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逐漸暗了下來,草地上的游客也一波波地離去,整條雅芳河只剩下停泊在岸漫的游河船和帶著小鴨悠閑地劃過河面的母鴨,遠處有三兩只黑或白的逃陟,正親密地彎著頸子,彼此交纏著。
深深地吸口氣,映蟬在心里為自己打著氣,往那座跨越雅芳河的石橋走去。我來了,芻蕘,我就要朝你的方向而來了,無論結果將是如何,我都要找到你!
越過河,河的這邊大都是整齊優雅的都鐸式建築,家家戶戶有著用白蕾絲窗紗裝飾的窗,門前是塊不小的花園,各式各樣碩大的玫瑰,正爭奇斗艷地怒放出五顏六色的花妍。
循著地址而來到那一戶緊閉的門前,三番兩次想要按下門鈴,但猶豫卻使她終究只能怔怔地佇立在那里。
突然之間,門被輕輕地開啟,一條毛色棕黃的德國狼犬迅速地竄了出來,它立起來,隔著鐵柵欄,對著映蟬上上下下地吐著它寬且長的舌頭,令映蟬忍不住連退了好幾步。
「米奇,下來!」後面傳來映蟬夢中最熟悉的聲音,他低著頭將頸圈和鐵鏈套在跑到面前的狼犬頸上,這才抬起頭,迎向門口的人,「對不起,它還是條好奇心很重的小狽,它完全沒有惡意,如……」
侃侃而談地來到映蟬面前,芻蕘說著的話嘎然而止,只是用驚訝的眼光,像是見到什麼令他意外的事般地,直直盯著在愈來愈暗光線中的映蟬。
在北英的夏末,晚風刮著令人寒毛直豎的冷風,隨著天色愈加黑暗,只穿著薄薄夏衫的映蟬,忍不住抱住了自己,任風將自己的發向前飛揚。
「映蟬……你怎麼會到這里來?」任憑狗不耐煩地嗚嗚著,芻蕘月兌上的夾克,輕輕地披在她肩上,「你是用什麼方式問出我的地址?」
「不,沒有人告訴我,是我無意間發現,或許應該說是你告訴我的。」自皮包中拿出那本札記,映蟬兩眼不忍須臾離開他半刻,緊緊地盯著他。
愈來愈急勁的風猛烈地撲著他們,像是已經明白主人不會帶它出去散步了,狼犬停止了低鳴,自顧自地躺在花園的青石板地面上,興味盎然地舌忝著自己的爪子。自映蟬手里接過那本札記,芻蕘竭力地克制自己想將她擁進懷里的沖動,為了掩飾內心的慌亂,他低下頭隨意地翻著札記。
一陣風突然吹開他用來遮俺左臉的長發,他笨拙地半轉身,想要在映蟬面前保持最好的一面,但接二連三的風令他的打算落空外,反而更加難掩。
「謝謝你幫我把這小本子送來,我找了很久了。」落寞地說著,芻蕘慌亂地想要返回屋里,「謝謝你,再見!」
「芻蕘!」大驚失色地瞪著芻蕘的背影,映蟬不知哪來的怒氣,她伸手推開半闔著的鐵柵門,很快地走過去,兩手由後面抱住彪身一僵的芻蕘,將臉貼在他背上,「芻蕘,我繞過了大半個地球來找你,你怎麼可以這麼狠心的趕我走?這一、兩個月來,我惟一的念頭就是要找到你,芻蕘……」
「映蟬,記得那張契約嗎?由于多桑的去世,我們之間的約定都自然而然地結束了,皮家大宅我已經完全過戶給……」仍然沒有轉過身子,芻蕘的聲音在晚風中,別有一股淒愴。
「我不是為了皮家大宅,或是那些該死的錢而來找你的。芻蕘,我是為了你而來的。」
「我?你找我有什麼事嗎?映蟬,我沒有辦法改變命運,當事情發生時,它就是發生了,我找不出答案,也沒有辦法解釋。」帶著哀傷,又有點淡然,芻蕘掠掠飛舞的長發,閉上眼,他像第三者般冷冷地看著那一段飛來橫禍的日子。
攀著他的腰,映蟬很緊張地踱到他面前,面對他微偏著頭以躲避她的舉動,她握住芻蕘寬厚的大手,將之貼在自己臉頰上。
「芻蕘,我不再在乎究竟發生過些什麼事。只要是你,任何發生在你身上的事,我都感同身受,因為,我是這麼的愛你,所以我可以命令自己拋棄所有的理智,讓我的生命只為你存在、只為你發光發亮。」凝視著芻蕘那已經扭曲了的左半邊臉,映蟬輕輕地吻著他灰白雜紅的新肉。
「映蟬,你沒有必要這麼做。」閉上眼楮,芻蕘深深地吸口氣,「不要濫用你的同情,或者你以為這麼做可以表現出你的高貴情操,就像你當初可以為了你爺爺,委曲求全地維護我們那個充滿謊言的婚約?」
听到他尖銳且殘酷的話語,映蟬先是一怔,然後露出虛弱的笑容,「芻蕘,你又何必這麼說呢?無論我們的婚約到底是什麼,我只相信莎莎嘉寶說過的一句話——婚姻,就是兩個人合說一個謊——既然開始了,我就不讓它有結束的一天,今生我認定你是我的伴侶,就不會改變。」
「你听到我要娶你了嗎?」激動地捧起映蟬的頭,芻蕘逼使她無路可逃地面對自己那丑陋的疤痕,「你的勇氣令人佩服,但是你有沒有想過,必須面對這張比鬼怪更恐怖的臉過日子的滋味!有沒有?你說啊?」
「我不會去想,也從來沒有想過,因為這些是因我而起的英勇勛章。如果可能,我寧可自己來承受這種傷害,也不要它們發生在你身上。芻蕘,不要想讓我走,既然我有勇氣獨自來找你,我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無論你將以何種態度對我,我都要守在你身邊。」堅定地望著他,映蟬輕輕地說,但態度卻是不變的令芻蕘幾乎要為之動容。
原本一心想以言語激她離去的芻蕘,猛然放下手,踏著大大的步子進屋去,而映蟬也理所當然地跟了進去。她快樂地對自己微笑,喜悅得幾乎要唱起歌來。
因為知道芻蕘對自己被損的容貌感到困惑,映蟬決定最好的方法就是耍賴,先賴在他身旁,再慢慢地找尋解決之道。爐子上炖著鍋濃香的羅宋湯,不發一言地,芻蕘舀了碗湯給她,自顧自拿著新的床單,走進一間小小的客房,動作熟練地鋪設床具。
挑著眉地看著芻蕘的動作,映蟬心中漾滿了對這個男人的愛意,她喝著湯,隨意在屋內閑逛著,待來到後段那扇門前,她覷著沒有人注意,悄悄地打開門——
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張巨照,以及相同款式的白紗禮服︰這個房間竟和台灣皮家大宅的那間新房一模一樣,剎那間,映蟬有了時空錯亂的感覺。
飛快地跑回客房前,映蟬的臉漲得通紅,因為太過激動而說不出話來,只能訥訥地盯著眼前這個面無表情的男人。到底,他的心里還有我啊!聖母瑪莉亞,他還愛著我,還愛著我啊!那麼,我還有什麼好害怕呢……
「你先在這里住一晚,明天我送你到伯明罕搭機回台灣。」不帶感情地指指整潔簡單的客房,芻蕘的眼神避著她,「明天應該就有往遠東的班機了,待會兒先訂位。」
「好吧!但我沒有換洗的衣服,可不可以麻煩你到我車後的行李廂,把我的皮箱拿進來?」將鑰匙遞給他,映蟬臉上掛著似笑非笑的表情。
像是不期然會听到她的首肯,芻蕘愣了幾秒鐘才伸手去接那把鑰匙,就在此時,映蟬左手無名指上閃動的光芒引起他的注意。他無言地拿了鑰匙,滿懷心事地開了門。
在芻蕘一離開的同時,映蟬跑進那間淡雅素淨的房間,很快地沖個澡,將那套白紗禮服穿上,然後熄掉所有的燈光,坐在黑暗中等著芻蕘歸來。
疾行在昏暗的橋面上,狼犬米奇如識途老馬般的在前頭奔跑著,芻蕘滿心牽掛的看著手里的鑰匙,站在橋面上望著波紋漫漫的河水,突然覺得那把鑰匙有千百斤重。
她明天就要離去了,或許這一次她就要永遠地自我生命中消失,她還是一如記憶中的倔強而且美麗,被我如此冷漠地出言相激,卻還是委婉地訴說著她的感情……
懊讓她離開嗎?以前沒有她的日子,雖然苦,但我還可以期待著,或許還有見面的一天。明天,若送走了她,令生還會有相見的機會嗎?他倚著橋欄桿,陷入苦思之中。
煩躁地在橋面上來回踱步,握著那把鑰匙,他突然將那把鑰匙扔進奔流不停的河水里,拔腿便往突然全熄了燈的房子狂奔。
「映蟬、映蟬?你不要動,我馬上進來,可能是保險絲燒掉了!」焦急地朝黑暗中喊著,芻蕘連忙模索到廚房,找出蠟燭,就著微弱的燭光,四處地找著映蟬。
「芻蕘,你真的要我就這樣離開你嗎?」後頭傳來映蟬幽幽的聲音,芻蕘拿著燭台的手,在見到身著白紗禮服的她時震了一下,滾熱的臘油燙灼著他的手。
「映蟬,你……」將燭台放在床頭幾上,芻蕘像是受到無形的牽引似的,緩緩向她走過去。
「芻蕘,我愛你,即使要我說千言萬語,我還是這麼說。請你,不要趕我走,如果你是這麼的無法忍受我的存在,那麼我可以小心的、謹慎的隱藏起我自己,只要能讓我感受到你就好、只要能跟你呼吸相同的空氣,知道你喜怒哀樂就好。」拉拉禮服那長長的下擺,映蟬眼里蓄滿了淚光,「上次穿這套禮服,為了爺爺、為了伯公、為了皮家大宅。但今天,我要再次穿上這件白紗,為的是我自己。」
放下矜持地向他伸出手,等了許久都不見芻蕘的反應,映蟬自嘲地笑笑,轉身向浴室走去,想盡快將這應該充滿喜悅和祝福的白紗月兌去。
但她還來不及走到浴室門口,背後即有人用溫柔的臂膀將她圈了個滿懷。耳畔傳來芻蕘濃重的呼吸聲,帶著哽咽語氣,低沉沙啞地訴說著美妙的衷曲。
「映蟬,映蟬,我該拿你怎麼辦才好?當我以為自己已經可以完全將你封在我心底的某個角落時,各個分公司的報告,卻使我無法如我所以為的無動于衷。我告訴我自己,我是習慣孤獨的,但獨居的生活卻不再像以前般的自在,我想那是自我在皮家大宅前,看到滿身泥巴,綁兩條辮子的你時開始的,我該怎麼做,才能令自己的生活不再受你影響呢?」
伸手圈住他的頸子,映蟬閉上眼感受他不斷落在自己頸畔的吻,「芻蕘,難道你就這麼厭惡我嗎?」
「厭惡?不,你錯了,我是太愛你,愛你愛得令我患得患失。你知不知道有多少個夜里,我躺在床上輾轉不能成眠地想著你?有多少次我幾乎要忍不住追著你的腳步而告訴你——我愛你。在東京、京都、紐約,甚至巴黎,我都站在那里,忍著擁抱你的渴望,看著你離去。」
「你都在那里?!為什麼不現身呢?任我這樣一站站地流浪著,為了找你而擔憂害怕!」映蟬震驚地盯著他道。
「映蟬,映蟬,原諒我吧!我是個懦弱的人。阿蘭嬸告訴我,你要將皮家大宅還給我,這使我害怕,你是不是要藉由這個舉動,永遠地走出我的生命!所以我尾隨著你的行程,心想一站站地向你告別、一次次地說再見,或許我的心便可以早些對你斷絕牽絆,沒想到適得其反,我卻愈來愈渴望你,幾乎使我無法忍受,我只有逃開了。」摟著映蟬,芻蕘的聲音在黑暗中,像有股安定人心的力量,使得映蟬激動的情緒,逐漸平靜了下來。
「那,現在你的決定呢?」听完了他的心路歷程,映蟬凝望著他,哽咽地問道。
「我想,跟見不到你的痛苦相較,我倒寧可賭上一賭。如果有一天你厭倦了我而離去,至少我還擁有短暫的記憶。映蟬,我已經不打算放手了,你最好有所覺悟。」托起她的下顎,芻蕘用不容反駁的語氣笑著說。
「如果,我根本就不想離開呢?」深深地在他唇上印上濃濃的一吻,映蟬任淚水串申滾落,「芻蕘,我現在才明白,我之所以硬要留住皮家大宅的原因是——因為那代表了我的過去。而現在,只要有你的地方,就會是我的皮家大宅、我的快樂天堂、我的安全堡壘。我愛你,愛得顛覆了自己的生命,也絕不後悔的。」
「那麼,現在你可以忍受跟我一起住莎士比亞式的房子了嗎?」抱起映蟬,芻蕘將她放在純絲的床單上,咧著嘴,溫柔地問。
「是都鐸式的房子。管他的,只要有你的地方,誰在乎它是什麼樣的房子!」摟著芻蕘的脖子,映蟬在微笑中吻進了彼此靈魂的深處。
英國的夏末,玫瑰碩大如牡丹,天色早亮晚暗,盛夏有著冰冷的寒風,但這些對映蟬這個來自南國的女人卻沒有絲毫困擾,因為每天她都有個最溫暖的男人,以最大的熱情為她解決這些小問題。
而皮家大宅,也在她的記憶中愈來愈黯淡,而後只剩淡淡的鄉愁了。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