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改變了刀屠碎掉的命運,也改變掉自己孤單面臨三年寂寞悲慘的命運。
饕餮是這般相信著,所以她完全放心,她現在唯一要擔心的事只剩下刀屠等會兒端過來的食物分量會不會太少。
敝了,胸口的舊傷自從回到過去後就沒再痛過,連小小的刺疼也不曾,它沒有因為「被龍飛刀刺傷」的未來不會發生而消失。
刀屠偶爾會探問傷口的由來,她可沒笨到讓他套出話,她才不想讓刀屠知道那一段過去曾發生的事,她不想再一次嘗到那三年里的寂寞和茫然,只要在刀屠身旁,討厭的孤寂就不會侵襲她。
她不是個心思細膩的家伙,卻本能地知道,比起沒有小刀,她更喜歡有小刀的日子。
先前沒有太深刻的感受,直到真正失去過小刀,她才開始比較起自己一直以來過的人生有多貧瘠。
她喜歡待在他身邊;喜歡他總會回頭發現她;喜歡他說話的語調;喜歡他開口,將她夾到他嘴邊的食物吃掉的微笑;喜歡吻他;喜歡他回吻她。
可是饕餮不知道,既定的未來!刀屠斷刀、聞磷一族被吞吃入月復、她失去刀屠!因她而扭轉,一件一件都沒有成真,所帶來的後果會是什麼,她也沒憂患意識去思考那些,直到在她回到過去的第二個月,聞磷站在她面前,而且數量還不是單一,而是六只時,她怔仲好半晌,無法做出反應。
對哦,她沒去天山捉鳳凰,因此沒遇見聞磷一族,從左邊數來的那五只沒被她吃下肚,唯一剩下那只,就是跟著她一塊跳進時空黑漩被卷走的小家伙,他與她分別落在不同的時空點,正如她帶著所有記憶回到小刀身邊,小聞磷也同樣回到族親身畔,並且領著他們一塊找上門來。
「你們……是來尋仇的?」她回過神,警戒地問。
「不是。」聞磷長姊率先否認。
「不然你們這麼大一群來到這里做什麼?」還冒充成人類,想掩人耳目?不會是到四喜樓來吃頓好吃的而已吧?
「妳再施一次逆行之術,再開一次時空黑漩,讓我們回到族長尚未被妳吃掉的過去。」小聞磷搶先說。
他跟著饕餮被卷進黑漩里,不知飄浮多少時辰,終于在黑洞里看到一處光源,他奮力游去,總算跌出無邊無際的漩渦,沒料到一抬頭,就看見應該被饕餮吃掉的五只族親正圍著火堆在烤野鹿,商討著如何找饕餮尋仇。
他興奮得大哭大叫,向他們撲抱過去,還被一臉莫名其妙的他們給臭罵一頓,之後經他努力解釋,他們才知道他是從「未來」來的,並且有模有樣地訴說他們將會被饕餮吃掉的種種經過,听得眾聞磷一愣一愣。小聞磷從小就是好孩子,不說謊不騙人,他們不認為小聞磷在開他們玩笑,加上小聞磷的長相確實和他們記憶中有所差異,變黑變瘦也變大只,昨天身高還沒到聞磷二哥胸口,今天卻已經和他同高,種種情況都說不過去,以「回到過去」來看倒頗為合理,最後,眾聞磷信了他的說辭。
「哦!原來你們是為此而來呀。」饕餮懂了,但立刻又產生新疑問,「我為什麼要幫你們?」大家的交情有那麼好嗎?她還記得他們追殺她的那檔事耶。
「這……」對呀,人家為什麼要幫他們呢?
「妳妳妳……是妳吃掉我們族長,當然由妳替自己做的錯事做補償呀!」其中某只聞磷勉強擠出個正當理由。
「我才沒有做錯事。」饕餮不滿莫須有的控訴。吃掉聞磷唯一的錯就是他的滋味難吃,而難吃這個責任,在于聞磷一族,與她何干?「而且,我討厭你們家族長,我才不想將法力耗費在他身上。」她情願省些精力,等夜晚再去撲刀屠還來得爽坑つ。
聞磷一族包圍她,不讓她走。
「厚——」她皺眉。干嘛擋著她去找小刀吃午膳啦?」
「開時空黑漩對妳而言只是舉手之勞吧?妳就當行善積德又何妨?」聞璘長姊說得就婉轉許多。
「我是凶獸饕餮。」她對在場六只聞磷重申。
「我們當然知道。」
她指著自個兒挺俏的鼻尖,好笑地問︰「你們要一只凶獸行善積德?」
拿這句話去問其它三只凶獸,桃會不屑地冷哼;渾沌會一掌砸碎這六只聞磷的腦袋;窮奇會笑得很媚,然後涂滿蒼丹的長爪毫不客氣地耙過去。她饕餮果然是最好相處的一只,只會哈哈笑兩聲就跟他們算了。
「我們好聲好氣拜托妳幫忙,妳別敬酒不吃吃罰酒!」聞磷二哥從一開始就不覺得向饕餮低聲下氣是好方法,這只凶獸自私自利,哪會管別人的死活和傷心!
「敬酒和罰酒,只要是酒,我都吃啦。」她最大的優點就是不挑食,小刀曾經夸獎過她哦,說她好好喂,又不浪費食材。
「誰在跟妳說這個!」聞磷二哥跳腳。
「明明就是你們呀。」饕餮覺得他們很難溝通,自己剛才說過的話都忘了哦?
「妳還裝傻。」
「妳有客人?」刀屠端來午膳,遠遠就看見房門前的她和六個人!「人」這個字眼有待商榷,他知道她沒有人類朋友,會找上門的,不是妖就是獸,如同幾日前一男一女上四喜樓尋她,為的卻是要讓饕餮吃掉他們,不用猜也明白那對男女亦非人哉,現下眼前六位,九成九與人類無關。
「龍——」飛字還沒來得及從指向刀屠要大喊的小聞磷嘴里飄出來,就被饕餮狠塞進一顆桃子堵住。
饕餮跑向刀屠,直接否定他方才的疑惑,「他們才不是我的客人,我和他們不熟,別理他們,我們回房吃午膳。」小刀還不知道她已經知道他是龍飛刀的事,也不知道龍飛刀是她唯一的克星,少來壞事!
「難道,他就是我們尋了幾十年的那把刀?真正的那一把。」聞磷二哥問小聞磷,後者猛點頭?
之前要不是小聞磷點醒,他們還沒發覺自己千辛萬苦找到的是「龍非」而不是「龍飛」。小聞磷告訴眾族親,龍飛刀正與饕餮在一塊,而且他化為人形,和尋常人無異,眼前這男人,合乎條件!
「大姊,現在怎麼辦?」聞磷三弟悄聲問長姊。
「這……」她也被問倒了。這一趟來找饕餮,為的不是尋仇,而是要藉凶獸之力扭轉時空,讓他們回到族長還沒被饕餮吃掉的「過去」,盡力阻止當初沒去阻止的憾事,讓族長不會成為饕餮月復里食物,但饕餮擺明不幫這個小忙,他們雖然氣得牙癢癢,卻也不能對她怎樣,畢竟他們心里仍希望靠饕餮的法力達成願望……「還能怎麼辦?搶下龍飛刀,架在饕餮的脖子上逼她就範!」沖動派的聞磷二哥說出決定的同時亦展開行動。
是饕餮逼他們動手的!是饕餮不識相要吃苦頭的!別怪他們找她麻煩!
聞磷二哥襲向刀屠,刀屠沒料到自己成為箭靶,輕易地讓聞磷二哥偷襲成功,聞磷臂上的毫針劃破刀屠胸前的衣料,也劃出數道長長的血痕。
「別踫我的小刀!」饕餮一見刀屠受傷,雙眸充血,憤怒地回擊,一拳就將聞磷二哥打到趴地嘔血,她護在刀屠身前,不準任何人動他。
「我沒事。」刀屠阻止她抬起腳準備補踹聞磷二哥。「妳先告訴我,他們是誰?」他總得先明白來者何人,是善意或惡意?他們似乎已知道他的身分是刀,為何說要拿他架在饕餮的脖子上逼她就範?
「聞磷一族。」
「仇家?」
她不甘願地點點頭。
「深仇大恨?」
「小小老鼠冤而已……」她沒忘記之前刀屠也問過同樣的問題,她誠實回復,卻換來小刀臭臉相向,這次,絕不重蹈覆轍。
「二哥,不要和饕餮硬踫硬!」小聞磷想制止族親兄長以暴制暴,他見識過饕餮的狠樣,若是將她逼急了,難保不會激怒她,尤其兄長將目標定在龍飛刀身上更是不智之舉,他們難道沒看見饕餮護住龍飛刀時,臉上一副要和他們拚命的堅決表情嗎?!
若傷害龍飛刀,他不敢想象饕餮會做出什麼事來……但小聞磷的阻止絲毫不見成效,聞磷長姊與其它只聞磷也沖過去,兵分兩路,一邊箝制饕餮,一邊直取刀屠。
「小弟說過,任何兵器都對饕餮沒轍,只有龍飛刀可以殺她!它是饕餮唯一的克星!」聞磷二哥癱在地上,捂住胸口,不顧嘴里鮮血直流,嚷著要族親手腳利落些。「大姊!探龍手!三弟,用金剛繩絆他的腳!小妹,當心!」
聞磷二哥的話,刀屠听得一听二楚。
只有龍飛刀可以殺她。
刀屠看向饕餮,她正在與聞磷長姊纏斗,她佔上風,還有空閑與刀屠四目相交。
任何兵器都對她沒轍。
只有龍飛刀可以殺她。
她胸口那道教他難以釋懷的傷。
只有龍飛刀可以傷她。
沒什麼,小事,小事啦,別理它,別在意哦……那時,他詢問饕餮傷口的由來,她是這樣漫不經心地回答他的。
別在意哦。
為什麼要他別在意?因為是他傷了她,她不要他放在心上?
「妳胸口那道傷,難道是我!」
「不是!不、不是不是不是!」饕餮不等刀屠說完,立刻大聲否認,卻更顯得欲蓋彌彰。她不是說謊的料,她驚慌的表情、結巴的語調、手足無措的混亂、心虛的搖頭,在在只是表現出他的猜測正確。
他不記得他曾弄傷她,何時?何地?又是為什麼?
可是傷口真實存在著,深深烙印在她身上。
「對,你那時差點殺了凶獸饕餮,但沒成功,反而被她給毀掉,成為一把斷刀!」這些全是聞磷二哥從小聞磷口中听見的「未來」。
「住嘴!不準你說!」饕餮變臉,吼向聞磷二哥。
「他說的,是真的嗎?」刀屠問她。
「……當、當然不是。」說謊對凶獸而言是家常便飯。
「那麼妳胸口的傷究竟是如何而來?」既然不是因他之故,有何難以啟齒?
「……」她一時之間編不出所以然來。
「我為什麼會傷妳?」關于這一點,他百思不得其解。他不可能傷她,無論如何他都不會讓她受傷,他情願自毀其身,也不願饕餮因他而傷,他非常篤定自己的堅持。
「你又不是故意的?這件事不會發生,我既然回到‘這里’,就絕不會讓它再發生!」她不會讓小刀傷她,不會讓小刀抱著自責的心情斷掉,也絕不會再讓小刀用那般沉重的笑容跟她說。
這段日子,我過得很閉心。他的遺言。
她轉向令人痛恨的聞磷一族,不懂他們為何一直找她麻煩,她都已經避開去天山吃他們了,他們不閃遠一點,還自己送上門來,欠吃就是了啦!
「二哥大姊!快走!饕餮要吃人了!」小聞磷驚呼,告誡最靠近饕餮的兩位族親,一方面也向饕餮喊話;「我們來不是要找妳和龍飛刀的麻煩,我們只是要拜托妳將我們送回‘過去’救族長,我們只是求這件小事!二哥大姊,別呀!咱們不是來找她吵架的。」
都已經用金剛繩將人捆成麻花,還說沒有惡意,誰信?!
小聞磷對雙方的勸說被當成屁,沒人理睬他。
不知是誰先拿出昆侖刀——在未來被刀屠弄斷的那把苦主,現下在扭曲的時空里,它完好無缺——朝饕餮腦門上砍,結局當然不出眾人所料,昆侖刀脆弱得好比雞蛋,而饕餮是石,雞蛋踫石頭,昆侖刀死無全尸,無論「未來」或「現在」,它的命運都沒能改變。
刀屠一個箭步上前護住她,饕餮還來不及告訴他「我沒事」,他身後另一只聞磷撲身過來,鉗著忉屠的手臂,要將它當成刀柄揮向饕餮。
「逼他現形!」聞磷大弟知道若不先讓刀屠恢復刀狀,就算捉他的手去踫饕餮,也不過是拿肉打肉,不會造成任何傷害。
「二哥!有話好講!哇呀——」小聞磷跳過來要阻止,馬上被揮開。
「小刀!」被金剛繩纏死的饕餮只能動那張嘴。
刀屠被四只聞磷由東南西北圍攻,四只同時豎起渾身的硬刺,反倒讓自己變得菜刀兩柄去擋,凡間菜刀怎敵得過聞磷的硬刺?菜刀砍硬刺不成,反倒讓自己變得坑坑疤疤,報廢的菜刀不堪使用,刀屠棄刀,不得不將雙臂化為鋼刀,抵抗聞磷的攻擊。
刀屠並沒有「未來」的記憶,他不清楚自己恢復原形會帶來什麼後果,但聞磷一族不同,他們從小聞磷口中听見了所有龍飛刀刺傷饕餮的點點滴滴,知道如何設計這只單純的刀精,他們如法炮制著小聞磷曾做過的小人行徑,由聞磷長姊拋出金剛繩,纏住刀屠的手,饕餮瞬間明白這幾只聞磷要做什麼卑鄙!無恥!下流!又玩這套!
「你們殺掉饕餮的話要怎麼讓我們回到‘過去’啦?!」小聞磷急得跳腳,他的吼聲太遲,聞磷長姊藉力使力,已經拉著刀屠往傻眼的饕餮方向扯。
他們真的全忘了這一趟的目的,太習慣見到饕餮就直接開打……想收手,已來不及。
饕餮想逃逃不掉,她被束得死緊,金剛繩纏著刀屠的手腕,猛然逼近。
難道,她扭轉不了挨刀屠一刀的命運嗎?
她還以為……只要回到「過去」,不去天山、不吃聞磷,她和刀屠就可以跳過那一段過程,她乖乖窩在他身邊,當他的「那口子」,當他的「娘子」,過起人間最平凡也最甜蜜的夫妻生活……難道,早已寫下的定律手誰也改變不掉,繞了一圈、改了道路、延長了時間,仍是要回到同一點?
那椎心的疼痛,她又要再嘗一回。
饕餮怕死了那種痛,不由得緊閉起雙眼,撇開蠔首,等待劇痛降臨。
刀屠撞著她,只是撞著他的左手按在她背脊,食指挑斷她身上的金剛繩,助她月兌離束縛。
「咦?」沒有預期中的疼痛降臨,饕餮瞇瞇地睜開半只眼眸,刀屠確實近在眼前,她腰後被他厚實的掌托著,但她沒有被他誤傷,聞磷一族的奸計沒有得逞。
她松口氣,身子一得到自由,就想沖上前去海扁聞磷一族。
「饕餮!」刀屠握住她的手。
「小刀,你別阻止我!不給他們一些教訓他們學不乖啦!你站在旁邊看著,我幫你報仇!我去扁到他們這輩子都沒膽再來煩我們!」饕餮怒氣沖沖,坐而言不如起而行,說扁就扁!她箭步暴沖!
喀。
敝異的聲音,傳進耳里。
「喀?」饕餮頓住身子,嘴里喃念著方才听到的怪聲。
又脆又響,好似有什麼堅硬的東西被折斷,有些熟悉,她听過。
將她往後稍扯的力道消失不見,那力道源自于刀屠,可是她的指掌里還牽著刀屠的手……沒錯,她手里明明還牽著他,五指纏五指,但……為什麼小刀站得離她那麼遠?那距離超過三步,超過了一個正常男人手臂該有的長度,可是她還牽著他的手呀!
「小刀?!」她終于看清楚刀屠此時的模樣。
他左臂手肘以下空蕩蕩的部分,現在就握在她手心里,而右半邊,是空的,從肩胛處整個碎開,裂口不見血肉模糊,因他恢復刀狀而不具人類骨血,取而代之的是烏黑色的鑄鋼……「小刀!」饕餮飛奔回去,以為是自己扯斷他的手,一臉焦急不安地想將手里斷臂接回他身上,可是右半邊怎麼會碎得更嚴重興她沒有踫到他身軀的右半邊呀!
仔細回想,聞磷一族是扯著小刀的右手臂朝她沖撞,他撞著了她,照理說,龍飛刀與她饕餮相撞,受重傷的人應該是她,為什麼反倒是小刀撞碎半具身軀?!
不,不是因為踫撞才這樣!
她訝然覦著刀屠,他臉上除了她熟識的冷靜外,竟然還有放心她沒受傷的淺笑。
他不是被她撞壞的!
他是在撞到她之前,自己毀掉差點刺傷她的右半邊,包括他的手、他的肩!
「笨小刀!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受傷還可以自己用法術治愈呀!你怎麼這麼小看我這只凶獸?!你!」她很氣很想罵他,但此時更重要的是吟咒替小刀將斷臂接回去,她按著掌里斷臂與他左臂接縫處,吟著治愈咒,可她越是念,發抖的雙手卻感覺接縫處還在剝落鐵屑,一塊接一塊……治愈咒可以治好有血有肉的生物,卻治不了一柄碎裂的刀。
「我不想害你受傷。」
「笨小刀!笨小刀!」接不回他的手臂,她好氣自己。
「若是我的手臂會傷你,我情願它碎。」
饕餮如遭雷劈。
在武神廟里……若是我的手臂會傷你,我情願它碎。
他就是那樣的直挺挺地站在她面前,震碎他自己的雙臂。
錯亂的記憶在此刻完全清晰明白。
她以為是她折斷龍飛刀。
不是她。
是他自己。
若是我的手會傷你。我情願它碎。
他從碎裂開來的部位持續龜裂,無論是在武神廟時,抑或現在。
饕餮只能呆呆佇立,無論是在武神廟時,抑或現在。
刀屠為了她,將自己震碎,無論是在武神廟時。抑或現在……胸口的舊傷,又疼了起來,抽痛般地在鞭笞她,她掄緊拳,掌背的青筋隱隱跳動,她必須花費好大的力量才能制止它發顫。
碎掉的刀,迸裂速度只有更快沒有變慢,潰決、碎散,再也拼不回原貌。
「……沒關系……沒關系的,小刀,我會再回到‘過去’找你,我絕對不會讓你只有這種結果……我絕不讓你離開我!」
她在完全崩解的龍飛刀面前,立下誓約。
饕餮沒有太難過,因為難過是多余的。
她只要施施法,就能回到過去,回到刀屠還活生生的時空里,繼續和小刀快樂地過日子。
她沒有難過,但她很生氣,吞掉六只腥臭的聞磷泄恨,那時咽下他們的苦澀味,讓她好幾頓都沒有胃口進食——對,是聞磷太難吃,她才會倒盡胃口,不是為了刀屠再一次在她眼前碎裂的畫面而食欲不振。
敗快的,她又施咒打開黑漩,心急地跳進去。
這一次,她回到剛踏進四喜樓那一天,她站在樓外就聞到飯菜香。
她在樓里大坑阡頤,哪幾道菜是刀屠煮的,哪幾道菜又是其它二灶弄的,她分得清清楚楚,最後,招待用的涼皮春卷送上桌來,她啾著它傻笑好久好久,吃掉之前還多看它兩眼,感動地慢慢咀嚼它在口中的美味。
之後的情況與先前相去不遠,她嚷嚷著要當刀屠的娘子,刀屠冷顏拒絕,說也說不听,她對他下咒,兩人成為夫妻,咒術三日後破滅,刀屠恢復臭臉但還是老樣子待她好,她避開上天山吃聞磷的那一段,也避開聞磷一族找上四喜樓煩她的那一段!她算準了聞磷一族上門的時間,自己跑到玉林吃仙桃,讓聞璘一族撲空,藉以避開雙方打照面的機會,如此一來,刀屠的兩個死劫全教她給避掉。
但是半個月後,聞磷一族又出現了,這一段是她所不知道的「過去」,因為它沒有發生過。
那些似曾相識的過程雖然不盡相同,可是帶來的結果都好相似。
刀屠再一次在她面前碎成一塊一塊一塊的,為了保護她……沒關系,她有的是時間和法力,她再回去!
饕餮毫不遲疑地再度畫開時空黑漩,跳入其中。
擺潮卷呀卷,她已經習慣在其中泅游,劃向漩渦里的光點。睜開眼,她與刀屠睡在同一張床上,他正熟睡,眉目既剛毅又柔和,粗壯左臂橫在她腰際,氣息勻穩地在她發鬢邊吹拂。她盯著瞧,久久舍不得閉起眼,忍不住伸手輕畫他的濃眉,嘴里細喃他的名字,他稍稍醒來,安撫地模模她的長松發,低聲問︰「怎麼了?」
她搖頭,把他抱緊,臉蛋埋進他懷里。
可一覺醒來,刀屠早已整束一身輕便衣裝,連外帶的午膳都做好打包,她才知道,她回到的是那一日!刀屠將要同她一塊前往武羅生長的興寧村。
她當然不肯去,因為她記得清清楚楚,她第一次失去刀屠,就是在這一天,就是在興寧村的武神廟。
她情願賴在床上,也不要踏出房門,刀屠雖然疑惑,但她說不去,他也不能硬拉著她去,兩人待在房里,甜甜蜜蜜地將外帶午膳你一口我一口吃光光。
三天後,小聞磷站在她房門外,接下來的走向,如出一轍。
無論她怎麼躲、怎麼避、怎麼逃,最後都會走往同樣的結局,她不懂,她明明就那麼努力想改變過去,為什麼躲過了一天、兩天、三天,總仍是會在不同的時間點遇上聞磷?
彬許,她根本就該先去將聞磷一族給吃個干干淨淨才省事,而她也確實那麼做了,可是吃的數量永遠就是少一只,而少掉的那一只,會在她與刀屠最幸福的那一天跳出來,將一切摧毀。
命運,不能扭轉嗎?
她和小刀,只有那一種結局嗎?
饕餮坐在房門前,一動也不動,這是她第八次回到過去,回到小刀仍存在的過去,她已經那麼小心翼翼地保護他,卻還是失去他,他留給她的最後一句話,同樣是若是我的手會傷妳,我情順它碎。
此時,她坐在散落一地的刀身碎片間,不知所措。
再回去嗎?
這一次會回到哪一段「過去」?
這一次,她能顧好刀屠,不讓他再變成刀屑?
沒有耐心的她,生平頭一回對同一件事如此執著,換成是以前的她,老早就放棄了吧,因為好累……可是這樣的疲累,在卷入黑漩、回到刀屠身邊、看見刀屠之後,都會消失殆盡。
對,只要看見刀屠,什麼都不累。
她要看見刀屠,立刻,馬上。
饕餮站起來,雙手舉在半空中,才畫出一個半圓,手腕卻被一條急甩而來的火紅色綢帶纏住。
「饕餮,住手。」
饕餮回頭,順著紅裯帶望去,美麗迷人的窮奇皺著柳眉而來,她的身影從逃邙降,火一般的裙紗飄飄,系有金色鈴鐺的白玉腳踝隱約可見。
「窮奇?」
「妳在做什麼?!」窮奇一站定,直接拍掉她還愣舉在半空中的柔萸。
「我……我沒有在做什麼呀,我要打開黑漩,再回去找小刀……」
「不可以!」
「為什麼不可以?!」
窮奇賞她一記白眼,饕餮的疑問看在她眼里無敵愚蠢,她媚著聲罵道︰「妳已經讓時空大亂,還不停手!」
「我哪有?我什麼事也沒做,我只是回到小刀身邊而已!」饕餮反駁窮奇扣上的罪名。
「我懶得同妳解釋,妳听我的,別再妄動黑漩,安安分分去吃妳的食物,做以往那只快快樂樂的獸,不要一直施逆行之咒。」
「我要吃小刀煮的。」提到食物,只會讓她更想念刀屠。
「妳還弄不懂嗎?上頭那個老古板注意妳了!妳知道的,他老是把生死定律掛在嘴邊,他覺得該死的、該活的都已注定好,誰也不能企圖改變,更別說是把扭轉時空當兒戲,一次一次又一次憑著喜好回到‘過去’。」
窮奇口中的老古板,饕餮知道是誰,更知道上頭那班神仙絕不會認同她的做法,但她也不需要他們認同,她不覺得自己做了什麼壞事,她既不傷人也不殘暴,比起被封神的渾沌和更具破壞力的桃,她夠乖巧了。
「我只是要回去找小刀……」饕餮根本听不進窮奇的話。
「悴,我以為妳只有貪吃這一點難以溝通,沒想到現在還多了一項。」窮奇有些後悔自己多跑這一趟來阻止饕餮。其實饕餮會怎樣與她無關,她只是正好去天山找老古板拌拌嘴她最愛將他那張平淡如水的神顏氣到微微變色,雖然總是她在唱獨腳戲,從老古板口中听見饕餮做的蠢事,也听見老古板說出「凶獸饕餮再繼續如此,我也不能無視她胡鬧」。
苞鬧。
時空黑漩一開,天地逆行,發生過的事要消抹成尚未發生,看似輕松容易,實際上它代表著全盤否認掉在這個時辰中飄落的葉、流動的水、說過的話、哭過的淚、壽終正寢的魂魄、入世投胎的新生命……每一樣,都被硬生生逆轉。
地府那兒已經亂成一團,躍入忘卻河的魂魄,本該哇哇墜地去展開新人生,魂魄都已投入母身,卻被饕餮一胡鬧,茫然不知如何是好;已死的,讓牛頭馬面牽走魂魄,正要跨過奈何長橋,饕餮卻在那時施咒,魂魄一條條被卷回人間……渾沌做的事了不起是制雜つ幾倍的魂魄去讓地府忙碌,饕餮卻是將魂魄的來去全弄得亂七八糟,忙壞的文判官差點要撕了手上的生死簿。
饕餮自以為沒做啥壞事,實際上她做得可多了,多到老古板都打算要親自來處置她。
「妳不要阻止我,我現在就要回去找小刀」饕餮不管窮奇的阻撓,手一扯,撕裂紅綢帶,就要再畫出圓弧,開敔時空黑漩。
「笨饕餮!妳講不听耶!」窮奇重重一跺蓮足,踝間鈴鐺訂訂作響,饕餮背對著她,雙掌之間已經有漣漪成形。
就在漣漪中央浮現黑色缺口之際,一道清泠聖光倏然灑落,照射在黑色缺口之上,那缺口竟緩緩閉合。
「妳看吧、妳看吧,老古板來了啦!」窮奇往旁邊挪兩步,將位置讓給來者。
她就說嘛,一開始听她的勸不就不會惹來麻煩嗎?現在連老古板都來了,他的耳朵可是石頭做的,听不進任何狡辯。
「為什麼不讓我開黑漩?」饕餮急乎乎地轉首,跑到那抹聖光白影面前直跺腳。「這樣我沒法子回去找小刀!」
聖光稍減,雪白神形更為清晰,饕餮識得他,天山之神,月讀。
「饕餮,別再做這種事,打亂時序是為逆天,妳不該為一己之私而企圖顛倒倫常。」月讀淺淺的嗓音,不輕不重地說著,彷佛正在吟唱淨化人心的經文,令一旁的窮奇打個咚嗦——喔哦,太酥骨了啦。
「可是我要去找小刀呀。」饕餮理所當然地回道。她思緒單純,沒有想太多,更沒考慮到任何後果,窮奇說的那些她沒听懂,也沒在听,她只有一個念頭!跳進黑漩,找到小刀。
「……龍飛刀已經化為烏有,妳親眼看見了,不是嗎?」
「我知道呀,所以我才要趕快開黑漩,只要回到‘過去’,小刀就還好好的沒斷掉。」
「那是妳打亂時序,逆逃邙行。」
「因為我要去找小刀呀。」她說過了嘛。
「龍飛刀已經化為烏有。」
「所以我才要開黑漩回去找好端端沒斷的小刀呀。」到底要她說幾次呀?怎麼都听不懂?她很急耶!
窮奇看著月讀對饕餮講不通的沒轍樣,忍俊不住地噗啡嬌笑。
月讀面對強如渾沌、桃者,面不改色,神顏冷然寡情,反倒是四凶中最弱的饕餮,讓月讀產生秀才遇到兵的無力鳳。
苞她說道理,她的歪理比你更理直氣壯。
苞她辯真理,她只听進她想听的部分,其余的,統統過耳不入,還會露出一臉「為什麼你這麼難溝通」的困惑表情在羞辱人。
「老古板,遇上她,你就認了吧,省省長篇大論,饕餮沒在听的。」窮奇搖搖縴縴玉指,要月讀別浪費唇舌。她時常覺得饕餮少根筋,不是很能進入狀況,簡言之,就是有點傻乎乎。
月讀不著痕跡地輕嘆。他確實對四凶中的饕餮倍感棘手,她不是大凶大惡之徒,可難以教化的程度更勝其它三人;好歹其它三只壞歸壞,至少還知道自己壞在哪兒,但饕餮不同,她完全不懂自己做了什麼壞事。餓時吃光玉林的仙桃,植樹老祖追出來責罵她,她反倒問植樹老祖為什麼她不能吃?為什麼仙桃長得粉粉女敕女敕掛枝頭她卻不能吃?她如果不吃放著給仙桃爛不是更可惜嗎?桃子有親口說不想讓她吃嗎?仙桃只給仙人吃,為什麼呢?仙人可以吃,凶獸不能吃?仙人會餓,凶獸也很餓呀,仙桃樹上結實累累,分幾顆給她是會怎樣呢?一副天真模樣,讓人又氣又不知該拿她如何是好。
饕餮趁著窮奇虧月讀時,想悄悄開出時空黑漩,月讀立刻察覺她的意圖,她單純的心思全寫在臉上。
「饕餮,妳必須認清事實,它是確實存在的結果,無論妳逆逃つ少回、費多少心力,都無法改變。龍飛刀一定會毀,就如聞璘一族注定滅種于妳之手,這些都是已經寫下的終曲,妳現在做的,只不過是苟延殘喘,為難妳自己罷了。」月讀輕易地將她偷偷模模弄出的小擺漩打散。「我不會讓妳再施逆行之術。」
饕餮瞪著月讀,月讀同樣淡然回視她,兩人眼中各有堅持。
饕餮這回不再偷雞模狗,直接在月讀面前施咒,月讀也不贅言,她施咒,他破咒,她再施咒,他再破咒,兩人僵持對峙。
「我要回去。」她對月讀說,要他讓開。
「那已是過去的事,妳該過的,是現在的人生。」
「我要回去!」她大吼。
「放棄吧,順應天命,讓龍飛刀與聞磷一族就此安息,妳亦重新展開新生,不再拘泥過去。」
放棄?
放棄?!
放棄小刀?
再也不能施逆行之術。
沒有逆行之術,就回不去了。
必不去,就見不到小刀,因為小刀現在一塊一塊落在腳邊,一塊、一塊、又一塊……要是回不去的話,滿地的刀身碎片,她組合不起來,可是只要跳進黑漩里,眼眸一張開,就可以看到小刀在她面前,踫得到、模得著,他還會同她說話,任她抱著他暖呼呼的身子磨贈。
她有沒有告訴過他,她好喜歡他的身體;好喜歡他貼在她耳邊說話的方式,每當溫熱的氣息拂過臉頰,她都會全身發燙;好喜歡他對其他姑娘都不苟言笑,只對她一個人會稍稍彎起唇角;好喜歡他替她清洗長發;好喜歡他仔仔細細地為她拭發、梳發、編發辮……為什麼要阻撓她?逆行之術又不是殺人放火的咒術,渾沌的毀滅咒和弒仙咒,桃的巨大骨刀,隨隨便便都比她的咒術更可怕,去阻止他們呀!吧嘛挑上她?」
她只是要回去找小刀,找回完整無缺的小刀而已呀!
月讀擋在她前方,不準她吟咒。
她沒有自信打得過月讀。
必不去了……他不準她回去了……饕餮按著胸前隱隱作痛的傷,疼得灼燙,疼得她流下眼淚。
水珠從眼眶里不住地墜落,滑過雙頰。
一個念頭,一個從今以後再也見不到小刀的念頭,讓她重溫那時胸口挨了一刀的劇痛。
「不要……」好痛!「不要……」好痛好痛!「不要!」小刀……饕餮幾乎要屈膝跪下,幾乎要在地板上打滾。
不要,不要,她不要這麼痛……她不要見不到小刀,她不要在小刀碎掉之後還繼續過接下來的人生,不要,她不要!
她嘶啞地哭著,不熟悉的眼淚像傾倒的雨水,落得急,掉得凶,嗚咽的嘴急急喘息、她突然朝月讀沖過去,開始盲目攻擊這個阻礙她找小刀的壞家伙!
月讀僅是側過身,輕松地避開。
窮奇站在一旁,也被拳風掃到,她輕嘖一聲,嬌軀往月讀身後閃。
「喂喂喂,妳別邊哭邊打人哪,萬一打到我怎麼辦?抹干眼淚、看準對象再打呀!」窮奇埋怨道。
「妨礙我找小刀的人,全部都滾開!」饕餮像個生氣的小阿,已經不管揮拳會傷到誰,她胡亂吟咒,喚來雨雷,呼來飛沙走石,目標是月讀,「順便」打到窮奇。
「嘖嘖嘖嘖……這家伙在干什麼?我們又不是要搶走她的食物,她這麼火大是哪根筋不對勁呀?!」淪為受難者的窮奇劃出防御光暈,不想被饕餮打中。
她認識的饕餮,除了吃食之外,還有什麼東西是她決計不肯退讓?千萬年來,她不曾見過饕餮發怒,饕餮多好安撫,只要在這種時候變出一顆肉包,塞進她嘴里,她馬上就會安靜下來啃肉包!
窮奇右掌一攤,變出熱呼呼軟綿綿的大肉包。
對付饕餮的一千零一招,喂食。
「饕餮,來來來,別生氣,冷靜下來,吃個肉包先……」和腦袋一樣大的肉包哦,可以啃很久。
饕餮的人形已不復見,福泰紅潤的姑娘模樣哪里還在,此刻站在窮奇與月讀面前的,是只球狀的巨大凶獸,窮奇與月讀都見過牠,只是對于牠眼角那人類腦袋般大顆的淚珠及布滿全身各處的青筋很是陌生。
它在兩人做出反應之前,張開大嘴,如大鯨吃小魚,一口。
饕餮吞天,只是傳言。
但有一個傳言在今天被證實。
饕餮吞下一位神祇及一只凶獸,易如反掌。
就像吞顆包子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