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連綿不絕的雨。
雨勢阻礙了兩人離開山洞的意念,不止不歇的雨絲在洞口築了一張網,將兩個不可能有交集的人緊緊牽系在一起。
一夜柴火已盡,洞穴內冷冷清清。
瀕-的衣裳總是半濕不干,熨貼在麥色肌膚上,看起來有些冷,也有些不舒眼。她則是靜靜蜷著身軀,眸子盯視他一舉一動,仍存防備。
「你冷不冷?」
逼瞳眨也不眨。
「要不要恢復虎兒模樣,至少能有一身皮毛御寒。」他打趣道,「我也好窩著取暖。」
她的眼中清楚寫著——休想!
今晨的早膳便是昨兒個她咬回來的兔子,及數顆咬了一半的酸果。他將食物分成兩份,把其中比較多的那份推到她眼前。
「將就點,若雨勢變小,我再去找其他食物。」霍-咬著冷硬的兔腿。
「為什麼你不自私地拿取這份?」
「因為我要喂飽你呀,喂飽飽的精怪是最乖巧的。」他露出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樣,右手越過界線,原想模模她的頭,卻換來她齜牙咧嘴的低狺。
當一頭虎兒露出這表情,千萬別傻傻地湊上前去,否則它絕不會吝嗇在你手掌烙下一排齒印當贈品——霍-識相地將兩手縮回胸前,釋出善意。
「放心,我不會胡來。」
她打量他半晌,利牙才緩緩在唇間隱去。
「你看了我整晚,還看不膩嗎?」他取笑著她凝覷時的專注及認真,除了瞬間的眼瞼眨動外,黃澄澄的水眸老盯著他瞧。「還是你在研究我身上哪部分的肉最爽口、最好吃?」嗯,這個可能性最大。
瀕-還有心情開玩笑,只可惜沒能逗笑她。
「別這麼防備,我不會趁你不注意時掏出刀劍武器來傷害你,咱們和平共處可好?」他看穿她眼底真正的警戒。
「虎與人,永遠不可能和平共處。」她口氣不屑。
「是嗎?沒有絕對的可不可能。」他無害的笑容里添了抹深沉。
無害與深沉,矛盾。
「至少,我不會和我的‘食物’和平共處。」她哼聲道。
「食物,是在說我嗎?」霍-指了指自己的鼻尖,分明是冷峻的面容,卻融合著天真無辜,又是一項矛盾。
這男人,絕對不似他所呈現出來的單純。
「如果這場雨十天半個月不停,我就會撕裂你的皮肉果月復。」言下之意,他就是她的儲備糧食。
「我明白,饑餓會引發獸性。放心,共處的這段時間里,我不會讓你餓著半分的。」霍-善解人意極了,臉上絲毫不見懼意,「你不妨嘗試和‘食物’相處,興許你會發現,這道‘食物’也有可愛的一面。」他笑。
「我不需要和食物培養感情,它只要能填飽我就夠了。」她潑他冷水,投給他挑釁的目光。
瀕-也不與她爭辯,好似在縱容一個倔強任性的孩子要些小脾氣。
她的縴背懶懶地靠貼在石壁上,雨季總會讓她看來有些孱弱,她想蒙頭大睡,睡去這場讓她四肢無力、頭疼欲裂的霏霏細雨,可眼前這名闖入她靜謐空間,與她共度一天一夜的「人」,卻讓她怎麼也不敢掉以輕心。
精怪野獸的喜怒很單純,也很容易分辨,開心便是蹦蹦跳跳、引吭高歌,憤怒便是咆吼嘶鳴、張牙舞爪。
人卻不同,他們擁有七情六欲、愛恨嗔痴,那些情緒,對精怪野獸而言太難理解,也永遠不知道在那樣和善的笑容背後,是否掩藏著一把鋒利的劍,是否會在轉頭的瞬間,換上另一張猙獰的面孔。
一瞬間,她的眉心有絲痛楚,提醒她過往的教訓。
防「人」之心,不可無。
所以她整晚沒合眼,盯著這男人的睡顏。漫漫長夜,他睡得又沉又香,均勻的鼻息掩沒在嘩啦啦的雨聲中,香甜的模樣讓她差點祭出虎牙,撕扯掉那抹令人不滿的笑靨。
即使他睡熟了,她仍不敢閉眼休憩。
她,不信人類。
不信那無害的笑、溫柔的黑眸。
不願相信。
瀕-發覺了她黃瞳間的強撐倔性及倦意,長睫微垂的陰影斂去她的晶瑩眸光,再也藏匿不了淺淺的疲憊。
這小雹精,該好好睡一覺了。
瀕-拿起半只烤兔腿,朝她-近。
「你做什麼?!」原先倦倦的淺黃虎眸一瞠,添了怒意及防備,像只被侵入領地而發怒的獸。
「吃兔腿。」他俐落回答。
「退回去!我不要吃兔腿——」她想吼退他的腳步。
淡黃眸間的他不斷逼近,只有笑容不曾改變,霍-修長五指在她面前輕輕一揚,接著她便嗅到一股屬于他的香味,眼瞼沉重得無法控制,意識也陷入全然的黑暗。
瀕-及時接住她癱軟的身軀,輕笑。
「這兔腿,是我要吃的;而你,只要乖乖作場懊夢就行了。」
JJJJJJ
雨,持續。
耳畔的雨聲逐漸清晰,規律的蛙叫蟲鳴忽近忽遠,好似在夢境與現實之間拉扯,靜的是夢境,嘈雜的是現實。
半醒半夢的混沌,包圍著疲倦的身軀,螓首枕靠的地方,有著平穩的心跳,頰邊及掌心平貼著滑膩誘人的暖暖獸毛,煨人溫熱,驅逐雨天的寒。
以前,她總愛蜷窩在娘親身邊,娘親褐黃的虎毛總是逗得她好癢,那體溫暖烘烘的,那心跳……也總能輕易安撫毛躁的她。
那天,也下著雨。
那天,她也這般靠著娘親。
然後,娘親哭著、啜泣著。
然後,哭聲停歇。
接著,她耳畔緊貼著的心跳,不見了。
接著,娘親熱暖的體溫一點一滴褪盡。
她,變得孤孤單單。
白玉十指不自覺地收緊,害怕這只是場夢境,害怕現下所觸及的溫暖會在下一瞬間消失。
她捉得好牢,不肯放,也不肯從夢中醒來。
雨聲越來越響,夢境越來越淺,心跳聲也越來越遠……
夢,將醒。
強睜開仍帶著倦意的眼,她反射性地往雙手方向瞟去,緊握成拳的柔荑間哪還有什麼溫暖皮毛?有的只是一件微濕的人類衣裳。
她起身,發愣地看著洞內好些新鮮水果、燃著熊熊焰火的柴堆,以及木架上兩只正發出陣陣肉香的獐子。
那男人,已不見蹤影。
趁她睡著時溜走了是嗎?
她還幾乎要以為那男人和其他人類是不一樣的……
貪生怕死,不單單只有人類,全天下任何生物都如此,當然,也包括她。
至少,他臨走前還留下不少食物給她,這點,倒是頗令她驚訝。
但目光接觸到地上時,她的眼神隨即轉冷,自嘲地笑了。
嘴里說著不信人類,卻又教他小小的關懷給亂了心湖,結果他仍與一般人無異——
她拾起一顆撒在地上的——,冷冷地看著在洞外婉蜒至遠方的小徑上,同樣深紫色的小巧果實,仿佛沿途刻意留下記號。
人心,難測。
WWWWWW
時近黃昏,烏雲籠罩的天空已暗沉如夜,雨勢有加大的傾向。
少了月光指引的闐暗小徑,冒著隨時會跌入萬丈深淵的危機,一條不曾遲疑的身影穿梭其間,在能見度極低的叢林里,依然暢行無阻。
那身影,是霍。
他右腳甫踏進燃著火光的洞內,剎那間,由暗角撲出獸影,強勁的撲噬力道將霍-撞出洞外,跌落滂沱大雨中,薄利的牙亮晃晃的,準備狠狠咬上他的喉間!
瀕-右手一擋,猛獸利牙陷入結實的手臂間。
毋需猜想,他也知道現下壓在他身上的獸是誰。
「你用這種方式歡迎我回來?」好似被尖牙穿刺的手臂不屬于他所有,霍-竟還笑得出來。
鋒利的虎兒前爪穿透霍-的薄衫,只消一撕扯,便能刨出他的心、挖出他的肺,淡黃虎眸帶著薄怒,與他含笑的黑瞳相瞠視,低低的虎狺由喉間不斷逸出。
「我不是準備了許多食物喂飽你……啊!懊不會你還吃不飽吧?」難怪火氣如此興旺,一見他就撲咬。
雹牙加重力道,感覺到血腥味在口中擴散。
「有些疼,輕點、輕點。」他輕松的口吻壓根與痛苦攀不上關系,「咱倆非得在雨間玩起這種咬來咬去的游戲嗎?我的衣裳還沒來得及干,這會兒又濕得更徹底了。」
瀕-伸長了未受虎牙鉗制的左手,揉亂她一頭虎毛,惱得她松口追逐那該死的左手,而他的右手又趁此疏忽,快速模模她的頭,忙不迭再閃避隨之而來的虎牙攻擊,玩得不亦樂乎。
她氣惱得直噴吐怒氣,數聲虎嘯後,掉頭走進洞穴里。
瀕-抹去手臂上的鮮血,也跟著進洞。
地上的食物未曾動過分毫,連火堆架上的兩只獐子都已烤到焦黑難辨。褐毛黑紋的虎,伏臥在她向來的領地,無論化為人身或虎形,那雙眸子總是盯著他。
瀕-月兌去濕衣,手臂的牙痕很深,汩汩冒著血紅。
「你剛睡醒,在發起床氣?」說著,他直接以子諑傷,舌頭舌忝了數回,像頭貓似的。見血流的速度漸緩,他也就不再理會手上的傷。
「你去哪了?!」她又變回人形,因方才那場飽擊而渾身濕透,發梢不斷滴著水珠子。
她的問題讓霍-先是一愣,又淺淺地笑了。
「你擔心我?還是……你擔心我丟下你,獨自跑掉?」
「你不是嗎?」她的惱怒顯而易見。
「當然不是,否則我又何必回來?」他取下火架上的獐子肉,咬去焦黑外層,吐掉。「喏,雖然烤過了頭,剝去變成黑炭的那層,肉質還是很鮮美的。」
他遞上食物,頗有諂媚之嫌。
她沒伸手接過,只是冷冷追問︰「你既然有命逃了,又何必冒死再回來?」
「逃?我沒說要逃呀。」況且他的包袱還放在洞里,他能逃哪去?
「貪生怕死的人類遇上吃人虎精,豈有不逃之理?」她冷冷嗤道。
「你這小雹精還真防人。」霍-甩甩濕發,順手丟了塊柴火,添旺火勢,「我是見你睡得香沉,伯你醒來餓著了,所以趁此空檔去摘果獵獸。」
「我是問你摘完果、獵完獸之後,又去了哪里?」
瀕-頓了頓,笑意有片刻凝結,還未來得及回答,她倒是先為他編好了藉口。
「是見到吃人虎精睡得香沉,怕她醒來餓著了,會將主意動到你頭上,所以干脆下山去找些獵戶,一塊來捕殺那頭吃人虎精,是不?」
她的思緒與他的偏差十萬八千里,害他的腦子一時轉不過來。
「等等——」
她將十數顆——丟向他,深紫色的果液全沾上他的膚。
「你還想狡辯?!拿——當記號,好領著人類重新尋到這處幽穴,不是嗎?」銳利尖牙又露出雙唇。
虧她想得到咧!瀕-哭笑不得。
見她又要撲上來咬他,他扯過濕衣,在天際劃個圓弧,一收緊,牢牢將她束縛在衣裳間,動彈不得。
她失了平衡,摔進他臂彎里,正巧被他抱個滿懷。
「小雹精,先按捺下火氣,我有充分的理由……噢!」他痛叫,只因她雖受縛,尖牙仍狠狠地咬上他的鎖骨,仿佛非得咬下他一塊肉來。
瀕-大手一翻,讓她的背脊緊貼在他胸膛,也讓她的尖牙無用武之地,雙臂更牢牢地抱穩了她,不容她再動粗。
「放手——」她嘶吼著。
「你听話,我就放手。」
必應他的,是她猛低首,咬上他橫置在她胸前的手臂,帶來一陣劇痛。
瀕-輕扣住她下顎,逼使她仰起頸,貼枕在他肩窩。這姿勢更方便那雙被怒焰燒紅的黃眸瞪視他。
瀕-回以笑臉,見她恨得牙癢癢的,只好殷勤地撕了塊獐子肉哺喂她,她死咬著牙關,不肯松口。
「你吃獐子肉,然後我就告訴你,我去了哪、干了啥事,好嗎?」他誘哄著她。
良久,她終于張嘴咬了他手上的獐子肉,算是勉強妥協。
瀕-一笑,「我去張羅食物時弄丟了一樣故友贈予我的物品,所以只好先將食物擱回洞里,沿著原路再去找尋失物。」他又喂了她一口,「那些掉在地上的——,應該是我心急之下所犯的疏忽。」
喂完了獐肉,他取餅那件她睡著時披蓋在她身軀的干爽衣裳——至少,放眼望去,這件猶帶濕意的衣裳是最干爽的——為她拭干長發。
她扭頭,掙扎,厭惡這種親昵的舉動。
瀕-輕輕松松又將她不听話的螓首定回肩窩,動手料理起她那頭淺得偏黃的秀發。趁她無法反抗之際,他故意在滑順的發絲上模了好幾把。
「你……」這男人怎麼老愛模她的頭?!
「你的發,好美。」
她愣住,因為這男人的眸光,很真誠。
「我的故友曾教過我扎辮子,我沒試過,可我想你扎起來一定很好看。」
沒待她首肯,霍-已經以指為梳地為她順發。
「改天我削柄木梳給你,讓你三不五時梳梳頭。」嗯,那場景光用想像的就挺賞心悅目。
指尖徘徊在長發間,帶著濕意,無論是她的發或他的指。
從未體驗的親昵,讓她不知所措。
反覆交叉編織,他的動作輕巧中又顯得笨拙,無論多小心翼翼,總會扯疼了她的頭皮。
「你是故意的!」她終于在眼眶逼出一顆痛楚淚珠時發火狂叫。
「別扭!」霍-用雙腿夾緊不停扭動掙扎的小雹精,他的十指現下正狼狽的與她的發絲扭打成一團,被她這麼一攪和,更是糾纏不清。「我會放輕動作,你愈掙扎只會讓你自己愈痛!」
恐嚇!這絕對是恐嚇!
他的話听在她耳里只有一種涵義——你再動,再動我就拔光你的虎毛!
忿忿不平的小巧花顏上瓖滿了憤懣,只有濃重的喘息聲傳達著她的不滿。
「好了,別像只噴火的龍。」霍-編完了右邊發辮,將它輕甩到她胸前,而她的注意力隨即被那根怪模怪樣的發辮所吸引。
「辮子……」
「對,辮子。你頭一回看過,覺得很新鮮,對不對?」
「好丑……」她說出心底真實的想法。
瀕-雙眼朝天一翻,「你好歹也念在我這麼認真的份上,給句贊揚嘛,何必直言刺傷我?」
說話間,另一邊的發辮也已完成,他將她翻回正面,調整兩條發辮的角度、高低。
披散著發的她,渾身帶著屬于野獸的原始不羈,即使沒有化為虎形,依舊能讓人一眼看穿她的非人。
系著發辮的她,卻添了分細致又手足無措的溫婉,像個青澀未月兌的及笄姑娘。
「好可愛噢。」霍-十分滿意自己的杰作,模模她的頭,拇指不經意撥開覆額的劉海,露出她眉心那塊不褪的淤紅。
她與他,都怔了。
她幾乎是反射性地扭頭避開他的視線,再度垂覆在額際的發,掩去那道陳年舊傷。
「那是什麼?」
「不關你的事!」她的手仍緊緊縛在那件該死的濕衣里,動彈不得,只能狼狽又無助地縮身躲避。
「那是傷痕。」他不許她退縮,捧住她的臉,「怎麼來的?」
氣息輕輕拂開發絲,更教那紅艷艷的淤紅無所遁形。
粗糙的指,滑過傷疤,激起一抹異樣刺疼。
「不要踫我!」
「這傷痕,怎麼來的?」他堅持要得到答案。
她霍然抬頭,眼眶含蘊的淚水澆熄不了黃眸中燃燒的恨意。
清澄的眸染上混亂,而她,被自己的回憶所囚困。
「怎麼來的?!就是你們這些該死的人類砸傷的!無情殘暴地拋擲一陣又一陣的石雨,全然不在乎那些拳大的石砸在身軀上是如何的痛楚,只因為我們是妖嗎?我們又不是要到村子里去吃人!不是!」她黃澄澄的眸盯著他,卻像在對著她腦海深處某段記憶中的臉孔狂吼嘶叫,「那石塊,好大……打在娘娘身上,好疼好疼的……不要打我娘娘!我們、我們不吃人,更不會用眼神去吞噬你們的靈魂!我們只是要去找……找……」
「夠了。」清脆的彈指聲響起,她的耳畔只來得及收納霍-簡短的兩個字,隨即失去意識。
長臂攬起那具失了支撐的縴細身軀。
軟軟的、脆弱的……縴細身軀。
瀕-凝覷著那兩道始終不曾松開的細眉。
「這舊傷還會疼嗎?」他低聲問。
指尖輕滑而過,她眉心紅艷的傷褪了些顏色,好似連同此刻折騰她的刺痛也一並褪去。
擰鎖的眉宇漸漸放松,白淨小巧的臉蛋上也不再堆滿了憤恨。
但淚痕,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