蘇抹微正像往常一樣幫爹爹做豆腐。
夏至已到,天氣變得燥熱起來,蘇老爹一邊用布巾擦著額頭的汗珠子,一邊替已煮熟的豆漿加上鹵水,蘇抹微負責攪拌。
做豆腐講求技術,點鹵更是其中的關鍵,豆腐口感是滑女敕甘甜還是苦澀難以入口,多半取決于點鹵技術的高低。
點鹵後,半凝固的豆漿需要再加熱一次,然後再次冷卻,凝固完全的豆腐才算正式做成。
豆腐加工正進行到關鍵時刻,大門被人震天般地敲響,讓蘇抹微的手一顫,心莫名有點發慌。
她抬頭看了看蘇老爹,蘇老爹也是滿面驚疑。
貶是什麼人呢?
來買豆腐的不會這麼早。
在這金陵城中,蘇家豆腐口碑是很好的,有幾家酒樓專門從他家訂貨,剩下的在自家小店就能每日賣光,也不用蘇老爹再像以前挑著擔子走街串巷地吆喝著賣了。
在天子腳下,金陵城內地皮金貴,蘇家能在平民居住的西城擁有這樣一棟前面是店頭,後面是小庭院的宅子,殊為不易,是從蘇抹微的曾祖父走街串巷賣豆腐,一個銅板一個銅板慢慢積攢下的家業。
比起其它需要租賃門面,甚至根本居無定所的流浪商販,蘇老爹還是很有自豪感的。
庭院雖然不大,正屋三間,坐北朝南,中間是正堂,東間是父母的臥室,蘇抹微剛五歲的弟弟跟著父母睡,西間則是蘇抹微的閨房;南屋特別擴建過,是專門用來做豆腐的,也做些豆花、豆干什麼的;西屋兩間,一間放雜貨,一間做了廚房。
而在臨街的東面,則是小門面,白日里就賣些豆腐、豆干、豆花等豆制加工品,生意還算興隆。
蘇家豆腐店之所以生意好,和蘇抹微「豆腐西施」的外號也有莫大關系。
方圓百里的人都知道,蘇家豆腐好,滑女敕可口又香甜,可蘇家「豆腐西施」比蘇家豆腐更細女敕可口,那水靈靈的小模樣,人見人饞。
最近兩年,隨著蘇抹微日漸長大,蘇家也因此多了不少麻煩,現在她爹娘甚至已不讓她到店面里幫忙,只留在後院做些準備工作,並看著小弟就行了。
最近幾天,蘇大娘听到風聲,說有人正在打听他們家姑娘的生辰八字,前兩天店里還來了不少陌生人,看東問西,讓蘇老爹和蘇大娘很不安。
蘇抹微今年十六歲,人又長得美,也是早已許了人家的,未婚夫張家就在另一條街上,家里是做木匠活的。
按說十六歲的大姑娘正當嫁了,蘇抹微遲遲沒嫁,一是她覺得父母年紀大了,弟弟卻又太幼小,她還想再幫家里兩年;二來主要是因為未婚夫的家境有點窘迫,連給蘇抹微成親的新房都騰不出來,這讓蘇老爹和蘇大娘很不滿意。
蘇抹微十一歲時就訂親了,那時蘇大娘還沒懷上幼子,夫妻倆只有一個女兒,本是打著招贅的目的挑女婿,木匠張家兒子眾多,足有七個,蘇大娘便做主選了相貌好、年齡又和蘇抹微差不多的張家第三子,打算等女兒及笄後就把女婿招贅上門。
哪知那邊剛訂親,這邊已三十六歲的蘇大娘居然懷上了第二胎,而且十月後還順利生下個大胖兒子,于是蘇抹微的婚事就變得尷尬了。
幾經商量,招贅于是變成了出嫁。
張家女婿過年時許諾,就算先到外面租個小房子,最遲今年年底也要迎娶蘇抹微過門。
這樣漂亮的未婚妻遲遲不娶進家門,他也是干著急,更兼不放心。
蘇老爹與蘇大娘雖然心底不滿,後悔當年不該那麼慌張就為女兒訂親,現在為了面子卻也不能悔婚,于是打算多送點嫁妝,免得女兒將來吃苦。
萬幸的是,女婿人品不錯,勤勞刻苦,又孝順知禮,這多少彌補了他家境上的不足。
敲門聲還在繼續,蘇老爹停下手中的活,又擦了把汗,吩咐女兒道︰「妳去里屋躲躲,我出去看看。」
蘇抹微應了,轉身要回正屋,正遇到蘇大娘從東間掀簾出來。
蘇大娘相貌也是一等一的好,很有些大家閨秀的氣質,在這家里地位一向很高,蘇老爹對她又疼又敬,不管什麼活都不輕易讓她沾手。
蘇抹微每天早起晚睡跟著爹爹忙,蘇大娘卻和兒子一樣,早睡晚起,享福得很。
「娘,早飯做好了,在鍋里熱著,妳叫起弟弟一起吃吧。爹讓我進里屋待會兒。」
蘇大娘已過四十歲,卻風韻猶存,她點了點頭,也沒說什麼。
蘇抹微知道她娘性子向來清冷,也不以為意,徑直走進西間內屋。
餅了一會兒,蘇老爹便陪著兩位客人進入正堂,因來客皆是女眷,蘇大娘也出來作陪。
其中一人是金陵有名的官媒錢媒婆,另一中年婦人則身著靛藍大綢子衣裳,面目嚴肅,唇角下有著深深的法令紋,看起來既氣派又嚴苛,顯然不是個好相處的婦人。
他們交談的聲音不高,錢媒婆也一反她那洪亮的嗓音,說話刻意地慢聲細語,而那中年婦人更是不輕易出聲,蘇抹微躲在里間,听不太清他們說了什麼。
她正猜疑不定間,忽然听到一聲脆響,那是茶杯被摔碎的聲音,緊接著就听到蘇大娘罕見的尖厲嗓音喊︰「寧為平民妻,不做貴門妾。錢嫂子,毋須多議,妳們還是請回吧!斑門大戶,咱們市井小民實在高攀不起,還怕折了福壽呢!」
直到晚上,蘇抹微才弄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
原來,還真的是鼎鼎有名的「高門大戶」來向蘇家提親了,對方乃是如今第一尊貴的世家大族原家。
原家長子是當今皇帝自幼一起長大的伴讀,更是如今手握重權的大臣;而原家次子則手握兵權在前方打仗,兄弟倆一文一武,皆得皇帝歡心與重用。
包別提原家還有擔任過帝師的太傅原二太爺,原家主母還是皇帝的嫡親姨母等等重要權貴。
原家之勢盛,世所罕見,對于蘇抹微這種小老百姓來說,原家是令她仰望而不可及的豪門巨族,怎麼會向她提親?
但原家的的確確派了當家主母跟前的陪嫁女乃娘孫氏來提親,而且是為原家尊貴的二公子原齊之提的親,但卻不是娶妻,而是要納妾。
其實就算要納妾,原家應該也挑不到蘇家頭上,這原因還是出在蘇抹微的生辰八字上──六月初六午時三刻。
說白了,是因為原二公子身子不好,尋醫問藥皆無效果之後,有天原家主母鄭氏燒香拜佛回程的路上,偶遇一道人,道人問了原二公子的生辰八字,乃九月初九子時三刻誕生,今年正十九歲。
道人便說二公子犯了天煞,須尋六月初六午時三刻出生的十六歲女子沖喜方能轉好。
原家主母原本已瀕臨絕望,本就打算給兒子娶親沖喜,這下有了明確目標,便命人大張旗鼓地尋找起來。
找來找去,最終就找到了蘇抹微的頭上。
但蘇抹微身分低微,原家主母實在看不上眼,便把「娶妻沖喜」換成了「納妾沖喜」,反正那道人也沒說非得以此女為妻,只說收在身邊即可。
蘇抹微听了很不是滋味,暗自慶幸父母不是嫌貧愛富之人。
她因為在自家小店曾受過不少紈子弟的騷擾,對有錢人家的少爺什麼的,印象並不怎麼好。
她小表妹說過︰「听說他們十一、二歲就睡過女人了,通房、侍妾、煙花女,亂七八糟的什麼都收,呸!萬惡的貴族少爺!」
包何況蘇抹微已經有了未婚夫,張家三子相貌堂堂,人也勤懇,性格又忠厚老實,跟了他,雖說享不了富貴,卻可以夫妻相守,攜手百年。
但是蘇家顯然不明白什麼叫「有權有勢」。
有些人,並不是他們能拒絕得了的。
次日,張家就來蘇家退親了。
張家老爹親自來的,滿是皺紋的臉上愁容滿面,「蘇老弟,不是咱張家背信棄義,實在是張家十幾口人還要活命啊,哪敢為了賢佷女得罪了那樣的權貴?實在對不住啊!」
蘇老爹和蘇大娘面面相覷,悵然無語。
這樣又咬牙堅持了兩日,卻連蘇家的生意都凋落了,原本一直每天固定要豆腐的幾家酒樓斷了合作,連零散登門的買家都少了許多,小店門可羅雀。
而當蘇小弟蘇抹雲被一黑衣男子捉住送上家門時,蘇老爹和蘇大娘已差不多徹底崩潰了。
形勢比人強,事已至此,蘇抹微還能如何?
一抬二人小轎從側門悄然把蘇抹微抬進了深似海的原府。
她自己親手縫制的大紅嫁衣被擱在了娘家的木箱子里。進原家時,她連側室穿的桃紅嫁衣都沒有,只穿了件顏色近乎淡得沒有的粉紅嫁衣,連頭上的蓋頭都是同樣的顏色,好像被水洗了太多次,泛著不討喜的水洗白色。
蘇抹微手里的喜帕亦是同樣色澤,被她緊緊捏在手心里,糾纏成團。
被人攙扶著下轎時,由妻變妾的蘇抹微雖然又迷惘又哀怨,還是忍不住在心底月復誹了一句︰萬惡的貴族少爺!
對于男方來說,納妾無所謂禮儀,沒有拜花堂,沒有大宴賓客,把人抬進家門就算。
一般情況下,男人到小妾的房中度過首夜,次日小妾再給正妻敬茶,正妻接了茶杯,禮就算完成了。
至于給公公婆婆磕頭,認識家中其它的親戚族人,都需要由正妻引領,否則小妾是沒有資格單獨見外人的。
所以,一般貴族男子正式娶妻之前,長輩頂多安排通房丫頭讓他們知曉男女情事,而不是納妾。通房丫頭要想升格為妾,也必須等正妻進門之後,再完成儀式。
像蘇抹微這樣妾比正妻先進門的,實在是少之又少。
蘇抹微在房中枯坐很久,天氣悶熱,她身上卻還穿著全套嫁衣,頭上也依然頂著蓋頭,汗水浸濕了額頭鬢角,臉上的妝想必也早已花了,汗水流進眼角,又酸又澀。身上的貼身小衣更是早已濕透,濕濕黏黏地貼在皮膚上,很不舒服。
因為擔心想入廁這樣尷尬的問題,所以清晨上花轎的時候,她听從娘親的吩咐,滴米未沾,而如今一整天過去,原家人好像把她遺忘了一樣,她枯坐得難受,又餓得胃疼。
蘇抹微委屈得想哭,可娘親再三叮囑過,一旦到了婆家再流眼淚,那是大大的不吉利,預示著未來悲慘的命運。
她偷偷用手絹壓了壓眼角,心中酸楚難言。
她不知道天底下有多少新嫁娘會像她一樣淒慘,就她所知的親戚鄰居家女兒出嫁時,每家都是歡天喜地的,哪像她家這樣愁雲慘霧。
轉瞬間她又想起一件嚴重的事,她可是來「沖喜」的小妾,那萬一她「沖不了喜」,說不定明天或後天她就成了寡婦,而原家人搞不好還會把所有罪責、怨念都加到她的頭上,就算不休了她,也絕對不會給她好臉色。
就在蘇抹微越想越絕望的時候,門「吱呀」一聲打了開來,然後她听到輕巧的腳步聲走近。
蘇抹微立即坐直了身子。
「真是對不住,因為二哥有些不方便,所以由妹妹代勞了。」隨著輕柔的語聲,蘇抹微的蓋頭終于被人用秤桿輕輕挑了下來。
蘇抹微忍不住抬眸打量了一下這位自稱「妹妹」的女孩,一抬頭,她與一雙翦水美眸不期而遇,然後兩人都在對方的眼中看到了驚艷贊嘆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