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宵……」
羅宵火紅著眼,瞪視她,莫愛恩喉頭緊縮,喊著他名字里帶有些微的戰栗,他捉得她好疼,長指深深陷入她的膚肉間,箝出觸目驚心的指痕。
屋里只有一盞燭,光芒微弱,她的影子倒映在他身軀周遭,讓他的臉龐更形闐暗,他的眼,卻因為怒火而炙亮。
「羅宵,你作夢了?夢見……什麼了?」她試圖用笑容安撫他,沒被他箝制的左手輕輕為他拭汗,想讓他清醒一些。
「我……」羅宵閉眸,再張開時眸光變得迷茫,似乎不太確定身在夢中或現實里。「妳……」
「作惡夢了嗎?」
「原來是夢……頭好痛……」他想伸手按住發疼的部位,才發覺他的手仍緊緊扣在她腕間,一放開,指痕清晰可見,那麼深、那麼紅,足見他的力道用得多重。「抱歉……」
她搖搖頭,一點也不在意自己,熟稔地為他按摩兩側額際,他疼痛逐漸消失,按住她的雙手,將她拉進自己胸前。
「你夢見什麼了?」她在他氣息稍稍平穩時問他。
「妳。」
枕在他胸口,他的聲音沉穩傳來。
她以為他的夢里淨是血腥,他卻夢見了她,而且醒來第一句話卻是「為什麼背叛我」,她心里有不安的陰霾籠罩,害怕他夢見了那件事,那件因她而起的動蕩之亂,那件因她而起的天翻地覆——
「我夢見妳在彈琴唱歌,嗓音優美,只唱給我一個人听。」
「是什麼歌?」
「我忘了,但是很好听……我在喝酒,當然,也專注看著妳。」
「然後呢?」她問得有些心驚膽戰,他說的像是場美夢,但她知道他的夢不是如此單紳。
「然後,琴弦斷了,妳不再唱歌,酒杯倒了,有人破門進來,妳哭著對我叩頭道歉……夢境很混亂,並不是完整的,我大概是夢胡涂了,夢見妳背叛我。」羅宵吁口氣,取笑自己在夢里莫名的憤怒及咬牙切齒的不甘,那個夢讓他很不舒服,比起他所做過任何一場鮮血淋灕或尸橫遍野的殘暴夢境還更不舒服。
她在他懷里僵了身子,羅宵正在低笑,所以沒有立刻察覺,接著道︰「說它是惡夢倒不如說它是怪夢。是不是因為我從心里害怕哪一天會失去妳,所以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她沒回答,耳邊嗡嗡作響,讓她听不清楚他又說了些什麼。
他記起來了!雖然他誤以為那是夢,但他真的記起來了!
他的記憶,會漸漸變得清晰,他會知道今時今日的慘況,是誰賦予他的!
在夢里,他恨著,所以醒來見到她的第一眼便是瞠著怒眸瞪她,質問她為何背叛他,那時的羅宵與最初的羅宵完全重迭,那股濃濃的恨意,從事情發生以來就沒有減少半分,當時,他恨極了她,現在,也沒有改變。
他對她的依賴、對她的輕言笑語、對她的慈眉善目,只是因為他忘記了要恨,並非諒解,更非寬恕。
他仍在恨著她,恨著這個讓他從高高在上的雲端摔落地獄的愚昧女人。
「妳怎麼了?」羅宵終于發現她不對勁,因為她在發抖。
被窩里明明有兩個人煨暖的體溫,她卻在發抖。
她臉色蒼白,回瞅著他時,眼神是淡淡的無措。
「愛恩?莫愛恩?」
「我……我該回自己的房去睡了……」蹩腳的推托之詞,在抖顫的聲音底下說來更是欲蓋彌彰。「我……有點累了。」
「睡在這里就好。」他沒有放她起身的跡象。
「羅宵,讓我回去吧……」
「我喜歡抱著妳睡。」
他不放開她,將她環在結實的雙臂間,他滿意吁嘆,沒留意到在懷里的她,身子好冰冷。
「羅宵,事實上,你是恨我的……」
這句話,卡在她嘴邊,險些要月兌口而出,若開口說了,後果如何已非她所能掌握。
「你忘了,你對我說的最後一席話……」
不能說,滿滿積壓在心里的話,不能用聲音說出來,不能像上回以為向他全盤吐露之後還能騙他喝下失憶藥時的暢所欲言,她只能在他心口上以指為筆,悲哀寫下——
莫愛恩,我將妳捧在乎心里,妳還給我的,卻是背叛。
我羅宵,最後竟是敗在紅顏禍水之下。
他用著不曾面對過她的表情,森冷噬血。
若可以,我希望能親手扭斷妳的頸予。
「妳寫些什麼?」她寫得太快,羅宵也沒有認真去感覺,只以為她龍飛鳳舞地寫些情詩情話。
「寫一些,不敢說的話。」
「不敢說的話?」女人就愛玩這套,果然他沒料錯,應該是他想的那些句子。不過那些句子從嘴里講出來才迷人吶。「妳害羞了,是吧?」他沉沉低笑,震動了伏在胸口的她。
不,是害怕。
但是讓他誤會又何妨。
在真相血淋淋掀開的那一天之前,讓他誤會又何妨……
也許,他一輩子都不會想起那件事;也許,他和她就可以過著平靜而安詳的日子,一塊白首。
也許——
也許一切無法按照莫愛恩的希冀去走,她所奢求的平靜安詳,是無罪之人才有資格擁有的,她與他,都扛著未贖完的罪,在人世里翻騰。
翌日天方亮,一名不速之客踏進了幾乎不曾有外人拜訪的小苑。
那名不遠之客,是名女人。
在羅宵的記憶,沒有這名外人存在過,所以他目光冷淡,倒是莫愛恩急忙迎上前去。
「妳怎麼來了?」莫愛恩拉著她想閃到一角去,但那名外人似乎是為了羅宵而來,她掙開莫愛恩,大步走向羅宵,瞇細的眸從頭到尾將他打量一遍,但當她的視線回到羅宵的冷眸時,她打了哆嗦,一時之間被羅宵瞪得無法動彈,又讓莫愛恩給拉到距離羅宵數十步遠的山茶樹後頭。
「他怎麼跟前幾次不太一樣?」
「妳回去吧,他的確不是原先的羅宵了,妳無法像之前那樣發泄妳的怨恨,回去吧,水心,妳是我妹妹,听姊姊的勸,好嗎?」莫愛恩苦口婆心。
她是莫愛恩的親妹,莫水心。
「妳還知道我是妳妹妹?」莫水心嗤笑。「我還以為妳為了羅宵,連家人都不認了。」
「我沒有……」
「沒有不是嘴上喊喊就叫「沒有」!妳根本就忘了吧?忘了我夫婿一家是被誰誅滅?!又忘了大哥大嫂是因為誰而戰死?!忘了大哥的獨生女失去爹娘有多可憐,被二嫂收養後,在府里過的是什麼日子?!而妳,到現在仍盡心盡力在服侍那個罪魁禍首——」她的嘴,被莫愛恩飛快掩上。
「水心,我沒有忘,但是我不能拋下他不管……」
「妳當初就讓他被人砍腦袋不就得了!」莫水心憤恨地瞪著莫愛恩,「妳留下一個讓我恨極的仇人,每當我憶起亡夫時,我就恨到巴不得放把火將他燒死在這里!」
莫水心掄著雙拳,一字一句咬牙帶恨,眸里布滿血絲,喪夫之痛讓她猙獰了精致容顏,想到亡夫及夫家一門慘死于羅宵殘暴無情之手,只為了她夫君暗地里支持著羅昊,讓她從此孤寡,她如何不恨羅宵恨之入骨!
「我知道妳恨他,我也知道他做了不可饒恕之事,他對不起妳,對不起大哥大嫂,也對不起晚艷,但……他是我夫君呀……」
「妳枉讀聖賢書!妳應該做的是大義滅親,世人會歌頌妳,我會感激妳!」
莫愛恩听畢,只能嘆氣。
她不要人歌頌,也不要人感激,她只想守著羅宵,在別人眼中或許是如此自私,但她只是一名妻子,她不需要任何歌功頌德,那對她毫無意義。
「水心,妳這次同樣是打算來泄忿,妳真有恨的話,就打我吧,這回的羅宵已經不是妳所以為的羅宵,妳不能打他。」她清楚莫水心的來意,每一回莫水心來,便是要傾泄怨恨地甩羅宵幾個火辣辣的巴掌,她攔不下莫水心激憤的情緒,好些回都害羅宵挨打,但那幾回的羅宵失去記憶,有時連本性都失去了,有痴呆發愣的羅宵,有不知所措的羅宵,也有不動不笑的羅宵,然而這次的羅宵太危險,太接近「魔皇」,她不能眼睜睜見妹妹身陷危險。水心曾經是位個性溫婉的女孩,在面對家族驟變之後改變了心性,這是羅宵欠她的,是羅宵的罪……
「水心,他過得也不好,他曾是皇者,現在淪為囚鳥,用一輩子來償付,他是個自視甚高的男人,這些對他來說,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這種話,只有活著的人才有資格說,死去的人呢?他們連開口想抱怨都做不到!」莫水心吼回去,不管她的音量會讓羅宵听見多少。「想償付,就拿命來償,砍下他的首級讓我去祭夫!妳殺了他呀!妳幫我殺了他!姊——我相公被曝尸在城門十五日,整整十五日呀!」她吼出了眼淚,雙手捂面號哭了出來。
莫愛恩流下出眼淚,心里的悲哀卻是酸澀地滿溢出來,她擁住了莫水心,讓她盡情大哭一場。
她可憐的妹妹……
「唉……」莫愛恩除了嘆息,也無法做出其他安慰。她老早就篤定了心意,任憑誰來也無法動搖她,她要守著羅宵,留在他的身邊,守著他。
她知道外人是如何提及她的,魔皇那個自私的賤妻,因為她是全天下唯一一個不要羅宵死的人,只有她,仍想讓惡魔苟活于世。
背負著永無止盡的罪惡感,也要羅宵活著。
「水心,妳好些了嗎?」感覺抱在懷里的莫水心停止啜泣,莫愛恩緩聲問。
「妳為什麼不殺他……妳是最有機會一刀了結他的人……只有妳能近他的身,只有妳呀……」
「我無法回答妳這個問題,正如同我無法站在妳的立場去恨他……水心,妳別再來了,妳每來一回,心里的傷口就被狠狠扯開來,它無法愈合,妳那麼的痛,讓姊也很難受,那個滅妳夫家的魔皇羅宵已經死了,妳很清楚,他死了,再也不存在,死在我親手喂他喝下失憶藥時,他就從這世上完完全全消失了。妳想看的是什麼?他的首級被取下來游街?然後呢?妳的日子就停滯在那一刻永遠不動了嗎?」
「妳不要滿口歪理!只想著替他月兌罪!」
「我答應妳一件事,我與羅宵死的那一天,我會事先請求大伯將他的首級送至妳手中,讓妳去祭書仲一家,也請妳答應我一件事,連同我的首級一塊——妳要對他做什麼,也請同樣對待我。若妳想將它踩在地上跺成粉末,請讓我一塊。」這是莫愛恩唯一能替莫水心做的事。
莫水心訝異于自己親姊的死心眼,莫愛恩淡淡說著,神情卻認真無比。
連死,都要和羅宵一塊——
「我言盡于此,妳走吧,回去的路上小心走,還有……有空請替我去瞧瞧晚艷,也請二哥二嫂善待她,可憐她無父無母。」莫愛恩不再多言,扶起莫水心往大門走。
「妳好自私……」
「對,我好自私。」莫愛恩苦笑,無法反駁,無法避開莫水心投來的幽怨,她全都承受下來。
送走莫水心,莫愛恩不意外看見羅宵站在她身後,她不知道他听見了多少,但很肯定方才與莫水心的對話,他是有听見的。
「那位是我妹妹莫水心。」
「我殺了她的夫婿。」這是他听見的部分。
「嗯。」她沉沉點了下頭,但不想補充。
「我讓妳很為難。」羅宵用的,都不是問句。她的丈夫殺了她的妹婿,處在中間的她,必然左右雙方都討不了好。
「沒有太為難,之前的事已經發生,誰都無力扭轉,至少未來,我們可以不讓錯誤再發生。」她凝視他,唇角帶笑,一抹蒼茫,一抹寬恕,一抹義無反顧。
「好。」在羅宵的記憶里,不曾有過「後悔」兩字,但此時此刻,他為過去無知的自己而深深後悔。
那個自己,到底是個怎生的混蛋,他難道沒有雙眼看,沒有雙耳听,沒有良心去感覺嗎?現在溫柔挽著他手臂的女人,是那麼擔心他,那個自己全然忽視她眸里的哀求,自顧自地做著天理不容的事,再用染滿血腥的雙手去擁抱她,這對她有多殘忍?!
他讓她與親人決裂,讓她不受諒解,讓她跟著他一起受罪,他後悔,為了她口中輕描淡寫說著已經無力扭轉的過去。羅宵作夢的次數增加了,夢境開始連貫,也越來越清晰。
夢里,她身著綠領白衣的絲裳,領上繡著金邊牡丹,頸際兩條細金鏈,上頭綴著貝珠,她梳著望仙髻,簪著白角梳及步搖,手肘腰後纏著的帔帛也是淺淺清爽的綠。
胭脂點綴著小巧豐唇,螺黛描繪著秀氣的眉,最美的當然是她臉上的笑,她盈盈走來,身上的花香似乎也能傳進他肺葉內。
他很愛她。夢中,這個念頭很強烈。
她唱起了歌,像只畫眉鳥般,嗓音清脆嬌美。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歡娛在今夕,燕婉及良時。征夫懷往路,起視夜何其。參辰皆已沒,去去從此辭。行役在戰場,相見未有期。握手一長嘆,淚為生別滋。努力愛春華,莫忘歡樂時。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他入迷听著,沉醉地閉上眼。
驀地,歌聲停了下來,他張開眼,她不見蹤影,金碧輝煌的偌大廳堂只剩他一人,那股焦急,與之前在小苑找不著她是一模一樣。
他開始尋找她,但深宮之中可不比小苑容易,他只知道自己開了無數的門扇,門扇之後只有黑暗。
他慌了,加坑詔作及腳步。
愛恩。他在夢里喚她。
愛恩……
呀,是她。
愛恩。
他遠遠看見了她,但她似乎沒听見他的叫喚,徑自定著,神情慌張,左顧右盼,面向他時,仿佛他並不存在于現場,她拎著裙襬,小跑步起來,他心里生疑,自然是跟了上去。
她步下只有兩盞壁上火把照明的幽暗台階,迎面而來的是潮濕又腐臭的噁心味道,她掩鼻,卻沒回頭繼續走,兩名獄卒不失恭敬地攔下她。
「王後。」
「我來見他。」
「可是聖王有令……」
「他允我過來的。聖主念他是兄長,讓我送些食物和傷藥。」她揚揚手里竹籃,甚至主動打開,讓獄卒瞧清里頭裝了些什麼。
獄卒原本是不信的,因為他們所認識的聖主壓根不懂何謂兄長、何謂親情,而且按照三餐讓人來施以酷刑,又怎會好心送食物和藥來呢?
但是他們也不懷疑她,她是聖主唯一在乎的人,任何人都可能觸怒聖主,獨獨她不會,即便會,聖主也舍不得罰,他們自然不會為難她。
「原來是這樣呀,那您請進。」獄卒領著她往更深的牢房去,羅宵跟在後頭,獄卒同樣對他視若無睹。
她停在最末端的牢門前,先向獄卒輕聲道謝,獄卒笑著搖手之後就退開了,她直到獄卒走了一段距離才緩緩蹲。
「大伯。」她輕喚牢里之人,等不到動靜,她捺著性子又喚,「大伯?」
「愛恩?」幽幽的牢房角落,傳來氣弱的聲音。
「是我愛恩。大伯,你還好嗎?」
擺暗里嗤笑一聲,听得出來是因為極度憤恨而發出的重音。「好?他讓人打爛了我的背,現在等著看它發膿生蛆,妳說好是不好?」
「我帶了些傷藥……」
「他讓妳來的?」
「不,我瞞著他來的。」她坦承。
「妳不怕他知道?」
「沒關系,不用擔心我。大伯,來,傷藥……」她握著小藥瓶,將它遞進鐵柵內。
「這點傷藥哪夠。」
「呀?」她不解,但也僅止一瞬之間,牢里的人為她解答了疑惑。
她的大伯,羅宵的親哥哥,羅昊,困難地從暗處匍匐出來,她驚恐地捂住嘴,幾乎怕得想要瞥開視線。
羅昊身上的衣裳……那連稱為衣裳都太勉強,它已經被鞭子抽到破爛,連同底下的膚肉,找不到半處完好,囚犯的灰布衣能讓鮮血染得透紅,仿佛像是被浸到染缸那般徹底,光是用眼楮看,都好疼好疼,她無法想象鞭子無情抽下時,疼痛會有多駭人。
那片背,根本是毀了,但從羅昊無法站立的姿態來看,她不會天直以為他的傷口只有在背上!
「大伯……」
羅宵……羅宵,他是你親大哥呀,你怎能下此毒手?
「所以我才說那點傷藥哪夠。」羅昊還有心情說笑,她手里的傷藥,光是敷半片背都還嫌少!
「你需要趕緊看大夫……」再遲下去,羅昊會送命的!
「愛恩,妳是傻了嗎?羅宵就是想弄死我,還會讓我看大夫?!」
「這我知道……我知道……但他答應我不殺你的。」那日她替羅昊求情,羅宵明明當著她的面允諾不殺羅昊的!
「他是答應過不殺我,但沒說過我自己挨不住拷打而病死牢里。」羅宵的打算,傻子也知道!
「大伯……我救你出去。」
羅昊驚訝看她,以為自己听錯,「妳說什麼?」
「我救你出去。」莫愛恩下定決心。她不能讓兄弟相殘的憾事發生,不能讓羅宵一錯再錯,弒親的罪名太沉太重了……
「就憑妳?」
「我明天會再來看你,那時——」莫愛恩將聲音壓至最小,傾靠在鐵柵邊,羅昊本能仰首湊上耳朵,她咽咽唾液續道︰「我會將牢房鑰匙帶過來,再拿下了迷藥的甜湯給獄卒們喝,你再趁機逃。我只能做到這樣……」
「這樣就夠多了。」
「然後我會讓小珠在城門右巷數過來的第二棵樹下埋一袋銀兩,你逃出牢房之後,趕緊拿這筆銀兩去治傷,再先到其他鄰國去避一避,隱姓埋名,別讓羅宵找到你。」
羅昊點頭,听進了她的安排。
「大伯,別和羅宵自相殘殺,你逃出去,找個安靜之處落腳,看是想做些小生意什麼都好,銀兩不夠的話隨時捎個口信給我,我會隨時讓人送過去。」
「就是別再回來和羅宵爭奪皇位?!」他咬牙補充她沒明說的勸告。
莫愛恩斂眉,神情苦澀。「你們兄弟倆爭得還不累嗎?你坐上皇位,他處心積慮想扳倒你,他坐上龍座,換成你用盡心機想扯下他,幾番來回,你們非要斗到其中一方倒下才罷休嗎?」
「妳比我清楚,我比他更合適為皇。」不是羅昊自傲,他們兄弟倆雖然都好斗善戰,但他比羅宵好,至少他還有人性,不以殺戮為樂。
「我當然清楚……」她嘆息低喃。但她勸不了羅宵,只能用這種方式讓死傷人數減少,少一個,是一個。
站在她身後的羅宵正欲上前,眼前的她與牢籠內的身影卻開始模糊,最後在他眼前消失無蹤。
牢里,空蕩蕩的。
「聖、聖主——我、我們不知道罪犯為什麼下見了——請饒命呀——呀——」羅宵聞聲回首,就見到兩名獄卒被一劍砍成兩段,朝他這方向倒下,他來不及閃,尸首卻在應該踫觸到他之際穿透過去。
「廢材!」站在羅宵面前,是另一個羅宵,他面目猙獰,右頰上被噴濺出來的鮮紅血珠子沾著,他大掌抹去,留下一道一行紅,為他的佞美添加令人膽寒的味道。
另一個羅宵冷哼,也消失在他眼前,連同他身處的昏暗牢房正快速在改變中。
沒了牢中的腥臭味,取而代之是大雨洗滌後的泥味及焚燒紙錢的煙燻,遠遠的,他在薄薄細雨里看見莫愛恩跪在兩座墳前磕頭,不顧一身泥濘,身旁的小婢女一面為她打傘,一面在燒紙錢。
「對不起……我不知道會這樣,真的……很對不起……」
碑上的姓名很陌生,但像有一種直覺在告訴他,抔土里葬著的人,正是那兩名被另一個羅宵殺害的獄卒。
她傷心哭著,眼淚如流泉,下唇被她自己緊緊咬著不放,在懲罰自己。
「王後,雨變大了,要不要趕緊回去了?」小婢女手里的紙錢已經濕糊,再也無法燒起來,索性就不燒了,見雨勢越顯滂沱,她問著莫愛恩。
莫愛恩搖頭。「讓我再待一會兒……」
「您會受風寒的,聖主知道了,會怪罪許多人的。」當然也包括她這名護主不力的蠢婢,她不想下場苞在墳里的人一樣慘。
「妳說得對,會連累許多人的……」莫愛恩任由小婢將她扶起,她眼神哀戚,望著滿天沉甸甸的陰霾,如淚般的雨汗傾泄,仿佛天也正在哭泣,她突然扯唇一笑,「小珠,妳認為……有多少人會希望羅宵死?」
「呃……小珠不知道,您別問我……」婢女連忙搖頭,這種大不敬的話,她不敢答。
「或許我應該這麼問……還有誰,會希望羅宵活在這世上?」
「王後,起風了,咱們回去吧。」
婢女的聲音還隱約在風雨中飄搖,大雨傾盆里的兩道素自身影已飄然遠去,只有嘆息聲,沉沉的,仍留在原地。
這個夢,真讓人討厭,他並不想知道這些事。
這些回憶,他不想要。
但做過的事,就像刻痕,刻在歲月里,刻在每個人的記憶中,不是說拋就能拋得干淨,當羅宵邁步再走,他踏進了另一個記憶版塊。
「我恨妳!我恨妳——最該死的是妳和他!妳和他都死掉的話也不會有人替你們掉眼淚!為什麼妳不帶著他去死!苞他一塊去死呀——」
羅宵本來以為是雷聲,但在轟隆聲慢慢變清晰時,他看見莫愛恩蜷縮在角落,有個女人掄著雙拳,不住地朝莫愛恩身上揮舞,落下的拳頭發出重響,莫愛恩不吭半聲,也不逃不閃,她的發髻被狠狠扯散,發飾散了一地,臉上有挨了好幾記摑掌的紅痕,更有指甲耙過的五爪血跡,她任憑女人泄恨,任憑女人將她按在地上捶打,一旁驚慌的婢女想上前阻止,卻被莫愛恩擋下。
「妳別過來……讓她打,別攔——」啪!這句話被揮來的巴掌打斷,莫愛恩嘴角沁出血絲。
羅宵認出那個發了瘋在打她的女人,莫水心,那個被他殺了夫君的女人。
「呀呀呀呀——」莫水心哭得滿臉眼淚,雙眼血紅,雙拳也打到發紅,她到後來無力再打,咬牙直接掐住莫愛恩的頸子。
她是真的要殺了莫愛恩!
而莫愛恩是真是想死!
住手!羅宵大吼,沖上前去,以為自己捉住了莫水心的手,大掌一收,卻只捉著了空氣,他不死心又試了好幾回,下場是同樣的,只能眼睜睜看莫愛恩臉色越來越蒼白,氣息越來越微弱。
掙扎呀愛恩!妳快掙開她呀!
他在夢里嚷,莫愛恩的雙手卻仍是擱在自己的腿側,絞緊衣裙,卻不肯將它們挪到莫水心的手上,撥開她的箝制。
「快、快來人呀!快來人呀——快來救王後——」婢女扯喉吼,過了好半晌才有士兵沖進來救她,將莫水心架開,莫水心仍是發瘋似的哭嚷。
「王後!王後——您有沒有事?!有沒有事?!」婢女急忙拍著她的背。
「咳咳咳……放開她……」莫愛恩還沒順氣就先道。
「王後,不能放開她,您身上有任何傷,都會讓聖主發怒的!您想讓她泄憤,到最後只會害她被聖主凌遲至死呀!您以為聖主會輕饒傷害您的人嗎?!您以為聖主會放過我們這屋子里所有失職的人嗎?!」
「咳……」婢女的話,點醒了她,她總是愚昧地忽略後果,讓更多條人命死去。
莫愛恩臉上的無力,震懾了羅宵。
然後有股狂怒流進了他的意識。
「是誰?!到底是誰?!我要將他碎尸萬段!」
同樣是怒吼,這回換成了男性,而且嗓音耳熟得幾乎像是從羅宵嘴里吼出來的。羅宵可以體會這種憤怒,看見莫愛恩身上臉上的傷時,有股怒焰在燒痛著他。
莫愛恩被另一個羅宵箝制在懷里,她身上被月兌到僅存一件肚兜及褻褲,她手臂上有數不清的抓痕,肩上也有,頸項間還有鮮明的掐痕,臉頰紅腫不堪,另一個羅宵氣炸了,找來婢女和幾名士兵逼問,他們唯唯諾諾不敢說,因為先前已在莫愛恩軟硬兼施的請求下答應不將莫水心抖出來,此時面對一臉森寒的魔皇聖主,他們好害怕下一個受遷怒的人會是自己。
「我沒事,傷口是自己摔的……」
「妳告訴我是怎樣的摔法能在脖子上摔出掐紅的指印?」他瞇眸,問得很冷冽,雖然不是在對她發怒,臉龐籠罩的狠毒猙獰了他。「又是怎樣的摔法能在妳臉上留下爪痕和手掌印?!」
「宵,我真的沒事,你別再問了……我好累,能不能讓我靠著你睡一會兒?」她才剛問完,羅宵已經一掌將她按在頸際,將她打橫抱起,他的臉色或許陰鷙得不好看,但動作輕柔,不想弄傷她。
他可以感覺到另一個羅宵的心情,他的想法源源本本傳遞了過來,那股珍愛及疼惜,漲滿在胸口,另一個羅宵將她放在床上,雙臂沒放開她,她閉著眼,宛如熟睡,只是濕濡的長睫沾著淚珠,那是另一個羅宵沒有看到的畫面,而他,看見了。
羅宵靜默坐在一旁,看著她與另一個自己。
「你還弄不懂嗎?她不快樂,她很痛苦,她很自責,你以為你對她萬般珍惜就足夠了嗎?她要的,只是一件那麼簡單的事呀……」他低低自語。他有些懂了,但夢里的羅宵仍是不懂,不懂那顆沿著她臉龐悄悄落下的晶瑩淚珠代表著多沉重的痛楚。
他才說完,耳邊傳來了歌聲,耳熟的歌聲。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握手一長嘆,淚為生別滋……
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場景重新回到她打扮得秀美精致,玉荑撫著琴弦,流溢出悅耳動听的天籟,而他端坐在檜木椅上,右手托腮,正在聆听,屋里只有她與他,沒有另一個羅宵,或許該說,另一個羅宵就是他。
這是夢境的最初?
羅宵起身,走向她,正欲朝她伸出手,將她牽起,同一瞬間,六扇門板被人強力踹開,殺進數十名手執兵器的刺客,而在刺客群之中,站著羅昊。
「你不是逃走了?還有膽回來找死?」他听見自己的聲音在說,但沒感覺到自己開口。
「我這次回來,該死的人是誰還不知道。」羅昊已不復見在地牢狼狽血污的重傷模樣,他意氣風發,手里長劍鋒利懾人,與他的氣勢相互輝映。「今日,我要親手為民除害,將做惡多端的你送進地獄!」
「這一次,誰來求情都沒有用,我會將你的首級擰下來!」無情狠話仿佛擁有自己的意識,月兌口而出,帶著嗤笑。
膘戰,開始。
夢里沒有按部就班的步驟,跳躍得快速,當混亂平息,他,羅宵,雙手染滿鮮血,周遭散躺著不全的尸首,他感覺到自己嘴角高揚,那是嗜血冷笑,寒徹徹的。
但下一刻,他卻被數十柄長槍抵滿胸口及後背,淪為階下囚。
羅昊刺眼的笑容在他面前放大,他一手揪起他的長發,在掌上纏繞幾圈,再毫不留情扯緊,逼他仰首。
「你知道是誰放了我,又是誰提供銀兩助我,讓我有機會東山再起?親愛的弟弟。」
他不開口,從羅昊惡意的眼神里,卻能清楚看見羅昊將要吐出的名字會有多震撼。
「你最寵愛的妻,莫愛恩。」
他不信,也不可能信。誰都有可能背叛他,就是她不會,這是謊言,讓他想發笑的謊言。
但是,他沒有等到她的否認。
她心虛時,會不自覺絞著衣袖及手指,凝覷人的眼神會帶著不知所措。
此時,莫愛恩正是用這個他曾笑稱傻氣的舉止面對他!
「愛恩,跟我說妳沒有。」他永遠都會信任她,只消她搖頭,他就會相信!
「我……」她起了個頭,卻沒了尾。
「說妳沒有!」
「……我有。」她顫著聲,听在他耳里,響如猛雷。
夢里,寂靜無聲。
然後,他說話了。
「若可以,我希望能親手扭斷妳的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