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月爾善他二哥,收到你替他捎來的信函後就快馬先趕到此地。其他人馬,過幾天也會由北京那兒抵達。」
日堪滿腔熱忱地比手畫腳著,對重新梳理過的福樂極力解釋。可她一臉敵意,防伺甚嚴,任他杵在離她十步之遠嘮叨不休,近不得一步。
「你別這麼緊張,我不會對你怎麼樣的。」
盡避他的聒噪十分誠懇,她還是無法信任這張和月爾善極為相似的面孔。她已經被捉弄夠多次了,沒興趣無止無休地任他耍下去。
埃樂的花廳里,就這麼兩個人遙遙對峙,無論日堪說什麼,她一概不信。
日堪無力地垮下雙肩,連日趕路的疲憊似乎全在這一刻爆發,化為深深重嘆。
「我不說就是了,你好好休息吧。」
但他沒有移動,看不出有離開的意思,反倒一徑深思。
他在圖謀什麼?又想耍什麼整人花招?一個月爾善就已經整得她半死不活,現在又冒出另一個。她懷疑,阿瑪是否揀了個妖孽回來,後頭就會由此引來一批批惡鬼?她該怎麼辦?她實在敵不過。甚至這個日堪一聲吩咐,就教下午在月爾善房內目擊一切亂局的下人全閉緊嘴巴,半點風聲都沒得透露。
連府里莫名出現這個高大黑衣男子的事都瞞得滴水不漏,除她以外,家中無人知曉。
避他是日是月,對她而言,這兩個都是惡煞!
「對不起。」
日堪挫敗而無奈,淪為無能的和事老,徒有熱忱卻不見效用。
「我知道月爾善一定對你很不友善,你才會這麼敵視我,但月爾善他不是故意的。我想,他是把任務失敗和負傷受困的氣全出在你頭上。你受的委屈,我們會重重補償。」
誰希罕。有本事就全都立刻滾出去,她才不屑跟他們攀關系。
「我代我弟向你致歉,也代他向你致謝。幸虧他是被你所救,要是他身負重傷地流落到荒郊野嶺去,不死也會成殘廢。這恩情,是我們欠你的。」
得了吧!裝得再友善也沒用,不信就是不信。
他尷尬得無言以對了好一會,才忍不住地朝她跨近一步,福樂就向後彈離好幾步,劍拔弩張地戒備以待。
不行……她根本不接受他的善意。罷了,那就談正事吧。
「福樂郡主,請問你家人除了搜救回我弟之外,有沒有再繼續派人搜尋他的同行伙伴!」
這下換她難堪了。可是,雖然她家人沒一個有此閑情,她卻一直有在私下進行。所以,應該算有吧……
見她退縮地點點頭,日堪微蹙雙眉。「你是不是還發現了什麼?」
發現了什麼?就發現傷患啊。
「喟嘆不方便說,還是賭氣不想說?」
「我干嘛跟你賭氣!」不要把她看得跟她外表那般幼稚。
日堪非但不被她突來的嬌斥冒犯,反而松口氣地和煦一笑。「你總算肯開口跟我說話了。」
那又怎樣?倔強的小臉依舊忿忿防備,不甘示弱。
「我想你大概不了解事情的嚴重性,所以先點你一下,省得平白無故地又受了月爾善的罰。」
「什麼嚴重性?」」你知道我是誰嗎?」
「你有了不起到我們這種邊關刁民都得認識的地步嗎?」少自抬身價。
他忍俊不住,登時回復熱切的好心情。這麼可人的模樣,竟配著如此倨傲的脾氣,擺明了不屑別人疼惜,卻更引人興趣。可月爾善的悠哉警告自他腦海一浮起,歡欣的笑容馬上隱去。
「我不是想向你炫耀身世,只是想告訴你一聲,盡量別跟他問及任何有關身家與受傷的事,也別泄漏你知道他不是四貝勒的事。他很不喜歡別人刺探他的隱私,或干涉他的處置。」
「我從不跟他喳呼那些有的沒的,就已經被整成這樣。你以為我會對那種人的隱私有興趣嗎?」
「你不好奇,可你家人呢?」
她愣住了口,隨即捏緊小拳喝道︰「就算我家人喜歡東問西問,月爾善也看起來沒啥子不高興,享受得很。」
「他不會對外人泄漏真實情緒,所以,我想你八成替你家人受了不少委屈。」
「為什麼?」這對她太不公平。「我也是他的外人,憑什麼」
「他已經將你視做他的人。」
「我才不要!」
「我可以諒解。」他好言安慰。「他先前對你真的太過分了,也難怪你會如此反感。但那事其實我也有錯,因為我在你還沒被月爾善壓入澡桶里懲戒時就已抵達房外,我當時以為你們是在打情罵俏,所以沒及時出面阻止。直到情況愈來愈不對勁……」
「你們一家全是怪胎!」
目堪怔住,呆望她滾落的淚珠。
「我只是做一個醫者該做的事,既不打探他的隱私,又不貪他什麼好處。我一心一意只想著怎麼把他治好,怎麼替他找回失散的伙伴,怎麼料理其余善後。
這是每一個牧人都會做的相同反應,幫助一個落難的過客,只是牧人他們的能力照料不了他,但我可以,就只有這點差別而已。可你們是怎麼看待我的?不是指責我別有居心,就是大議報酬問題。我有開口要求過那些嗎?我沒有你們卻死都認定我絕對有,我否認時又當我是矯情,耍弄客套。你們到底還想怎樣?算我錯了行不行?我不該不自量力地出手救援,我道歉,行不行?你們干脆直接移駕他處行不行?」
「這的確是我們的錯,但你家人的言行卻……」
「他們是有企圖沒錯,可你們難道一點分辨能力都沒有嗎?月爾善他會笨到看不出我和我家人的立場完全不同嗎?」
日堪雙唇開開合合,發不出聲響,不太想告訴她什麼一扮黑臉一扮白臉的齷齪推想,省得再次傷到她。
「你們走,最好馬上就走!反正他傷勢已經穩定住。又處處跟我的囑咐唱反調,那請自便!他想怎麼處置他的身子,我沒意見,我也不敢再有什麼意見,只求你們馬上離開,別再折騰我們這些小角色!」
「對不起,你……恐怕還是得再忍一忍。而且,你有恩于我們,這份情……」
「我不要你們還!」她悍然駁斥。「我不要你們的任何東西!難道我沒有拒絕的權利?!」
「我想,正因為你什麼都不圖,才惹得月爾善對你一肚子反感。」他語重心長地深瞅她的盈盈淚眼。「我也是這種人,我不貪圖什麼的。這點你跟我很像。」
誰跟他很像了?
「對一般人來說,我們這種超月兌的修養是很奇怪的。」他以夫子般的智慧模樣抒發胸懷大志。「因為通常很少人會什麼都不圖地去做一件事。你救助我弟,應該是冀望著我們回贈的厚禮,或是打算勒索一份人情,或是假作什麼都不貪圖地想博得美名。所以你的回應,會讓人覺得你心機很深,背後有某種不易測透的目的。我了解這種被人曲解的感覺,因為我也常遭到這種事。」
他到底在講什麼?拒絕他們的回禮就是拒絕了,哪還有這麼多大道理好解釋的?
目堪見她眨巴不解淚眼的模樣,很有開導愚民的滿足感。該是淡淡離去的時候了,好給人世事難以參透的空靈感受。
「我不多打擾,告辭。」
「可你話還沒解釋清」
「來日方長,我們多得是機會慢慢談。」
「你真打算一直偷偷待在我家?」
「直到京里的人馬趕來。」
她沮喪地垮著小臉,看得日堪又忍不住。
「你就這麼不喜歡我……我弟弟?」
她尷尬地左右瞄著地面,似乎有某種不得不面對的感覺在流轉著。不,她才不承認,那大丟臉了!
「我本來對他並沒有什麼好感惡感可言,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我才發現有的人是我再怎麼強迫自己也無法接受的。」
「你對他連了解都稱不上,又怎能斷言自己絕對無法接受?」
這話倒扎扎實實地點了她一記,也讓她大覺怪異。「你干嘛這麼努力地想拉攏我和月永善?」
「沒有,只是他和我很像罷了。」
她愣愣眨巴濕潤的長睫。這人有病啊,動不動就說別人跟他很像。
「月爾善或許有些性格上的暇疵,很難令人接受,但你要試著以智慧去分辨。
因為有些缺點是他有,而我沒有,這點我們就很不同了。」
「你不要跟我拐彎抹角!我只有一件事絕對肯定,就是我不會嫁給你弟,你不用白費力氣地撮合!」
「那麼你也可以開始看看身旁其他優秀的男人了。」
語畢,他便很優秀地飄然遠去,留下滿臉錯愕的福樂。
顯然她家里又多了個怪胎作客。這樣下去,日子還要不要過?
她決定了,從今起,再也不跟月爾善打照面。反正他的傷勢已經穩定,她只要每天去查看一眼即可,不必逗留,也毋需羅唆。
算她白痴,竟然妄想過月爾善會對她有好感,這份可笑的期望差點將她溺死在澡桶中,也洗清了她的大頭夢。月爾善看她就討厭,見她就惡心,她何苦再去作踐自己惹人嫌?算了!
埃樂疏離的轉變,連家人都感到不對勁,又套不出任何口風,月爾善卻輕巧一記就打破僵局。
「這個,要給我?」福樂愕然。
「是啊。」月爾善笑得好不純真,看得他房里擠滿的福樂一家人眼花瞭亂。
「'昨兒個北京的人馬抵達此地時,我就要他們立刻把這份我指名的禮給找出來。」
「可是……」她既驚喜又有些無措地捧著掌中書本。「可是我不懂什麼經脈穴位,這本針灸經穴圖冊,我不一定研究得來……」
「就是因為不明白,才要好好花功夫研究啊。」
眾人莫不暗暗贊嘆地景仰著月爾善的談笑自若,目睹福樂連日與他冷冽對峙的心防如何被他輕松擊潰。
她不知道月爾善的陰謀,卻也不遲鈍。「你干嘛送我這麼貴重的圖冊?」雖然她興奮得直想快快研讀內文,此禮來勢之唐突,實在不能不謹慎。
「你或許因為跟蒙古大夫刀醫多年,對骨骼筋肉方面很拿手,但漢人對醫術的研究別有一番見解,其中一項,正是精于筋肉血脈間的縫隙探索,每個穴位,都猶如宇宙。」
「听說把針扎在穴位上,不但不會出血,還會驅病止痛是嗎?」她急切問道。
「不盡然,不過你說的也沒錯。」
埃樂臉上大展敬佩的光芒,崇拜他瞻仰手中至寶。不需藥草、不需流血或包扎就可以處理傷病疼痛……真是太神奇了。她本以為那只是中土的傳說,沒想到竟會是真的!
「貝勒爺,您也太寵她了。」屋里擠著的一家老小假惺惺地猛敲邊鼓。
「就是啊,何必派人請江南名醫割愛這本秘笈給我們家這笨娃研究?讓您的人馬南來北往地長途奔波,就為了拿這東西討咱們福樂歡心?」
「福樂真是好命,有貝勒爺這麼疼她。」
她沒力地一挑左眉,暗咳一聲,就客客氣氣地請大伙移駕別院,她有事要私下同月爾善說。
見女兒如此愈來愈上道,郡王爺連忙幫福樂將閑雜人等統統掃出去,還賊兮兮地笑著替他倆掩上門扉。
埃樂才懶得搭理家人們的一肚子歪主意,她只想面對真實的月爾善,把話問清楚。
「你為什麼送我這書?」
他卸下惡心巴拉的優雅笑容,一臉散漫地垮在南坑的軟墊上大擺無賴相。「算是道歉,省得我又欠你什麼。」
簡單一句話,就將她差點死灰復燃的芳心踢回谷底。
她這傻子,還在期待什麼?月爾善連人情都不屑欠她了,哪有可能對她改觀?
只是,他也沒必要把帳算得那麼清,在他倆間完全不留任何可能性……
罷了,與其無聊地在那兒暗自傷懷,不如多學點新鮮實用的東西。
「你有被人扎過針嗎?」她努力興奮地一頁頁翻閱著。「那真能治病,而且不會痛?」
「你學成之後扎你自己看看不就曉得了。」
她沉下強撐出來的笑臉。「'你怎麼還是跟以前一樣討人厭!」
「我沒必要討你喜歡吧?」
「那又何必對大家做出一副你很喜歡我的惡爛德行?」
「好玩啊。我什麼都沒說,他們就胡思亂想地編派出一整幅光明美景,你不覺得很有趣嗎?」
「婚約的事,你又是抱著什麼樣的念頭?」
「你說呢?」
她討厭透了他這種似笑非笑、似真似假的悠哉樣,有如刻意在撩人芳心,偏又對她沒意思。
「謝謝你的禮物。」先前的好心情全冷回連日來的淡漠疏離。「你好好休息,過兩天就可以拆下這些固定傷肢的板子,然後」
「我就可以滾了?」
埃樂不自在地咽了咽喉頭。幸好月爾善搶她一步先道出下文,否則她永遠不知道這話說出口竟有這麼難听。怪了,好像自月爾善來之後,她的言行就愈來愈粗率,隨時都有種被他逼急的壓迫感,就口不擇言起來。
「那個吉林將軍為什麼對你這麼痴心?」他百無聊賴地掏掏耳朵,調離她的心思。
一想到還在不斷派人前來游說的吉林將軍,她就好想沖到荒山野嶺去狂吠一番。「你問我,我還想問你咧。」
「喔?」
「我到底干嘛了竟然招惹他到如此陰魂不散的地步?我只是做了每個人都會做的事,順手幫忙有需要的人罷了。為什麼搞得好像我這麼做是因為我對他有意思,所以他也開始對我有意思,然後周圍的人也認定我們兩個都相互有意思?!」
「那還真沒意思啊。」呵啊,有點餓了。
「正是!懊心好意對人伸出援手,卻被人硬是扯到啥子郎有情妹有意的胡說八道里去。不管我再怎麼拒絕對方的贈禮和口信都沒用,他反而追得更緊。」
「他大概以為你在拿喬吧。」
「我哪有!」
「看起來很像啊。」他舒懶地枕臂至後腦。暮春陽光曬得人渾身輕軟,好不愜意。「女孩子家嘛,總愛玩矜持的把戲。心里野得要死口里卻貞潔透項,骨子里騷得要命而子上倒裝得清心寡欲,真是可愛斃了。」
啊,遙想京中妖姬美妾,他幾乎熱淚盈眶。
「是嗎?我看起來像是在欲迎還拒?」她蹙眉深思。
「可我不是啊,我該怎麼跟吉林將軍講明?」
「何必?我看你們倆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玩得也挺高興的。」
「誰在玩了!」少把他的惡劣心態扣到她頭上來。
「如果我是男人,我出手救他就絕不會傳出這種可笑流言!」
「是啊,或者你長得再丑怪一點,也會很安全。」
「怎麼說來說去好像都是我的錯?」
「因為你是女人嘛。」有兩三分姿色的就更可悲啦。
「我為什麼老覺得你笑得涼涼的,像在看人好戲?」
「你拼命杵在我跟前硬要演給我看,我還能怎樣?」當然只得捺著性子觀賞。
埃樂重重將經穴圖冊推還至他胸口上,傲然不可侵犯地高高睥睨炕上撩人的性感男子。「把你的東西拿回去。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你不是才一臉貪婪地覬覦著這本書?」他哼然吟著,任書躺在他胸前。
「我若真有需要,自會托我京里的朋友買到。告辭!」
「我會送你銀兩買得到的東西嗎?」
他又成功地勾住了她蠢動的好奇心,不甘不願地回首咕噥,「哪個……外頭買不到?」
「連看也很難看到。」他隨意翻著書頁 啪響。「上百幅江南名醫評點過的穴位圖例,下針穴位、適應癥狀、並用經脈、優缺忌諱,記得知細靡遺,集結了數百年的精華。加上這可是宋版醫書中的極品,連印墨都極其講究,追論出色的刻字和紙張。就算不懂醫理,欣賞這書也就夠教行家心醉神迷。」
她咽下繃緊的喉嚨,想反悔,又不想被他三言兩語就哄回頭。「這麼珍貴的東西,你、你又是怎麼從什麼江南名醫那兒弄到手的?」
「是從宮中太醫那兒拿來的啦。」嗯,指甲好像該剪了。
埃樂驚呆、「'拿?這種寶物你怎麼跟他拿?而且你人在此處休養,宮里太醫的東西你如何回京去拿?」
「飛鴿傳書。只要吩咐一聲,京里的人馬自會替我送到。」
她不安地轉著眼珠快速掃視整座屋內。的確,他是有這本事,光看這院落被他北京來的人馬載滿各色家當布的富麗景象,就足以證明。
「我的意思是,也就是,你這本書該不會是……呃,那樣來的……的吧?」
「偷嗎?」他狡猾地故作無辜、內心暗笑地瞧福樂被這句話嚇得七上八下的模樣。「我怎麼可能會做那麼無恥的事?」
「喔。」呼,好險。
「我的人馬只要告訴對方說,我要這本書,對方就會很興奮地快快奉上。」
她蛾眉一蹙,不對勁。「對方都是怎麼個興奮法?」
「就手腳發軟、渾身打顫,或是很見外地下跪求我的人馬盡避去拿,請他們別太客氣。就這樣。」
「你勒索別人!」
「冤枉啊,大人。我發誓我的人馬絕不會做那種事,只是不曉得為什麼,只要一亮出我的名字,別人就對我那麼好。」
「好你個頭!」這人根本是個混帳、惡棍!「你的東西你自己收著,我才不要這種來路不明、手段不正的贓物!」
她憤然殺出房外,卻倏地破身後淡淡的低嘆螫得心驚肉跳「哎,真可惜,千里迢迢運來的珍本只為了來這兒當柴燒。」
他打算燒了那本贓物?
埃樂整個下午滿腦子想的都是這事,搞得全家大怒人怨,她卻毫不自覺。明知那本書已不是她的東西,想再多也沒用。可是,燒掉那麼珍貴的百年古冊……
「福樂!」
小扮喊得太遲,她已迎面一頭撞上門板。
「福樂,你在搞什麼呀!」
五嫂罵得太慢,她已怔怔地將整壺茶水注往一桌子點心。
「郡主!小的沒傷得那麼重,請……哈哈哈!」
侍衛嚷得太晚,額上小傷被福樂包成纏滿整顆腦袋的一大團白紗。
他要燒書?為了躲避強搶醫書的罪名嗎?
「福樂,請你回自個兒房間吃晚飯吧。」連她額娘都受不了了。
「呃?」
她這一回神,才奇怪為何同桌吃晚飯的家人們全都皺眉瞪她。
「飯是用來給你吃的,不是用來給你玩的!」哥哥們看不下去地喝斥。「不吃就滾出去,少在這里浪費糧食!」
她傻傻回房,想了好久才想明白,她扒飯時好像忘了張開嘴巴。
「郡主啊,你怎麼把自己弄成這樣?」老嬤嬤一邊高聲抱怨,一邊替她換下滿身湯湯水水的衣裳。
那麼珍貴的書、上百幅經穴圖、歷代名醫的心血精華、高人評點、世間僅有……
「不行!我說什麼也得把它要回來!」
埃樂這一猝然起身發憤宣告,立刻撞倒右側正傾前替她扭上襟扣的肥滿嬤嬤,摔了她四腳朝天,一時鬼哭神號,惹來一票三姑六婆前來譴責她擾人清靜的暴行。
直到深夜,她才逮到機會再度去找月爾善談判。
「有事嗎?」
埃樂尷尬地遙望幽黑客房內躺臥的人影,半天後才勉強擠出聲音。「那個…
…我想再和你談談,下午那本經穴圖冊的事。」
遙遠臥榻上的人岑寂好一會,起身坐往床沿。「你談吧。」
「你……不點燈嗎?」
「你用說的,我听就行。」
「喔。」她手心都冒汗了。「我考慮了一個下午,還是覺得,你那本針灸經穴圖冊對我在……呃,習區救人的功夫上,會有很大的用處,所以,我想……」
她憋著小臉凝聚勇氣。別怕,他要笑要諷;要罵要削,隨他去就好了。為了保存圖冊,忍人所不能忍是必要的!
「請你把圖冊還給我!」
她連吼出這句時都沒臉睜眼,雙眸閉得跟她蜷成一球的小手一樣緊,大氣都不敢喘一口。等了好一陣子,月爾善卻毫無回應。
慘了,他是不是已經把書毀了?如果是撕毀還沒關系,她可以一片一片慢慢拼湊,可萬一是燒毀了呢?
埃樂心跳急速,不安的晶亮大眼不斷飄往一旁的火盆。微紅的余燼,隱隱飄著雲煙。今天天又不冷,又不是祭祀時分,燒東西做什麼?
不會吧,他不會真把寶物就這樣給毀了吧?
「你在看什麼?」
她嚇得暗暗抽息。面對這麼重要的古書存亡,她完全沒有逞強使悍的余地,全然屈居下風。「你……不會把書燒了吧?」
「我燒的不是書。」
「喔。」太好了!謝天謝地、可喜可賀!「那你可以把書還給我嗎?」
「你真的只是來拿書?」
「是啊。」怎麼了?有什麼不對嗎?「喔,當然,我也是來跟你致歉的。我下午一時在氣頭上,說了很多冒犯的話,請你原諒!」
這樣應該夠了吧,他應該可以把東西還她了吧?
「我不懂你。」冰冷的低吟听來毫無感情。「平日一副對我深惡痛絕的模樣,擺得好像你有多清高,私底下卻衣衫單薄地趁夜跑入男人房里,談些明早再說也可以的無聊問題。你真正的企圖到底是什麼?」
她衣衫單薄?垂眼一看,她幾乎魂飛魄散。她怎麼穿著睡衣睡褲就沖出來了?
連件夾袍也沒披上!
「我沒有什麼企圖!'」她雙臂交抱著,勉強遮掩身形,急切辯解。「我是怕你真把那本圖冊給毀了才趕緊跑來,絕沒有其他意思!你把東西交給我,我馬上就走!」
他不回應,在黑暗中更顯迫人的壓力。
「如果你不還我也沒關系,可是請你別對它」
「自己來拿。」
「可以嗎?」他願意無條件還她?
「我放在床里角落的箱底,我爬不過去。」
這倒是,他左腳上的三大塊固定長板還要兩三天才能卸下,上床下床都很困難了,怎麼爬進床角找東西?
「那你坐靠那邊一點。」這樣她才能安安全全地從另一側爬過去「你半夜私闖男人房里都不避諱了,還怕什麼?」
她突然警戒地站在床前兩步之遙,不再前進。
月爾善今夜很不對勁。雖說他平時就心性反覆無常,但一個女孩只身進到男人屋內,什麼都得格外小心。她很心疼那本書,可還沒心疼到忘了自身安危。
「算了,書我今晚不拿,明天再取。」
「怎麼又改變心意?」
「因為我覺得你說得很對,東西明天再拿、事情明天再談也可以,我只要確定你沒毀了它就行。」
「我隨時都可以毀了它。」現在也不遲。
「你!」這人有沒有腦筋?「你嘔氣也總有個限度吧?干嘛要拿書來開玩笑?
那是無價可買的前人智慧。」
「對我來說,也不過一本垃圾。」
「既然如此,就還給我!」她憤然朝床沿黑影伸手。
憊給她的,不是她朝思暮想的書冊,卻是一只反扣住她細腕的巨掌。
「干什麼?!」她怒斥,內心驚恐。
「福樂。」
這輕喚,听得她靈魂為之一顫。從小到大听了千次萬次的這兩個俗到極點的字,從沒有一次,像他喚她時那股動人心扉。普普通通的爛名字,透過他的唇,總會化成奇妙的音韻,散發魔力。
不行,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氣氛實在太危險。
「你講話就講話,別動手動腳。」她傲然恢復孤冷態勢。
「我很想相信你來此純為取必物件,卻沒辦法撇去其他的可能性。」
「你也太臭美了。」
「你有過一見鐘情的感覺嗎?」
埃樂腦袋頓時失常,雙耳嗡嗡作響。他說的,應該不是她以為的那個一見鐘情,也許是一箭……一箭中了什麼東西。如果是箭傷的話,得先檢查箭鏃有沒有帶鉤。若是有,就不可直接拔出,省得尖鉤挖爛傷口。
是故,必先切開傷處,或是「你、你受傷了?」
「是,因為我有那個感覺,你卻沒有。」
愈說愈沒頭沒腦。她慌得听不懂他這奇怪的癥狀陳述。除非是傳染病,不然很少病癥去你有他就也很有的。可是,她好像,真的有點被傳染了。由他箝住她的那股強烈熱力,竄上她手臂,掃掠她全身,整個人陷入難以言喻的燥熱中,惴惴不安。
「你是不是,該休息了?」
「我們是不是也該休戰了?」
他是不是又在要什麼詭計?「這、一點也不像你平、平常會說的話。」
「因為有些話,在這樣的黑夜才說得出口。」他岑寂一會兒。「你對我一見鐘情過嗎?」
有也不會告訴他。譏誚她可愛又說她惡心的人,干嘛跟他講?「你……你有嗎?」
啊!她在問什麼鬼?這是啥子爛問題?這會害她被他嘲笑到死的!
「如果沒有,我為什麼要問你?」
不會吧,他是在捉弄她吧?最好少拿這種京城大少調情用的伎倆對付她,她吃不消的。而且,她的怯怯情思一再遭他戲耍,反覆嘲諷,現在她哪有膽再面對自己的悸動?
他緩緩將她拉近的力道,卻讓她亂了方寸,情不自禁地擁向坐在床沿仰著等待的俊臉。
他是真心的嗎?他也和她一樣,在平日針鋒相對的互斗中,有著另一種奇異的感覺嗎?
傻地,她迷蒙的雙眼因這傾身趨近,看清了他在黑暗中的狀況他的左腳沒有固定傷肢的長板!
他徑自拆掉她用來穩住鼻折處的板子?或者,他並不是負傷中的月爾善?
埃樂驚駭地猛然向後退,閃開坐在床沿的詭異分子,背後卻赫然撞上莫名出現的一堵龐大肉牆,截斷了她的退路。
氣怎麼回事?
「嗯嗯嗯,這沒嫁做我的人,就先學會了偷人?看來咱們可有得'姘'啦。」
肉牆饒富興味地醇醇吟道。
埃樂抬望俯在她頭頂上睥睨的陰涼笑靨,整個人都空了。月爾善?他怎會站在她背後,他怎麼站?不是還沒拆板子嗎?背後的人是他,那身前的人是誰?
苞她坦言一見鐘情的,也不是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