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舒懷,梅二當家。」
在他喚出她名字之際,她也沒多遲疑,幾乎是同時同刻與他互相較勁。
梅舒懷臉上的笑靨恢復神速,或者該說,他始終是瓖滿淺笑,只不過此時他的笑變得玩味許多。
晚膳無緣一見的月蓮華自己送上門來,省了他花心思去見她的麻煩。
「蓮華姑娘,賞月……還是賞蓮?」他意有所指地瞥向滿池空蕩的殘缺,月色倒影投射在水波間,沒有荷枝團葉的阻礙,清澄的池中,朗月盈盈,賞月合適,賞蓮卻徒勞。
「賞蓮。」月蓮華終于移開盯鎖在他臉上的視線,仍覷著他,卻不像方才的專注。「賞城中人贊不絕口的蓮中之仙。」
「是指我吧。」梅舒懷可不客氣。他太清楚所有加諸在身上的美名及稱謂,更甘之如飴地接受這些贊美。
「除你之外,還有誰敢稱自己是蓮中之仙?」她的口氣淡淡的,像在說笑,听不出半分尊崇。
「這番話听似褒,實為貶,損人不帶髒字。」他笑咪咪的,面對她的敵意,仍以四兩撥千斤的態度應對。
「你都這般誤解別人的贊美嗎?」月蓮華眼楮之下的容顏掩藏在柔荑間,而正與他四目相交的雙眸正是他在竹廉一瞥的人兒所有,敵意可沒減半分。
「贊美?」梅舒懷笑出聲,一柄飄著薰香的扇在搖動之間溢出更多清雅芬馥。「你知道你的眼神可不是這麼說。」
「我的眼神是天生凶惡。」月蓮華故意笑眯起眼,讓自己的神情變得嬌美,藉以輔助自己話里的真真假假。
梅舒懷盯著她好半晌,「凶惡得很漂亮。」
「你──」第一次遇見這種被瞪了還夸獎她眼神凶惡得很漂亮的家伙!是他太蠢而忽略了她的嘲弄,還是他聰明到和她玩起虛偽的游戲?
敗明顯地,梅舒懷接收到她的狐疑,再從她的狐疑中嗅到另一種涵義。
「你討厭我?」他直接挑明了問。
「是討厭。」她也不同他客氣,反正梅舒懷不是月府里的人,也不是她需要巴結諂媚的對象,她也懶得隱藏自己的真實喜惡。
「是討厭我,還是討厭和蓮有關的我?」
「這兩者有差別嗎?」她反問。他和荷蓮幾乎是焦不離孟,同列入討人厭的名單。
梅舒懷不意外會得到這個模稜兩可卻又清楚表達肯定之意的回答,他飽含深意地走到她面前,她卻很不給面子地大挪蓮足,將兩人的距離又拉回原本。
他再試,她也小碎步地再退。
「你好臭,離我遠點。」原本她的口鼻上只掩著右手,到後來左手也罩上她的臉,完全阻隔屬于梅舒懷的任何一分味道竄入鼻間。
「臭?」這倒新鮮了,他梅舒懷已經多久沒讓人用這字眼加諸在身上了?嗯……時間太久遠,連他都想不起來了。
「非常的臭。」她的聲音悶在掌心。
「我嘴里可是含了成斤的丁香,你討厭丁香味?」若是如此,改明兒,他差梅興替他換種含香。
「我討厭你身上的蓮臭味。」她又退了好幾步,眼底寫滿了厭惡。
痛恨荷蓮的她會有這種反應,梅舒懷一點也不驚訝,不過他還真懷疑她曾不曾真切地嗅過蓮的香味。
見她花顏浮上代表著不舒服的暗紅,仍倔強地不肯讓自己的肺葉吸進新鮮空氣,他再不讓步,只怕這荷池畔又要再添一抹冤魂。
「好,我退三步,省得你悶死自己。」
「五步!」她討價還價。
梅舒懷頷首。
他退讓,而她眼底的防備總算稍稍歇下,雙手也緩緩擱下,深深地吸了口氣的同時,完整的五官落入梅舒懷眼廉,加深了他眸邊的笑紋。
那是一張很符合「蓮華」之名的臉蛋,含苞待放般的柔頰恐怕不及他的巴掌大,在綢緞青絲下、冷墨夜色中呈現出彷似白蓮的潔淨。
說實話,他愛粉蓮更勝白蓮數分,總覺得粉蓮像極了羞怯見腆的美姑娘,半嗔半嬌地在綠葉中與人玩起你躲我藏的游戲,嬌容輕掩,讓人窺不得全貌,卻因這分神秘而更形俏麗。白蓮聖潔,也因聖潔而冷漠,無瑕的白,神聖而不可侵犯。
在他心中,白蓮就輸在這分活靈上。
他知道,她可以更美,只要除去她臉上的輕悵及蒼白,他可以將她養成一株粉女敕女敕的蓮華。
「你願不願意讓我養?」梅舒懷率直地開口,一副準備要挑戰什麼天大難事般的亢奮。
月蓮華皺眉,「你說什麼?!」登徒子!唉見面就對她提出這種不要臉的要求,還配稱什麼蓮中之仙,乾脆改叫「婬中之魔」更貼切,哼!
「你在月府中受委屈了。」
他像個模透一切又無所不曉的先知,不用猜測,每回開口都用最肯定的問句問出她心底每一分的心緒,不需她反駁或辯解,他已然心知肚明。
她的委屈,就像團葉底下的黑泥,易受表面寧靜所蒙蔽,教人忽略了層層疊疊的翠綠之下,有著怎生的泥濘。
懂蓮的人,會懂蓮的一切,包括它的美及丑;而不懂蓮的人,只會在乎它光彩聖潔的那面。
「什麼意思……」不由自主,她逃避起梅舒懷的目光,因為那眼眸太過精明、太過澄澈,好似透過他的眼,他便能挖出所有的真相,甚至是深埋在別人心深處的秘密。
「蓮是種適應力極強的植物,一泓清泉、一池沃土便能讓蓮盛開,它愛日光,卻也因日光而收斂起花苞;它迎風搖曳的花姿引人入勝,卻也更怕強風折枝散葉;它能容許池中有著各式生物共生,魚蝦也好、藻螺也罷,它會擁有自己生長的本能,但它卻會逐日因那些生物繁衍過多而失去活力,一年一年萎凋。」梅舒懷合起扇,玉柄輕敲在虎口,聲音很淡,「蓮是種會委屈自己而遷就別人的植物,佇立在水中央,只容遠觀,同時……它也遙望著賞花之人,問世人,誰願果足踩下泥淖,不顧弄髒了腳,只貪求一絲香氣?怕是少之又少吧,所以,它也是孤獨的。」斂起笑,他變得正經,「孤獨的蓮華,在不懂愛蓮的月府,如何能擁有快樂?」
月蓮華重新捂住嘴,流泄出一聲嗚咽,不過無關感動哭泣。
「別、別再提蓮了,我快吐了……」白慘慘的臉色可不是造假,「你,你做什麼將話題全導在蓮上……」另只手不斷拍撫著自個兒的胸口,試圖將胃里翻騰不休的嘔意壓回去。「我沒興致與你在這兒數什麼蓮花經,那是別人家的事,更沒準備听你胡言亂語地給我扣上孤獨或受委屈的形容,我今夜來只有一個目的──」
他打斷她那番在指掌間含含糊糊的話,「我在說別人家的事?蓮華,你是這麼認為的?」他直接將「姑娘」兩字摒除,瞬間拉近兩人的熟稔度,而且念得好順口。
「我從頭到尾只听見養蓮植蓮的浮言,除此之外──」
「你不覺得我口中的蓮……與你極相似?」
這男人,干嘛還費事用問句呀,他的語氣明擺著是十成肯定了,不是嗎?!
「別拿我同那惡心的東西相提並論!誰和它像了?!我才不像它一樣長在爛泥之中,靠著發臭的池水培植出偽潔的睫骨,葉脈里流竄的全是令人作嘔的污穢!」月蓮華瞠著眼,一字子咬牙道︰「什麼出淤泥而不染?!什麼濯清漣而不妖?!無論它的荷衣如何清雅高貴、無論它的蕊瓣如何滑女敕無瑕,永遠也藏不住它立足之地的丑陋!」
「蓮華,你不該只瞧見養蓮的土壤,蓮不一定非要出自淤泥,更不能長于濁水,污穢是人們所給予的,它無權選擇萌芽之處,只能處之泰然,這才是你該看到的地方。」梅舒懷像個說教的夫子,雙手擱在身後,更趁她心有不專時,偷偷移近她兩小步。
「看到了又如何?污穢仍是污穢。」月蓮華挑-地與他平視,她知道,他愛蓮,所以她帶著惡意激怒他。
她想看看蓮中之仙褪去溫雅,暴跳如雷的情景。
可惜,她沒能如願,無法打散梅舒懷的笑靨,她甚至懷疑他臉上只會有這號表情。
「你這麼說,荷蓮會哭的。」
「哭?!你愛蓮成白痴了嗎?!它們是不會哭的!」月蓮華冷笑,「它們只是一群沒有血淚的植物!」
「你錯了,我見過蓮花的眼淚。」
「荷葉上的水珠子嗎?那不過是朝露。」
「不,在這里。」
優雅長指,擷下懸掛在她頰畔的凝露,那水珠,源自于她倔氣的眼眸中,而她毫無察覺,應該說,那是不懂蓮的人所無法見到的淚。
月蓮華仍處于震驚,因他冷不防的逾越之舉。
然後,他的唇取代了他的指,餃去那顆沒有溫度的無形眼淚。
憊予他突來的索吻,月蓮華的反應是吐了他一身,那張原本就不紅潤的臉蛋更加慘白。
接著,她大病三天,就因為他那個只不過踫到她頰上寒毛的輕吻──那吻輕若鴻毛,但她卻覺得自己讓一大束的荷花迎面砸來。
「撤下撤下。」嬌懶無力的柔荑自床帳里伸出,意思意思地搖了搖,拒絕了貼身丫鬟送來的補湯。
「蓮華小姐,你又不吃了……」一碗熱湯由熱變冷,又由冷溫熱,月蓮華就是不肯灌一口。
「不吃不吃。」柔荑縮回帷帳里,還不忘將方才探手所造成帷幔微掀的開口給拉平。「我要獨自一個人窩在床帳里直到夏季過完,誰都別來理睬我。」飄浮的聲音像是呵氣,完全听不出半點活力。
「蓮華小姐,你會悶壞自己的……」
「總好過離開床帳,活活被蓮臭給嗆死強。」
就在她昏昏病病的這些天,梅舒懷將月府荷池那畝荒田全給植滿了荷,讓她每個清晨都在荷蓮綻爆噴香的惡夢中驚醒。現在整座月府籠罩在蓮花香氣之中,讓月蓮華虛軟的身子更形病重。
輾轉難眠,難眠輾轉……
夜里,有著荷蓮的味兒侵佔;夢里,卻有著梅舒懷揮之不去的影子。夢里的畫面,停留在他伸出長指,為她拭去眼淚那一幕。
事實上,那天她並沒有哭,她沒掉淚,因為她是一個沒有眼淚的人,就算有,她的眼淚只流存在心湖,那是沒有人能接近的禁區。
自小到大,她從沒掉過淚,無關堅強與否,只是沒有哭的念頭,即使真遇上難過痛苦的事,也激不起眼眶分泌淚水的。
而他,卻說瞧見了她的眼淚……
是誆騙她的嗎?
憊是……
「小姐小姐,不好了,梅公子來探你病了──」丫鬟小潔粗魯地拎著裙擺奔進房內。
「不準讓他進來!將那塊板子掛上,快!」床帳掩不住月蓮華驀然尖嚷的驚恐。
「慘了慘了,梅公子帶了一大束的荷花來探小姐的病了──」又一個小丫鬟小淨急竄進來,稟報更詳細的情報。
「關門!必門!」月蓮華連忙交代,但為時已晚。
「梅舒懷與蓮不得進入?這板上是這麼寫的嗎?」屬于梅舒懷的輕笑聲飄進一群女人慌張失措的氛圍中。
「二當家,看來是這樣沒錯。」
「這和城里膳舫樓外頭懸著‘乞丐與狗不得進入’有什麼不同?」
「嗯……小的不知。不過,應該是沒什麼不同。」梅興還是盡責地回答主子的疑問。
被人與乞丐、狗混為一談,梅舒懷不但沒動怒,反而開懷地笑了。「我是誠心誠意來探視蓮華姑娘的病,我想,她不會如此失禮將我拒于門外才是。」他的音量,很故意的讓屋里的人听得清晰。
「梅舒懷,我不歡迎你,更不歡迎你手里那束惡心的玩意兒!」管他失不失禮,月蓮華先發制人。
「蓮華,我瞧這些天月府上上下下賞荷賞得不亦樂乎,獨漏你一個。我不想讓你遺憾沒能親眼見到荷花綻放的美景,便起了個大早,特別采了幾朵開得最大最美的荷蓮來給你解解悶。」這般不解風情,好傷人呀。
梅舒懷在月府丫鬟還來不及關門之際,閃入月蓮華的閨房──帶著一身教她不敢苟同的荷花清香。
「快滾出去!小潔、小淨,快把他轟出去!」月蓮華歇斯底里揪緊床帳,她的聲音像是整個埋在枕頭里,悶到含糊不清。
「梅公子,你擅闖我家小姐閨房,這是不合禮數的!」丫鬟小潔挺身而出,攤臂擋在梅舒懷面前。
「我知道自己失禮了,喏,賠罪。」一大把荷花直接塞給小潔,「找個花瓶插花去。」他很自動地下達命令,再順手將小潔給推到一旁去瞠目結舌。
「蓮華,我來看你了。」聲音甜到像是摻了蜜、釀了糖一般。
听到帷帳外傳來輕快的跫音,月蓮華雙手牢握著兩塊床廉布,她知道,只要這兩塊布一叫人給掀了,她的悲慘命運才宣告正式降臨。
「你你你、你不要過來──」
刷的一扯,月蓮華辛苦捍衛的廉布被他輕易扯開,她的小小天地里闖入那道優雅身影。
「蓮華。」笑容可掬。
「我跟你有熟到可以直呼我的閨名嗎……」月蓮華無力的雙手仍攀在廉布上,因他此時的不請自入而呈現大字型地平伸,螓首整顆埋在那個抱在懷里的繡枕間,原本就偏縴瘦的嬌軀蜷曲在羅衾下,只剩一雙含怨帶怒的眸子死瞪著他。
「經過前些夜,我們應該已經培養很不錯的感情才是。」他無辜又了然地輕呀︰「難道你是要我喚你一聲蓮妹?」
「你少肉麻當有趣!」要不是她這些天吐多吃少,胃里再沒幾兩食物,現下早被他一句「蓮妹」及渾身上下刺鼻的味兒給激到嘔心吐肝了。「你敢叫我什麼蓮妹,我就一腳將你踢下荷池去!」
這男人早上是又在荷花田里滾了一圈是不?怎麼臭得這麼徹底?!
「我也覺得喚蓮妹太過矯情,‘蓮華’恰恰懊。」梅舒懷不請自來也罷,他還大剌剌朝人家閨女床榻一坐,動手拉掉羅衾,開始得寸進尺地剝離她緊抱不放的牡丹繡枕。
「你不要太過分……」繡枕是月蓮華現在唯一的護身符,她雙手死抱,不讓梅舒懷有半分得逞機會。
「夏日炎炎,你又是抱枕又是蒙被,會熱出病來的。」他還為自己的行為找到完美的藉口。
餓過好幾頓,又吐到昏天暗地的她,哪來的力道和神清氣爽,看來精神奕奕的梅舒懷掙扎?撐不到半刻,繡枕只能可憐兮兮地離開她的臂彎,接著,他大大方方佔據繡枕的原有位置,不同之處是她強抱繡枕,而今是他強抱她,相同之處就是她整張芙顏仍是深埋其間。
「梅舒懷──」她屏著息。
「你越是不出房門曬曬日光,臉色會越不健康,一朵蓮華最重要就是日照,缺了這項,花種是不會漂亮的。」
梅舒懷直接拿她當荷花對待。
「我的不健康全拜你所賜。」她的聲音悶在他衣襟里,加上不敢換氣,以致于顯得奇腔怪調,「只要你離我遠遠的,我就能長命百歲、鴻福齊天。」她推他,但又不敵環扣在她身後那雙堅持有力的大掌。「你想讓我再吐你一身嗎?」她恐嚇。
難道他這麼快就忘了前些日子的狼狽教訓?
梅舒懷笑笑沒松手,只是朝身後喚著︰「梅興。」
梅興立刻明了頷首,忙抖開一套全新的精繡華裳。
「我帶了替換衣衫,不怕。」梅舒懷的語氣像在鼓勵她多吐幾回無妨。
月蓮華連申吟都懶,「算我拜托你離開,求你替我留下月府唯一一塊淨土,不要連這里都染上蓮臭……」
她呈現絕望狀態,也沒力氣和梅舒懷翻臉,放軟口氣,只求梅舒懷帶著那束荷花滾出她的世界。
「我是來邀你賞蓮的。」他笑意盈盈。
「你乾脆直接賞我一劍,我會心甘情願些。」屏息太久,她開始感到暈眩,逼不得已,她在他胸前小吸一口氣,又急速閉息。
她以為他身上的味道會讓她不舒服,但意外地,納入肺葉的涼氣竟讓她覺得清爽宜人……
「蓮華,現下月府男女老幼全都圍在荷池邊打轉,你卻像個局外人,你見到他們笑著賞荷、品荷,你不覺得自己不屬于他們?」
月蓮華抬頭覷他,「除了荷,我會陪他們賞任何一種花草,他們不會因為荷花,就將我排除在外。」要是這樣,她會更痛恨荷花。
「但你分享不到他們現在的快樂。」他露出好遺憾的神情。
「他們不會因為我的不分享而不快樂。」那是什麼表情,好似他多舍不得一樣,哼!
他淡笑,「是呀,不快樂的人只有你。」
梅舒懷又用著那種透視一切的眼神在剝開她的防護。
月蓮華心中一凜,一時之間竟開不了口反駁他,唇瓣蠕了蠕,卻還是無言,越是心急想出聲否定他的話,乾澀難當的喉間越是擠不出半點聲音。
再不否認,就會被他視為默認了吧……
而她最不希望的,就是讓他猜透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