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團員們在科隆教堂前的中國餐館用餐,瑪姬不起勁兒地用筷子挑著面前的菜肴。眼尾余光不時地瞄向看樣子食欲也不太好的蘭生。
眼光膠著在左手的那枚銀白光環上,她幾番想要向蘭生解釋自己的想法,但總是在團員們過來問問題聲中,被硬生生地打斷了。
門口那邊那桌傳來一陣騷動,瑪姬轉過頭去只見一位年邁的老先生朝自己筆直地走過來,她訝異地看著小吳,公司內另一位資深的劣謨和老先生一起出現。
「瑪姬……」小事故朝她揮揮手,似乎很難啟齒地抓著頭。「這位是你的……」
「你就是貝瑪姬?」老先生年齡雖大,但仍聲若洪鐘的說著,並且用銳利的眼光上上下下的打量著瑪姬。
「我就是貝瑪姬,請問你是?」瑪姬完全弄不懂這是怎麼回事,小吳怎麼會出現在這里?這位老先生又是誰?
「嗯,好,玉貞把你養得很好,你足以擔任我的繼承人。」老人說完也不管瑪姬詫異的表情,逕自坐了下來。滔滔不絕地說下去。「當初要不是你母親太倔強了,非要跟著貝正龍,她今天又怎麼會落到這個下場!你放心,有我在,我不會讓你受苦受罪的。再怎麼說你也是我們王家僅存的一條血脈啊!」
至此姬腦袋中像是有三千噸黃色炸藥爆炸了般令她幾乎要站不住腳,她搖搖欲墜地看著眼前的老人。不會錯的,同樣的高額,無分別的方顎,眼前這個人有著和母親相似的容貌,他……
「你……你是我外公?」瑪姬困難地吞了口口水,對這個從未謀面的親人感到陌生。
「嗯,你還愣在那里干什麼?快把事情交代一下,我們要盡快趕回去,否則遲了就來不及。」王政,也就是瑪姬的外公,只見他催促著小吳,語氣不經意流露出的威嚴,使小吳不由自主地依他的話行事。
小吳走到瑪姬面前伸出手。「瑪姬,剩下的行程就交給我吧!你趕快回去看伯母,這里的事我會處理好的。」
「媽媽?我媽媽怎麼了?」瑪姬一听之下全沒了主張,她看看小吳又轉向外公。「說啊,我媽媽她到底怎麼了?求求你們,快告訴我啊!電話……電話呢?」
瑪姬跌跌撞撞地要去找電話,蘭生沖過去攔住她。「瑪姬,你別緊張,也許沒有什麼嚴重的事,瑪姬……」
瑪姬睜著空洞的眼楮喃喃自語。「我媽媽只有一個人,她一直只有我跟她相依為命,而現在我又在這麼遠的地方,她……我……」她說著將團員們的資料、機票拿出來。
「瑪姬,你最好跟你外公回去一趟。因為,伯母的情況似乎不太好……」小吳接過機票和資料,誠懇地說道。
「我媽媽到底怎麼了?小吳?外公?」瑪姬心急如焚地大叫,眼淚都已經懸在眼眶了。
「玉貞檢查出癌癥。」王政沉重地說著拭拭眼角。「是末期的子宮頸癌,她受不了這個打擊,所以吞安眠藥自殺。大概是因為放心不下你,所以打電話給我,要我照顧你,我請人破門而入,把她送到醫院。」
「末期……癌癥,不,不可能,媽媽怎麼可能?她平常都沒有什麼征狀啊!」瑪姬仍離以置信地搖著頭,印象中沉靜寡言的母親……
「回去,我要回去!小吳,這里就拜托你了。各位,很抱歉,我家里有事必須中途離開,真的很抱歉。」瑪姬說完後靜靜地凝視著沉默站在身旁的蘭生。
「想不到,連十逃詡不到,只有五天半。」舉起手想拭淚,眼前銀光一閃,她露出無奈的笑容。「大概,大概真的只能當件紀念品了。再見!」
蘭生無言地點點頭,眼神像是蒙上一層薄紗似的令人無法看清他神色。「嗯,再見。」
匆匆忙忙地轉機又轉機才回到香港,瑪姬連行李都來不及放下,即沖到醫院。
「媽!」瑪姬才喊了一聲就再也發不出聲音,她整個人撲進母親懷里,嗚咽地哭了起來。「媽……媽……」
「傻孩子,你哭個什麼勁兒呢?媽不是還好端端的在你面前嗎?這麼大的人了還像個小丫頭似的。」玉貞揉揉瑪姬的頭,眼角濕潤地對門邊的老人嗔叫。「爸,你也真是的,把瑪姬叫了回來,那她的工作怎麼辦?」
「媽,你永遠都比我的工作重要,你現在覺得怎麼樣?」瑪姬抹著眼淚,抽噎地問道。
玉貞臉上還是掛著她慣有的淡淡笑答。「就是這樣了吧!瑪姬,媽媽並沒遣憾,因為我有了你,這一生就值得了。」玉貞說著淚水撲涑涑地傾灑而下。
「媽媽,遺不遺憾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心里能夠得到平靜嗎?媽?你還在恨爸爸嗎?」瑪姬為她拭淨頰畔的淚痕,母女兩人淚眼相對。
王政勃然大怒地沖到床前。「住口,不準任何人提起他的名字。」
瑪姬哭喊地轉過身去。「外公,你怎麼能否認我父親的存在呢?我的存在不就是最有力的證據嗎?我的存在日日夜夜的提醒你們,我父親所做的錯事,不是嗎?」
「瑪姬,那不關你的事啊。」玉貞掙扎著從床上想去拉住瑪姬,但卻力不從心地跌倒在床畔的椅子上。
「不,這是我的事。媽媽,若不是因為我的存在,你早就可以離婚,找到你自己的生活,你都是為了我而苦苦死攪拌在這個就破碎了的家,是我拖累了你。」
「夠了,你們母女統統給我閉嘴,玉貞,你好好地養病,即使花光我所有的財產,我也要把你的病醫好,至于你瑪姬,你給我好好地照顧你媽媽。」王政以不容別人反駁的語氣說完之後,立刻由他的司機載走。
瑪姬服侍著母親,思緒卻不停地縈繞著遠在歐洲的蘭生。他們現在總該到阿姆斯特丹了吧?她透過大片的透明玻璃,望著滿天像黑絨布上貼著亮片般的星空,如此地自己問自己。
奇怪,才分開不到四十八小時,可是對他的思念卻越來越濃烈,就像一張密密麻麻的細網迎頭兜下,使人幾乎要喘不過氣來了。
他現在在做什麼呢?是不是也一樣的掛念著瑪姬呢?將頭貼在冰涼的玻璃上,瑪姬一次又一次地轉動著手指上的指環。
說再見就一定不會再相見了嗎?那麼從那時候就已死掉的心,是不是還會有活過來的一天呢?不懂啊,感情竟是如此的折磨人啊!
隨著抗癌藥物的加深作用,病床上的玉貞日漸贏弱。有時她會帶著如夢似的笑容,以羞澀的語氣對瑪姬訴說著自己和貝正龍相愛時的歡愉時光。但更多時候,她只是張著空洞的眼眸,靜靜地盯著似乎遠在瑪姬永遠到不了的地方。
「媽,喝點果汁好嗎?」瑪姬將打好的果汁倒進杯子里,端到母親面前。
「瑪姬,那個男人是誰?」玉貞接過果汁,盯著瑪姬渾身一震的樣子,莞爾地笑了起來。「媽媽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你還不打算告訴我嗎?」
瑪姬摟住母親的脖子。「媽,你會活得長命百歲的,醫生不是說你的情況已經穩住了嗎?」
「我分辨得出來什麼是真話,什麼是安慰我的話。貝瑪姬,你別想岔開話題,老老實實地告訴我,他是怎麼樣的人?」玉貞佯裝板起臉孔,拍拍瑪姬手背地催促她。
「他啊,他很體貼也很愛我,他甚至在教學里向我求婚。你看,這就是他送我的紀念品。」瑪姬伸出手去,請母親拿下戒指仔細端詳。
玉貞正經地面對女兒。「這是婚戒。」
「嗯,一對的另一只在他手指上。」瑪姬說完盯著外面的車水馬龍不發一言地發呆。
「他人呢?」麗貞隱隱約約地感到不對勁兒。「瑪姬,你老實說,你們之間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從你一回來我就覺得你似乎變了……」
「媽,沒有什麼事,這只是一次很令人感傷的邂逅而已啊!」瑪姬試圖輕描淡寫地一筆帶過,但玉貞察言觀色之余,知道這其中大有內文。
「貝瑪姬,你該不會是……該不會去招惹到有婦之夫了吧?」玉貞越想越擔憂,她舉起削瘦的手抓住瑪姬,厲聲地問。
「媽,我沒有去招惹有婦之夫!只是,唉,只是我根本沒有辦法確實的知道自己的心究竟怎麼了?媽,你為,我不敢忘了你的話。他姓于,是個很好的人。」瑪姬沒法子說更多關于蘭生的事,因為每提起他一次就會令她的心痛加劇。
「那就好,我放心了。」玉貞說完又昏昏的沉睡過去,留下瑪姬獨自地為心事煩惱也為母親的病而操心。
蘭生生著悶氣地坐在咖啡廳里,他的兄弟們也面色凝重地坐在一旁。
「呃,蘭生你別生氣嘛,我們只是想開個無傷大雅的玩笑而已,誰知道陰錯陽差,那個張夢雲竟然會窮追不舍,找到醫院去鬧。」阿凱雙手合十地一再求饒,但蘭生連正眼都不瞧他一眼。「我真是太寒心了,我的親兄弟竟然也有份!亞力耍我也就罷了,沒想到連大哥跟菊生也湊上一腳,唉!」蘭生端起咖啡,怨言連連地大發牢騷。「天理何在哪!」
梅生和蘭生對望幾眼,尷尬地笑笑。
「蘭生,我們也是為了你的終身大事著想啊。起碼,你不是因此而跟瑪姬有了個好的開始嗎?」梅生彈彈手指地勸著他。
「是啊,二哥,你自己不是說已經把戒指套在她手指上了,那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呢?」菊生百思不解地說道。
蘭生沒好氣地悶哼一聲。「套是套住了,但我回香港到現在都半個月,她就像消失了似的,我找都找不到人,再加上那個張夢雲的死纏爛打,我都快被逼瘋了!」
「阿凱,你打听的情況怎麼樣?」梅生朝阿凱使使眼色,阿凱立刻自口袋中掏出張紙條。
「我回公司打听了一下,听說瑪姬請長假,理由是她母親重病需要她照顧……」阿凱還沒說完即被蘭生粗魯地打斷。
「這些我都知道了。」蘭生不耐煩地大叫。
「呃,我還探听到一點別的,貝瑪姬的爸爸貝正龍就是貝氏化工集團的總裁,而她的外公王政,你們一定不相信,他就是華政企業的老板。」
阿凱的話說完之後,在場的每一個人都靜默了下來。光是貝正龍就已經是本港舉足輕重的大財團負責人了,更何況還有個政經兩界最有份量的元老王政。這表示瑪姬她並不是個單純的小女孩,她是所謂的餃著金湯匙出生,華冑世家的嬌嬌女。
蘭生看著左手無名指上那個簡單的白金環,突然失聲笑了起來,而後越發不可控制地激動大笑著。他雙手伸到臉上遮住雙眼,在干澀的笑聲中偷偷拭去眼角不習慣的濕意,吸了吸鼻子。
「原來如此,難怪她一直不肯給我長遠的承諾,果然事出有因,我這麼個小小的醫生跟她的身份實在是相差太遠了。」蘭生神態中透著濃濃的疲倦,緩緩地說道。
「蘭生,瑪姬不是這種人,我跟她共事了這麼多年,如果她是那種以財勢來衡量一個人的價值的人,我也不會將她介紹給你。這是貝氏集團的熱線,另外這個是華政企業的電話,或許你能用得上。」阿凱將紙條放在桌上,見蘭生沒舍表情,他伸手想拿回紙條,但蘭生卻搶先一步地拿起紙條,慎重其事地放入皮夾里,頭也不回地出去。
「唉,希望他能跟瑪姬有結果,否則以後我的日子就難混了。」阿凱站起來伸伸懶腰說道。「哦,此話怎講?」梅生拿起帳單,正要到櫃台結帳的腳步頓了一下。
「事情搞不好的話,不但得罪了蘭生和瑪姬,我們公司的新老板大概也不會對我善罷甘休的。」
「這關你們新老板什麼事?」蘭生好奇的問。
「從瑪姬自歐洲回來之後,華政企業跟貝氏集團忽然不約而同地對我們這個小小的旅行社感興趣。我們老板現在是整天抱著腦袋在發愁,因為兩方的人馬他都得罪不起,不敢不賣也不能賣啊!」阿凱想到這里就叫苦連天。
梅生跟菊生倒不把這事兒放在心頭上,因為他們現在倒是比較擔心自己的兄弟蘭生。
因為跟瑪姬失去聯絡已經使蘭生幾乎變了一個人,連帶的全家的空氣也總有些不自然,他們私心里總盼著蘭生能早些恢復正常。至于阿凱那里,他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愛莫能助了。
在于爸跟于媽動之以情及淚眼的攻勢之下,對于蘭生整天郁郁寡歡的模樣,亞力、梅生等一干共犯,再也不能假裝沒見到,只得找出阿凱,要他好好的去調查到底蘭生跟瑪姬之間是怎麼回事?
沒想到貝瑪姬那樣一個靜逸的女孩子,竟然有著那麼大的來頭,這消息不只是蘭生震驚,連在座的梅生兄弟和亞力都感到大勢不妙。
雖說于家也是中上階級人家,但又怎麼跟人家企業霸主和政經界的子女搭配呢?說愛情沒有階級門戶之分的人通常是睜著眼楮說瞎話、自欺欺人的成分較多,想到這里,他們就更感到無助了。
「這是你的命,你是我唯一的繼承人,怎麼可以把我辛辛苦苦打下來的江山拱手讓給別人呢?」王政揮動著手中那根上等紫檀木制成且瓖滿各色珠鑽的手杖,聲色俱厲的咆哮著。
瑪姬低垂粉頸地坐在母親病前,淚珠似無止盡般的粒粒迸落,很快地,在她胸前濡濕了一大片。
「爸,瑪姬只是個小女孩,政治上的事她沒辦法應付的。」玉貞拖著虛弱的軀體,拍拍瑪姬的手背,慈愛地為她抹去臉頰上的淚痕。
「,玉貞,當初我一心一意阻止你嫁給貝正龍是對的,他那個人偷偷模模拐走你,做事不光明正大,連他的孩子都是這麼沒用的東西!」怒急攻心的王政,邁著大步氣呼呼的踱來踱去,破口大罵。
瑪姬哀傷地走到王政面前。「外公,你要怎麼罵我都可以,請你不要再責怪我父母了,即使是錯誤,都這麼多年了,還有什麼好計較的呢?」
「你……」王政暴喝一聲,舉起手就往瑪姬的臉上甩了一記耳光,力道之大令瑪姬站立不穩而摔到一旁的沙發前,而王政自己則氣得全身不停抖動。
「你這個孽女,竟然敢跟我頂嘴!」王政的大吼聲引得他原守在這特等病房外的秘書、助理及保鏢們紛紛探頭一看究竟,護士也立刻拿著血壓計沖來,小心翼翼地為王政量著血壓。
看著瑪姬只是倔強的坐在沙發上,咬著唇任淚水靜靜地流,而年邁的王政則在護士的安撫之下,仍然滿臉不耐煩地用手杖輕點著地上厚重的地毯。玉貞心如刀割地掙扎下床,卻被護士所阻止。
「貝夫人,你現在身體太虛弱了,最好不要走動,以免消耗了太多體力。」護士想將玉貞扶回床上,但麗貞堅持蹣跚地走到王政面前,撲通一聲雙膝著地的跪在他面前,淚眼迷離的轉向一旁的瑪姬。
「瑪姬,你過來。」她臉上露出異常平靜的表情。「爸,女兒今生不孝,從小沒有盡到為人子女的孝道,長大又惹父親為我操煩,現在又身患重疾,再拖也沒有多少時間可拖了。」
「玉貞,你在胡說些什麼?我一定會想盡辦法治好你的病,護士,你還站在那里干什麼,還不趕快扶我女兒到床上去休息!?」王政對愣在旁邊的護士大吼道。
「不,爸,我今天再不說就要來不及了,讓我把話說完好嗎?」她拉過瑪姬跟她一起跑在王政面前。「爸,就如同我是你唯一的後代,瑪姬也是我這輩子最重要的財產。她還小,有個不負責任的爸爸並不是她的錯,我們大人的糾紛不要牽扯到她身上,她是你的外孫女啊!」
「玉貞,你別太勞累了,有話等你身體好一點再說。」王政心疼的拉起女兒,但玉貞堅決地搖搖頭。
「爸,看看瑪姬吧!她只是個小阿子,政治上的事太復雜了,她怎麼能應付得來呢?」玉貞說著說著,伸出手輕撫著瑪姬的臉龐,眼神中盡裝滿了慈愛的光輝-「所以我才想在我死之前把她扶上該有的地位啊!依我現在的關系和能力,還是可以讓她比別人更容易得到市民的認同,這是多少人想要都要不到的啊!」王政也傷心得老淚縱橫,一時之間祖孫三代都淚眼婆娑。
玉貞感激地將臉貼在父親的雙掌之間。「爸爸,我明白你是為瑪姬在鋪路,可是政治這條路是這麼的狡詐陰暗,我怎麼忍心我的小瑪姬去過那種爾虞我詐、時時提防別人算計的日子?
「我只希望我的小瑪姬找個平凡老實的男人,平平淡淡的守著日子就好,看看我自己,頂著貝夫人的頭餃到處受人注目,但是誰又知道我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我不想瑪姬重蹈我的覆轍,有名、有錢又有勢,並不保證一定就能令人得到幸福。」
「媽,你別想那麼多了,我扶你到床上休息好嗎?」瑪姬試圖要扶起玉貞,卻發現玉貞眸子中閃動著異樣的光彩,令她感到絲絲的恐懼慢慢地自心底浮上來。
「不,時間不夠了。瑪姬,听媽媽的話,好好保重自己,替媽媽孝順照顧外公……」她重重地喘了一口氣。「還有……幸福到眼前的時候……不要……不要輕易……的放它走……爸,我的時間到了……唉,瑪姬就拜托……拜托爸……拜托爸了……」
瑪姬瞪大眼楮地望著母親突然合上的眼瞼,擁在懷里的母親軀體像只消了氣的汽球般竣軟了下來。她不敢相信的猛烈搖著頭,動手想翻開母親的眼楮。
「不,媽,你睜開眼楮,我還要帶你去環游世界,還要生好多外孫給你帶。媽,你醒醒!媽,你不是想到荷蘭去看郁金香?我馬上去買機票,我立刻帶你去!」瑪姬慌亂地站起來,看著護士將玉貞扶上床,拔掉了點滴針頭和其他的治療線管。
「媽!媽!」瑪姬在護士和醫生將白床單蓋上母親的一剎那突然像發了瘋似的沖過去。「不要,不要帶走我媽媽,不要啊!」
「瑪姬,淚水不要沾到你媽媽的臉,否則她會走得不安心的!」老態龍鐘的王政,強抑著眼中的淚水,命令瑪姬讓開,但瑪姬卻恍若未聞地抱著母親的尸身痛哭。
「瑪姬,你冷靜些!」王政拉起了瑪姬,見她仍掙扎著要撲向已逐漸冰冷的玉貞,他忍不住暴喝一聲地舉起手就要打過去。
那一馬掌並沒有落在瑪姬臉龐上,它結結實實地打在一位斯文、戴著金絲邊眼鏡,身上是一身白袍的年輕人臉上,他不顧被打落在地的眼鏡,也沒有管臉上熱辣的痛楚,只是緊緊地抱著啼哭呼號的瑪姬。
「噓,瑪姬、瑪姬,人死不能復生。你再這樣激動,對你的身體也不好。」蘭生低下頭對抓緊拳頭抵住自己胸前的瑪姬說道。
「不,我媽沒有死,你騙人!你騙人!」瑪姬露出奇怪的表情瞪了他半晌,突然爆發出一陣啜泣,用雙拳不停地捶著蘭生的胸膛。
「瑪姬……」王政才叫了一聲就頹然地摔坐在沙發、醫生和護士見狀立即一擁而上,量血壓的量血壓、測脈搏的測脈搏。
「于醫生……」護士見瑪姬仍沒頭沒腦地捶打蘭生,擔憂地走近他。
「沒關系,讓她發泄發泄就好了,你們先跟陳醫生去照顧王先生,他年紀那麼大了……」蘭生抱著瑪姬坐在已移走尸體而空無一人的床側,輕輕地拍著她的背,一邊在她耳畔低語。
「瑪姬,你媽媽現在已經到另一個世界去了。你不要再悲傷了,因為你媽媽正在天上看你呢,如果你一直這樣傷心,她也會很難過的。听我的話,把眼楮閉上,想想你媽媽平常跟你說話的樣子,嗯,乖,把眼楮閉上,看到媽媽了嗎?」感覺到懷里的人點點頭,他放柔嗓音繼續說下去。
「媽媽有沒有對你說,好孩子不可以哭?媽媽有沒有笑?嗯?媽媽在做什麼呢?噢,做瑪姬最愛吃的點心……?」懷中的瑪姬越來越放松,蘭生心頭的憂慮卻更加深沉,看樣子傳聞王政是個跋扈的獨裁者這件事一點不假……
罷被急救醒過來,王政看看團繞在床前那些形形色色的臉孔,他立即又閉上眼楮,心里卻對那些面孔所帶著的焦急、溢奮和野心的氣息感到痛心——
你們等不及看我的病情,以決定他們在我倒下之後,在重新分布的政壇勢力中,能佔有幾分?他將頭轉向另一邊,雖然心中早已有了準備,但一旦眼見愛女在眼前走盡人生路,他仍是悲傷不已。
但性格中堅毅的那一面立刻又主宰了他的意志,在腦海中所想的都是該如何為玉貞辦好後事。這個生性懦弱又倔強的女兒啊!自幼失去母親照料和終日忙于政事的父親的疏忽,也難怪她會輕易地受到貝正龍那壞胚子的誘惑,卻也因此讓她抑郁一生,中年就敵不過病魔的摧殘——
我要讓她有風光而且隆重的葬禮,這是我欠她的,我那個可憐的女兒啊!臨終前仍是念念不忘的為她年輕時所犯的錯而自責。死者已矣,唉,唉,我又能責怪她什麼呢?現在只有好好的為她照顧瑪姬了……
瑪姬?一道靈光突然閃過他的腦海,他馬上睜開眼楮盯著床前那些人。「曾秘書你留下,其他的人都出去!」
所有的人都用期待的眼光望著他,似乎是冀望他能再說些什麼,事實上所有的人都心知肚明,只要政壇的王政說一句話,便可以使人平步青雲,也可使高位在上的人重重地摔一跤。
王政示意曾秘書將枕頭墊高,他斜臥在床上看著曾秘書細心地檢查著門外有無人竊听的舉動。
「老爸,有什麼吩咐?」曾秘書是他年輕時代所救的一位家境窮困的十來歲少年人的兒子,這些年來跟他就如同父子般的相處,難得的是曾秘書總是廉辭王政的提拔。
「敬昌,他們大概以為我快死了,現在要交代後事了吧?唉,政治是最現實的罪惡,卻也是不得不存在的罪惡。我還沒死,他們現在可能已經在討論怎麼重新分配權力了。」王政看著手腕上的點滴,幽幽地嘆了口氣。
「這就是人性。老爺,你有什麼重要事要交代敬昌去做的?」曾秘書坐在床前的椅子上,攤開記事本放在膝上。
「不,沒舍重要的事,只想找個人聊聊。」王政拿起煙,示意敬昌為他點煙。
「老爺,這里是醫院……」敬昌只得輕聲地提醒他。
「醫院又怎麼的?反正我也沒幾年可以活了。」徐徐地噴了口煙,王睡精明的犀利的眼光盯著曾敬昌。「敬昌,我們相處這三十幾年來,我一直把你當成是自己的子佷輩,你不肯接我的位子,令我難過了一陣子。」
曾敬昌露出淡然的笑意。「老爺,這件事是不可能的,我打算等老爺百年之後,回老家種田,過過清靜的日子。」
「人各有志,我總不好勉強你,甚至連我的親孫女瑪姬也不願意接我的棒子,唉,那丫頭的倔強跟她媽媽還真像……噢,我留下你來是要你替我辦一件事……剛才沖進來抱住瑪姬的那個年輕人是干什麼的?去查查看,非親非故的,他怎麼會這麼護著瑪姬……」
在敬昌出去之後,王政仍對這個問題百思不解。
瑪姬覺得自己似乎已經分裂為二了,一個是猶如失去懸絲的軟酸在床上垂淚的瑪姬;另一個則是月兌離一切佇立在旁側觀看這一幕的自己。
分不清是白天或晚上了,瑪姬任自己浸婬在無邊際無止境的悲痛之中。床前的護士、醫生和那個自稱為曾秘書的中年男子來來去去,但瑪姬根本提不起勁兒去搭理他們,她像醫生和那個自稱為曾秘書的中年男子來來去去,但瑪姬根本提不起勁兒去搭理他們,她像是失去了魂似的,成天渾渾噩噩的。
有那麼個丁點兒印象,似乎在記憶之中一閃而過有蘭生的形影,但來不及捕捉,馬上又消失無蹤了。
她抿著唇躲在被窩中痛哭。孤獨的感覺像濃稠的厚霧般包圍著她,自幼就跟母親相依為命,早已習慣了只活在彼此的世界之中,現在突聞噩耗,這種茫然無依的感覺令她被狠狠地一擊之後,再也爬不起來了。
「瑪姬、瑪姬?你听到我所說的話了嗎?你必須吃點東西了,否則你的生理機能會受不了的!瑪姬?瑪……」
一個個的醫生、護士在她床前試著不同的方式,卻都相同地無功而返,瑪姬執意地將自己關在傷心的閣樓中,這令所有的人都束手無策。
「咦,瑪姬,你這個戒指太松了,我把它拿下來放起來好不好?免得掉了。」有個護士想伸手去拔下瑪姬左手無名指上的指環時,一直僵臥著不動的瑪姬突然握緊了拳頭,令護士大吃一驚——
戒指……教堂……教學的聖壇……這些片斷走馬燈似的在瑪姬腦海中重復出現。新逃陟堡……慕尼黑……海德堡……蘭生!蘭生,你在哪里?我想念你啊,如果听到我的呼喚,你是否會立即來到我身邊?蘭生……
淚珠沿著臉頰滑落枕畔,她悄悄地別過頭去,見到窗外綠葉初發的光景,更是悲從中來。
我不知道啊,原來愛情是這麼折磨人的一件事。那種惶然失措、心焦又依戀過往回憶的心情,都是我以往所沒有經歷過的。如果這就是享受愛情甜美果實所應付出的荊棘利刺纏身,那麼我也甘之如飴了;因為心那甜蜜的回憶助我忘卻了一切的痛苦。
蘭生!蘭生!我說過自己不企求永遠,那是我在自欺欺人啊,短暫的相聚怎麼夠呢?我每想到你,就越想與你相守一生。現在我總算明白媽媽的心了,媽媽到現在還是深愛著爸爸的啊!即使爸爸對她不忠,她仍是原諒了他,將滿腔的憤恨都投射在別的女人身上,對爸爸,她沒有半句怨言,原來,這就是屬于媽媽的愛情啊!
舉起手看著削瘦的手指上輕易地滑運的戒指,瑪姬沉重地嘆了口氣——
我呢?我的愛情呢?只有短短的五天半能稱我所以為的愛情嗎?現代人習慣于逢場作戲,而身為時尚單身貴族的蘭生呢?他會忘了我嗎?或者也許……也許也會偶然在不經意的時候想起我?
我想知道,但是天曉得我有沒有足夠的勇氣去承當那可能否定的答案。蘭生,我該怎麼做才好呢?
「什麼?為什麼我不能進去探望貝小姐?」捧著一大把的桔梗,蘭生皺著眉頭對守在門口的保全人員叫道︰「昨天、前天、大前天,你們每逃詡不讓我進去看她,我說過我是她的朋友!」
「抱歉,這是上頭的交代,只有指定的醫生跟護士可以進小姐的病房。于醫生,請你諒解我們也是職責在身。」保安人員做了個抱歉的手勢,就是不肯讓開。
蘭生憤怒地用手爬爬早已被他抓得亂得跟雜草堆一樣的頭發,將手中的花交給保安人員。「好吧,那這花就麻煩你們轉交給貝小姐。」他說完頻頻做著深呼吸地朝走廊外的電梯走去,但立刻又轉了回來。
「可不可以麻煩你們告訴我,這到底是誰下的命令?」蘭生想了想又不甘心,忍了這麼多天,他費盡心思的想向同事們探听瑪姬的情況,但他們都總是顧左右而言他的不肯說,令蘭生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而無計可施。
「是我。」背後傳來蒼老但中氣十足的回答,蘭生一回頭就跟那個清瘦有著花白頭發的老人打個照面。
「你是瑪姬的外公?我們在歐洲曾見過一面。」蘭生正想向他介紹自己,但王政卻猛然一轉身地朝別的方向走去,蘭生怔怔地瞧著他。
「你不是想知道瑪姬的事?還站在那里干什麼?」正當蘭生不知所措之際,王政回過頭來用他有名的大嗓門吼道︰「現在的年輕人真搞不懂在想些什麼!」
蘭生這才恍若大夢初醒般地跟了上去,對這位政壇元老的行事作風總算有了大開眼界的認識。
巴老人面對坐在那棟豪華巨宅里,簡單但看得出來所費不貲的擺設,很貼切地襯托出老人不凡的氣勢。
但枯坐在此已近二十分鐘,王政並沒有說話,只是用炯炯有神的目光盯著蘭生,兩個人沉默地泡茶。
在茶過三包之後,老人一揮手,室內其他人立刻無聲無息地走出去,只留下那個秘書和兩人在室內。空氣變得極為安靜,蘭生懷疑連一根針掉落在地上都可能引起大響聲。
秘書再為他們沏好一壺茶之後,轉身欲出去,卻被老人叫住。
「敬昌,你不是外人,留下來。」老人的眼神並沒有轉向敬昌,仍然持續地盯著蘭生的眼楮。「告訴我關于這位于醫生的事,大大小小都要!」
「是。于蘭生,今年三十三歲,是外科醫生。從小到大成績優異,一帆風順,在主任醫生眼中,是個冷靜具有極佳判斷力的醫生。健康良好,唯一的缺陷是近視約六百度,平日以打網球及游泳健身。」曾秘書念到這里,蘭生已經霍然地站了起來。
「你們……」蘭生驚愕地瞪著他們,不明白他們葫蘆里在賣些什麼藥。
「坐下,年輕人這麼沖動,沒有耐性!」王政用力一擊,漂亮厚實的紅木桌子發出了聲巨響。「敬昌,繼續下去!」
「是,老爺。根據目前的資料得知,于醫生的家庭及親人之間都非常好,根本找不出什麼缺點。至于于醫生本人方面……」曾秘書說到這里,為難地看了蘭生一眼。
「說下去!」王政拿著小巧的茶杯,緩緩轉動他喝的甘甜茶液。
「呃,于醫生向來都沒有鬧什麼緋聞,只是半年前到歐洲旅行之後,有位叫張夢雲的同團旅客,曾到醫院投書指控于醫生對她始亂終棄。」曾秘書說完又再接下去,但聲音里有著明顯的遲疑。「還有,據說于醫生和貝瑪姬在歐洲時,是以未婚夫妻的身份前往的……」
「于蘭生!」王政的濃眉幾乎皺連成一道黑雲壓在他眼楮上了,他傾向前地眯起了眼楮。「可不可以請你解釋一下,你跟我的孫女是怎麼回事?」
「瑪姬是我最愛的女人。」蘭生絲毫不畏懼王政的逼視,平淡的表情在想到瑪姬的瞬間綻放出款款柔情。
「是嗎?很可惜,她跟你無緣,因為她的身份跟你相差太大了,況且你還跟別的女人牽扯不清……」
「這是瑪姬的意思嗎?」蘭生咬著牙問道。
「不,這是我的意思,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敢來高攀我王政的孫女,也不秤秤自己幾兩重!」王政不屑地悶哼了幾聲。「瑪姬要嫁給誰得由我決定!」
蘭生竭力忍住絕望而去的沖去。「王先生,我愛的媽姬只是個盡責的旅行社劣謨,我不明白你要為你的孫女安排什麼樣的婚姻。但是我相信她都不會快樂的,因為我們深愛著對方。」
「哼,是嗎?你以為你那三腳貓的功夫騙得了我,你就像瑪姬的父親,是個只會花言巧語的家伙,我才不會答應讓瑪姬跟著你,像她媽媽一樣的苦一輩子。」王政說著站起身子,看著落地窗外雅致的日本庭園式造影,神情冷漠地背對著蘭生。
「我不想評斷任何人。我想說的是,我愛瑪姬,不在乎是什麼樣的人,我都會守候著她的,告辭了。」眼見再談下去似乎也談不出什麼結果,蘭生主動地打退堂鼓,打算再找別的方法。
目送著蘭生開著他的黑色房車疾速而去,王政微微地對自己點了點頭。「敬昌,你看這個年輕人怎麼樣?」
「有膽識,夠冷靜,面對老爺的侮辱而能面不改色,而且自制力很強,可以到政壇上跟那些平庸之輩平起平坐,或者取而代之了。」
「嗯,你注意到沒有,他可比那些跟在我後頭撿好處的小丑們有意思多了,這樣的人只當醫生太可惜,一個好醫生一次了不起只能救一個人、一個家庭;但是一個好的政治家一次可以救成千上萬的人,成億上兆的人都會因此而受惠。」王政掏出煙,敬昌立即趨上前去點煙,他欲言又止但隨即被王政打斷。「敬昌,別再勸我了。我活下去已經沒有什麼指望的了。醫生早就宣布我的肺已經完了,既然如此還有什麼好顧忌的?現在我只希望能有足夠的時間把于蘭生拱上去,這樣就是死也瞑目了。」
「老爺……」他這話說得令敬昌有些動容。
「敬昌,你是我最信得過的人。可惜你志不在此,所以我只能將瑪姬和她的終身幸福托給你了,拜托你。」王政說著向敬昌一彎腰,行了個日本式的最高敬禮。
「老爺,我不敢當,只要我有一口氣在,一定會竭力的輔佐小姐跟于醫生的。」敬昌也回了個禮。
「唉,玉貞死了之後我想了很久,我再強橫、再專制又有什麼用?一樣會失去所有。也罷,你注意一下,看需要些什麼準備,盡避去做,現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給瑪姬一個較平坦的未來。」
听著敬昌的腳步聲遠去,王政長長嘆口氣的凝視池中燦爛斑紋的錦鯉,默默捺息了煙,沉思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