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秋水?秋水!」
魘魅聲聲呼喚,一次比一次大聲,到最後直接用吼的,才將那位坐在忘川河畔的白衣姑娘給喚回頭,她滿腮眼淚,不知已經哭了多久,魘魅嘆氣,在她身邊坐下。
「又在哭了?」他變出一條帕子,遞給她,她緩緩接過,抹去眼淚,不一會兒,它們又淌滿雙頰。
「想起一些--…往事。」她嗓音沙啞,充滿哽咽。
「好甜蜜的往事,想起我剛成為他的妻子,想起他說過的每一句話,心里還記得那如糖似蜜的點滴,明明就是那麼快樂的回憶,為什麼……現在卻讓我好痛苦、好痛苦,好像快要捏碎心髒,好疼、好疼我……」她按住心窩,淚不止,痛不止。
我發誓,這輩子我都不會再讓妳這麼擔心,不會再棄下妳一個人,我一定會讓妳過好日子,秋水,相信我。
嫁給我。
沒了龍玉佩,有我還不滿足嗎?
妳就像鳳舞刀一樣,也是我心頭上的一塊肉,因為妳在,我才能像現在心滿意足,要是失去妳,等同于剜掉我的心,我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模樣。
秋水,妳再給我一些時間,我不會讓妳等太久。
她沒忘呀!
一個字一個字,在夜里、在每一刻,她都反復喃喃背誦,好怕自己遺忘,她要記著,絕不要忘,可這些已經化為她骨血的字詞,卻哨噬著她,教她痛苦翻騰。
現在的我,不再是之前那個沒用的武羅,妳-…妳有任何雨而要我幫忙的地方,都可以向我開口,我一定幫妳做到。
我幫妳去向閻王要一個最幸福美滿的來世!
我不要!我不希罕!這從來就不是我的心願!
她多想當著武羅的面,狠狠地這樣吼回去,可她怎麼舍得,她從來就舍不得讓他為難……
現在的他,位列仙班。
現在的他,不需要情愛。
現在的他,忘了曾經深愛她的自己。
現在的他,就算失去她,也不再感到剜心之痛。
所以現在的他,希望她忘掉過去與他的種種,不要記得兩人的感情,不要記得兩人心靈相屬的頸項纏綿,快些入世投胎去……
魘魅攬住她細瘦的肩頭,讓她將蟯首靠在他肩上,這個純粹兄長般疼愛的舉動,又讓連秋水流下眼淚。在那月色照耀的小溪旁,她多渴望武羅也能這樣輕輕攬著她,拍拍她的肩,然而他只是站得遠遠的,不敢……或者該說,不願靠近她。
「秋水,真的這麼痛,就忘了吧,妳一個人孤單記著又如何呢?妳也不可能成仙成佛,就像我,除了當鬼差之外,我也不會被招攬到天界去,世間本來就有很多很多的不公平,妳追逐著一位神祇,比我這只失戀鬼還要慘,全忘了吧,老實說,我多羨慕妳,一碗孟婆湯,就能遠離這些痛楚,多容易哪,何苦折磨自己,又何苦……拖累武羅天尊呢?」魘魅勸道。這些話,他提過無數次,每一次連秋水都無法听入耳,這一回卻字字鏗鏘、如雷貫耳。
一碗孟婆湯,就能遠離痛楚。
多容易哪。
拔苦折磨自己,又何苦……拖累武羅天尊呢?是呀,她在拖累他。她對他,已經沒有任何幫助,他不再是需要她陪伴的人類武羅,也不再是需要她縫補傷口的罪鬼武羅,他已是萬能神祇,他是神武羅……
「也許……你說得對,一碗孟婆湯,換來遺忘和釋懷……只有我記得那些,沒有任何意義,他也覺得苦惱吧,所以才如此希望我快些投胎……我到底,還在堅持什麼呢……」淚水紛紛,她哭喃,縴瘦身軀不停顫抖。
「這個黃泉里好冷,連我待著都覺得寂寞,上頭春暖花開,耀眼太陽照著,身體烘得暖呼呼,妳有多久沒曬過陽光?」魘魅輕拍她的背。
「好久好久了…」久到她快要遺忘那是怎生滋味。
溫暖,是什麼?
耀眼,又是什麼?
「妳不懷念嗎?」魘魅在誘哄她,教她回憶起她失去的那些。
「我……懷念……我懷念在太陽底下……他牽著大東,一手勾著我的腰,他會放慢步伐,配合我的溫吞,一步一步,走在草香濃濃的小徑上,我仰頭看他時,陽光從他發鬢邊灑落下來的溫暖……」
「會的,妳下一世,一定會再遇到一個這樣的男人。」
「是呀,下一世……」她的上一世,早就不存在,所有的親人都不在了,她已經在這里,遇見五十五歲死去的四弟、六十一歲病歿的二妹,以及八十九歲壽終的爹親,大家都死了,再度入世,來來去去,成為全新的人……
「所以,我讓人替妳準備孟婆湯?」魘魅順勢提了,因為他看穿連秋水的動搖與倦累。
她的目光,瞟回忘川之河,暗色河水涓涓細流,潺潺流水聲,流逝著光陰,隔著忘川,是另一方天地,另一方有花有草有陽光的人間,去了,就只剩她一個人;不去,她仍是孤寂一個人……
若記憶,成為包袱,忘了才好。
若自己,成為包袱,舍下了,才好。
懊半晌之後,她幽幽開口頷首。「好……」
忘了。
舍下了。
無論是記憶,或是她。
最後,再讓她走馬看花地回顧那一世,再流連唯一一次的甜與痛。
然後,飲下孟婆湯。
一切,化為烏有。
一切,回歸為零。
「連秋水」這個人的所有,隨之消失。連一丁點的塵埃,也別剩下……
她慢慢閉上眼,細細咀嚼每段過往。
甜美的,她與他在小茅屋里,圍著火爐,爐上一鍋湯,湯里青菜多過于薄薄肉雖簡單,卻好美味,熱呼呼的湯碗,煨得她雙手也暖起來,他替她夾菜,說她,要她多吃些。
甜美的,他向她允諾,說會疼她憐她。
甜美的,躺在他身邊,凝望他的睡顏,與他同裳,他的體溫,暖和著她。
甜美的,他鑄造鳳舞刀送她。
甜美的,他說她是他心頭上的一塊肉。
痛苦的,爹無情拆散,爹命人狠狠杖打他。
痛苦的,他被綁在馬背上,驅逐出府。
痛苦的,她以為他死去,哭得肝腸寸斷,幾乎要隨他死去。
痛苦的那一天,她與他的死別,她的鮮血噴濺在他臉上,他崩潰瘋狂的吼叫聲…
秋水!
那一天的天空,是暗沉的灰,彷佛風雨欲來的跡象。她趕在雨沒落下來之前,將晾在長竿上的衣物收拾進屋,一件件折迭好,準備收進木櫃里,不經意發覺他的長衫左邊有處破洞,約莫尾指長短,她找來針線,拉著椅,坐在窗邊,開始補起衣裳。
這是刀子劃破的缺口。
不知是哪一回和犬戎寨對上時的廝殺混戰給弄出來的破洞。
幸好,這種提心吊膽的日子即將終止。
武羅得到虎標弟兄們的首肯,答應讓他們夫妻倆在過完年之後離開匪寨,去南城做些鑄刀鑄劍的打鐵小生意,過起連秋水最希冀的平凡人生。南城不如西京熱鬧繁華,人口也少上許多,可那兒寧靜無爭,山明水秀,能在那兒落地生根,重新展開新生,她與他,都好生期待,他承諾她,待生活安定下來,他再陪她一塊兒回連府,看連老爺是要殺要剛,他武羅沒有第二句話!
算算在匪寨已有好些年日子,說沒感情是騙人的,她也覺得舍不得個性爽朗的虎嬌及寨里幾位相當照顧她的姊姊,不過她更不願意見武羅必須活在刀口舌忝血的殺人生活中,今日殺人,或許哪日換他被殺,能在他沒受到太嚴重的傷之前就月兌離匪寨,總是好的。
她還記得虎標甫听見武羅的請求,氣得打翻滿桌飯菜,直接和武羅互毆起來的火爆場景,虎標一句「是兄弟就不要走」,附帶猛虎拳一顆;武羅回他一句「有空我會帶秋水回來寨袒和大家敘舊」,贈送碎星掌一記。
兩個人扭打在一塊兒,打著打著,其余兄弟也加入混戰,她與虎嬌在旁勸阻無效,直到一群男人打累了,一個個癱死在地上,虎標抹抹嘴角的血,悴聲「臭小子,翅膀長硬了就要飛,也不想想老大哥們多照顧你!養只畜生還比你有感情,你這個……你這個小彪蛋……」,他罵得多嫌つ亮多有氣勢,到最後,雷聲變軟,從不輕彈的男兒淚閃爍在眼角,留下一句「你和秋水敢不給我常回來走走,吃吃飯、過過夜,就給我試試」
雹標不想被眾人看到窩囊的淚水流下,轉身躲回房里,不準任何人尾隨而去,與虎標當了二十幾年兄妹的虎嬌幫害羞的大哥做補充︰「我哥同意讓你們離開,你們夫妻倆自己要保重,別忘了這袒也是你們另一個家…」
「哎呀!」針頭扎破她的指月復,血珠子瞬間成形,她趕忙張口吮去。
怎會這麼不小心呢?連秋水自嘲,收針,線尾打結,輕輕咬斷細線。補妥長衫,她折好它,置于櫃內,驀地,一股暈眩襲來,她差點跌倒,幸好及時扶住方桌才穩住身子。
奇怪,頭……有些昏沉,是昨夜承受他太激烈的歡愛疼惜,天才破曉又被虎標拍門喚醒,睡眠不足之故嗎?
今天一早,虎標領著弟兄,又去找犬戎寨的麻煩,听說前幾天犬戎寨去洗劫西京首富,收獲不少,身為犬戎寨的死對頭,此時不搶更待何時?
武羅不好推卸虎標「最後大干一票,是兄弟說給我一起來」的命令,拿起龍飛刀,跟著一塊兒去了。臨行前,按照往常輕吻她的唇,要她乖乖等他回來,她柔順頷首,再三叮囑他千萬要小心。
最後一次的為他擔心受苦,接下來的平靜日子,已經不遠了。
「呀…該去幫忙弄午膳,武哥他們也快回來了。」連秋水甩去不舒服的昏眩,挽起長發,露出潔白頸子,腰際纏好圍襠,步往廚房。
反常的,廚房里沒有半個人。
料理三餐是寨里所有女人的工作,每到固定時刻,她們便會各自聚集于此,分工做起切菜洗菜的事。
「咦?采綾姊?花鰻姊?」她往水井方向去,除了瞧見她時就以為是來陪牠玩的大東興奮地汪汪直吠外,誰也沒有。她又改去廚房邊屯放米糧干貨的小倉房。
「美玲姊?月兒姊?」也沒人?好怪,大家都去哪兒了?
連秋水正要旋身改往庭後菜圃找人采綾姊和月兒姊在那里種植了十多樣新鮮時蔬,說不定正在摘采一道身影突地擋在她面前,害她重心不穩地向後跟鎗,她看清來人。
「雪、雪姊……」連秋水按著坪坪直跳的心窩,直至順了氣,才訥訥地開口問道︰「雪姊,怎麼不見各位姊姊在廚房里?不是已經快到煮食的時間嗎?」
雪姊是寨里她最怕見到的一位,她曾經試圖和雪姊攀談,但雪姊的態度始終冷冷淡淡,與人產生好大的鴻溝,而雪姊凝望她的眼神,總會令她不寒而栗。
「煮食?煮給誰吃?」雪姊唇邊勾起一道揚弧。
「當然是虎標大哥他們……」
連秋水的答案,換來雪姊好長好長的笑聲,她笑得讓連秋水一頭霧水,更讓連秋水毛骨悚然。
「雪姊……妳為什麼笑?我、我說錯什麼了嗎?」
「不用浪費時間煮食了,死人又不會回來吃飯。」雪姊仍在呵呵發笑,紅唇彎彎,眸里卻混雜著顛狂、猙獰……和眼淚。
「什麼意思?!妳在說什麼!死人?誰會死?妳」連秋水慌張地要去捉雪姊的衣袖,想問得更清楚些,卻被雪姊用力掙開。
「全都會死!每一個惡人都會死!死了最好!死了就沒辦法再去殺人搶劫!他們全都該死!」雪姊憤恨咬牙,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關內困難地擠出,她又笑又哭,又嘶吼又哽咽,眼神已經渙散,根本沒看向連秋水,她放輕動作,緩緩撫模仍然平坦的小骯,嗓音好軟好軟地說著︰「孩子,不要怪娘,不是娘不給你一個爹,而是那個男人不配…娘不要生下一個小土匪,不要為那個男人生兒育女……不要……不要……不要!」她褪去眉宇間的溫柔,突地用力捶打自己的肚子,秀氣的容顏猙獰凶狠,行徑好似瘋狂。
「雪姊」連秋水沖上前想阻止她,頭腦的暈眩感卻越來越重,連身體都快使不上力,她才踫著雪姊的衣緣,整個人便癱軟跪下,雙臂想支撐起自己也做不到,這不是生病的昏眩感,而像是……
她看著雪姊,驀然一驚。
藥。早膳的那鍋米粥,被下了藥。全寨里的人都喝了,尤其食量大的男人們,幾乎是三大碗、四大碗在灌。她只喝了半碗,就已經覺得如此難受,四肢無力,何況是虎標和武羅他們--…而且,他們還殺到死對頭犬戎寨那兒去,若藥效一發作,別說是打了,連逃都無法逃,要是落入犬戎寨之手,只有死路一條!
「雪姊……妳……妳對我們下藥?妳為什麼要這樣做--…」
「因為我恨!我恨那個男人!我恨老天爺不公!我恨自己恨自己為何遲遲下不了手!我早就該這麼做了!每一夜躺在那男人身畔,我都可以動手殺他!只要一刀抹斷他頸子,他連呼救的機會都沒有!為什麼我拖過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雪姊抱著肚子,跪坐在地,淚花亂墜。
她好痛苦,時時內心都在拉鋸撕扯,她恨極了強硬奪取她清白身軀的男人,好幾回都準備與他同歸于盡,卻總是雙手劇烈顫抖而無法實行;她恨極了那個男人親吻她的唇、她的肌膚;恨極了他的熱烈擁抱,最恨的卻是自己明明該恨他,心,竟然還為那該死的男人而震蕩紊亂,可恥地想與他將錯就錯!
她怎麼可以愛上那個男人?
是他毀掉她原本平靜安寧的人生!是他害她再也無家可歸,只能依附他!是他不許她死,是他強硬地留她在身邊,是他是他是他!是他無數回在她耳邊道歉;是他明白告訴她,他喜愛她,想娶她;是他說著﹝若我們不是這種方式相遇,多好」;是他硬生生挨下她一刀,眼神卻柔和又憐愛地覦望她……
她被自己矛盾的思緒不停折磨,恨他恨他恨他,愛他愛他愛他……
最終將她逼至崩潰的,是她月復中竟然懷有那男人的孩子!
不能留。
我想要這個孩子。
不能留!
阿子是無辜的!
他會是下一個萬惡的匪徒!
我不會讓他步上這樣的後塵!
雪姊目光空洞,此時無論連秋水再說什麼,她也只是一邊笑,一邊流淚,理智逐漸被藥性左右,陷入昏迷她為了不讓寨中之人起疑,也喝下半碗米粥。
連秋水悲哀地望著她,她是隱約知道雪姊與魚二哥之事,也听虎嬌說過好幾回。
雪姊有多恨魚二哥,更不只一次見過魚二哥喝醉酒時,滿嘴里喊著雪姊的名字,但她從不知道……雪姊心底深處竟也深愛魚二哥。本來有機會成為愛侶的兩人,卻是這般收場……但連秋水無法同情雪姊,她與魚二哥的恩怨情仇本該是私事,卻牽累其它人,她怎能因而教寨里其余人陪葬?
連秋水猛甩頭,不讓昏眩感支配她,她不能睡,還不能睡!
襲妥的發髻被她搖亂,松垮地散敞開來,木簪從青絲間滑落,咚咚兩聲,滾到她手邊。
不能睡,她必須……
她握起木簪,朝大腿刺去,想讓自己因為疼痛而清醒。
她必須去犬戎寨那兒看看……武羅也喝了那鍋粥!萬一他、萬一他在犬戎寨中像她這樣幾乎快暈厥過去,敵人怎可能放過他」
思及此,連秋水加重手勁,但木簪的圓鈍,不足以勝過藥力侵蝕。
不行,不夠痛,不夠讓她疼到忘掉想昏過去的念頭……
要是有比木簪更銳利的東西就好了……
迷蒙的思緒中,閃過了一絲清明。
鳳舞。對,鳳舞……她遲鈍的雙手,在懷里模索,顫抖地握住她最珍惜的鳳舞刀。「呀!」鳳舞刀揚起,再重重落下,刀身前寸完全沒入她腿膚,她疼得大叫,鮮血染紅裙懦。
劇烈的疼痛,讓她成功地甩開昏眩不適。
她吃力地站起,搖搖蔽晃走到馬廄牽馬,絕大多數的馬匹已被男人們騎出寨去,剩下一只快生產的母馬和日前拐傷腳的大紅馬,牠是虎標的愛騎,個性與虎標有七分相似,大剌刺又愛逞能,以馬中之王自居。她撫模大紅馬,藥效使得她的聲音變得含糊不清。
「你能跑嗎?去犬戎寨……」每當她感到暈黑來襲,她便以鳳舞刀在大腿劃上一刀,保持神智清醒。
「怫!」大紅馬噴氣回應,身子伏低,彷佛在說︰我腳傷老早說好了!今天去犬戎寨竟然也不找我一塊兒去!
「太好了……」連秋水爬上馬背,發鬢已濕濡一片。「快些,我們快些去犬戎寨……快……」老馬識途,大紅馬曾經載著虎標跑過犬戎寨數十次,走犬戎寨像在走自家後院,就算蒙住牠的馬眼,牠也能平安抵達。犬戎寨與虎標的匪寨約隔一座山距離,一時辰路程,一個在山的北面,一個在山的南面,平時本該井水不犯河水,各人搶各人的,然而第一次破壞和諧的人卻是犬戎寨,搶人搶到他們地頭上來,惹火了虎標,結下梁子,兩寨便開始長達數年的你爭我奪,誰也不願放段,坐下來好好談談和解共生。
山路顛簸,雖然已有人跡馬蹄走出一條林徑雛形,仍不及平坦道路好行,大紅馬奔馳起來,震得馬背上的連秋水只能抱緊牠的頸子,才不至于被牠摔下馬背,終于,大紅馬在犬戎寨的大門前停下。
連秋水以為會看到一場情況慘烈的刀光劍影。
沒有。
犬戎寨里,死寂一片。
「小武哥!」她奔近,看見第一具尸體,是她不熟識之人,應該是犬戎寨內的土匪,她不敢多瞧,彌漫在鼻間的血腥味道太濃烈,混著死亡氣息。
第二具倒臥血泊中的死尸,是三霸哥,洪聲如雷的他,最愛和虎標哥一搭一唱,喝起酒來咕嚕咕嚕的豪爽模樣,教她印象深刻……然後,她看見魚二哥,膀子被人削斷,飛到五步遠的地方,胸口插滿七、八把刀劍,早已沒了生命。他身旁躺著五位犬戎寨的人,同樣死絕,魚二哥睜大眼,死不瞑目,好似仍眷著這世間,不願就此閉上眼。雪姊……雪姊……這就是妳希望得到的結果嗎?
魚二哥的死,就能讓妳釋懷嗎?
連秋水強忍眼淚,強忍作嘔的沖動,繼續往寨里走。她越是走,心中越是寒冷,犬戎寨里,找不到任何一個活人,無論是認識的或不認識的。
「小武哥……」她喊著,等待有人響應她。
沒有。
除了靜寂以外,什麼也沒有。
在寨舍一隅,她看到虎標哥,懷里抱著虎嬌,他為虎嬌擋住一記致命冷槍,可長槍的力道狠狠貫穿兄妹倆的身體,奪走兩人性命。
連秋水哭了。
雖然虎標和虎嬌是世人眼中無惡不作的土匪,但他們待她與武羅真的很好,像朋友,更像家人,一起生活了這麼久,她是真心喜歡他們,好慶幸能遇上他們,謝謝他們救了武羅,謝謝他們收留她與武羅,謝謝他們沒有太為難她與武羅,謝謝……謝謝……
「呀!」不遠處,傳來哀號慘叫,隨即歸于無聲。連秋水慌亂地尋找聲音來源,大量的血腥味自右手邊廊道轉角飄散而來,她一拐一拐地跑著,腿上一刀一刀的傷口已經感覺不到疼痛,整片右側的裙,由白色染為鮮紅,她踩過的地方,血花一朵一朵綻放盛開。
「小武哥!」
她看見武羅了!
武羅拄著龍飛刀,直挺挺地站著,他與刀皆是一身血紅,面前倒臥許多許多個犬戎寨的人,他垂頸,被風拂亂的長發掩住他的面容,她看不清他是生是死,只急于奔近他身邊。
「小武哥!」
他沒有動靜,她急了,奔跑得更加迅速,腿好疼好疼,鮮血淋灕。
武羅原本緊合的眼,瞇細,濃眉緊蹙起來,豆大汗水沿著臉龐滴落在地。
小武哥!
泵听。
不是秋水。秋水不會在這里出現,她應該在寨子里,柔順地替他裁制衣裳,靜靜等他回去。
小武哥!
全是幻听。
就在剛才,他也以為自己听見了秋水的呼喚,卻在驚訝抬頭的同時,被人一劍偷襲,刺中腰月復,鮮血直流。
他思緒昏沉,覺得頭與身軀都變得好重,現在持刀站立,憑借的只剩意志力支撐。
他不明白為何寨里兄弟一個接一個全無預警地倒下,是誤入犬戎寨埋設的陷阱,或是受人暗算?此刻的他已無力深究,他只在乎兄弟們的情況如何?逃出去了沒有?還是……
「小武哥!你要不要緊?小!」連秋水來到距離他一臂遠的地方,就快要能觸踫到他,從未習過武的她,並不知道壓低著頭顱,右手卻將龍飛刀握得更緊的他,渾身迸發出多強烈的殺氣,她一心只想快些探看他的狀況。
武羅眸光一凜,手起刀落。龍飛銀亮的刀芒,化身劃破黑夜的閃電,一瞬,他先是听見龍飛刀削斷某件刀器的清亮迸裂,而後便是刀刃滑過布料與膚肉的撕裂,血,像潮水,大量噴濺在他臉上,溫熱、稠膩。直到臉頰上的血珠子盡數蜿蜓落下,不再阻礙視線,他才緩緩張開眼。
一切,在他眼前崩解傾倒。
他的幸福。
他的滿足。
他的愛戀。
他的,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