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烈身後,除了那抹小劍魂之外,尚佇立著五名漢子,其中為首的——
竟是穆元朧!
「你與他竟是一夥!」
穆元朧原是打算在南烈危急之際出手相助,畢竟他對南烈的能力無法完全信賴,又不願見到穆家莊忠心不貳的奴僕死于非命,故派人留意南烈尋妖的行程,尾隨其後,孰料他竟听到如此驚人的事實。
他們盡力尋找的吸血妖魔,竟然曾與他們朝夕相處!
「堡主,這是誤會……」南烈幾乎要發出頭疼的申吟了。
「方才你分明自己承認了,現在還妄想欺騙我?!不僅如此,連同百里劍一事你亦心存惡念,有心隱瞞于我。」
「慢著,什麼叫心存惡念?百里劍是受人之托,要不是看在劍宗老大哥的面子上,我壓根不曾想要百里劍,而今,百里劍認我為主,我能擁有她是理所當然,這與存不存惡念有何相干?」即使他真心存雜念,這念也不叫惡念,而是欲念——他想自私地留著小劍魂,留她在身邊。
這念頭既不傷天也不害理,何需扣上「惡念」這等沉重罪名?
「我不會听信一只妖魔的話,一切盡是狡辯!今天穆某要替天行道,斬除你們兩只妖孽!」
南烈與漂亮男人互望一眼,沒料到兩人今天甫相識,連對方姓啥喚啥都不清楚,就被歸為哥倆好,令人不勝欷吁。
「你不是認定自己是人?為什麼同為人類還提劍相向?」漂亮男人疑惑地問著南烈。
「我認定自己是,可他們不認定。對了,你武功如何?」
「很差。」漂亮男人不諱言,「習武會折斷我的十指蔻丹。」他伸出那十只修剪得整整齊齊而且長度頗嚇人的指甲。
「不習武會折斷你的脖子。」南烈白眼一翻,原來旁邊這只吸血小妖是個道道地地的愛美妖,愛美愛到不怕死!
「你既被派來除妖,表示你武藝了得,這個人就交給你啦。」漂亮男人豪氣地拍拍南烈肩胛,給他一個充滿信任的目光,緩緩退到一旁樹下觀戰。
「喂!你——」開玩笑,穆元朧是武林至尊耶!全丟給他一人應付?!「你這個家伙絕對不是一個值得掏心挖肺的好兄弟!」
「我也沒說自己是。」漂亮男人不理會南烈的叫罵,好心提醒︰「喂,後頭的劍刺上來了。」
南烈腦袋一側,閃過穆元朧突刺而來的利劍。「堡主,你听我說,我從頭至尾不曾有加害人之意,我只是想與眾人共處,難道這樣也讓你容我不得?」
穆元朧能容江湖豪杰、武林敗類、三教九流,其中有多少人的心眼比蛇蠍更狠更毒,為何竟容不下一只但求日子平凡的善良小妖?!
他的寬大心胸竟是如此差別待遇嗎?
「人不容妖,妖不容人,這是怎麼也改變不了的事實!」劍勢再變,更高深莫測的劍氣在林間蔓延。
「在你還不知道我的身分之前你能容,為什麼現在就容不得?!」南烈淺嘆,這個問題的答案他心知肚明,再問一回也只不過是想讓自己死心。
「因為你是妖孽!」
「嘖,傷腦筋……」所謂正義之士,就是自己認定是對的事就永遠是正確的,而所認定是惡的,敲破了他們的腦袋也改變不了根深柢固的觀念。
「阿烈——」
熟悉的喚聲飛馳而來,小劍魂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終于將百里劍自巨岩中拔出來,趕在第一時間內為南烈擋下了穆元朧的攻勢。
金石互擊的劍嘯清亮,兩劍會集之處,銀芒進射,穆元朧手中飛龍劍自是不敵百里劍,承受不住十回重擊,飛龍劍應聲而斷,削斷的劍尖被強烈力道彈飛,以流星之勢穿透漂亮男人所倚靠的大樹干,甚至破樹而出,再嵌入石塊內。
「原來你以前的不諳武術都是假象,臨空御劍練到爐火純青的境界,若你身為人,恐怕便是老夫下一任至尊之位的傳人,只可惜你是妖。」穆元朧不由得惋惜。
「我哪會什麼臨空御劍?這只不過是柄劍在亂飛罷了。」南烈低聲嘀咕。
他總算有些明白了,難怪小劍魂的每一任主子幾乎都是劍藝高超之人,其中恐怕有不少人就是像他現在的情況——用不著自己出手,愛管閑事的小劍魂也會替他上場應戰。
「堡主,這里尚有劍,您暫且先用。」穆元朧身後的漢子急忙解上的劍。
「不用。連飛龍劍都不是百里劍的敵手,其余的劍又能奈它何?」穆元朧要那名漢子撤下,目光釘牢在百里劍之上。「果然是老夫大費周章想要取得的絕世之劍,落入妖魔之手只怕助紂為虐,污了百里劍之名。」
「你唧唧咕咕個啥勁呀!在那邊自我陶醉什麼?!」哼。小劍魂飄回南烈身邊,雙手攀在他頸間,百里劍則仍是殺氣騰騰地指向穆元朧。
「你不怕我?」趁著空檔,南烈問向小劍魂。
「廢話,你不是人,難道我就是嗎?你不怕我,我為什麼又要怕你?」她貼在他眼前,好似在訓誡一個小娃兒,「我只管誰是我的主子,可不管主子是人是妖,當然,我不會準許有人欺負我的主子!誰膽敢對我主子提劍相向,我就同誰過不去!」她說得義憤填膺,雙臂攤展地護在南烈身前。
不準許有人欺負她的主子……這句話,輕輕敲叩在南烈心坎。
可見在她心目中,「主子」仍重于一切,就算今天她的主子換了對象,與他若為敵對,她也會像現在對付穆元朧一樣對付他是吧?
刀劍無情,但就她而言,她已經遠遠超過無情之劍,至少對主子忠心不貳的感情是不容置疑的,只是她似乎不懂其余世間的感情,只一心一意守著劍、守著她的主子。
南烈有些心浮氣躁,不是因為他的身分被人揭穿,往後生活恐怕難再安寧,也不是因為穆元朧欲斬除他而後快,竟只是因她這抹劍魂向來謹守的忠誠而心緒波動。
她討厭听他談論起「主子」,沒料到他更討厭「主子」之稱!
一千兩百零一……在她心中,他的排名只不過就是第一千兩百零一。
「阿烈,你握住百里劍,以你的妖力助我成為幻劍,然後咱們合力把那個山羊胡男人給劈了!」她建議道。
「我哪來的妖力?」二十多年來的壓抑,早就將他的妖力給壓得比螞蟻還要小哩,加上他飲的血又少,不足以供給吸血妖的法力所需。
「可是剛剛那個很漂亮的吸血妖說你可以讓我蛻變成幻劍的!」
「他是說「或許」,你不是說要保護我這「主子」,不許任何人欺負我這「主子」嗎?現在有個這麼好的機會讓你表現,我就不打擾你大顯神威了。」南烈攤掌恭送小劍魂上場廝殺,自個兒向後退一步。
「阿烈,你怎麼可以這麼窩囊!」
面對她的指責,南烈只是扯扯唇角,「我向來如此。反正你不是認主不認人?那麼算你倒楣跟到我,既然我是主人,那麼我說的話你就該奉為聖旨,莫再多言,去和穆元朧一決高下、去拚個你死我活。」他背靠在樹干上,朝她努努下顎。
小劍魂終于發覺南烈的不對勁。
「阿烈,你怎麼了?」她懶得理會現在仍處于被人團團包圍的危急狀況中,揮舞如翼寬袖飄到南烈面前,與他平視。「你好像……怪怪的……」口氣好冷淡噢。「我說了讓你不痛快的話?」
「你那番為主子肝腦涂地的宣言,會讓全天下的主子都眉開眼笑,我為什麼要生氣?」
呦啦啦,口氣越來越冷冽,還說沒生氣,騙人!
南烈既然特別強調她的某段論調,表示那是所有問題的癥結羅?
可她努力想、用力想,還是覺得自己從上山到現在所講的每字每句都是經典,字字珠璣,哪來惹他不快?而且她還為他出頭,護他安全,為什麼換來一張臭臉給她瞧?
憊是……
「阿烈,我是說真的,我不怕你是吸血妖,一點也不怕。」她頭一個便先猜測南烈是因妖邪身分而情緒低落。
「我知道。」
「就算你是妖,卻沒有妖力也沒關系,我不會笑你的。」她往第二點去猜。
南烈的回答只是淡瞥她一眼。
「啊!是我那句月兌口而出的……窩囊?」是了是了,一定是這個嚴重損傷男人自尊心的字眼。
「我不否認我窩囊。」命重要還是窩不窩囊重要?要他南烈來選,他毫不遲疑選擇前者!
「這表示你也不是因為這句話而同我生氣,那你到底在氣什麼?」她真猜不透了。
南烈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出,听在她耳里卻像是輕嘆一般。
「你舍命保護我,因為我是百里劍的主子?」
她沒有考慮,點頭。
「就因為我是百里劍的主子?」
咦?為什麼又問了一回同樣的問題?她雖不解,卻還是點了一下螓首。
「因為我是百里劍的主子,而無關我是不是南烈?」
「咦?」
「今天被你護在身後的人,是人是妖都無妨,你都不在乎,只要是「主子」就行?」
「這……」
南烈雙唇越抿越深,還記得他喝醉酒那天,是被小劍魂與伏翼的交談聲所吵醒,那日伏翼最後所提出的問題——
如果有朝一日,你這柄百里劍被迫與阿烈兵戎相向,看來你仍能毫無遲疑地將百里劍送進阿烈的胸口?
她還沒有回答,便讓他一句「別同她說這些有的沒的」給打斷了,他知道,他是故意打斷她的答覆,因為他害怕——
「倘若今天我的角色與穆元朧互換,百里劍的劍尖便是向著我?」
唉怕听到由她口中說出的肯定答案。
「然後,穿透我的心窩?」南烈大掌覆在心口之上。
同一瞬間,鋒利的劍尖透過了她虛無的身軀,直直抵住南烈的手背,強勁的內力往劍身一推,沒入了南烈的胸膛——
那柄逞凶的劍,正是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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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場景,不是頭一次。
在每一回的奪劍過程中,幾乎都會以染血的方式收尾,而獻血的祭品就是與她絕緣的前一任主子。
劍身浴血,同樣深濃的赭紅色澤亦在她身上衣裳暈展開來,以往她的裳澤是大紅喜色,即便血液的污漬染在上頭,難見影響,而今,她身上穿的正是南烈送給她的月色繡襦,皎潔月暈般的素淨——
現在,染上了南烈的血。
近乎不肯置信,她緩緩回過頭,視線沿著百里劍身移去,落在那只扣握在劍柄上的手掌,滿布大小劍繭,自是熱愛習劍之人。越過藏青色衣袖,她再往上瞧,瞳仁映出了此時持劍者的臉——穆元朧。
她的……第一千兩百零二任主子。
穆元朧方才原準備再與百里劍對峙,孰知南烈態度反常,一人在自言自語,目光雖落在他的方向,然而注意力卻完全沒放在他身上,好似與無形空氣在交談些什麼,就連那柄懸空的百里劍亦同樣失常,停在半空中一動也不動,殺氣略減。
如此大好機會,穆元朧未曾深思此番舉動屬于趁人之危,動手取餅百里劍,順勢以絕世之劍送入南烈胸口。
「你……」
穆元朧錯愕地看著眼前飛飄在空中的小娃兒,從一開始他沒瞧見南烈身邊有帶著這麼一個女女圭女圭,而她在此時此地的出現,不合情理,更遑論她的雙足未曾觸地——她是騰飛于天際的!
百里劍同時穿透了她及南烈,南烈的胸前傷口不住地汩溢出血泉,但嬌稚的女娃兒卻毫發無傷……詭異的是,她那身素衫由袖緣始淌出類似腥血的赤艷紅水,範圍更有加大之勢。
原先背對著穆元朧的嬌軀緩慢扳正,即使貫穿兩人的百里劍未曾抽離,她仍能旋身正面迎向穆元朧的目光。
「你是誰?!怎麼會……」穆元朧這才發現,她不僅能騰飛在空中,連身軀都是虛無的。
「我是百里劍,百里劍的劍魂……」她慢慢朝穆元朧一揖,恭敬低喚︰「主子。」
百里劍,認劍不認人,只認劍……誰手中握有百里劍,誰就是她的主子。
穆元朧欣喜若狂,「百里劍的劍魂?原來……這就是絕世之劍的秘密!」難怪百里劍威名遠播,這柄劍上已附生了一抹劍魂,靈氣逼人!「你喚我主子,表示你承認我是百里劍之主?」
「是的,主子。」她只認劍,誰擁有百里劍,誰都可以是她的主子……況且她該高興呀,她的一千兩百零二任主子對于她這抹劍魂的存在是如此的欣喜難當,他是個愛劍之人,而她所期盼的,不就是擁有這樣的主子嗎?
身後傳來南烈的低吟,不知是疼痛難耐,抑或在出言咒罵她的見風轉舵。
「好!太好了!穆某尋求許久的百里劍終于到手,穆某必不辜負百里劍之名!今日便是讓百里劍立功的好機會,斬妖孽除邪魔——」穆元朧怔了怔,「你這是做什麼?」
只見百里劍魂不發一語,攤展雙臂,牢牢護在南烈身前。
她以沉默的行動來表示她不容任何人傷害南烈,芙蓉般的臉頰懸蕩著兩串晶瑩淚水。
「你想保護那只非人妖魔?!」根深柢固的觀念,讓穆元朧固執難當,「你認我為主,理當與我同陣線,你膽敢違逆主子?」濃眉一蹙,滿是責備。
她淡淡地望著穆元朧,長睫掩去了向來愛笑的眸,察覺那柄透身而過的百里劍又被一股內力所驅使,進而前刺數寸,她驚恐地抬眸。
「主子——」
那股內力毫不留情,欲置南烈于死地!
「不要傷他!」
她無法違逆主子,無法違逆百里劍認主的天性,她的劍身,劃開了南烈的身體皮肉,直抵心髒。
劍若逆主,死路一條。
而她,沒有選擇。
「這——」
穆元朧愕視著阻擋在他及南烈之間的劍魂女圭女圭,她的雙手交疊成印,口中喃念著咒語般的字眼,陡然,詭異光芒由她掌心發出。
她像尊被狂風侵襲的泥沙雕塑,由指尖開始風化。
不僅是那抹劍魂,就連穆元朧手中那柄沒入南烈體內的劍,也在南烈胸口寸寸碎裂,好似南烈的身體是銅牆鐵壁般,折斷了突刺而去的百里劍。
她在自我摧毀!
風化的速度極快,才消片刻,她的兩條手臂已隨風消逝,化為氤氳。
「主子,對不起……我不能讓你傷他……」
不能讓穆元朧傷他,她只有傷害自己。
她沒有選擇主子的權利,總有權決定自己的生死吧?這是連「主子」也無法支配她的地方。
「阿烈是好人,很好很好的人,比我以前遇過那些身為「人」的主子還要好……為什麼要在乎他是不是人,而不在乎他是不是一只好妖呢?若除盡了天下妖魔,當真就不再有殺戮?抑或這只是你們「人類」排他的心理作祟?「人不容妖,妖不容人」是循環定理?別自欺欺人了。」
她苦苦一笑,側過漸漸染上澄透的身軀。
「阿烈……我還是不懂你在同我生氣什麼……」
她的輕聲呢喃,喚起了南烈抬頭,他的眉宇之間寫滿了傷重之痛,甚至連開口的力量也隨著狂泄的鮮血一並喪失,她失去了手臂,接著是縴足、大腿、蠻腰,即使成沙,亦不是屬于這世間,連散落在穹蒼的權利也沒有,她只是抹無形劍魂……
「你問我舍命保護你,只因為你是百里劍的主子……」
「快停止……」南烈咬緊牙關,萬般艱難地吐出這三字。快停止,再這樣下去你會完完全全消失的!
「我舍命保護你,不只因為你是百里劍之主。」
她周身包圍的沙塵凝聚在南烈面前,好似那雙總愛在他身上探索的小手,卻同樣觸不著他。
她清淺揚笑,語調更輕︰「而是因為你是阿烈……」
一抹笑靨,化為風沙。
在他眼前,散成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