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吵……」
梅舒心癱在床楊上,翻來覆去,緊合的窗仍阻擋不了府外震天價響的迎親鑼鼓聲。
「叫外頭的人別吵了……」他掀起了衾被捂面,吵雜魔音仍透過層層棉絮,刺入耳內。
「梅嚴……梅嚴……叫外頭別吵了……」
在一旁桌前抄帳的梅嚴抬起頭,又低下去。「銀鳶城的曲府有喜,迎親隊伍整整拖了一街,聲勢浩大,也難怪吵了。」
「我詛咒他們婚姻不幸……」擾人安眠的,都該下十八層地獄去油炸。
梅嚴又仰起頭,這回注視著榻間鼓鼓脹脹的那團人球許久才道︰「不好吧,程府主子若嫁得不好,您心里也不會太好受吧。」
說完,低頭繼續抄帳。
棉被突然掀開,露出梅舒心半睡半醒的惺忪容顏。
「你說什麼?」
「程府主子若嫁得不好,您心里也不會太好受吧。」翻頁,嗯,這筆帳款收到了,入帳。
「程府……嫁不好……」梅舒心揉揉眼,看來很是稚氣。
「曲程兩府結為秦晉之好,就是您方才詛咒婚姻不幸的那兩人。」
「程府那兩個……弟弟,要成親啦?」不是才滿十七嗎?他的咬金也是這個年輕漂亮的嬌齡,呵。
「不,是曲府來迎娶程府主子。」梅嚴非常非常加重「迎娶」兩字。
「……噢。」衾被重新蓋回臉上,鼾聲傳來,梅舒心又睡死了。
梅嚴輕聲一嘆,這幾日他都很努力地在四當家耳邊傳達程咬金要嫁做人婦的消息,可四當家給他的回應都是這樣——听話听一半就睡熟了,誰說喝酒才會誤事?睡死了同樣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對了三十來頁的帳後,梅嚴換了另一本的帳簿,毛筆沾墨,落筆——
「你說什麼?!」
床上的梅舒心突然眺起來,還教衾被給絆住了身子,花了好一會兒的工夫才掙開了圈圈成山的被丘,以他睡夢中從未有過的敏捷身手「滾」到了梅嚴桌旁,雙手一攤,擋在帳冊上,也被冊上未乾的黑墨給染了滿手髒污。
「你剛剛說什麼?!」
「剛剛?那是半個時辰前說的好不好。」
「說!」他沒有心情抬杠。
哎,四當家現在的神情實在是不太適合搭配上這麼鏗鏘有力又中氣十足的吼聲,好歹眼瞼也別眯著嘛,看起來真是沒有說服力。
「銀鳶城的曲無漪迎娶程府主子,半個時辰前,花轎打咱們梅莊門前經過,您還嫌吵,現在聲音是不是變小了些,您可以好好睡了。」算算時辰,花轎也差不多離開了金雁城南門。
「他娶的是哪一個程府主子?!」
「可以娶來當妻子的那一個。」
「……咬金!」
梅舒心低吼一聲,搖搖蔽晃地朝屋外沖。
哪個半途殺出的程咬金,竟然敢對他的咬金出手!
在他夢里滿滿都是她的巧笑倩兮之時,他的咬金竟然上了別人家的花轎,準備冠上別人家的姓?!他沒點頭同意,她怎麼可以這麼做!
她還沒填滿他的思念,他打算用將來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將所有的她都填入心里,一切都還沒要夠,她卻要棄下他?!
「梅嚴……備快馬……我要去搶親!」
砰!
梅嚴慢條斯理起身,收拾完一桌帳簿,又拭淨了雙手,才走到門檻邊蹲下,拍拍伏臥在地板上的梅舒心。
「要搶親,也得先清醒呀!」
喜房內,安靜無聲。
扒著紅縭,她眼中所能見到的,除了紅紅一片外,就只有自己絞弄著嫁衣的無措雙手。
頭上的鳳冠好沉好沉,讓她快挺不直發疼的背脊和頸子,這折騰已經持續好幾個時辰,新嫁娘都是這般辛苦嗎?
嘴里的糖飴已化,濃濃的酒味蔓延開來,竄上鼻腔的辛辣刺激出淚意,她悄悄張開嘴,小口小口地吸了新鮮空氣,藉以消減酒液的辣熱。
她快醉了嗎?吃了五顆酒糖,為什麼直到現在她還能這麼清醒地害怕著?
定是因為之前讓梅舒心三顆醉仙釀梅酸給灌醉的糗事,使她曾痛下決心練酒量,這下可好了,酒量似乎練得更好,但也必須花更長的時間才能讓自己喝癱,否則按照以往的酒量,只消兩顆酒糖,大概就搞定她了。
連喝酒都能想到他……
不爭氣的眼淚不知是讓酒給嗆的,還是讓腦中浮現的記憶給氣的。
不過,在程咬金餃在眼眶的淚水還沒來得及墜下前,房門咿呀一聲地推開來,听到床畔的程銖福身喚出「姑爺好」時,她知道進房來的人是曲無漪。
淡淡的酒味,是來自于他。
一班喜娘還沒按習俗吆喝新人飲合巹酒、以金錢彩果撒帳,便讓曲無漪揮手撤下,連想鬧新房的人也被阻隔在門外。
「你也下去。」曲無漪開口要程銖一並離去,嗓音很沉,是一種近乎回蕩在山谷間的音律。
程咬金本想要程銖陪她一塊留下來,她不想和曲無漪單獨相處,但也知道無論早晚,她總得和曲無漪相看兩瞪眼。程銖輕輕握了握程咬金的柔荑,給予她支持的力量,然後又向曲無漪福了福身退下。
門扉關上後,房里有片刻的沉默,程咬金屏著氣息,即使隔著紅縭,她仍覺得由曲無漪身上散發的壓迫感相當駭人,她不敢想像自己失去紅縭遮掩後,與他四目相對的那一刻,她該有怎生的反應——
系上彩緞同心結的喜秤探進了她的喜帕,挑起的一瞬,程咬金選擇了閉目逃避——那些喜娘交代的回眸一笑、眼波流轉著羞怯之類的渾話,全讓她給拋在腦後。
跋緊的眼前雖是黑幕一片,但也能輕易感受到紅縭離了鳳冠時所帶來的明亮。
時間久到她認為曲無漪已經將她看得足夠,卻遲遲沒見他飛撲上來——因為含玉曾說過︰「怕是連紅縞都沒掀就對咬金使出餓虎撲羊的禽獸之舉!」,所以她一直認為曲無漪接下來該有的舉動便是那樣,可是……
房里靜得很反常,終于讓咬金睜開了眼。
然後,她看到了一張蹙著劍眉的峻顏。
曲無漪生得極為好看,眉峰雖濃黑卻不粗獷,帶著數分商賈氣息,深刻的輪廓似有胡漢血統,賞心悅目之際卻讓人止不住對他的惶恐,興許是他眉宇間的暴戾之氣,輕而易舉地毀掉那樣俊俏容貌所帶來的短暫儒雅錯覺……
第一眼,程咬金就確信自己很怕他!
再加上,曲無漪此時臉上的表情絕對稱不上是欣喜若狂,完全使人不敢相信眼前這個男人曾經那麼渴望娶她為妻……
曲無漪伸手挑起了她的下顎,沒有半分憐香惜玉,擰攢的眉頭只有加深了刻痕,而不見松緩,神情越來越偏離了新郎官該有的喜色,如果要她來下定義,她認為那叫——不悅的猙獰。
「我要娶的,不是你。」
一匹疾馳而來的駿馬踏上了曲府的石階,馬背上一道身影整個趴在馬頸上晃蕩,喀噠喀噠聲中挾帶細碎的叫聲——
「把咬金……還給我……」
另一道人影倒是相當盡責地執韁策馬,避免馬蹄胡亂踐踏到酒席上無辜賓客的嘴臉,並且隨時隨地負責將那懸掛在馬頸上的人給撈回來。
這兩人正是梅舒心與梅嚴這對主僕。
席開百來桌的宴席間,反常地鴉雀無聲——並不是因為梅家主僕的闖入,而是早在他們兩人殺上曲府之前,賓客們就全都瞠著困惑及驚愕的眼,沒人動箸挾菜、沒人飲酒作樂,活月兌月兌像是被訓斥一頓而正襟危坐的孩童,連大氣也不敢喘一聲。
梅舒心一面心急的找人,一面抵抗睡魔的勾引,半睡半醒間自是沒發覺不對勁,而梅嚴卻發現了異樣,在梅舒心努力想翻桌伏吼卻又忍不住睡趴在桌沿之際,阻止了主子的鬧場。
「情況不太對勁。」梅嚴說道。
「當然不對……我的咬金……」他的咬金被別的男人強娶,情況當然不對呀!
「不是,這宴席上完全嗅不出半分喜氣。」相反的,氣氛沉重得很奇怪。
「當然不可以有喜氣……我的咬金……要嫁別人……有什麼好高興的?」
梅嚴放棄再浪費唇舌,決定帶著梅舒心直闖新房,不過曲府那麼大,要找間新房可不是簡單的事,所以他邊走邊揪住一個看起來打扮很「曲府」的中年男人,問道︰「新房在哪?」
中年男人臉上的神情和眾賓客一模一樣,好似受到某種程度的驚嚇,在梅嚴重復問了第三回兼準備掄起拳頭打醒他時,才恍然回神地指了指右方。
但梅嚴還沒來得及彎進右方檐下,一道頎長身影率先走了出來。
「不用去鬧新房了。」
聞言,梅嚴挑眉覷他,從來人身上未月兌的紅蟒袍顯示,他,就是那個強娶程府主子的家伙——曲無漪!
「把我的咬金還來!」梅舒心突地精神一振,沖過梅嚴的阻擋,一把揪住曲無漪的衣領,然後,癱軟,只剩擰得死緊的五指仍不從曲無漪領上放松。
曲無漪身後護主心切的曲練上前,梅嚴也不甘示弱,朝梅舒心身前一站,兩人像是爭著過橋的猛虎,誰也不讓誰。
「咬金?是指我今天過門的妻子?」
「她是我的!」梅舒心又睜開眼吠道。
「可她今日拜的是我曲家列祖列宗,喝的是我曲家合巹喜酒,怎麼算也不算你的。」曲無漪扯開了嘴唇,除了嘲諷,沒有任何笑意。
「我管她拜的是誰家的祖宗牌位,喝的是誰家的穿腸毒酒,反正今天我是來搶人的,我現在腦中挖不出什麼報復手段,「小人報仇,冬天不晚」,我不急在一時,識相的就將人雙手奉上——」梅舒心一氣呵成,雖然一副睜不開眼的惺忪睡相,好歹也看得出他已經盡了最大努力。
他曲無漪什麼都識,就是不識相。「否則如何?」
「你就好好享受到冬月之前的風光,很快的,我會將你從銀鳶城給攆除掉。」梅舒心半眯著眼,雖仍帶睡意,卻也恢復了每到冬月時專屬于他的心狠手辣。
「听到這種威脅讓我滿心期待,我倒想瞧瞧你怎麼攆除我。」他向來熱哀有威脅性的事物。
「像攆除一株雜草一樣。」梅舒心臉上的認真沒讓曲無漪比下半分。
「光說不練就會像只落敗瘋狗,夾著尾巴在遠處猛吠。」
「是狗還是虎,你等著瞧好了。」
「主子,現在不是吵嘴的時候,先將程府主子討回來才重要。」梅嚴提醒道,看梅舒心和曲無漪的模樣,他們是有足夠的本領你一言、我一句針鋒相對到明天清晨,不過這對搶親沒什麼實質上的效果。
「噢對!把我的咬金還來!」梅舒心伸手向曲無漪索討。
只見曲無漪扯開紅蟒袍,隨手丟給曲練,嗤笑一聲︰「怎麼?我剛才沒說,她已經被我休回程府了!」
退貨。
若是商品質地不良或是不合乎買方需求,在某些程度的妥協下,退換貨品是商行間時常會踫到的情況,只是她從不知道,婚嫁大事竟也有這種作法。
房里,程銖哭得好淒慘,因為女人若坐了回頭轎回府,等于向全城居民宣告她的身敗名裂,沒有人會去仔細探求她被退親的原因,他們只會知道,她是一個連夫家也不願收的女人,她這個被退貨的正主兒沒太大反應,反倒是貼身小丫鬟替她一次哭齊了兩個女人的淚水。
「好了好了,又不是什麼大事,再哭幾聲就停了噢。」程咬金遞上手絹給程銖,角色對調地安慰多愁善感的小泵娘。
「可是……可是……這樣主子要怎麼做人?嗚……」
「繼續做呀。」還能怎麼做人,難不成要她為此一哭二鬧三上吊,以彰顯貞節烈女的高尚情操嗎?她可不希望自己的死因是被夫家退貨而羞愧自盡,那豈不是太窩囊了?
「姑爺怎麼可以這麼待您……」程銖的眼淚還是沒減少,源源不絕。
「他已經不是姑爺了,別再這麼叫他。」程咬金看程銖哭得辛苦,還倒了杯茶讓她補充水分。
雖然曲無漪成為「姑爺」不過一日,可程銖之前練習過不少回,難免有些順口,「對對,他沒資格叫姑爺了!他是天底下最差勁的男人!」
「還好啦,他也沒差勁到什麼地方嘛。」程咬金忍不住替曲無漪說話,「雖然他臨時退了親,不過也答應將那筆聘金送給咱們當補償,還額外允了王府那邊的麻煩事會替咱們解決,我倒挺感謝他的。」
也不知道那時在新房里,她是哪來的勇氣,听到他要退貨一事,她還有膽子要求東、要求西的,實際上她還真怕曲無漪會拿手上的喜秤賞她一頓好打哩,所幸曲無漪在听完她抖著聲音提出來的要求時,喉間只是沉沉發出一聲輕應,算是同意了她所有請求,或許是他也自知理虧吧!
不過,他臉上的神情實在是令人不敢恭維,一副好像是她自己故意爬錯了轎,硬要嫁進曲府似的——拜托!是他自己沒認清楚人就上門提親耶!什麼受害人的嘴臉嘛……
卑說回來,金雁城里到底有哪家的姑娘和她長得如此神似,神似到讓曲無漪那麼精明的男人都錯認了?
「但這些都挽不回主子您的名節呀!」程銖嚷著。
「銖兒,全程府的人對于我被退親都手舞足蹈,請你也感染一下他們的快樂好嗎?」
其中最高興的莫過于含玉和吞銀,原本兩兄弟想對曲府做出無言的抗議而拒絕出席喜宴,連袂在家喝悶酒,一听見奴僕說她被退了親事,欣喜若狂地站在府門前,眼巴巴等著回頭轎進門,然後沒待她下轎,兩人就一塊奔進轎里抱著她又叫又跳,還將轎底給踩了個大洞。
「那群臭男人怎麼會知道姑娘家被回頭轎給送回女方府邸是多嚴重的事?」程銖哭著埋怨︰「有些爹娘根本無法接受自己的女兒遭此羞辱,也拉不下臉來收容女兒回府,夫家不收、娘家不容,也無法再找到另一門親事,最終下場只有長伴青燈古佛,這還是好一些的情況,最差的就是被逼上絕路……」
「所以你放心,在程府不會有這種情況,吞銀和含玉巴不得我這輩子都留在程府,什麼長伴青燈古佛還是逼上絕路,都不會發生在我身上。」程銖說的情形她怎麼會不懂?女人依附著男人,男人的一舉一動都影響著女人一生的榮樂與否,從傳宗接代、娶妻納妾,不都彰示著男人至高無上的權利,要女人低頭、要女人服從、要女人以夫為天,男人若毀了女人的名節,受難的,又何嘗不是女人呢?
她之所以幸運,在于她有兩個疼愛她的弟弟,是羽翼,包容著她,失去任何一邊,都會讓她折翼墜落。
「主子,您好像也很高興?」
程咬金低笑,沒掩飾心中喜悅。「老實說,是的。」
「為什麼?」
「傻銖兒,能不用嫁給曲無漪,我叩天謝地都還來不及,為什麼要不高興呢?你知道嗎?我看到曲無漪的第一眼,我就清楚自己很怕他,我沒辦法遏止自己的顫抖,雖然我不斷告訴自己,不能光憑一眼來斷定他的好壞,可是……我真的很怕他,我無法想像他成為我的夫君之時,我怎麼去壓抑不抖散自己的四肢百骸?」
「說真的,我瞧見他的第一眼,也覺得他看起來好凶……」程銖也有同感,曲無漪模樣雖好,可是他的雙眼實在是讓人不敢直視。
「既然這樣,你不該為了我的解月兌而破涕為笑嗎?」程咬金俏皮地眨眨眼,硬是要逗笑程銖。
听來好像真的算是好事。程銖揉揉雙眼,沒再墜下豆大的淚珠,小嘴嘟囔著︰「一切都回到原來,程府的危機也拜曲無漪之賜就算解決,銀主子和玉主子心情也變得很好,您也不用嫁給曲無漪,以後您就可以繼續和梅四爺——」
「別提他!」程咬金臉色大變,「從今天起,只要是梅莊的人事物,全是程府的禁忌,別提別買別打交道,犯不著再浪費精神招待,咱們程府永遠和他門只有瓜葛。一口氣很是決絕。
被曲無漪退了親,她沒有生氣,可被梅舒心拒親,讓她心火難消,無論以哪個角度來看,曲無漪都遠比梅舒心差勁,對她的名譽傷害也最大,可她能替曲無漪找到辯解的句子,但對梅舒心,她自己都氣他氣到揪心,哪有多余的精力替他找藉口,來說服他不願娶她是另有原因?!
她也不想自欺欺人,她對梅舒心會這麼不滿,是因為梅舒心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和其他人全然不一樣,所以她對于別人的傷害能多加容忍,卻絲毫不能忍受梅舒心這樣待她,因為……她對于心愛的人,總是要求得更多,如同「愛之深,責之切」一樣。
他既然不願愛她,那麼……她也不要傻傻的愛他了。
這種不公平的付出,她不要!
這種沒有人會回應的失落感覺,她不要……
「主、主子……」門外,有奴僕喏喏喚道。
「什麼事?」口氣還是很沖。
「雖然您剛剛吼著不能和梅莊有瓜葛……可是梅四爺在大廳,正等著您……」原本準備來通報梅舒心上門的消息,怎知在門外就听見主子吼出的那些斷絕往來宣言,讓小奴僕掙扎了好半晌,還是硬著頭皮敲門。
梅舒心?
他不是還在睡嗎?怎麼會上程府來?是知道她讓人給退了親,刻意來羞辱她的嗎?
「叫含玉和吞銀去見他,我不去。」程咬金還在賭氣。
「玉主子和銀主子說是要去買酒菜慶祝您……呃,被退親,現在府里只有您一個主子在……」小奴僕為難道。
「那麼,讓他等,等到含玉和吞銀回來,我不去。」
「主子……」
「下去下去!」程咬金喝退他。
小奴僕答「是」的聲音漸漸遠去,程咬金從銅鏡里看見扁著嘴,一副委屈模樣的自己。
「主子,您真的不去見四爺?」程銖從鏡中打量她的表情。
「說不去就不去。」若不是因為她被曲無漪退親,梅舒心以為現在到程府還找得著她嗎?哼!
「如果玉主子和銀主子回來,應該不會給四爺好臉色看。」程銖似有意若無意地提醒。
「那……那正好,不用給他好臉色最好。」程咬金輕哼。
「會被趕出程府的。」程銖這句話很故意。
「趕出去就趕出去呀!」程咬金的回答開始變慢,不像前幾句都是很俐落地月兌口而出。
「噢。那我去準備竹掃把。」程銖作勢開門。
「做什麼用的?」程咬金不解。
「讓銀主子和玉主子轟梅四爺出去用的呀。」反正只要讓程含玉和程吞銀親自接見梅舒心,依新仇舊恨,兩位王子很快就會需要竹掃把趕人了。
「你不用故意想用這種方式讓我心軟,反正竹掃把打在身上也不過像搔癢,不會出人命。」程咬金話是對著程銖說道,實則也在說服自己。
「要是拿竹掃把的人是你,我相信那會很像在搔癢,不過若是換成了銀主子和玉主于,銖兒不敢打包票噢,竹掃把倒著拿,也是凶器一把。竹掃把的奧妙之處在于可以藏在民居之中,隨手可得,平時還可以拿它掃地來隱藏殺機,就算被官差抓了也告不了你,真不愧為七種武器之首。」程銖盡量不讓語氣听起來很風涼,故作無知貌。
「……」
「主子,去見他啦,您真忍心讓他獨自面對銀主子和玉主子的聯手欺陵噢?」知道程咬金心底有絲絲動搖,程銖再加把勁。
「明明是他有錯在先,為什麼要我去見他?!」程咬金別過頭。
程銖輕噢一聲,她听出了主子的弦外之音。「銖兒明白了,不該由主子紆尊降貴去見他,讓四爺親自來見您就成了吧。」嘻嘻。
沒待程咬金點頭與否,程銖開開心心地提著裙擺,小跑步朝大廳奔去領人。
「這丫頭,越來越愛要嘴皮子了……」
有些無奈地瞟向銅鏡,鏡里的她仍是濃妝艷抹,打從曲府回來還沒機會讓程銖替她拭淨水粉胭脂——因為銖兒忙著一路哭回來,連她的發髻都還是婦人髻,真不習慣這副模樣的自己。
動手卸除了發上數根銀釵,讓長發流泄而下,披散在胸前,包覆她原先就屬小巧可愛的鵝蛋臉,為了掩飾接下來可能得和梅舒心怒目相向的無語尷尬,她拿起牙梳,假裝忙碌地梳著青絲。
直到銅鏡里除了她的倒影之外,又加入了另一道身影。
「咬金……」
她挪開視線,梳完了右邊長發,繼續換左邊,就是不開口,也不去瞧鏡里梅舒心的容顏。
「你好無情……怎麼可以不要我……跑去嫁別人……」委屈的嗓音,隨著他的貼近而變成清晰。
「我不要你?!」這句話,讓程咬金佯裝的冷淡功虧一簣,她霍然回首,怒焰燒紅的眸死瞪著他,「你怎麼有臉敢指責我?!到底是誰不要誰?!你根本是作賊的喊捉賊,無恥!」
明明就是他不娶她,才迫使她出于無奈嫁給曲無漪,然後又被退了親事成為金雁、銀鳶兩城的笑柄,現在反倒把錯全歸到她身上了?!
「唔,我喜歡你罵我無恥的聲音……」梅舒心在傻笑,從曲無漪口中听到咬金沒嫁成,他的緊繃感一消失,睡意也滿滿涌上,一直是維持著這副模樣到了程府,現在听到耳熟能詳的天籟,他笑得更傻更滿足了。
「重點不是無恥那兩個字啦!」拍掉他貼靠上來的腦袋,程咬金很氣他的避重就輕,「是你不要我,現在卻跑到我家來反控我的不是,你欺人太甚!」
「我哪有不要你……我從沒說過我不要你……」
「是,你是沒說過你不要我,但你又何嘗說過你要我?」淚意浮上眼眶,在其中累積成海。「總是這樣,話不說清楚,給人希望也給人想像,我不是你,我猜不透你沒說出口的話是不是正如同我心里想的一樣,我猜不透你……」
「咬金,不哭、不哭……」
「是你害我哭的!」可惡!從梅莊回來後的這些日子,她從沒落下過半滴眼淚,即使是抱持著害怕的心情上了別人家的花轎,即使是在闃靜到令人窒息的新房里,即使是被人以最侮辱的方法給退回了程府,她的眼淚都沒離開過眸子,現在卻因為他,又讓她哭得浙瀝嘩啦——
「我喜歡逗你笑、逗你臉紅……就是不逗你哭……」
他愛逗著她玩,貪看她氣紅了雙頰,再不就是故意調戲她,讓姑娘家的羞澀在她身上一覽無遺,可是他從不讓她哭,多年來的相識,從來不曾。
「就是你害我哭的……」她仍指控著他的不是,「明明就是你不對,是你不好,你還說是我不要你,太過分了……」
「別哭……」
眼看梅舒心的唇就要吻去程咬金頰上的珠淚,卻被她掙開。
「你不要再這樣了!你以為這樣是溫柔嗎?!你正做著最傷人、最冷酷的舉動你知道嗎?!不喜歡我、不娶我、不要我都罷了,只要你一句話,我可以讓自己死心,就是不要你用這種若即若離、似愛無愛的方法來糟蹋人!」顧不得奔流的淚和著脂粉會在她臉上變成什麼慘狀,她控制不住酸澀的眼中所下的傾盆大雨。
「我沒有……」
「沒有什麼?沒有不喜歡我?沒有不娶我?沒有不要我?」
「我沒有沒有沒有……」一連三個沒有雖說得有氣無力,卻堅定不移。
「那麼你大哥是從哪里听來你壓根不願娶我的?」若不是他親口告訴梅舒城,梅舒城又怎麼會說得信誓旦旦,沒有半分遲疑?
「我說的……」梅舒心很小聲很小聲地自首。
程咬金深吸一口氣,強忍下來拿起桌上鳳冠砸向他的沖動,在扯開假笑的同時,嘗到了自己淚水的咸度。「很好,那你還憑什麼說你沒有?」又想誆騙她了嗎?!
「咬金……」梅舒心快手抱住她,這動作早在這幾年已經練習無數次,所以這回做起來仍不拖泥帶水,很快又將兩人纏成麻花。「我沒有不喜歡你……更沒有不要你……」
「只是不願娶我罷了。」程咬金替他補上一句,臉上已是淚痕脂粉交編成的一片狼藉,也無暇去管美不美觀。「梅舒心,認識了四、五年,至今你還是認為我不值得,是不?」
若是,只消點個頭,她就會知道他的真實心意,那麼,他們兩人也用不著再勉強彼此維持現在像朋友也像冤家的相處模式,他不用浪費時間陪著她玩這種貓戲老鼠的游戲,而她,也可以別再妄想,將不可能的希冀加諸在他身上。
要斷,就斷得乾乾淨淨,藕斷絲連是她最不齒的。
梅舒心頓了好久。
「我只是還沒有思索到婚嫁這個問題,因為你從沒提過,我以為你也沒想過……我是個很甘于現狀的人,不會刻意去改變一直以來都相處得很開心的情況,如果十年、二十年,你我仍像以往斗斗嘴、吵吵架,拿彼此來練嘴皮子,我一樣很樂于維持這樣……唔……咬金,我可不可以借你的床躺一下?」前頭的話還說得有條不紊,後頭立刻飄出一句殺風景的句子。
看他搖搖蔽晃的強撐樣,她只能點頭。
得到程咬金的首肯,梅舒心高高興興地準備爬上床鋪,可纏抱在他雙臂間還有她呀!看來他是沒打算松手,要將她一塊給帶上床去蓋絲被兼吵架,程咬金才不被男色迷惑,掙開了他,听到他失望地咕噥兩聲。
「咬金,一塊嘛……」
「誰要跟你一塊!」哼。
討了個沒趣的梅舒心滑進床笫,軟軟的被褥間都是屬于程咬金身上淡淡的糖香。
調整好了睡姿,他滿足一吁,接續方才還沒說完的話。
「這不關值不值得的問題……況且,真要問值不值得,我反倒怕你認為我不值得……咬金來,坐這邊。」他拍拍床沿,沒法子得寸進尺和她一塊躺在絲衾里,好歹也要她靠近些,離這麼遠,好失落噢。
程咬金這次沒順他的意,坐回在銅鏡前的鼓凳上,從盆子里擰了濕巾,將臉上慘不忍睹的糊妝及淚水給拭淨,邊咬牙嘀咕︰「我現在的確覺得你不值。」在她那麼認真、那麼生氣地和他談話時,他竟只忙著找床鋪睡!
「咬金,你不要這個時候和我吵嘴,我吵不贏你,不公平……」他腦子里全是漿糊,句子和句子都拼得零零落落的,「等冬月再來吵,好不好?」那時他睡醒了,也養足了精神,相信一定能吵到令她滿意。
「既是如此,你就該冬月再上門來,你來早了。」擦掉所有胭脂,還她一張素顏,只是泛紅的眼眶是怎樣也拭不去。
「可我要是不早些來,你又不要我了……」棄犬般的嗚鳴又傳來。
「梅舒心,我再說一次,是你不要我,不是我不要你。」少將無情無義的罪名扣在她頭上。
「可是今天變心嫁人的又不是我……」像是清楚這句話一定會引來程咬金的暴跳如雷,所以梅舒心說得很小聲,但還是沒逃過程咬金的耳。
丙然——
「逼我變心嫁人的罪魁禍首還不就是你!」有人抓狂了,張牙舞爪地從鼓凳上跳起身,朝床楊上又是揮拳又是踹踢。「天底下有哪個女人願意拿一生去投注在一個她不愛的男人身上!要不是程府的糖倉教雨水給打濕、要不是王府享糖的鉅款賠不出來、要不是因為你不娶我——我又為什麼要答應曲無漪適時提出的要求?!都是你!都是你!」粉拳一點也不客氣地招呼在絲衾上,半點也沒減力道,「你大哥說,那位佔了你所有思念的姑娘,你都無意娶她,那姑娘就是我沒錯吧?佔了你所有思念又如何,對你而言,還不是和其他姑娘一樣,可以調戲可以耍玩,就是不能成為匹配你梅四當家的妻!」
一只大掌探出,精準地箝在她腕間,施力一扯,讓她連人帶拳地摔進鼓脹的被褥間。
「咬金,好疼哪……」另只手掀開了被,露出被她幾拳打中胸坎而正輕輕咳嗽的俊顏,噙著疼痛與溫柔並存的笑意。「你怎麼不當著我的面問我?」
「問什麼?」她想從他身上起身,他卻不讓。
「問我娶你不?」
「現在補救已經來不及了!」
「亡羊補牢,猶未晚也。」他笑得很可愛。
「若不是曲無漪娶錯了親,現在的我已經是曲夫人。」
「那又如何?現在芙蓉帳里躺著的人,一個是你、一個是我,曲無漪壓根是無關之人……所有假設性的結果都被推翻,「曲夫人」這名號也沒機會掛在你身上,還想它做什麼?忘了忘了……」梅舒心撫模著她的長發,像安撫娃兒般的輕聲細語。
「我是在告訴你,很多事情並不是你所能掌控或挽回,一旦定了讞,是你怎麼也改變不了的。」
「是沒錯……但也有句話說︰「該你的就是你的,怎麼也跑不掉;不該是你的,怎麼強求也求不來。」听過沒?所以就連你上了別人家的花轎,都還屬于不了他,這就意味著你不該是曲無漪的妻……」
「那也不代表我會是你的!」她朝著他的臉吼,接著雙臂一撐,拉開兩人的距離——但她萬萬沒料到,在她背後有只偷襲的毛手又將她給推壓回他身上,害她的鼻子撞上了他的肩胛。
「我的咬金……我喜歡這種喚法,我的,咬金……」
程咬金打斷他的自得其樂。
「很抱歉,我不給你這個殊榮,我不允許你這麼喚我。」捂著發疼的鼻,她的嗓音因賭氣而顯得悶悶的,「我決定不要你了,反正你從踏進門來就這麼指控我,我就順了你的心意,扎扎實實地當一回無情人。放手啦——」
「咬金,你不可以不要我……」他抱得更緊了,似乎因那句「不要你了」而慌了手腳,完全沒留意到他的力道已經抱疼了她。
「為什麼不可以?你都可以缺心少肺地待我,我做什麼掏心挖肺還你?!」真當她是軟柿子就欺負得徹徹底底嗎?
反正只要忽略了心底微微泛起的疼痛,只要人前人後裝做無所謂、不在乎的模樣,總有一天,她一定能做到現在嘴上說的這番話,一定能的。
「……不可以不要我,我會乖、會听話,不會吵鬧,再也不貪嘴要糖吃,別不要我……」
「你要不要糖吃關我何事——噢!」她被狠狠揉壓在他的胸坎,後頭一長串的謾罵字眼也被堵了回來——因為她的唇被迫貼在他的心口,吐納著他身上的淡淡梅香。
「別不要我……」
他的聲音可憐兮兮,幾乎讓她產生了罪惡感……
什麼嘛,是他先不要人的,憑什麼用這種語調、這種口吻,讓她真的開始錯覺是她無情無義棄他而去?
怦怦、怦怦……
他的心跳有些急促,雖然說話的速度斷斷續續像口吃,但是心跳聲卻騙不了人,他在緊張。
那句「我會乖、會听話,不會吵鬧,再也不貪嘴要糖吃」的哀求,有些耳熟……呀,是了,她听過這句話,之前在梅莊別院賞梅時,有個被賣入梅莊的娃兒就是這般吵著要娘的。程咬金抬起了眼,覷向他,他雖閉著雙眼,但眉峰間蹙積了座小山,壞了原本睡著時該有的安詳容顏,幾乎是同一時刻,她又想起了好些日子前,她與吞銀、含玉一塊閑聊的話——
是呀,換做我是梅舒城,要嘛就賣了另外三個拖油瓶以求溫飽,要嘛就買條繩子,勒死小的先,再上吊自盡。
當時她雖有幾分篤定梅舒城動過這兩個念頭,可畢竟從她認識梅莊四兄弟開始,他們便一直給她一種兄友弟恭的感覺,加上梅舒城寵弟弟的行徑在金雁城都不曉得被當成多少回的說書題材,一點也毋庸置疑,但為什麼……她竟將小小的梅舒心與那名梅莊別院買進的娃兒臉孔融合為一,他哭著、叫著,卻喚不回親人回頭一瞥……
難道真被吞銀猜中,梅舒城曾經賣過三名稚弟?
所以,他會這麼害怕她不要他?
可是若他真的害怕,為什麼又做著會將她推得更遠的蠢舉動呢?
「希望別人別不要你,那麼你就別淨做些讓人必須不要你的事情。」良久,程咬金輕嘆。說來饒舌,迫使她選擇改嫁他人的,迫使她必須心死舍棄掉他的,最主因都是他呀!
「我做了什麼讓人必須不要我的事情?我所犯的錯,只是我不夠貪心吧……」他漸漸松放了手勁,但仍將她摟在懷里,隔著薄薄的絲衾,兩人貼嵌得密合,「我喜歡你,也想要你……可是我不敢太貪心,因為一旦貪求到了讓你生厭的地步,你衣袖一揮,說不要我就不要我了,那我該如何?」
若他被她給養撐了胃口,而她又斷然收回所有,他……根本不敢想像那樣的情況。
「這是你心里的疙瘩嗎?」她問,沒再掙扎要離開他身上。
梅舒心睜開眼,眼底有著被看穿的片刻怔然。
「是嗎?」她又問了一次。
梅舒心苦笑,點頭。也知道她猜出了端倪。
「本來以為那時年紀小,對于被舍棄的記憶會淡忘……可是,沒想到我記得這麼牢,我二哥、三哥多少也被這事給影響著……」不管她听得懂多少,他沒打算從頭提,只是斷續說著自己的心境,「大家嘴上不說,怕大哥內疚,畢竟我們能體諒他那時背負的壓力和處境……應該要忘記、努力要忘記,但越是這麼提醒自己,反而越是記得深……我大哥有時總不明白為什麼我不貪心向他撒嬌地要求更多,我懂他想藉此彌補我,可他不知道,我是因為不敢要,我要做一個既听話又乖巧懂事的小弟,做一個讓他永遠都不會興起念頭要將我賣掉的好弟弟……」
「你認為不貪心,才能使你擁有這些?」
「不是嗎?」
「這也是你討厭吃糖的原因?」
兩、三聲輕笑牽動著伏臥胸口的她。「你沒辦法想像,當你開開心心嘗著這輩子頭一回吃到的糖飴,那顆糖竟是要誘哄著將你帶去別人家當螟蛉子,那糖,吃起來是苦的。」
梅舒心說得像囈語,加上此時緩緩閉合的眸,若不是他語意中有著太多心酸,她會誤以為他在說著一場無關痛癢的夢境。
程咬金靜了靜,突地伸手在腰帶間模索,無意間磨蹭著兩人相貼的身軀,引發令人難以忽視的震顫,而玩火的人渾然未覺。
懊不容易,她從腰帶里模出一小方包巾,取出某樣東西。
「嘴張開。」
「……不行……嗯……」一張嘴,曖昧的申吟聲就會壓抑不住地滑出喉頭,很羞人哩。
「在想什麼齷齪事?嘴張開啦!」粉掌帶著嬌斥意味地打了個響亮亮的摑掌,力道雖不重,但已達到教訓人的目的。
「嗯呀……」乖乖順了她的意,梅舒心松開緊合牙關,才逸出一聲輕吟,隨即一顆酒糖塞入他嘴里,在他吐露埋怨咕噥前,她的唇也跟著覆了上來。
糖香、酒香、胭脂香……
「這樣,糖還會苦嗎?」她拉開兩人唇間距離,問道。
「好像還有一點苦苦的……」勾回她的紅唇,繼續張口將她吃進嘴里,從她檀口中汲取包多甜蜜。
明知道他是故意,她還是允了他的孟浪。
糖不苦,真正的苦是回憶、是心境;而現在糖的甜,真正甜的卻是心。
「不要了……」她知道酒糖快化了,接下來彌漫在兩人之間的會是辛辣辣的酒液,她蹭著手掌想離開。
梅舒心扣著她的螓首,咬破了只剩下薄薄一圈的糖衣,霎時,酒氣散了開來。
甜甜辣辣,那是愛情的滋味,攪和在一塊,竟異常地合適。
「咬金……你這樣算不算不同我賭氣了?」
「當然賭,不過我要等到冬月再來發脾氣,否則你現在這模樣,吵也吵不起來,我才不白費唇舌。」
「你現在這模樣,我也吵不起了……」紅撲撲的臉蛋,被他吻得艷紅的唇辦,怎麼看都誘人,只想抱著她,再戰一回唇舌糾纏。
「別再來了……」她無力申吟,伸指抵住了湊上來的唇。
「嘴酸噢?」
「少羅唆!」
她的欲蓋彌彰,換來梅舒心的笑,並且重新枕回她的手臂上,像頭被豢養的听話睡貓,等待主人下一回的嬌寵。
「咬金,你要待我好噢……」他順著睡勢,噘起唇就在她頸上偷個小吻。
「我待你很好了。」是他自己老是將她的付出視為理所當然。
「要更好一些……」
這回她沒答腔,過久的沉默讓梅舒心不安地睜眼瞅她。
「是我太貪心了……所以你生氣了?」他問得很小心,像是只要她一點頭,他就會隨時鑽進牛角尖里去懺悔反省。
程咬金的眸對上了他,以前怎麼從來都沒有發現……發現他的眼眸中藏了多少的不安和惶然,她給予他的,全是她自以為是他所要的,然而他真正想要的,卻從沒有一回敢大聲要求。
「咬金……」
「對我,你可以貪心一點,不用跟我要多一些的我,也不要我待你更好一些,你可以更貪心。」她輕聲說道,姑娘家臉皮薄,一句話說來已是紅了芙蓉雙頰。
「更貪心下去就不得了了……」
「你不說,怎麼知道我給不給?」
她堅定的眸光鼓勵著他,讓他好像不要求就對不起她似的。
「我要全部的你,也要你待我最好最好……你允不允?」他又問得更謹瞠,即使她眼神溫柔,讓人能一眼看穿少女懷春的情意,他仍怕她的拒絕。
「我允你。」
簡單三字,沒有遲疑。
這是梅舒心頭一次嘗到了心底泛起的甜意,好似方才那顆酒糖的滋味這時才開始在嘴里擴散,好甜、好甜……
他笑著閉上了眼,在她身畔覓得舒坦位置,絲衾底下的手卻尋著她的柔荑,貪求地扣握著她的指節。
也許,今年的梅月,能再見到兩條相伴的身影共游雪景;也或許,兩人一手一根畫糖棒,邊走邊吮、邊吮邊吵;也可能,只消一顆酒糖便已足夠了。
只不過,那樣可听不到吵嘴的聲音噢,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