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黑熊石炎官火氣暴躁地穿梭在「為非作歹窩」——餓鱷寨的全新名稱,後頭跟著形影不離的小尼姑行續,前者捂住雙耳;後者仍滔滔不絕地企圖講述佛門博大精深的因果論調。
打從日前,行續參透她此行是要讓石炎官放下屠刀的重責大任後,似乎早已擬訂一套完整的行事計劃。
「……接下來我要念的是《功德寶山神咒》,誦此咒如札大佛,應墮阿鼻地獄者,虔持此咒,臨終亦能往生西方……」行續清清喉頭︰「南無佛馱耶,南無達摩耶,南無僧伽耶——」
「夠了!跋上你那張喋喋不休的嘴!」石炎官頭疼地回身大吼。
往生咒?他已經能用得上往生西方的咒文?!
「你覺得身體不舒服,是不?」行續一副她什麼都明白、什麼都早在預料中的模樣,「這是理所當然的身體抗拒,這與鬼魂听到咒語時所產生的不適感是相同道理,你咬牙忍忍……」她慈眉善目地安撫他。
「你當我是妖魔鬼怪呀?!」石炎官現下的表情倒真有八分神似,「喝!你那是什麼眼神?!」
行續無辜地眨眨眼,卻遮蓋不住她方才雙瞳間所盛滿的疑惑——她真當他是咧!
「別跟在我身後!」
石炎官邁步再走,身後細微的跫音亦步亦趨,他眯起虎眼,側首睨著她,行續回他一個天真中又帶著狡猾的矛盾笑顏,等到石炎官繼續再走,小巧的步伐仍不死心地跟在三步外的短距。
石炎官原本耐性就比尋常人來得薄弱,火氣來得快︰「你到底想干什麼?!」
「我還有好多篇經文、咒語還沒向你念完。」她揚起手上厚度頗為驚人的佛經,更發散出她不達目的不死心的強大毅力。
石炎官抹了把臉︰「你以為在我耳邊叨叨念念那堆狗屁東西,我就能成佛成仙嗎?」他嗤笑。
倘若真有這神效,每個罪大惡極的家伙不就干干壞事,再念念佛經就皆大歡喜?去!
行續听到他字里行間的粗鄙辭匯時,忙不迭雙手合十地默念阿彌陀佛。她抬起鵝蛋似的花顏︰「佛說不惡口、不兩舌、不妄言、不綺語,你別一直造口業,下地府要割舌頭的。」’
「我不但要造,我還要造個過癮——它要是有靈有應,就叫它劈道雷來轟死我,否則這輩子別指望我屈膝拜它!」石炎官輕蔑地伸出食指,朝頂頭上空指了指,一副欠人教訓的嘴臉。
「不是不報,時候未到。」行續話甫說完,遠處天際相當配合地傳來悶雷響,她晃動食指︰「噢——你完了,佛祖听到你的‘請求’。」發語詞還故意拉長,以強調她的幸災樂禍。
「我被劈成烤熊也會拉你這小尼姑做伴!」石炎官還當真一把將她摟進懷里,不知死活地再造口業︰「來呀!劈呀,劈死一雙還算你賺到咧,別客氣,我想小尼姑心胸寬大,絕計不會有所怨言。」他朝她咧嘴笑,大大方方將生死置之度外的慷慨,來個同生共死。
「造孽的人是你,我才不要陪你下地獄!」行續努力扳開環在她腰間那雙駭人熊掌,不讓自己淪落為「陪葬品」。
「佛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毫無慈悲心胸的你——假尼姑。」
「佛在說這句話時,可不像我現在被一只黑熊糾纏。」掙不開,就算使勁拍打熊掌仍舊紋風不動。
「你不是說要救贖我嗎?就憑你現在這種沒良心又不共患難的表現?」石炎言嘲弄,搬出她日前「博愛世人」的論調。
「我是要救贖你呀,可你太不受教,又不肯听我傳誦佛法。」找塊石塊恐怕都比石炎官來得有成果收獲。
「所以你可以死心了。」他聳肩,視線瞥見她衣衫左側的紅艷流蘇,一身素雅的她搭配上如此醒目的點綴品,著實怪異。
「我都還沒開始努力。」她擇善固執,「你只要別再當土匪,你會發現人生實際上還有很美好很美好的未來在等待著稱,只要放下屠刀——」
「你以為我當了多久的土匪?」石炎官打斷她的話。實際上加加減減算起來,他的土匪生涯不過短短數十日。
「二十年?」行續小心猜測。
「二十年?!那我豈不是九歲就在土匪寨里討生活?」
她突然大叫︰「騙人!你才二十九歲?!」她還以為在雜草叢生的黑胡底下所掩藏的是一張邁向四十大關的中年臉孔。
「小尼姑,你的口氣讓人听了很想揍你一頓。」見行續捂著心窩處,一副受驚過度的害怕模樣,石炎官急忙改口︰「不過我不打女人——」呃,著真要算,他應該只打過一個女人,而這女人正是他收養的干女兒,天底下應該極少有做爹娘的沒教訓過孩子吧?
顯然石炎官擔憂的方向與行續的想法迥然相異。
「你竟然才二十九歲……與我是同一輩的,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她兀自震驚,讓石炎官為之氣結。良久,行續勉強接受這等事實,「既、既然你才二十九歲,為何甘願窩在賊寨里當土匪?」
「我來到這寨里的時間恐怕只比你早幾日,小土匪可不是我的本業。」
「那你之前呢?」
「你不會想知道。」他也不想讓她知道,否則她絕對絕對會比現在更嘮叨不止十倍!
「可我想知道啊。再怎麼差都比做土匪好吧?」
石炎官看著行續仰起小臉,帶著世俗的天真爛漫及無瑕容貌交織而成的對人性絕對信任,看起來真是——
被蠢!
虧他還以為她是只精明小包狸咧!
「听清楚。我在當土匪之前——」石炎官故作神秘,頓了頓,壞壞的唇瓣貼近她小巧圓渾的耳珠子吹氣,在酥麻與哆嗦中公布解答︰「是個殺手。」
「殺、殺手?」行續先是一愣,緩緩側過頭瞥向身後的石炎官,「是指你在叢林里追殺小動物,殘害兔子、狐狸、野貓、山豬,在山林里稱霸,動不動就揮揮熊掌——」
「你說的應該是渾身毛茸茸,站起來足足一人高的野熊吧?」
「那不就是你嗎?」行續咕噥。
他「正巧」渾身毛茸茸,「正巧」站起來足足一人高,「正巧」榮登熊的美名呀。
石炎官眯起眼︰「你見過會說話的熊嗎?!」
「有呀。」她的目光瞟向他,又粉飾太平地低下眸簾。音量太過細小,以至于石炎官未曾听聞。
「我所謂的殺手,」石炎官原本環在她腰際的熊掌輕緩上移到她細白頸子,「就是干脆利落地斬斷像你這麼縴細的脖子,再不就是手臂、腰間、雙腿,以及——」他每說一處人體,雙手便配合地滑過她的身子,「心窩。」
百嘿,熊掌正準備大咧咧覆上她的胸前,那看起來雖不雄偉,但仍凹凸有致的美麗曲線。
啪——
懊清亮的拍擊聲,奇怪,他的手勁有這麼大嗎?只不過是偷吃塊女敕豆腐……石炎官轉回被打偏的臉龐,火辣辣的麻痹由右臉頰蔓延開來。
他被打了,他被小尼姑打了?!
「凶手」小尼姑正甩動著自己發疼的手掌,猛朝紅辣的掌心吹氣。
「你打我?」石炎官的口氣是錯愕大于憤怒。
行續停下動作,仰臉︰「我就是打你。我代替熊伯父熊伯母教訓他們不成材的熊兒子。」替天行道!
「熊兒子——是該死的指我嗎,」
「正是。」行續叉著腰︰「你怎麼可以這麼自豪地說出自己是殺手,還一臉沾沽自喜?好似那是天經地義,毫無內疚自責?大熊殘殺小動物是因為肚子餓,你咧?別告訴我你當殺手是為了吃人?」當熊也得有當熊的自覺呀!
「我若會內疚自責就不會去當殺手,既然選擇殺手一途,當然得泯滅良心。」石炎官右手在心窩處緊握成拳,仿佛透過他的舉動,無形中捏碎一顆仁義道德的良心。「怎麼,後悔想救贖我?發覺自己的愚蠢?認為我是根不可雕的朽木,還是……更想試試自己的佛法能否讓我回頭?」
石炎官嘲弄地瞅著她,行續的注意力全然落在他心窩前的手。她看了緊握的拳頭好半晌,輕淺似鈴的噪音娓娓問道︰「你既然泯滅了良心,為什麼握在心窩前的拳頭會發抖?」她抬眸注視著石炎官。
石炎官怔忡,隨著她的疑惑字句而低頭,瞧見扭得死白的手,即刻松開五指,仿佛掌心中有著高溫炙人的炭火。
「誰說我在發抖!」完全此地無銀三百兩的狡辯。
她才不理會他的否認之詞,自顧自地說著︰「你在怕什麼?為什麼你提到必須泯滅良心殺人時,你得要揪住自己的心窩?你在提醒著自己千萬不可以心軟、千萬不可以怯懦、千萬不可以憶起你還有一顆善良的心?因為它會變成你殺人時的絆腳石,是不?所以你揪住它,讓它痛到麻痹、痛到習慣?」
行續自始自終都沒有離開他黑墨似的瞳仁,她在他眼中看到自己堅毅的倒影,再續︰「你為什麼要活得這麼辛苦?」
石炎官倒抽一口涼氣。
愕然的眼瞳直勾勾盯著行續,發覺自己的無所遁形。
他沒有再辯解,幾乎是以萬分狼狽的舉動推開她,逃離她清亮而明了的視線範圍內。
***
落荒而逃。
他竟然干出這麼孬種的事?!
就算被小尼姑蒙對了又怎樣?就算真被她看穿了又怎樣?他壓根不稀氨任何體貼或同情浮現在小尼姑臉上,尤其是那自以為是又值不了幾紋銀的善解人意!他不稀氨!
「四爺!」
青魈省略敲門這等費功夫之舉,直接踹開門扉,嚇得石炎官以為又是小尼姑跟著他後進了房,壯碩的身軀跳到木椅上,直到看清來人是青魈,才破口大罵︰「進來不會敲門嗎?!你的手是殘了還是廢了?!」遷怒,絕對是遷怒。
「呃……一時心急嘛,四爺,你現在的姿勢好難看……」像蹲在茅房等待解月兌的模樣。
石炎官抿著嘴,重新坐回椅上︰「少-嗦。說吧,你在心急什麼?」他拂拂衣衫下擺的沙塵,擺明轉移自己的尷尬,
「托魯哥查的事有消息了!」
「真的?有老大的下落?」
青魈搖搖頭︰「主爺還未尋獲,可白無常現陷官牢。據說……主爺墜入黃泉谷底,生死未卜。」
「墜人黃泉谷——?!」石炎官瞪大虎眼,「黃泉谷萬丈深淵,別說尸體,恐怕連顆骨灰都尋不回來,怎麼會?白無常怎麼會棄老大于不顧?不……當時的情況,怕是連她也保不住老大……」
連他這位被稱為「武判官」的魑魅都在那場膘亂的戰火中吃了敗仗,又怎麼能怪別人未盡力呢?
「听說官府那邊準備以嚴刑拷打來逼問出‘閻王門’的底細。」青魈雙眉緊皺,一思及昔日閻王門的伙伴兄弟在大牢里面對令人無法想象的酷刑,他便惱恨不已,雙拳握得死緊。
「底細?,整座府邸被拆得干干淨淨還查什麼底細?!」石炎官冷哼。
「但閻王門中所有的主事者都沒有捉到呀。主爺下落不明,二爺早在數年前就雲游去,三爺遠在邊疆,您不正在這里當土匪嗎?至于白無常……她雖受牢獄之災,但所有魑魅魍魎都沒有招出她的真實身份,官府方面好像也以為她僅是閻王門內的奴僕或妾婢,目前無生命之憂。官差美其名叫破了閻王門,實際上只是做了場白工。」
「話是沒錯,但若閻王門從此一蹶不振,官差的目的也算達成了。眼下最令我擔心的是老大的下落——」
「魯哥已經派兄弟到黃泉谷底去搜尋主爺,二爺方面也派人聯系了,希望能有好消息。」青魈出言安慰。
「嗯。」
「另外您身上的毒,最好盡早解清,否則難保您不會像主爺一樣被廢掉多年來的高超武藝。」
石炎官懶懶地瞥向他︰「青魈,你真是越來越嘮叨,活像個老媽子。」
「誰叫我跟著您進了賊窩,我不嘮叨您還能嘮叨誰?倘若魑魅魍魎都在,這嘮叨的工作理當就由黃魎來做。」青魈聳肩。
閻王門里的四大主爺中就屬石炎官個性最隨和,雖然性子火爆了點,但從不跟人大玩心理迂回,一切喜怒衰樂都顯而易見、有話直說。既然兩人淪落至此,口頭上的尊稱仍在,至于煩瑣的主僕尊卑暫時晾在一旁吧。
「對了,四爺,方才我在廊間遇上您帶回來的小尼姑,她好像在找您,手上不知從哪抓來的鍋碗瓢盆充當木魚,看起來……架勢十足。」
「什麼架勢?」
「驅妖降魔。」青魈說話時指尖落在石炎官面前,表明小尼姑口中的妖魔正巧與石炎官是同一個人。
石炎官又恢復兢兢業業的表情︰「別讓她知道我在這里。」
「拜托,這里是您的房間耶,再蠢再笨的人也知道要找上這來吧?」青魈一頓,續道︰「不過,四爺,您既然對小尼姑如此反感,干脆我叫兄弟將她轟下山,省得您擔心受怕。」不過他倒是頭一回見到石炎官露出如此慎懼的模樣。
「誰說我怕她?!我只是受不了她的叨念,受不了一大串的佛經咒語在我耳邊嘀咕,吵得我不得安寧。」
石炎官越是辯解,青魈眼中的興味越濃烈。
「喔——原來您害怕的是經文呀?咱們全寨的兄弟還以為小尼姑道行高深,鎮壓住咱們黑熊……呃,偉大的四爺咧。」青魈咧嘴一笑,「那還是照我的提議,等會我請小七和雷哥一塊動手將她丟出寨門。」
語畢,青魈還當真準備行動。
「慢著!誰準你自作主張——」石炎宮喝聲制止。
「保護主爺們是閻王門殺手守則第一項,其中所謂的保護更廣義地囊括清除所有危害主爺生命、精神、財富的人事物,以及耳畔嘈雜的‘小蚊子’,以保您耳根子清淨。」青魈隱藏在身後的右手不斷擰捏著自個兒的大腿,藉由劇痛來壓抑唇角捉弄的笑意。
「去!」石炎官撈起桌上茶杯甩向青魈,「上回你跟我搶那只烤獐子腿時怎麼不見你這麼說!」歪理!
青魈一側首給躲過︰「我總得有力氣才能保護四爺您呀。」
「我還得靠你保護?!」他石炎官何時落得如此無能的慘境?「站住,你的腳在干什麼?」他指著青魈欲往外走的步伐。
青魈回頭,露出痞痞的笑︰「走路呀。」這麼簡單的動作還看不出來?
「然後呢?」
「走出房門,尋找小尼姑,順手料理她,將她趕出‘為非作歹窩’。」青魈雙手比出驅離的手勢,「若她膽敢死纏爛打,我就削了她的腦袋。」
「誰準你做的?!」石炎官暴躁起身,奔到青魈面前︰「我有說要把她趕出去嗎?!你哪只耳朵听到的,啊?!」熊掌搭配如雷熊吼——擰住青魈的雙耳,並灌注足以震破耳膜的質問。
「四爺!疼疼疼疼——疼啦……」青魈失聲痛叫,「我不敢!不敢了啦!我哪有膽量驅趕四爺您重視的小尼姑咧?」
「重——視——我啥時說過我重視她?!」咆哮聲炸開,「我抓她回山寨是為了折磨她、蹂躪她、凌虐她,哪關什麼鳥蛋的重視?!」石炎官提起青魈的衣領,不住地搖蔽,青魈原本個頭就足足差石炎官一大截,這麼一拎,他雙腿被迫離地,渾身重量全寄托在石炎官手中的薄弱衣衫上。
「我……知道……原來四爺您用心良苦……」隨著石炎官上下左右,毫無節奏的粗魯晃動,青魈出口的字句也晃蕩成怪異的起伏音調,「但是,為什麼……受到折磨……蹂躪凌虐的人……好像變成四爺您了……」
擺胡底下的臉孔一陣青一陣紅。
「我看起來像是受到折磨蹂躪凌虐的倒霉鬼嗎?」雙手手勁加強,青魈的衣衫已逐漸發出撕裂聲。
「像……呀……」別再搖了,他早上灌進胃里的咸粥好似正全數翻攪,掙扎地想濫喉而出,「四爺……您別太激動,小、小小心身體的毒……」每個字尾仍有余音繚繞及上下牙關互擊聲。
「就算我今逃誥發身亡,也非得揍爛你的嘴——」
石炎官怒吼還沒來得及吼齊,干擾已悄然逼近。
叩、叩、叩——有人在身後戳戳石炎官的背脊。
石炎官頭也不回,只吼聲道︰「滾開!沒瞧見我正準備教訓兔崽子嗎?!」
可背脊後的干擾更加使勁,無論石炎官如何縮肩都躲避不掉落在他厚皮上的點觸。
「再不識相,我連你一塊揍!死家伙——」火辣辣回頭,最後一個「伙」字是以泄氣的口吻破口而出,怒熊霎時退化成懦弱狗熊。
吧擾者漾起甜甜笑靨,渾圓可愛的小扁頭在灑落的日芒下綻出耀眼光輝,璀璨得令人無法直視。
兵鏟在木盆上敲下響亮的聲音,宣告石炎官大限已到。
「啊炳,找著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