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淨的裙宛如一朵小白花綻開,小白狗雪花伏在裙面上酣酣睡去,連秋水恬靜地坐在星光閃耀的夜溪畔,右手輕輕撫模雪花一身軟毛,白哲的臉龐淡淡無緒,微微仰望月娘。她好久不曾見到人界的景物了,雖然一切早已不是她所熟悉的,也不再有她的親人活在此處,卻依舊讓她無限懷念。
武羅站在連秋水身後,距離約莫十步,他沒靠近她,雙眼深深地凝視著她,完全不想移開視線。
將她帶離黃泉,出自于沖動,冷靜下來之後,反而對自己的蠻行手足無措。
他想帶她去哪里?
他能帶她去哪里?
人界,已經沒有他與她共同生活過的「家」,小茅屋不在了,粗木搭建的房舍也不在了。而她,只是溫馴地跟著他,他往哪里,她便在哪里,不曾質疑,不曾退縮。
「小武哥,你過得好嗎?」良久,她開口問,率先打破沉默。
「嗯。」
「那就好。」
短短三句應對,又陷入靜默。
武羅感到懊惱。
百年未見,他看到她的頭一句話是吼著逼問她為何沒去轉世,她卻溫暖地關懷他是否過得好,他應該也要關心她這些年來過得如何,在地府里有人欺負她嗎?她又是如何打發漫長枯燥的時日?
「秋……」
「你記得嗎?那一次我在街上和大伙兒走散,你找回我之後,很生氣地數落我好幾句,我一哭,你又慌了,抱著我,笨手笨腳地拍著我的背哄我。」
他當然記得,過往歷歷在目,彷佛是昨天才發生的事。
「我說過我沒有生氣,我只是急瘋了。」
她笑著輕頷。「對……你好急,喘吁吁的,滿頭大汗,發絲凌亂,臉上寫滿焦慮。我不知道你跑了多久、尋找得多累,但你抱緊我時,你的心跳聲好響,坪咚坪咚的……」而他那一個將她揉入懷中的激動擁抱,被隨之到來的管事與她的幾個妹妹看見,兩人悄悄瞞著的純純戀情,傳回連府,傳回連老爺耳里。風雲變色。
連老爺本來就不準備履行兩家夫人訂下的婚約,更看不起窮小子武羅的孤兒身分,在听見管事加油添醋地說著武羅與連秋水在大街上卿卿我我的情況後,連老爺簡直氣瘋了,拍桌斥喝的聲音,彷佛能震痛她的耳膜!
「你這個小窮鬼!竟然妄想高攀我連大京的女兒?!也不撒泡尿照照鏡子,看看你自己的窮酸樣,你配得上我家秋水嗎?!傍我打斷他一條腿,再轟出去連府!」連大京喝令家丁執棍教訓武羅,不把這渾小子的一臉傲氣打掉,他連大京就跟他姓!
「爹!不要!別打他!爹!妳們放開我,拜托妳們放開我,求求妳們了,大紅,花雨!」連秋水被兩名高頭大馬的婢女左右架住,動彈不得,仍努力要替武羅求情,請父親高抬貴手,別傷害武羅。
十九歲的武羅,身形較同齡少年更魁梧高壯,面對六名手執粗棍的家丁也毫無懼色。縛住他雙腕的麻繩被他使勁掙斷時,第一名家丁的攻擊已狠狠揮來,武羅閃身避開,另一個家丁從他背後偷襲,連秋水嚷著要他當心的焦急聲音被家丁鞍殺喚打的吆喝掩蓋掉,一棍狠狠砸中他的背!
「小武哥!」連秋水見他倒地,淚花傾淌,心都要碎了。
「把小姐關回去她房里,沒我點頭,不許她出來!」連大京喝令婢女將她帶走,她不從,卻不敵婢女的力量,整個人幾乎是被提著走。
她心急地喊著,「小武哥小武哥爹!我和小武哥做錯了什麼?!是娘替女兒訂下這一門親事,我與小武哥彼此相屬,為何您不能成全我和小武哥……」
「我連大京的女兒,只能嫁給門當戶對的富商人家!爹已經替妳物色好對象,絕對比這姓武的小子好上百倍,當初妳娘是瘋了,才會隨隨便便和一個鏢師的孩子訂下婚約,我不可能認同這種兒戲!妳死了這條心,快點斷了和這小子的感情,別再恬不知恥地惹些輩短流長,傳進他人耳里能听嗎?!」
「您怎麼可以這樣言而無信……」
「唆!妳們還不把她帶下去!」連大京先是吼著兩個動作遲鈍的婢女,而後又怒斥六個家丁,「誰準你們停手的,給我打!」
之後發生的事,她不清楚,她被鎖進房里,任憑她再怎麼拍打門板哭求,守在門窗左右的家丁也沒人膽敢違背老爺的命令,全都盡責地看守著大小姐。
她離不開閨房,只能哭,只能拍門,只能哀求,不知自己麻木地做著那些動作多久。她的眼淚干了又濕,掌心又熱又紅,喉嚨已然沙啞,門,終于開了。她被放出房間,是在隔日傍晚,府里哪里還有武羅的蹤影?她追問府里每一個人,想知道武羅人在哪兒?有沒有被她爹打傷?但她沒能得到半點答案,大伙兒都默不作聲,逃避她哭紅的雙眸淒淒哀求,只因老爺命令眾人永遠不許在連府里提及「武羅」這個人物。
打死一、兩個家僕婢女,在每戶富豪人家時有所聞,稱不上是什麼希罕大事。
想起父親那時命令家丁打他的模樣好生駭人,她急得哭泣不止,不知如何是好,又擔心武羅已遭遇不測,越是胡亂猜測,越是心思紊亂,直到大紅替她端來晚膳,見她毫無食欲,仍是猛掉眼淚,大紅才悄悄在她耳邊說︰「他被打得渾身是傷,讓周管家綁在馬背上,由馬兒載著他跑到誰都不確定的方向去了。老爺要他自生自滅,說是看他自己的造化,若馬背上的他被誰救下,算他命大;若馬兒跑往荒郊野外,他恐怕……」
她說出武羅下落,原本是希望小姐別再這麼傷心難過,孰料听完之後,連秋水的淚卻掉得更凶。
彪身是傷……
自生自滅……
連秋水必須咬著手背,才不至于痛哭失聲。為何如此待他?他與她,不過是相互愛著,不過如此罷了呀!這種小小的、不算太過奢求的心願,也不容許他們擁有嗎?
她的疑惑,同樣存在于武羅心中。
不只她想問天,何以命運拆散兩人?就連他,也曾狠狠咒罵那片清澄寬闊的蒼天他被綁在馬背上,眼楮所看見的,除了耀眼灼人的日芒之外,就只剩下湛藍的天。他身上的每一處都強烈地痛著,頭腦昏沉,滿嘴濃重的血腥味,手腳和身軀被牢牢地捆綁在馬背上,教他無法掙月兌,只能頂著烈陽,疼痛又饑渴,交織著心里的憤怒、不甘和難堪。
連大京的話,每一句都像尖刺,扎得他心口淌血。
你配不上秋水!
我連大京的女兒,只能嫁給門當戶對的富商人家!
爹已經替妳物色好對象,絕對比這姓武的小子好上百倍!
他早就知道自己與她門不當戶不對,早就知道在旁人眼中,她與他的差距有如雲泥,但他管不住自己的心,他就是喜愛她的溫柔體貼,就是喜愛她的單純善良,就是喜愛她毫不保留的全心全意。他無法不愛她,能擁有她,會是他此世最奢侈的幸福,所以他選擇無視兩人之間的鴻溝,放任自己想愛她的渴望,時時在心里立誓,他絕不會讓她吃半點苦,總有一日,他要她風風光光地嫁進武家門,成為武家的媳婦……
但現在,他立的誓,即將隨著他的生命之火消失而化為烏有…
他的眼皮好沉,胸口、背脊、腦袋各處的痛楚正逐漸從意識抽離,四肢泛起冰冷寒意。若任由黑暗吞噬他,興許,這輩子就再也沒有機會睜開雙眼了,興許,就會這樣狼狽地死去……
馬兒漫無目的緩步跑著,累了,就停下來吃吃路邊的雜草,渴了,就往水泉的方向去,牠沒留意背上馱著的人還有沒有動靜,那不是牠會在意之事。又跑了約莫半個時辰,牠在一棵樹下閉目小憩,武羅的氣息已經相當微弱,只剩最後一口不願咽下的傲氣。
「有匹落單的肥馬!要不要牽回去寨里,算白白賺到了!」
有聲音,混混沌沌地傳進他耳里。
「牠背上有一具死尸。」
「隨便丟了吧,帶回去太晦氣。」
不,他不要死!他不要這樣死去!秋水那個女孩,溫婉卻固執,單純卻死心眼,耳根子軟卻一旦認定了他便是一生一世。他若死了,她會如何?那個傻姑娘會如何?!他光是想,便無法讓自己斷了生息!
他想大喊,告訴在他耳邊說話的人
無論你們是誰,拜托你們救我,我順意做牛做馬報答你們的恩情!救我,我不能死,不能!
可是失去蠕動力量的唇,擠不出聲音,只是不斷溢出暗紅色腥血。
兩個只聞聲音不見模樣的人,把武羅從馬背上解下來,甩到一旁的草叢邊「棄尸」,他們的目標只要馬,不要人。
「嘖嘖嘖嘖,這男人是惡徒嗎?被打得好慘,八成是偷到哪個大爺的愛妾吧?」
「別唆,動作快些呀呀呀!死人捉住我的褲角呀呀呀呀呀!」
武羅用盡最後的半分力量,挪動手指揪緊他所能觸踫到的布料,並且一捉住就死也不放開!
救我!求你們救我!來人踢不開武羅,褲角被他捉得死緊,發覺死尸並未真正斷氣,不得已,他們只好連馬帶人扛回寨去。他獲救了,真是好消息。救他的是一窩土匪中的某兩只,真是---…壞消息。
他別無選擇,只要能活下去,無論救活他的是人是神是妖,他都不在乎了。
誰會知道,這里,竟是他命運的轉折點。
「嘿嘿,小子,一塊兒當土匪吧。」
匪夷所思的要求,讓甫從昏迷中醒來的武羅听傻了,以為自己尚在哪個混亂夢境里,可是眼前那個笑咧咧的魯漢子貼得太近,滿嘴濃臭酒味,燻得他好嗆。
「你的體格不錯,有沒有學過功夫?會不會打人?你不會是文調調的破書生吧?」不等武羅回答,魯漢子又連珠炮似地問,提及破書生時,他忘掉武羅渾身帶傷,以拳頭猛捶他肩膀一記,痛得武羅齜牙咧嘴。
「老大,他傷都還沒好,你逼問他有什麼用?」旁邊的土匪阻止頭兒害武羅傷勢加重。
「這小子用掉我寨里大半的傷藥,不叫他來當土匪我就變成冤大頭耶!」那些傷藥貴的咧,讓小憋子白吃白喝卻不求回報,有違土匪本性!「那你也得等他清醒呀,他現在八成還昏昏沉沉吧。」
「就是要趁他昏昏沉沉時讓他點頭答應嘛!不然哪個笨蛋會想當土匪。「少唆了,東西拿過來!」一張白紙,上頭歪歪斜斜地寫著「我要當土匪」五個大字。
魯漢子捉過武羅的拇指,沾紅泥,在紙上打印子,武羅沒有掙扎,他嚴重骨折的右手完全使不上力,只能任人宰割。
「嘿嘿……從今天起,你就是我們寨里的小弟啦!」魯漢子咧嘴露出黃板牙,爽快地宣告。
武羅在土匪寨里養傷,一個半月後,終于可以不用再依靠拐杖走路,恢復得極好。寨子里的每個兄弟都豪爽海派,要打進他們的圈子不費吹灰之力,短短幾個時辰後便開始稱兄道弟,魯漢子姓「虎」,單名一個「標」字,個性大刺剌的,像熊一般高壯魁梧,是這土匪寨里的頭兒。
土匪,視燒殺擄掠為家常便飯的世間敗類,這一窩土匪亦然,沒有高尚到奉行俠義心腸,專做些劫富濟貧的偉大善事。
他們搶路人,搶女人,也搶糧搶財。
他們,不是善類。他卻在土匪窩里,得到比連府更友善的對待。虎標老大教會他耍刀的方式,魚二哥教他射箭,三霸哥教他使長棍,四賊哥教他玩流星錘,矮子哥教他用劍,刺痴哥教他打鐵……他原本就是喜愛耍刀弄槍更勝于讀詩寫詞的少年,自從爹娘過世,連夫人帶他回連府後,一開始他還有書可讀,半年後,連夫人驟逝,連家唯一會庇護他的人不在了,每日除了粗活雜工之外,他再也沒有機會模到紙筆。
短短半個月後,他的刀法耍得比虎標利落;箭術更是遠勝魚二哥,百尺遠的樹干上停歇的蟲子,他都能精準射下;長棍使來行雲流水,青出于藍更勝于藍,連三霸哥都對他的領悟力贊不絕口。
他們出自于真心地接納這個被他們稱為「小家伙」的兄弟,把自身所學的技能完完全全教導給他,虎標甚至還想將親妹妹嫁給他。
「雖然我小妹比你大一些,但有哈關系,你看起來比較老嘛,兩個站在一起簡直是天什麼作什麼合什麼的!」
天作之合啦,虎標大哥。
雹標的妹子虎嬌,擅使長鞭,有著虎標一家族的標準寬頰虎目,芳齡二十八,年長他九歲,婚配是大凶,可粗咧咧的野人哪管這種小事,看對眼了,就算是八字不麼口也不放在心上啦!
「我有未婚妻了。」武羅從不隱瞞自己名草有主。他的故事,在醒來的第一天就被寨里所有人圍著逼問出來。「你是說那個岳父大人差點把你活活打死的未婚妻呀?叫什麼秋什麼水的?」
雹標一邊吃酒,一邊冷冷嗤笑,「人家都不知道把你的未婚妻藏到哪里去了,你以為自己可以和她比什麼翼什麼飛的?人都不見了咧,還是選我妹子比較實際啦!老子長這麼大,認識她這麼多年,從沒看過她對哪個男人嘐嘐地說話!」虎嬌連面對他這個大哥都只會用吼的,害他一直以為自家妹妹的嗓音天生就像男人。
武羅默默地磨刀,這把刀是他初學的成品之一,晚些要拿去給劍痴哥評鑒評鑒。他原先順暢流利的磨刀動作,在虎標提及「人都不見了咧」之際,微微停頓,臉上浮現一抹愁緒。
他找不到秋水。
在他仍負著傷時,便急著想讓秋水知道他還活著,他擔心秋水茶飯不思,他擔心秋水以淚洗面,他更擔心秋水會傷害她自己!
雹標拗不過他的堅持,親自扛著他回去興寧村的連府悄悄見秋水一面,但他失望了,秋水老早便在連大京的強勢主導下,被家丁送到西京的別院去,為的就是擔心他武羅這個渾小子沒死成,又回來尋她糾纏。西京的別院……他根本不知道在哪里。他央求虎標帶他前往西京,即便漫無目的也好,即便大海撈針也罷,他只想快點找到她。
雹標覺得他瘋了,再不然就是那時被連府的家丁打壞了腦袋!西京那麼大,人家又刻意要藏起一個足不出戶的閨女,他哪有可能找得著?
武羅拗著不肯回寨,搖下話就算虎標不幫他,他也要自己拐著傷腿去找人。
雹標氣他頂嘴,更氣他難以溝通沒關系,武羅听不懂人話,他虎標恰恰懊也不是愛說教的料,他習慣小人動手不動口啦!
他一掌劈昏傷勢未愈的武羅,直接扛回土匪寨里好好休養,日後每當武羅又想前往西京找人,虎標就會如法炮制,先劈再說,武羅幾乎是被他困在土匪寨里,走不能走,逃不能逃。
「算算也已好幾個月,我要是你那個沒天良又無緣的岳父大人,面對一個肖想自己寶貝女兒的臭小子,最好的處理辦法就是趕快把女兒嫁給另一個我比較順眼也比較不臭的小子,這叫……生什麼米什麼熟飯的啦。」虎標好似怕武羅不肯徹底死心,故意說話刺激他。沒辦法,難得遇見妹子看得上眼的男人,他這做大哥的不幫妹子這個忙,行嗎?武羅抬起頭,愕視虎標。我連大京的女兒,只能嫁給門譽田戶對的富商人家!爹已經替妳物色好對象,絕對比這姓武的小子好上百倍!
連大京的聲音,似鬼魅,如影隨形,在他耳邊轟然若雷。
雹標說得對,連大京確實會這樣做!
都什麼時候了,他還有閑情在這里刷刷磨刀?
武羅幾乎是彈跳而起,不多吭半字,匆匆就要沖出寨子外。
「小家伙!別想跑!」虎標出手斕他。之前是為了武羅身上的傷勢著想,現在則是為了他妹子的幸福著想,光看見武羅跳起來,他就知道這小子腦袋里打哈主意!想找那勞什子未婚妻,先過他虎標這關再說!
武羅閃身避過虎標的擒拿手,寨門就在眼前。
雹標粗腿狠掃過來,武羅以肘抵擋,同時踢出一腳反擊,虎標竟被這記回擊震退好幾步,他大大瞠圓虎眸,吃驚于武羅的進步神速這幾個月里,武羅每一逃詡有所精進,他從日日對打中,察覺自己已經無法像一開始用一掌解決武羅。第一天或許他勝得輕松,第二天他必須用兩拳,第三天三拳,第四天四拳仍不夠,得用上第五拳、第六拳,第二十天,他可能得陪武羅耗上半個時辰才能打趴武羅,而今時今刻…武羅無意戀戰,趁勢往寨外奔馳,虎標大喝一聲,操起大刀,嚇唬人地劈砍過去,武羅一個空翻避過,隨手拾起細樹枝,與虎標相搏。
樹枝軟,大刀硬,本該是大刀砍斷樹枝。
本該。
武羅以腕力甩晃,樹枝突地上竄,襲中虎標握刀的手,將他五指劃開血口,虎標疼得松開手,大刀匡當落地,武羅轉身疾馳過寨門,遠遠拋下虎標,留在原地的虎標不怒反笑。
「你這小子你這小子真不錯!我虎標中意你啦!你真的不考慮娶我妹子虎嬌嗎?」
「我有未婚妻。」武羅仍舊只有同一個答案,即使他的身影已經跑遠,還是堅持要說。
「如果你這趟去找不到那叫秋什麼水什麼的未婚妻,就回來娶我妹妹呀!」
雹標的嗓門原本就大,加上雙掌圈在嘴邊,聲若洪鐘地足以教方圓十里內都听得一清二楚,武羅當然也听到了,他緩緩回答,心平氣和但無比篤定。
「我不要。」不是虎嬌不好,而是他早已心有所屬。他愛秋水好久好久好久了,從他與她都還是孩子時,他便好喜愛她,就算他由童稚男孩變成高壯少年,那份心情從不曾改變過,只有更加深濃,即使他曾經一度以為自己無法擁有她,那時他所抱持的念頭,也是終生不娶。
原來……拗執的人,不只是秋水,他也一樣。
他心急地想要快些見到她。
唉踏進西京城門,百姓交頭接耳,說的是西京首富長子娶妻之事,他原本不以為意,忙不迭地在街上探問連府別院的方向。
「興寧村的連府?」
賣菜老婆婆一臉被問倒的困惑神情,畢竟連府並非西京在地大戶,加上西京人口是興寧村的百來倍,姓連人氏也不少,她嗯嗯呀呀思索好久,久到武羅都準備改向其它攤販探問時,才猛地拍手。
「呀是不是要和首富白老爺長子成親的那個興寧村連府?如果是的話,你往這兒直直走,右轉,看見一間飯館後,拐進左巷,再直直走,掛滿紅彩和喜字的那一戶就是啦!」
棒,終于想起來了,老腦袋還是很靈光嘛!老婆婆沒察覺武羅錯愕的反應,繼續說下去。「白老爺的大兒子也該成家立業了,早些娶媳婦兒是好事,听說連府和白老爺是有生意往來的合作伙伴,現在親上加親!咦?人呢?」她話還沒說完,已經看不到方才問路的年輕小憋子。怎麼連聲謝也沒說?現在的孩子真不懂禮數…
武羅疾馳在街道上,心里一聲一聲︰不會!不可能!強烈到快要沖破他的胸口。
不會!
不可能!
決計不可能是秋水!
你是我這輩子認定的唯一夫君,是我全心傾慕的人,我無法不愛你…
她是個多頑固的丫頭,認定了他,便是全心傾慕,誰也撼動不了她的意志,無法勸她改變。
這樣的秋水,若不是被她爹強逼,不可能妥協……也許,兩府聯姻的對象並不是秋水,秋水有許多個妹妹,說不定是她們……
就在武羅忐忑不安時,他看見了掛滿紅彩的宅子,它不寬敞,僅是興寧村連府規模的四成,處于西京九街巷末,相當僻靜,若不是府門掛有火紅色燈籠及牆欞上妝點著刺目紅綢,很容易隱于鬧市。他翻身過牆,躍入小園圃。別院不大,房舍約略有十間,不算多。他一間一間地暗暗查訪,很快便在並列于長廊上的第五間昏暗房內,找到秋水。
桌上,放著七彩霞被、嫁裳及一頂綴滿珠貝的繁復鳳冠。
床上,她合緊眼,彷佛在睡,眉心卻有解不開的結,一張蒼白病容,對照著喜紅色嫁裳,更顯得巴掌大的小臉多麼消瘦虛弱。
他來到床前,輕撫她的臉龐,她的肌膚冰冷若雪,若不是胸口尚有微弱呼吸的起伏,他差點以為她已失去生命氣息。
「秋水…」
他的低喚,讓那對緊閉的長睫輕輕顫動,緩緩睜開。迷蒙的眼,模模糊糊還沒瞧清他的容貌,淚,已經先流下來。
「小武哥…」她不知是清醒抑或渾噩,目光渙散,伸出右手要踫觸他,玉萸才剛舉起又軟軟垂下,他實時反握住,那骨瘦如柴的觸感教他吃驚,接著又听見她喃喃說道,哭啞的嗓音可憐兮兮,「我不信小武哥已經死了,我不信……小武哥……不要離開我……」
膘亂的哀求,自言自語著,他明明就在她眼前,她卻好似沒有看見。
「我沒有死!我回來了!秋水!妳看著我我沒有死!」他箝捧著她的臉頰,要她仔細看清楚。原本就清瘦的她,短短幾個月里變得更加衰弱,她怎會將自己照顧成這副模樣?!她到底有沒有吃有沒有喝?!她不會天逃詡在掉眼淚吧?
「我不嫁……求求你……爹---…我不嫁……」
她此時神智不清的泣喃,絞痛他的心,而她左拳握得好緊,指縫間仍可見干涸許久的血跡,他試圖扳開,她的五指始終不肯松放。
「秋水,是我,妳瞧清楚,是我呀,秋水!」
他的再三呼喚,終于讓她的視線逐漸清明,清淚滾得更凶更急。
她作過太多這樣的夢,夢見他就站在自己面前,但是當她伸手擁抱他時,他便會化為氤氳煙霧,讓她撲空、教她失望。
這一回,也是夢嗎?
爹說,他死了,永遠不會再回來,死心吧!
大紅說,他死了,否則怎麼會完全沒消沒息。
避事說,他死了,被一棍一棍打成重傷又沒有盡快醫治,生機渺茫。
掄拳的左手,踫著了他剛稜緊繃的臉龐,是溫熱的,是實體,不是虛幻的,他沒有消失不見。她五指慢慢松放,凝固的血跡使得這個簡單動作變得費勁,同時,有東西,細細碎碎由她小小的掌中散落下來。她以指尖觸模他的下顎,他略硬的胡髭刮癢她的膚,而她的指,為他帶來了細微刺痛,柔致如雪的少女肌膚,怎會在他顎膚上留下任何痛覺?
武羅拉下她的柔萸,在眼前檢看。
血,干涸後的顏色,是深深的褐,滿布在她掌間。無數粉碎尖銳的玉屑,有些沾黏在褐漬上,有些深深沒入她手心膚肉內,刺出大小不一的傷口,因為此時她的攤掌踫觸他,拉扯了那些未清理結痂的傷口,鮮艷的血,又開始汨汨涌出。
那些扎在她左手的碎屑,便是刺痛他臉頰的元凶。
他拾起從她掌心掉落出來、體積較大的碎片端倪仔細,瞬間,倒抽涼息,眼眶炙熱泛紅!
他的,龍玉佩。
那塊在他被連府家丁亂棒齊毆時,跟著一並砸碎的龍玉佩,有一部分的碎片,在他衣裳底下被虎標發現,虎標將它們及他那襲染血的布衣一塊兒打包丟棄了,而另一部分……掉在連府地上,被她拾得,牢牢握在手心不放,即便它們割破她的掌,帶來疼痛,她也不松手。她握著,足足好幾個月……
「傻秋水--…」他好心疼地喚著她的名。在確定他是真的平安地站在她面前之後,她唇畔浮現笑容,投入他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