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磬絲竹聲調幽幽,霓裳羽衣曲兒輕輕飄送。
衣香鬢影佳人婷婷,紅絹水袖舞兒娉娉飛揚。
台上舞伶揮灑香汗,宛如瀕死的蝶,要在生命盡頭之前留下最美倩影,盡其所能舞動鮮艷蝶翼,整齊的舞步,腕上踝上的銀鈴隨著款擺嬌軀清靈作響,美人臉上的笑靨取悅了眼,一曲未完,掌聲已不絕于耳,然而美人真正想取悅的並非周遭眾人,而是龍座上的至尊君王,盼能獲得青睞與憐惜,可惜的是,龍座上的人,右手支頤,閉著眼,貌似熟睡,偏偏誰都知道他是清醒的,只是無心于此。
美人舞著,眼淚跟著流下,梨花帶雨,可憐又是一顆破碎芳心。
「皇上,接下來是禮部尚書安排的表演,由尚書府三小姐高歌一曲。」
「嗯。」回答得佣懶,實際上更是佣懶到連眸都沒張開。
台上美人換了一個,這回搬來琴箏,自彈自唱《良夜春宵》,嗓音干淨清脆,听得眾人如痴如醉,也听得某人昏昏欲睡,尤其剛喝了兩杯酒,配上這曲搖籃歌,睡蟲全都清醉過來作祟,真想喚人替他鋪床備枕,他可以直接在龍座上睡一覺。
「再來是刑部尚書的巧聯絕對——」
「來來來,我出個上聯,看誰能對出下聯,嗯哼——馬蹄踏開岸上沙,風來復合。沒人對嗎?誰對得出來?」
冷場了啦。
「讓我吟首詩,贊嘆我朝國運昌隆!」新科狀元也來賣弄文采,吟完之後,差點讓李鳴鳳想直接換人做狀元。
這樣的酒宴,還得持續三天三夜,光是想,他就覺得頭皮發麻。
「鳴鳳,你要睡無妨,但嘴角邊的甜笑可得給我掛著。」穆無疾低聲在他耳旁提醒。
此宴雖名為與友邦交流感情,實則想探探鄰邦近來越發頻繁的動靜,偏偏鄰國眾官還挺吃李鳴鳳那一套,被幾個笑靨給迷惑得不知天南地北。雖然出賣自個兒國家的君王有違道義,但與國家祥和擺在一塊,李鳴鳳,你還是捐軀吧。
再說,只是賣個笑,不傷國格。
「知道了,穆叔。」李鳴鳳睜開微醺的眸,淡淡一笑。平時的他,長得已經夠迷人了,加上兩杯酒的效果,他的眸光幾乎可以醉人。
「你們小心護著皇上,別隨意讓人近身。」穆無疾交代左右。現在半醉半清醒的李鳴鳳美成這副德行,不小心守著,說不定會被愛慕者趁敬酒機會偷模兩把,太危險了!
叮囑完護衛,穆無疾趕著與陸續到來的鄰國貴客寒喧去了。
李鳴鳳很認分也很听話地勾微嘴角,盡他這個皇帝最大職責,讓笑容瓖在漂亮皮相上。
反正他皮笑肉不笑的功力,無人能出其右。
就在他快要打起盹時,一名小太監打擾了他。
「皇上,穆宰相要我來同您稟報一下,東鄰國的韓將軍、李將軍、華將軍及林太尉、趙御史等人都到了宮門口,您要不要……」
小太監還揖身在說話,李鳴鳳揚手打斷他。
「朕知道。」
東鄰國,大盛王朝,目前最有可能對他們發兵的偽友邦。
當年他以五歲稚齡上了戰場,第一個面對的敵人就是大盛王朝。
大盛王朝的君王咽不下「欺負小女乃娃」的污名而退兵,但也曾撂下等他成年,大盛王朝將興兵再犯的狠話,這些年的相安無事,隨著他年紀增長而走向緊繃,也難怪穆無疾要他特地去歡迎東鄰國的文武將官,畢竟最危險的敵人是誰,他一清二楚。
這個偽友邦,可得好生「伺候」著。
李鳴鳳從癱坐許久的龍座上起身,宮婢伶俐為他整好衣擺,恭送他去逢迎賣笑。他踩下玉階,不乘坐太監們準備好的抬轎,逕自走向宮門,那是一段不短的距離。
爆門前浩浩蕩蕩的鄰國人馬,數數也有二三十名,正準備前往宴席,李鳴鳳的出現,讓他們又驚又喜,尤其是女將軍,險些迷醉在當場。
「怎勞您親自來迎?」
「客氣了,讓眾位大人千里迢迢趕來,自當前來表達慰問之意。」笑容不用錢,所以李鳴鳳毫不吝嗇。「林太尉,許久不見了,你媳婦肚里的孩子也該出世了吧?」
「沒想到您還記得!生了生了,都兩歲了,是個女娃,我大媳婦和二媳婦都生男的,我們可盼著有個粉女敕女敕的孫女哩!」女孩子打扮起來活潑可愛,甜膩膩叫聲爺爺,教人死都瞑目。
「取名了吧,叫什麼?」
「叫吉祥。」
「好名!呀,那朕可得向這個吉祥丫頭討個吉祥。」李鳴鳳隨手摘下指上的玉戒,「正巧,朕這玉戒也叫吉祥如意戒,就借花獻佛,送個吉祥給吉祥吧!」隨口胡謅來的戒子名,一點也不重要。如果今天小孫女叫快樂,這戒子也會即刻改名為快樂美滿戒。呵。
「這……這怎能……」
「這可是送給吉祥,不是給你老人家,你不能推辭呀。」
「那老夫就代孫女謝謝您了。」誠惶誠恐雙手接過小小玉戒子。
解決一個,換下一個。
「李將軍,什麼時候再與朕及伏鋼將軍喝酒呀?」李鳴鳳哥兒倆好地用力拍拍另一名鄰國將軍臂膀。
「上回輸給伏鋼將軍,李某不敢再拚了。」那次吐得天回地轉,恐怖的滋味一次就夠了。
「可惜聯這回酒窖里私藏了西鄰國女皇送來的蜜釀,還想說等你來了,讓你試試。」李鳴鳳一臉遺憾。
「蜜、蜜釀?」如雷貫耳的酒名,讓李將軍眼全亮了起來。懂酒的人皆知,西鄰國出產的酒堪稱一絕,其中又以蜜釀為首,然而這酒產量極少,幾乎只進獻給皇室或外賓,沒想到李鳴鳳手里也有,而且還這麼大方要拿蜜釀來讓他們拚酒……呃,就算吐死也一定要喝啦!
李將軍馬上改口,「難得來一趟,我也不好壞了酒興,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說好-,李將軍可別半途溜掉呀。」嘴角邊的口水都快流下來了啦,李將軍。
「一定一定。」
李鳴鳳視線繼續往下掃,看見了女將營的大將軍韓雁翎,她一臉陶醉痴迷,是鄰國所有將官中最容易打發的,他心里老早就想好收服她的手段,只是話正當月兌口而出,目光瞟過韓雁翎身後小兵,他怔住,不確定自己看到了什麼。
擺眸再溜溜地挪回韓雁翎身後,定住不動。
即使過了這麼多年,他仍能一眼認出她來。
他的,晚艷姊姊。
俗話說女大十八變,這句話不通用,至少,在莫晚艷身上得不到證實。
她沒變,還是一雙骨碌碌的大眼,還是那對有些高揚的細劍眉,她今年應該二十一歲,怎麼仍是十五歲時的模樣,完全沒長進,身高也停在他記憶中的十五歲?那時她還能與他平視,現在他都高出她足足兩顆腦袋了。
現在她在他眼中變得好嬌小可愛,那頭蓬發同樣扎著粗辮,唯一不同的是當年粗辮垂放在平坦的胸前,現在粗辮盤成兩團圈圈掛在螓首,而平坦的胸……幸好它很爭氣,沒停留在十五歲。
「皇上?」一旁老太監見到李鳴鳳停頓良久而沒有下一步的反應,還以為李鳴鳳是忘了韓雁翎這號人物,機靈地低低提醒,「那位是韓雁翎將軍,大盛王朝女將營的主將,今年四十六,未婚。最重要的是……她很迷戀皇上您。」
李鳴鳳當然知道她是誰,他只是將注意力全給了莫晚艷,看她的眼神,她也認出他來了,所以那對細劍眉才會微微蹙緊,而且,她在瞪他,呵。
不過,高興見她是一回事,盡他的本分又是一回事,他懂孰輕孰重——反正,不急在一時。
他望著韓雁翎一臉被他遺忘的巨大打擊,換上職業笑顏,「這位女將軍……我們見過嗎?」
「我們……」韓雁翎快哭了。她一心急乎乎想來見他,沒料到他沒記住自己。嗚……
「你長得有些像朕之前認識的一名才貌雙全的女將軍韓雁翎,她是個朕很欽佩的女英豪,但你似乎年輕了一些,讓朕猜猜……你是雁翎將軍的妹妹?」
「我我我我我就是韓雁翎呀——」原來他沒忘記自己,還夸自己才貌雙全!矮雁翎開心到結巴起來。
李鳴鳳露出驚訝無比的表情,「朕與你上回見面是一年多前的事了吧?你怎麼越變越年輕貌美?」
矮雁翎從剛開始的失望,瞬間轉變為無上的欣喜,李鳴鳳變相地給了她最棒的贊美!
接下來李鳴鳳已經無需再費任何唇舌,這個女人已經拜倒在他的龍袍之下,迷戀化成無數閃亮星辰,落在她眸里,一閃一閃亮晶晶。
「這是賣笑還是賣婬呀哦好痛……」
一聲咕噥,隨即伴隨後腦門挨上一記巴掌的響亮啪聲。
是莫晚艷與她身旁的凶副將,她可憐兮兮捂著後腦,知道要乖乖閉嘴了。
李鳴鳳差點噗哧笑出聲來,幸好他強忍住。
他領著鄰國眾官入席,把酒言歡,因為重逢的好心情,讓他多喝了些酒,整夜的笑容也變得更多。
莫晚艷與副將一並站在韓雁翎身後,韓雁翎已經喝下第二十杯酒,臉紅紅的,咧笑的模樣有些憨醉,副將試圖阻止她多喝,但又不好在外人面前揪住矮雁翎痛罵,只能不斷用眼神告誡她,但韓雁翎整晚眼神全落在李鳴鳳身上,壓根沒空去瞄副將,氣得副將一臉鐵青,然後——遷怒到無辜的莫晚艷身上。
她根本是副將帶來的出氣筒吧?嗚。
酒宴持續到深更,喝癱的人佔了八成以上,幸好李鳴鳳有命人準備休憩的宮樓,否則一群人趴睡在地板上的場景也很不雅觀,尤其眾人皆是官,總得留些好形象。
莫晚艷和副將將醉到不省人事的韓雁翎架回離酒宴不遠的宮樓,副將狠狠把韓雁翎丟回榻上,韓雁翎只發出一聲咕噥,連翻個身也沒有,副將繼續狠狠轉頭命令莫晚艷,「去向宮女要盆冰水過來!」她要將韓雁翎的頭壓進冰水里,讓她清醒清醒!
「是。」好、好陰霾的表情……看來有人要遭殃了,韓將軍,你自己保重。
莫晚艷走出房門時,還隱約听見副將在猛打將軍腦袋的啪啪聲,听起來很痛……她加快腳步及動作,生怕逃命不及,又成為副將練拳頭的悲慘小兵。
她很快找到一名秀美標致的宮女,討了盆冰水,再端回房去時,看見韓雁翎仍是醉臥在床上,不同的是……她臉上多了好多個拳頭印,看來除了醉昏過去,還有一個可能性是被打暈的。
氨將接過她手上的水盆,「你今晚不準睡,守在門外,要是將軍半夜酒醒想模出房去找李鳴鳳,你給我攔住她!」
「將軍今晚應該是醒不來吧?」酒是會醒啦,但被打成那樣,說不定躺個三天三夜也醒不來……
「少羅唆!我現在很火大,你少頂嘴惹我。」
「是!」莫晚艷沒有第二句話,乖乖扛起她的兵器——兩顆錘子守門去,要是半夜韓雁翎真的有本事醒來,她也會再度敲昏她!
跨出房門,身子都還沒站住,-道身影籠罩住她,她來不及驚呼,右手被牽起,那道身影奔馳了起來,連帶被牢握著的她,雙腳也主動跟著跑。
即使那道身影是背對著她,由那身鮮黃的至尊龍袍,也已輕易說明來者何人。
一股氣惱讓她掙開他,他回頭,不放棄伸手過來鉗握住她,她將雙手藏在身後,就是不讓他捉。
「晚艷。」他開口,喚著她的名宇,卻省略掉兩個字,她驚訝看他,一方面是驚訝于他竟還記得自己,一方面並不習慣他用現在這種男人沉嗓叫出她的名字。以前那個好可愛好甜美的聲音跑哪里去了?以前那樣膩膩叫人晚艷姊姊的童嗓到底跑哪里去了?
他,已經不再是以前那個小小鳴鳳。
他,變成了一個男人,一個她不認識的男人。
認清這個事實的她,大受打擊。
「我帶你去用膳。你一整晚都站在韓將軍身後,連滴水也沒踫,不是嗎?」他朝她笑,無害而可愛。
他說的沒錯,她餓到胃都痛了,當下屬的又不能大剌剌偷將軍盤里的珍饉吃,只能暗淌口水,看著他們大吃大喝。
「你不讓我牽,那我不牽你,你跟著我走。」李鳴鳳妥協了,半舉高自己的雙手,藉以證明自己不踫她。
他率先轉身走,她沒跟上,只是盯著他的背,他也沒催促她,只是放緩腳步,直到她肚子發出饑腸轆轆的咕嚕聲,她才用力深呼吸,追上他。
他淡淡一笑,兩人一前一後穿過水榭及長廊,他似乎早已支開人,所以沿途走來並沒有遇見宮女太監等人,不過等在前頭的,是一桌子豐盛好菜。
他帶她入座,為她布上碗筷。「吃吧。」
她不跟他客氣,一個餓很久的人是不需要尊嚴的。
她握好箸就馬上挾起滿滿的菜往嘴里塞,他托腮看著她,身上濃濃的酒味說明他仍帶幾分酒意,否則他的眸子不會眯得如此蒙朧,像籠了層薄紗,似乎在專注凝覷她,又似乎眸光放得好遙遠,就算她努力將注意力全放在食物上,也無法忽視他。
「這是多少?」她朝他伸出三根指頭,想測測他的清醒程度——韓將軍都醉得那麼慘,不比韓將軍喝得少的他沒道理到現在還沒醉。
「三。」
蒙對了?再來,「這樣呢?」再加兩根。
「五。」
必答得很清楚嘛。「你是醉的還是醒的?」
「一半一半。」
沒有一個喝醉的人會承認自己有醉,最好的例子就是剛剛才被副將打得兩頰變饅頭的韓雁翎將軍,她也不斷嚷著自己沒醉還能喝再來干一碗,。
她倒覺得他像醉的,既然是醉的,就甭跟他說太多人話,反正他醒來之後還是會忘光光,連罵他無情無義也不用,浪費唇舌。
「你如願加入女將營了,恭喜呀。」
「嗯,也不是什麼值得恭喜的事啦。」她舀碗熱呼呼的羹湯喝。
「那不是你一直以來的心願嗎?」
「心願是心願,但是成真之後也不覺得它讓我的人生從此滿足瞑目,而且好累……跟我的個性不太合。我這種懶人,只能獨來獨往做懶事。」她拿他當醉漢看待,與其說是閑聊,倒不如說她在自言自語。
有些話,她沒有人可以說,她一直都是孤軍奮戰,自己同自己說話是件很淒涼的事,所以她從不做這種可悲的傻事。現在,他坐在她對面,認真在听她說話,就算他酒退之後全然記不起來她說過的只字片語,至少她覺得有人在聆听她的聲音。
「我以為……你應該再開心一些的。」她看起來沒有當年背著年稚的他時喜悅,那時的旅途也很辛苦,她卻笑得燦爛耀眼,現在她說著話時,眉頭緊緊的,眉心那道痕,再烙深下去,就會在她臉上成為再也消抹不掉的痕跡,他不愛見她這樣。
「也不是多不開心啦,我不後悔自己走過的路,走過了,才會知道這條路是什麼模樣。」
「那麼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繼續待在女將營里?」他拿過她喝盡的碗,為她添上新湯。
她搖頭,接過。「我還沒有打算。不過我確定自己不會待在女將營太久。」她湊著碗口喝湯。這湯真鮮,好好喝。
「你……要不要,留在我身邊?」
叭湯的嘴差點嗆到。
莫晚艷盯著他,左右打量,舉起沒捧碗的左手,直挺挺站著四根指,晃到他面前,「這是多少?」
他笑,握住她的手,按在桌上。他的手好大,以前她牽著他時,他的手小小軟軟的,與她的一般大,現在他的手竟然能完全包覆住她的還有剩。
「晚艷,我沒醉,我很清醒,不是在說醉話。」
「你醉了,才會說這種奇怪的話……而且,你沒叫我姊姊。」
「你本來就不是我姊姊,我的姊姊已經夠多了,煩都煩死了。」最大的那個當他的母後都綽綽有余哩。
「以前那個可愛討喜的鳴鳳呢?」
「不就在這里嗎?」他執起她的手往他自己的右頰磨蹭。
「你根本就不是我認識的鳴鳳,長相不像,聲音不像,還喝得像醉鬼,滿嘴全是醉話……說什麼留在你身邊?你大概忘了當初你是怎麼對待我的,把我關起來,又拿布塞我的嘴,十天里沒來看過我半次,又叫那個凶將軍帶我去給獅嚇,最後又說我得寸進尺將我趕回去,哪個傻瓜還相信你呀……」尤其是此時的醉言醉語,她若當真,就真的蠢到無以復加了。
雖然听見他這麼說時,她的心口緊揪了一下,真的認真思考起這個可能性……
「你瞧見獅了,感覺如何?很新鮮吧?」他仿佛沒听見她的抱怨,逕自笑道。
「說到這個——」她眯起眸,狠狠地扳住他的手,「我、哪、里、像、獅、了?!」即便這麼多年過後,提及此事,她還是介意得要命。
「你把發辮拆開來,就知道哪里像了。」呵呵。
「我只是頭發蓬而己!」
是是是,相信雄獅們也很想這麼吼。
「既然你對于當年我的所做所為記憶猶新,那你還記不記得你說過,若你見著獅,你就答應我什麼?」
當然記得,她才不像他冷血無情哩。「請你吃東西嘛。」直接用手拈了塊糖醋肉,朝他嘴里塞。「喏,這是這幾盤菜里最最好吃的一樣,你吃了,我們打平,誰也不欠誰。」
她正準備要抽回手,在衣服上擦醬汁,他卻不讓她輕易過關。
「你忘了,要吃什麼由我決定。」
「你要吃什麼叫你的御廚替你煮,我只是個窮小兵,端不出山珍海味。」她故意說得酸溜溜,只不過說完時,自己都想取笑自己——干嘛如此認真回答一個醉漢的話呀?
「這道菜,我的御廚煮不出來,因為沒有食材。」
「你想吃龍還是鳳?」有什麼食材憑萬人之上的他無法找到?除非是不存在于世上的生物,再不然就是仙桃神果。
他執住她的手指,將它朝糖醋肉的盤子里一抹,沾了滿手指的琥珀色醬汁,然後送進自己嘴里,靈活而溫熱的舌卷吮著她的指月復及指節,將醬汁吮得干干淨淨,而他的眼,在此刻清醒且銳利,深邃又專注,完全看不出半絲醉態,讓人懷疑起他在醉與清醒之間,孰真孰假。
「你。」
「鳴鳳,穆叔告訴過你多少次了,這張臉,好好給我顧著,現在變成這模樣,你告訴我,一連三日的酒宴怎麼見人?怎麼賣笑?」
穆無疾握著李鳴鳳的下顎,對于他臉頰上那塊礙眼的淤青皺眉搖頭,小太監遞來藥膏,穆無疾動手替他上藥。
「不然就說我今天醉到醒不來,我正好光明正大偷懶一天。」嘶,好痛。
「你這個皇帝已經當得夠清閑了,幾年也不過才累這麼二天,沒資格抱怨。」抹完藥,穆無疾撤下左右伺候的宮女太監,待屋子只剩兩人,他問道︰「誰打的?」
李鳴鳳想起了那時的情景,倏地哧笑,一副被打還很開心的模樣。
「我的……晚艷姊姊。」她的名字,念在嘴里都是甜的。
「就是那位站在韓雁翎將軍身後的小女兵?」
「穆叔,你也還記得她呀?」
「她沒什麼變,而且你整夜都看著她。」雖然看在旁人眼里,會誤以為李鳴鳳是瞧著韓雁翎——韓雁翎恐怕也是這麼誤會,所以才會特別心花怒放,放到無法無天——但穆無疾知道,他的眼,越過了韓雁翎。
「穆叔,我好高興,她又出現了,我真的好高興……」李鳴鳳笑得連眼都眯成縫。在穆無疾面前,他不隱瞞心思,笑得像個孩子,單純、直接、不造作,心里多開心,臉上的笑容就多深刻。「我自己都不知道,原來,我那麼高興見到她。我還以為我只是偶爾想起她,還以為……她只是一段記憶。為什麼當她出現在我面前,我會這麼喜悅?而且我的心跳得好快……這是怎麼回事?」
「以伏鋼的話來說,這叫發情。以我的話來說,這叫情竇初開。」文雅與不文雅的用詞,任憑君選。
發情,動物亢進,適于交配的狀態。
情竇初開,初通情愛的感覺。
「嗯,說實話,我比較中意姊夫的用訶。哈哈哈哈……」一針見血。
「八成是你想對她動手動腳,才會挨上一記重拳。」穆無疾很高興知道了這片破壞俊顏的淤青所為何來。
「我只是拿她的手指去沾糖醋醬汁,然後送進自己的嘴里,接著她就滿臉通紅翻桌跳起來,直拳揮來,我想閃也來不及閃。」前頭的情境明明都很美,吮完指,還能繼續吮吮手背,吮吮手腕,吮吮手肘,吮吮手臂,鯨吞蠶食,誰會想到美味的食材竟然會反抗——感覺就像正準備大啖香噴噴的烤雞,結果那只雞還會飛起來拿腳爪扒人,真掃興。
「鳴鳳,你真是讓人同情不起來。」
「哈哈,我也沒要穆叔的同情呀。」他可是很樂的,有啥好同情?
「不過,你之前放她走,不正是因為不想改變她的人生?但你現在正做著相反的事。」
「她對于未來很茫然,目前還沒有新增的人生目標。她在女將營過得不快樂,如果我成為她的下一段目標,就不算改變她吧?只算是……循序漸進的誘導她。」
「鳴鳳,你這是硬拗。」
「我又沒有逼她,她還是能選擇她要怎麼做,我只希望,我也成為她列入考慮的一個選項……」李鳴鳳低沉一笑,「當然,我會消滅她其他的選項。」
李鳴鳳不是好人,這些年的磨練,洗盡他的天真無邪。
天真無邪這四字,本來就不該出現在一國之君身上。他或許看來賞心悅目,或許總是笑容迷人,或許那張漂亮皮相遠此他的能力更讓人矚目,但他擁有古今天下任何一位帝王所具備的專制獨權及唯我獨尊的劣根性。
「不怕再挨她一拳?」
「怕,她和你寶貝兒子一樣,打起人來會碎骨的。」兩只全是怪力家伙。
「那麼她昨夜是手下留情了。」至少沒打碎李鳴鳳賴以維生的俊俏臉蛋兒,否則他這個宰相可就萬分苦惱。
「是呀,打得算相當輕。」但還是很痛。
「你只要注意自身安全,別讓她失手打死你,其余的,穆叔都管不著。但請告訴她,揮拳時別打脖子以上的部分。」他們的國泰民安短期內還得靠這張臉來維持。至于脖子以下的部分愛怎麼出手就怎麼出手,反正衣裳遮著,瞧不見。
「穆叔,你真冷血。」李鳴鳳回穆無疾一個齜牙咧嘴。
「謝皇上謬贊。」送上一句官腔。
「穆愛卿,今天將朕未來的皇後也一並帶來酒宴吧,朕想讓眾人見識見識她的驚人美貌。」要耍官腔,大家一塊來。
「箏兒?」
「對,穆文箏,宰相嬌滴滴的愛女。」
「把主意打到我女兒身上?想拿她玩什麼把戲?」當爹的,可不容許女兒被人欺負,就算是皇上也無權。
「借來用一用而已。我對她半點興趣也沒有,她月兌光光躺在龍床上等我寵幸,我也不會興奮的。」
「當著別人的爹面前羞辱他的女兒,你不知道下場是什麼嗎?」穆無疾斂笑。雖是溫雅外貌,板起臉來還是有股威嚴。
「你如果想弒主的話,我求之不得。」他巴不得快快被人從皇位上拉下來。
「我怎麼可能讓您這麼好過呢?皇上。」咳咳咳咳。「臣似乎染上風寒,恐怕得修養好一段日子,先向您告假……嗯,先告個十年假好了,我十年後再回來——」說完就要拂袖走人。
「穆叔穆叔!冷靜!冷靜——」李鳴鳳從椅上跳起來捉住他,馬上變臉陪笑,「是箏兒太高雅太文靜太嫻淑太完美太無瑕,我配不上她,就算我月兌光躺在床上等她寵幸,她也不會看上我的!」開玩笑,少了穆叔替他分憂解勞,他就得獨自一個人攬下龐大的國政,不死也只剩半條命!
斑哼,這還像些人話。
「先說吧,借箏兒想做什麼?氣氣莫晚艷?讓她為你吃醋嫉護?」
「穆叔,這種老套已經沒有人在用了啦。」李鳴鳳坐回椅上,交疊起長腿,拈了塊糕吃……嗯,這種小玩意兒,莫晚艷一定愛吃,等會叫御廚再做一盤來孝敬她。「不過,也相去不遠啦。」反正都是要借穆文箏演場戲,瞧瞧莫晚艷的反應。
「你和箏兒湊在一塊,絕不會有什麼好事。」一丘之貉。
「親愛的穆叔,親愛的穆愛卿,親愛的國丈大人,親愛的岳父,你真是太了解我和箏兒了。」
「少叫得親親密密,不真心的話听起來很令人作嘔。臣這輩子從沒奢想過能成為國丈大人。」穆無疾不吃他這套,也不被他的笑臉給迷惑。自小看李鳴鳳長大,他對李鳴鳳的外貌已經免疫。
「一般的宰相都是急乎乎地將愛女送進宮來當皇後。」
「我不是一般的宰相。」他是很想告老還鄉、享受天倫之樂的苦命宰相。
本以為等李鳴鳳大了,他就能拋下國政,讓李鳴鳳自己一肩去扛,孰料感情這兩字成為枷鎖,他不忍心見這孩子辛苦獨撐,所以才從不提告老還鄉——雖然他離「老」字還有一段距離。
「穆叔,你可別真的像外頭傳言那樣打算把箏兒推給我,我對一個比有血緣關系還更像家人的‘妹妹’完全沒有遐想。」
「我知道。我也不會讓‘兒子’娶女兒的。」
李鳴鳳閉起眼,听見穆無疾的回答,讓他眼眶熱辣。
他的爹娘都仍在人世,一個是還沒作古的太上皇,成天在溫香軟玉的女人堆里盡情快活︰一個是想在後宮作威作福的皇太後,重視地位比重視他這個兒子還要多一些,他對她的存在價值,就只是他能讓她成為高高在上的皇太後,如此而已。
這就是他的爹與娘。
相較起來,他更希望穆無疾是他爹,但是……他可不想用婚姻來達成這個心願,即使那是最快的方式。
真羨慕小時候不懂事的自己,老沖著穆無疾叫爹,雖然被糾正很多很多次,他還是喜歡這樣叫,畢竟童言無忌,大伙只當年紀小,也不會太苛責他,實際上他可是每回叫,都很認真吶。
「我會帶箏兒過來。記住,別玩得太過頭,笨孩子。」穆無疾揉揉他的發。到最後他總是睜只眼閉只眼地縱容他,畢竟他知道李鳴鳳有所分寸。
李鳴鳳拿笑容當保證,「我知道。」
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