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開飯店房門,門板後出現的,是張錯愕的小瞼。
凌晨兩點。
「嗨。」她也知道這聲招呼僵硬得笨拙,但……她原本以為他不會來了。
森然入內的魁偉身影,昂貴的喀什米爾大衣上布滿小珍珠似的細雨,散發夜的寒氣。他孤冷環視寬敞而幽暗的套房,只有夜景窗邊的小燈,微弱映照單人沙發前的小幾上,一杯淒清的咖啡。
床頭音響傳來她自己轉開的古典頻道。拉赫曼尼諾夫的無言歌,婉轉孤獨。
他回眸凝視她的不解,深不可測。由她身上自備的棉質粉花睡衣,又瀏覽回她的雙瞳。
他怎麼了?外面開始下雨了?
「你要不要先擦擦頭發?」都濕濕的。
他沒有接過小手遞來的毛巾,反而一把將她狠狠擁入懷中,捆得死緊。他用力埋首在她的秀發里,疼惜得幾乎要將她揉碎。
「奎恩!」好痛,輕一點。
但她悶在他胸膛內的嬌斥,全然被他濃重的鼻息掩沒。他擁著她,堅決不放,仿佛這是他身體的一部分,他致命的弱點,他靈魂的迫切。
她何必等他?她為什麼不責怪他?
奎恩!拜托松手,她快窒息了。
他緊緊地、緊緊地揉著臂彎中的小人兒,強勢環住她徒勞的微弱掙扎。他心疼地深深吸取她頸際的香氣,不舍地以微碴的面頰摩挲她的臉蛋,渴慕那份細膩。
他究竟該拿這玻璃人兒怎麼辦?到底該如何對待?與她愈是親昵,愈覺得自己粗大笨拙,對這精致的剔透嬌娃手足無措。
一個個珍愛的吻,慎重地覆往她臉龐、她頸側、她前額、她眼上,終而依依不舍地貼在她鼻前,深深喘息。
她緊張地僵立在他懷里,知道他的大掌已探進她睡衣內的滑膩背脊。她幾乎可以預測他接下來的舉動,但她已經規劃好,今夜不做什麼,就兩人好好談心。可是——
瑪雲根本沒有多少轉圜余地,就被他迅速褪得一干二淨,同時,被覆上他的大衣。
「奎恩?」他要帶她去哪?「等一下,我里面——」
房門一開,她嚇到不敢講話,抓著襟口任他大步帶往電梯里。他要干嘛?
「奎恩,我的東西都還留在——」
「別管那些。」他以重重的吻作為了結,捧住穿著過大外衣的縴柔嬌軀。
「別——」不要一出電梯就拖著她跑,大衣衣擺一隨之掀蕩,幾乎露到膝蓋以上。
她被他怪異的舉止嚇得不知如何是好。所幸夜深兩寒,飯店大廳人影寥寥,一出外頭,更是荒涼孤冷。
「我們走回家吧。」他連溫柔都充滿不容反抗的霸道。
「從這里?」這麼遠?!「為什麼不搭——」
「不,我們不搭。」他將慌張的小人兒抵入林蔭大道旁的濃密黑蔭,拉開小手揪緊的大衣前襟,朝他暴露豐艷同體。「我們就這樣,一路慢慢回家。」
她驚駭到無法言語。他……在路邊密林里,就這樣……
他並沒有給她太多思考空間,就沉重而灼痛地疾速入侵……
她輾轉清醒,一時不知身在何處。在極度的疲倦中,勉強認出這是他倆的臥室。好困……可是不能不起來。艱困地撐肘起身,發覺自己掙都掙扎不動。仔細睜眼,才看清奎恩正俯在她開敞的腿間安然沉睡。
這是在干什麼?
她羞到快燒焦,急著想扳開分擁著她大腿的兩只巨掌。這陣中看不中用的扭動,不見成效,反倒搖醒了他。
「干嘛……」倦嗓濃濁,模糊地皺眉抬眼。
「快放手!」不要這樣箝著她!
「幾點了?」焦點逐漸聚攏。
「你先放開我再說!」這種態勢叫她怎麼說?
近在他眼前的,正是他銷魂一夜的纏綿女敕艷,大大分敞著,宛若在向他炫耀她的嬌媚可憐。驀地,才蘇醒的意識又開始意亂情迷。
「早。」
他給了她熱情的一吻,深深吻上她的柔弱花蕊,回味令他沉醉的芬芳。
「不要這樣!」羞死了的雙膝拚命扭動,拒絕忍受這種丟臉的姿態。「而且夠了!你這樣教我怎麼好好跟你談?」
「你談啊。」他在听,而且喜歡待在她雪膩大腿間來听。
「奎恩,夠了。」她求他好不好?「我不希望我們再這樣下去了。」
他突然眼神一銳,對上她的視線,瞪得她心驚膽戰。他太精明了,還沒掀起任何風吹草動,他就透視到不對勁。
「你不希望怎樣?」冷眼低喃。
她尷尬萬分。自己渾身赤果、坐在床上被他箝制成這種姿態,教她怎麼跟杵在她雙腿間的男人談?而且,她隱約瞥見自己雪膚上的處處吻痕,簡直無地自容。
「我希望,我們在這件事上,能夠……節制一點。」
「為什麼?」
他這一犀利質詢,可把她問傻了。對啊,為什麼?會不會是因為她不想太快有孩子?還是因為太耗費心思和體力?這會不會太牽強了?那,到底是為什麼?
「我可能……不太喜歡這麼……」
「噢。」他諒解地森然眯眼。「原來這種程度的熱情,你覺得還不夠過癮。」
「不是!」才不是這樣!
「不然呢?」
不知道。她恐慌得滿頭大汗,不曉得這直覺的回應背後,到底藏著什麼理由。「我想,我們可以一起做的事很多,不需要對……性的事,這麼、這麼投入。」
「除了性以外,我們也有做過很多其他的事。」
對啊,那她到底想逃避什麼?
「我收到你送我的禮物了。」突轉的溫柔,愣住她的緊張。「謝謝我很喜歡。」
美眸傻傻眨巴,一時怔住,不及反應。
「下次我來安排。我們再一起去飯店用餐,听音樂會。」
「喔。」好像……突然飄到雲頂上,軟軟的。
「昨天為什麼一個人傻等,不打電話回來催我?」左掌憐惜地捧撫小小的臉蛋。
「因為,我想,你可能有事在忙……」這是常有的事。
太過貼心,令他不舍。「我沒事在忙,只是在調整心情。因為我昨天下午找你表姊芹芹來——」
他掌中的小臉忽然閃開,趁勢月兌離他,速速滑下床沿,裹上睡袍。
「時候不早,你該去上班了。」
她僵硬的友善笑容中,太多防備,勾起他的警戒。
「瑪雲,我們還沒談完。」
「不要緊,那些事可以等有空的時候再慢慢談。」
「為什麼不想跟我太親近?」甚至以希望能節制一點的說辭作掩飾。
糟糕……「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你是什麼意思?還想說什麼你不喜歡來狡辯嗎?」他下床佇立她跟前,一把就剝下她的掩護,陰冷地袒裎相對。
她不敢看他,不小心瞥到他早晨慣有的,莫名地停了一下視線,才匆匆躲避。
「你喜歡。」他犀銳瞪視,揪住她的小手,緩緩引往自己的粗壯,要她握起。「你在這方面騙不了我。」
她緊繃地抽起雙肩,艱困忍受他伸入她之內的長指,企圖抗拒他的挑撥……
他凶猛地攻擊她,幾乎將她背靠著的觀景大窗推裂。他痛苦叩額在玻璃上,狠勁侵略他懷中殘忍的嬌娃。窗外高空的陽光過分刺目,令他難以睜眼。
辮花、灼烈、汗水淋灕,繁華的城市就在他眼下。突然間,他猛烈奔射,瞠眼暈眩,熾燦的驕陽刺穿他雙瞳,在他眼前的玻璃窗仿佛猝地消失。他頓失依靠,抱著懷中的摯愛,愕然傾跌下二十四層樓的高空,粉身碎骨。
我不相信你。
☆☆☆☆☆☆☆☆☆
奎思去新加坡開會的這一周,她首度體會到,什麼叫寂寞。
懊想他。
奇怪,她明明不喜歡他太熱烈的親密。難得她回到一個人的生活,可以享受獨處的自在,卻常常迷惘。明知他不在台灣,她卻還是一下班就回家到處看看,一定要莫名其妙地晃過家中每一個角落,都找不到他的身影,才死心地自己吃飯、自己看書、自己看電頑,視而不見地怔怔轉台。轉轉轉,都看不見她想看見的。
打電話給他好了。
可是,抓著話筒發呆良久,想不出什麼可以說的。
他是去治公,行程緊湊。如果沒有什麼重大的事,就這樣打電話給他,合宜嗎?
她該跟他聊什麼?歐洲央行宣布再升息一碼?在野黨的派系人士又帶立委候選人上門要求挹注政治獻金?明年董監事改選,二叔可能會聯合部分長期股東進行無上限的公開征求委托書?
憊是……還有什麼很重大的事非得現在緊急打給他不可?
我很想你?
丟死人了!她趕快切掉還沒被接起來的撥號。
對了,外婆最近血糖有點高,可是一逼她節制飲食她脾氣就會變很糟,這個夠不夠直要?或者……最近有什麼人出了車禍或罹患重大疾病?天哪,她到底在想什麼?有必要為了打一通電話就開始趕盡殺絕嗎?
你還要多久才回來?
噢,拜托!她第N次在他還沒接應以前切斷電話,埋首在沙發軟墊內哀哀申吟。他後天就會搭下午兩點的班機飛回台北,她這不是明知故問嗎?
她到底在干嘛?這麼期望在他面前耍白痴嗎?
就……就這樣打過去好了,听听他的聲音,知道他還活著……
突然,她要死不活環抱著的電話響了起來,嚇得她縮手亂拋,又連忙翻下沙發七手八腳地撿回,急急應話。
「你找我?」
啊,她這笨蛋,她撥去的電話全被記錄在他手機里。可是……奎恩的聲音!她好高興,光听到他的聲音她就好高興。
「有什麼事嗎?」
有啊。呃,就是,那個……
「喂?」
「我在!」她趕緊出聲。「我有呃,一件很重要的事想跟你說。」
「嗯。」
「就是啊……你、你現在方便听嗎?」
「你說。」
即使講廢話她也甘願,好歹多騙到他一兩句回應了。「我一直都沒有跟你說,我在日本有一位很重要的朋友。」
沉默。電話雙方都沒有下一步動作,陷入僵局。
「然後呢?」他淡漠等候,持續了感覺不太友善的寂靜良久。「你就只是要告訴我你在日本有個重要朋友嗎?好,我知道了。然後呢?」
她呆了一陣,才突然醒了似的。「呃我、我想介紹你們認識!」
「為什麼?」
不知道,她也只是沒話找話講,努力挖一些自己很重要的事。不料,竟隨手丟出了她最大的王牌,結果現在無法收拾。
他是不是在生氣?還是太累了?或者覺得她的來電簡直莫名其妙?為什麼他听到她的聲音,好像一點特別的反應也沒有?
她究竟找他干嘛?
「喂?」
猜疑,加上失落,使他低醇的回應,在她听來仿佛有些不耐煩。「抱歉打攪你了,你快去休息吧,晚安。」
小手局促地快快切斷通訊,逃回臥室的被窩里,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
整個家靜靜的,沒有聲音,沒有他的存在,也沒有他的氣味。驀地,沒來由的傷懷,涌上她的眼眶。不是因為孤單,不是因為自己的笨拙,不是因為話不投機半句多,而是……
他並沒有特別想念她。
對他來說,分別好像不算什麼。
只因為這樣,她淒淒慘慘地哭了一整夜,隔天差點上不了班。這樣不行,她一定要貫徹初衷︰跟他好好把事情談開。她再也不要讓心思被他牽著鼻子走,她必須提出她的看法,兩人公平協商。
「我不是很懂你的意思。」
必國後,他與她坐下來鄭重對談,卻始終一派疏離,彌漫濃厚的冷淡壓迫感。
「你在我出國前也是提什麼希望我們節制一點、關先生不會對你這樣之類的,你能不能先想清楚你要表達的是什麼再開口?」
她僵直地對坐在餐桌的另一側。奎恩好奇怪,會不會是因為公事太忙了?
「我知道我的表達能力不太好,而且我的意思又有點復雜,但是總歸一句話——」
「你想跟我保持距離。」
單刀直入。他冷傲地一句,就掀了連她自己也不明白的底。
是這樣嗎?她怔怔自問。好像是,卻又過度簡化,連充滿感情的部分都被他削去。
「你喜歡相親期間那位斯文有禮的關先生,對于跟你結婚、天天坦誠相待的熱情丈夫,你卻予以排斥。」
「沒有。」她嚇到了,他怎會這樣講?「我沒有排斥你!我很喜歡我們——」
「你喜歡跟我,卻不喜歡我這個丈夫。」
美眸驚瞠,不敢相信。奎恩怎能面無表情地講這種話?
「你自己的失控,你不去好好享受,卻反過來暗暗怪我,好像你太陶醉了全是我的錯。」他受夠了她荒謬的邏輯,干脆揭穿,懶得再跟她捉迷藏,兜著圈子你追我躲。
「我的意思不是你講的那樣——」
「你是!」森寒的力道不容辯駁。「你只是不想被講破了,太難堪,所以故意否認好維護自己的顏面。你覺得夫妻之間是坦誠重要,還是面子重要?」
她不知道……小手顫顫緊握,力持鎮定。她又沒有跟其他人做夫妻的經驗,她哪知道該怎麼處理才好。
可是……不管怎樣,都不要吵架。再怎麼誤解都不要緊,就是不要吵架。
「你為什麼不肯坦然接受我?」
奎恩突來的痛切質詢,刺中她的心。從來沒有人,這麼真實而直接地跟她說話。
「用真實的一面對待你,不好嗎?」為什麼他盡力傾心,結果她痴迷的還停留在他社交性的表面形象?「難道你要的是只會做表面功夫的虛偽丈夫?」
也許曾經是。但她更深認識他之後,她就……
「真心對待我有這麼難嗎?把你整個人和整顆心都交給我有這麼危險嗎?」
嗯,很危險啊。因為一個不小心,就會被他隨便刺傷,而且傷得好深好深。
「還有你說的那位日本朋友。」他頭痛欲裂,擰著鼻梁半晌,才決定長痛不如短痛。「我知道那個人,我也看過他的照片了。」
什麼?
「又是一個斯文有禮、西裝筆挺的男人。」他苦笑,比誰都更不想接受這事實。「你喜歡關先生,難道只因為關先生的感覺跟那個人很像?」
「這是兩回事……」
「你簡直有病。」他絕望,冷落自語。「你把我切割得七零八落︰一部分是社交和職場上的關先生、一部分是討厭鬼奎恩。然後你既要客套疏離的關先生,又想拉近跟他的距離。你喜歡帶你享受又很親密的奎恩,卻又不要他跟你太親近。瑪雲,我是一個完整的人,活生生的人,我沒辦法像那些演技派的模範夫妻,過著人格分裂的異常生活。」
她也不要,變得像她爸媽那樣。但是,她又該怎麼做?
「你就不能試著接納我嗎?」奎恩煩躁到連建議都像脅迫。「不能努力去喜歡我不被你認同的部分嗎?」
不是,她沒有這樣看待過他!
她的惶惶搖頭,給了他錯誤的解讀。
「是嗎?」她就是不肯接納一個完整真實的關奎恩。他還能怎樣?
他知道她對夫妻間的坦誠交心還太生澀,她還有很多幼稚的觀念要調整,可是他也有自己受創的情緒要處理,他也有自己的原則和尊嚴。他得一面自我療傷,還得帶領她離開荒唐的偏差想法,最具效率的方法,就是一切照他的規矩來!
「從現在開始,你只踫得到奎恩。」他疏冷起身,下達結論。「一個任性、邋遢、需求旺盛的熱情男人。」
那是他最坦白的自我,獨獨與她分享卻遭她嫌棄的真實面。
「除非你學會接納我,否則你別想再接近你所謂的關先生。」
他不理會她欲言又止的無辜與惶惑,拒絕再度心軟。
「所以你別再到我公司來、別想我會以關先生那副虛偽德行給你什麼好臉色看。」
她愛的,他不給;她不愛的,他硬要她學著去愛。
「奎恩!」她急急喚住他的決裂背影。「我從來沒有那種想法,是你誤——」
「不是我誤會你,而是你不了解自己。」
這一句,狠狠折騰了她好幾個月。
無論她後來再怎麼企圖溝通,都徒勞無功。奎恩根本不屑跟她談正事,他滿腦子就是,不然就是閑揮諶日,像個無賴漢。偶爾跟她談談自己的規劃、敏銳的理念,但態度太輕狂,讓她難辨真假。
最可怕的,應該是︰他說對了。她好像真的痴迷于道貌岸然的關先生,更甚過對她熱情如火的奎恩。
有時她想見他,會忽然陷入迷惑︰她想見的到底是哪一個?奎恩,還是關先生?
她過去受到的完美教,如今成了極大的阻礙。做人為什麼要表里一致?那樣的人際關系豈不是太赤果、太粗糙了嗎?她從小到大,很少在她的階級圈圈里踫到奎恩這種人,坦率得讓她非常不自在,非常不能理解。
愈是如此,她愈渴望見到在她腦海中不斷被過度美化的關先生。
她想見關,那才是她熟悉的人際類型,讓她感到安心,可以回到她從小待慣了的價值觀里。奎恩太無禮、太魯莽,一直企圖將她自過往的窠臼中拖出來。那樣不是不好,而是……她會怕。
她怕到衍生出另一種詭異的勇敢,連奎恩都為之愕然︰從沒想過有人會為了防衛自己小小的象牙塔,偏執到這種地步。
「奎恩。」
她在他倆出游觀海的休旅車中,緩緩月兌得一絲不掛,越過排檔桿,匍匐到他身上來。無助凝望他的同時,小手正覆在他飽滿的牛仔褲襠上。
「我隨便你玩,可是你讓我見關,好不好?」
他還未將她抽離扭曲的觀念,反被拖進她妖異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