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日來的天清氣爽在午後一片烏雲籠罩之中,結束。
豆大的雨驟急降下,清晰的景物全糊成朦朧的煙雲,蒙蒙的,連遠方的山巒也僅剩下墨綠的濃濃霧色。
嘯兒半邊的身子幾乎全懸在窗欞外,無視屋溜間不斷淌落的水珠子沾濕了她衣裳。
她經常維持著相同的姿勢,不開口不說話,若有所思地望著遠方,除非霍-出現,否則她很少搭埋人,她也不知道該如何與人相處。
「小姐,你這麼淋雨,會受風寒的!」寬心突然進到屋內,出聲嚷嚷。
她雖無惡意,卻嚇到了嘯兒。
獸性的直覺,讓嘯兒揮開寬心伸過來的友善之手,然而尖利的爪不經意地劃過寬心細瘦的手,開了道淺淺的血口。
嘯兒與寬心都怔了。
「對不起……」嘯兒微惱地交握雙手,氣自己肇事的十指。
她已經不斷告誡自己,不可以再將虎兒的生活習性展露,可她又搞砸了!
「有些疼……」寬心嘟囔著。
「我——」
「等等得去擦藥。」寬心自言自語,抬頭朝嘯兒露出笑,「小姐,這幾套新衣裳是少爺挑的料子,你要不要試試?」她記起自己進嘯兒房里的任務了。
嘯兒垂眸,「你先去擦藥。」
「不行不行,你先試試這些新衣,然後我才能替你更衣梳發,再來我就得去燒柴煮飯,不然大伙要餓肚子呢,吃完晚膳後我還得洗碗筷……」寬心一項項細數,她非得做完這些事後才肯去料理她自個兒的傷。
「你先去擦藥。」嘯兒堅持道。
「可是你的衣裳……」寬心記得嘯兒到現在仍分辨不清襦、衫、抹胸及圍腰的穿系方法,她可不能不先幫她打理好。
「衣裳我可以自己來,你去擦藥。」嘯兒淺黃的眸添了一絲歉意,「好嗎?」
「嗯……好吧。」
寬心拗不過嘯兒,乖乖頷首,退出房內。
掩上門扉,寬心嘀嘀咕咕地往西廂定。
「好奇怪……剛剛小姐不小心抓傷我時的眼神,好眼熟,好像曾在哪見過……」她敲敲腦袋,「怎麼想不起來了?」
「什麼想不起來?」在轉角處,寬心巧遇霍-及孟東野,兩人听見她沿路碎碎低喃,不由得輕問。
「少爺。」寬心微微福身。
「你方才在自語些什麼?看你好困惑的模樣,說來听听?」霍-邊扭了扭發疼的頸項邊詢問著寬心。他花了整個上午才將所有積欠的公務給瀏覽完畢。
「沒什麼,只是覺得小姐的眼神好熟悉……她看人時的模樣我一定曾見過……」寬心像在自言自語,清亮的嬌嗓又正巧能讓兩個男人听聞。
「喔?」霍-虛應了聲,心里卻已有譜,「她的眼神像什麼?」
「像……」寬、心偏著腦袋思索,「像……」
像了好半天,仍找不出接續的字眼。
「像淺黃的澄澈月兒,是不?」霍-為她接了句話。
寬心想了想,「是有點像……」可月兒會用那種怪怪的眼神看人嗎?
「又圓又亮的,很漂亮,是不?」他繼續誘導。
「是很漂亮……」不可否認。
「嘯兒若听到你夸獎她,一定很開心。」霍-輕笑,「下回你當著她的面,告訴她,她的眼楮很美,嘯兒會更高興。」
「好。」寬心點頭。
「對了,你現在要去忙什麼?」
寬心又伸出手來扳算,片刻才回道︰「我要去擦藥。」
「擦藥?你受傷了?」孟東野兩道粗眉皺得好比受了傷的人是他。
「是小姐叫我去擦藥的。」
「嘯兒?」
「小小的傷口。」寬心掀開袖,露出細淺的爪痕。
毋需猜想,霍-和孟東野也清楚這傷口是拜何人所賜,因為他們兩個大男人臉上都還烙著印。
「-,你帶回來的丫頭究竟是什麼……人?」孟東野原想用「野獸」這字眼,但礙于寬心在場,他只好加重那個「人」字來表達他的強烈質疑。「不過短短數日,咱們府里的人全讓她的尖指利爪給招呼過了。」她的生肖不會正巧屬虎吧?
瀕-苦笑,「嘯兒沒有惡意,她只是怕生罷了。」正確來說,她是怕人。
「怕生也把不著攻擊人吧?你我皮厚肉粗,多烙幾條爪痕無妨,但寬心呢?倘若明兒個,那野丫頭又怕起生來,是不是也要在寬心臉上抓出幾道疤痕泄恨?!人是你帶回來的,你得負責將她的利爪給修剪得干干淨淨!」孟東野旺盛的火力全開,句句炮轟著霍。
「我去看看嘯兒,寬心,你抓著東野一塊去擦藥吧,他臉上的傷巾也該換了。」
寬心瞥了瞥整張臉孔只露出眼眸及嘴唇的孟東野,縴手朝他一抓,笑臉對著霍-漾開。「好。」
「你別老是這麼听他的話好不好?!」
「他是少爺,少爺說的話,寬心一定會听。」
「我會自己走,別拖——」
「少爺交代的。」
瀕-朝遠去的兩人揮揮手,目送兩人消失在轉角,他則是腳步一轉,向府邸最角落,嘯兒的廂房行去。
當初就怕嘯兒無法適應人類生活,他特別空下了最清幽的房間供她居住,讓她一點一滴融入他的生活。
瀕-敲敲門扉,「嘯兒,我要進來了。」
不待內室人兒應允,門扉已被他推開。
「嘯兒!你在做什麼?!」
他一踏進屋內便瞧見嘯兒坐在床沿,嘴里正咬著一條他特意向布坊訂做的系發絹巾,死命地纏繞在自己縴細的雙腕間,束得雙手已呈現暗色淤紅。
瀕-制止了她的舉動,想為她解開束手的緝巾卻被她偏身避開。
「嘯兒!」
「我……我又抓傷了人!我不知道怎麼控制每回受到驚嚇時的直覺反應,是不是只要、只要綁住雙手,它就不會再傷人了……」她的小臉上淌滿惶惑,語罷,又要繼續纏繞絹巾。
「住手!」霍-搶先一步,大掌緊鉗著她的身子,將自己置于她與絹巾之間,讓她的雙手無法掙月兌地擱放在他腦後,阻隔了她再度纏繞絹巾的念頭。
澄黃的眼,染上薄霧。
「霍-……」
她的聲音,像是哀求,更像個無助的孩子,在懲罰自己無心犯下的錯。
「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我總是在闖禍……」哭音漸濃。
「沒關系的,你不要心急。」他拍拍她的縴背,給予溫柔安撫。
「我不是真想抓傷她的……我只是嚇到了,她突然進來出聲喚我……」
「我知道,寬心沒有怪你的。」
「可……」
他的指,輕輕點落在她唇上,「想想,你當虎當了幾百年,當人卻連數十日都不到,怎麼可以強求你完全適應,嗯?」他溫柔輕笑,「下回,我讓寬心要進房前都得先敲門,不許她突然闖進來。若你想在房里小憩或是恢復虎形,你便將房門閂上,寬心若敲了數回門仍得不到回應,她便會去辦其他事的。」
嘯兒在他懷里點點頭。
「現在可以停止凌虐你的雙手了嗎?」霍-想解開那條絹巾。
「霍-……纏著好嗎?至少我能時時提醒著自己,別再誤傷人。」
「你束著雙腕,喝杯水、吃口飯都有所不便。」而且光瞧見她雙腕上強系出的絹巾紅印,他就有股沖動想咬爛那條絹巾,即使它所費不貲。
「沒關系的。」她的眸間寫滿堅持。
「要不,我取蚌折衷方式。來,手伸出來。」
嘯兒有絲輕怔,仍乖乖伸出雙手。
瀕-從新添的衣物及配飾中挑選了一條質地輕柔的細長發束,取下她束在腕間的絹巾,小心翼翼推揉白玉腕間的紅痕,見紅痕略略褪散,才拿著他挑選的細長發束松松地在她右腕繞了一圈,系上小巧繩結,發束的另一端如法炮制,輕系在她的左腕。
不同于她方才將兩腕合並系在一塊,霍-的系法讓她的雙手有足夠的活動窄間,甚至可說是系與不系壓根沒啥差別,只為求她一個心安。
「你舉起手就能瞧見這發束,而它也不會礙著你。」
「嗯。」
「若想取下,隨時告訴我。」霍-凝覷苦她的眸子有些不忍,「我不希望你用這種方式來強逼自己。嘯兒,我不在乎你是否能學當一個‘人’,我帶你回府,只是想讓你不孤單,讓你我彼此相伴,因為我們兩只虎兒太過相似……你若真學不來人類那套生活方式,無妨,那就別強迫自己。嘯兒,我可以為你打造一處只屬于你的幽靜山林,你可以只是只很單純、很快樂的虎兒,千萬不要勉強自己。」
嘯兒動容地笑了笑,「我知道。」
她知道她可以很自私地躲藏在霍-為她遮風蔽雨的羽翼之下,可以在不改變自己的情況下,做只無煩無惱的虎兒,享受著霍-給予的寵愛,但她卻不願霍-為了遷就她,而放棄屬于他的一切,那是他花了數百年的光陰才擁有的,無論是人類的生活、人類的環境、人類的思想,以及……人類的朋友。
雹精學習做人,是件多困難的事。她只不過歷經短短數日,幾乎要萌生退意,而霍-成功地融人人群,甚至做得比尋常人類更像人類,他的努力絕不容忽略及磨滅,她也不想成為害他失去所有的累贅。
「霍-,你初學當人時,也像我這般笨拙嗎?」
「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又不是天賦異稟的虎精,說當人就能當好一個人,他可是靠經驗的累積,從眾多失敗中學習成長。「就拿舉箸一事來說吧,我花了數月才讓那兩根該死的竹筷乖乖听話,挾起第一口菜送進嘴里。」
「你也有過這麼駑鈍的時候?」她還以為他學習當人雖然免不了辛苦,但應該事事順手才是。
「就算是人類,也得從這麼駑鈍開始學起。」未免太看得起他了。
「那你在學習當人時,若做得不好時,有人會教訓你嗎?」
瀕-臉上的笑意有片刻凝結,而後輕描淡寫的揚了揚眸。
「有。」黑眸不自覺瞥向牆上懸掛的電紫劍。
那個人是怎麼教訓他的?
不,不應該用「教訓」這個嚴厲的字眼,霍文初像是個嚴父及慈母的綜合體,對他所犯的錯總是寬待及包容,耐心地將畢生所知所學,毫無保留地教授給他。
即使,他所面對的,是一只凶惡的虎精。
即使,這只虎精毀了他的幸福,他仍願意待他如子。
雖然霍-不說,但嘯兒也清楚那個會教訓他的人想必是他口中的「故友」。
「他都怎麼教訓你?」
「稱下上是教訓,他只會不厭其煩地告訴我什麼地方該改,什麼地方又悖逆了人性。」霍-深深地望著她,語帶深意地說道︰「他是一個非常好、非常好的……爹親。」
若他沒料錯,該是屬于她的——爹親。
「你的故友知道你是虎精,還對你這麼好?」嘯兒有些不可置信。
「他不僅知道我是虎精,更曾見識到我野蠻的獸性,他仍願意對我這麼好。只曾經有一回——」霍-驀地住了口,懊惱自己方才無心吐露的端倪。
「曾有一回什麼?」嘯兒可沒听漏。
瀕-斂了眸間笑意,不願多談。
曾有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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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沉的回憶,浸濡在百年前的風雨狂夜中。
風寒雨凍,夜蕭條、霜凜冽。
竹籬圈圍的清幽屋舍內,微微甕燭映照著兩道身影,雨水和著風勢落人敞開的窗欞內,兩片窗扇在風雨中啪啪作響。
桌前有個人正埋首書冊中,渴望而不肯休憩地汲取永遠無法饜足的學識,醉心的黑眸擁有不滅的專注。
右側另一道身影,無聲的、靜靜的望著窗外一框風雨飄搖的夜色。衰頹而滄桑的老邁臉孔,靜謐得像是失了生命,再沒有七情六欲,更遑論喜怒哀樂,彷佛坐在椅上的,是一具徒留空虛的軀殼。
幣慘的欄衫因透進內屋的寒風而飛揚,細觀翻騰的欄衫下擺竟是空無一物。
那里原本該有雙腿的,如今只剩空蕩衣衫遮蔽。
失去雙腿,並不是滄桑的老者所嗔怨,他真正怨的是自己失了腿後,無法再回到心愛的女人身邊呀!
已經……過了四十年吧?她還在等著他、盼著他,甚至是恨著他嗎?
但他,回不去了呀!
折了翼的鳥兒,如何能飛越重重山麓的阻隔?
我不是要負你,我沒有,沒有。
無聲的吶喊及呼喚,沒能說出口,更無法傳遞到遠方,久久,只能流為一聲聲的淺嘆。
緲遠的視線緩緩移回桌前背對著他的年輕身影,那似人的模樣、仿人的舉止,誰能看出那名相貌文雅的年輕男人竟是只非人虎精?
雹精,一只難識人間情愁的……牲畜。
當年,若非遇上這頭虎精,興許今日的他毋需滿懷歉疚,凝望著天涯,為他所深愛的女人嘆息。
說不怨,那是自欺;說不恨,那是欺人。
他怨老天爺的捉弄,怨命運的擺布,也怨自己的無能為力。
但他更恨!
稗這只奪取了他一切的吃人牲畜!
它,噬了他的腿、他的年華、他的似箭歸心,及他對她的……承諾。
怎能不恨?怎可能不恨?!
無論他與它如何和平共處、如何耐心教導它做人的道理——真可笑,一只牲畜,竟也妄想做人!
這些表面上維持的點滴,永遠也敵不過夜闌人靜時心底激涌的滿滿恨意!
懊恨……
懊恨!
他的心,就要被恨意所吞噬,淹沒在憤恨的淚海中,滅頂。
翻騰的恨,支配著微顫的手,取下壁上懸掛的擺飾古劍,那柄名為蝕心的妖劍。
桌前的年輕男子,在搖曳的微光投影閭,見到緩緩推著木輪椅的老邁身影朝它靠近,而正巧它讀到一處未解的詞意,想開口詢問。
「文初,這句——」
它的話,被心窩突來的穿刺痛楚所阻斷!
擺眸瓖鎖的那張臉孔,不見往日和善慈憚,有的只是……猙獰的恨意。
布滿風霜刻痕的抖顫雙手死握著劍柄,一心想將劍身更深地送人它的體內,兩人的身子皆因此舉而跌落在地。
握劍的手,仍沒松,像要置它于死地。
那樣凜冽的眼神,它曾見過,因為在它仍是虎精時,也是這種眼神,如今卻出現在一個人類眸間……
它的黑瞳由怔然逐漸回神,再轉為深沉的傷悲。
心窩的傷口並不深,因為執劍人已如風中殘燭,臂力及勁道大不如壯年,而他用來殺它的劍,更是斑駁樸鈍。
然而,它卻感覺到透著劍身所傳遞的恨意,排山倒海而來。
「原來,你是這麼恨我……」它的聲音不像豁然明了,而是早早便料測到他的心思。
「我無法不!」他將力道全部傾注在劍身上,導致僅能氣虛地說著,「你毀了我的所有……我早在好幾十年前就想這麼做!」
樸鈍的劍身,無法致命,卻仍帶來痛楚,而它已分辨不清這痛楚是來自于自身的皮肉,抑或古劍的悲鳴。
劍身仿佛承受著他巨大的怨念而進發紫氣,而他的狂亂,更像是被劍身所支配。
它的黑色虎眸落在那柄曾由他口中細細敘述著蝕心之名的電紫劍,那柄傳說中能蝕心蝕魂的妖劍……
難道是因電紫劍的妖力,才使他變得如此狂亂、如此絕情?
「你一直有很多機會可以殺我,又何必等到今日?」它輕嘆。
等到它已經全然信任了他,等到它已將他視為親人,視為它的再生父母時,才又毀了它的信任?
他似乎被它的問句問倒,唇辦蠕了蠕又緊緊抿上,無語。
握劍的手,幾乎有一瞬間要松開,最後仍是更加緊握,「阿-,你不要怨我,是你將我逼上這一步……」
「這數十年來,你待我好,教我讀書識字,也教會我人情世故。」但它沒料到,他最後教會它的,竟是信任的崩場。
「我教了你許多,但你真學會了嗎?阿-,你是只虎,無論你披著人皮十年、二十年,本質上仍改變不了這事實,虎與人,終究是不一樣的。」
劍身穿刺皮肉,溢出與人一般的紅艷血水,沿著劍身滑向顫抖的手掌。
「你始終不能明了我為什麼如此恨你吧?」他輕嘲地問。
「我的確不懂。」它坦言。
它知道他因為失了雙腿而不良于行,也因為失了雙腿而無法守住與某個女人的承諾,但它不明白,這般的情緒值得用盡人類一生之壽來懊惱懷念嗎?它不懂,真的不懂。
「你不僅只是因為我吃了你的雙腿而懷恨吧。」它的口吻是肯定的。
「阿-,你很聰明,只可惜你的聰明仍無法讓你變成人,因為你不識情愁。」
「你並沒有教我何謂情愁。」
「這如何說得透徹?如何能呢?」他的眼中滿是悲愴。
「總有一日,我會懂的。」它淡淡道。
「等你懂了,我的遺憾卻再無法填補……」他緊緊閉上雙眸,「那心如刀劫的痛……牲畜的你,又如何能懂?」
它無言,僅能靜靜凝覷染著它溫熱血紅的劍身輕輕顫抖,以及它所媒介而來的悲傷。
「霍-,我恨你。」
蒼老的嗓音,以毫無情緒起伏的口吻,如此說道。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那一夜,風聲、雨聲、血濺聲中夾雜著一句句不曾止歇的怨意。
他恨它,恨它為了一時口月復之欲,狠心地為他帶來漫無止盡的折磨。
他也恨它,恨它何不在當初相遇時便痛下殺手,卻讓他苟延殘喘地存活人世,飲啜苦不堪言的世間恨水。
他更恨它……
稗它竟然將他視為爹親,給予最全心的信任,讓他在舉劍的同時——
遲疑。
三字恨意宣泄整夜未斷,仿佛在提醒著屋內一人一虎。
他在恨它。
他想恨它。
他,該恨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