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密的地牢,只有一扇挑高小窗,勉強能听見外頭持續數日的嘩啦落雨聲,打破暗牢中的死寂靜默。
迸初歲閉上眸,他並未睡下,只是睜開雙眼,所見之景仍是幽暗牢房,雖然房內相當干淨,床椅櫃樣樣不缺,也有幾十本的舊書供他翻閱,對他卻沒有差別,牢房就是牢房,離不開這里,他難有好心情。
胸口平緩起伏,前幾日吐納都會帶來疼痛的傷,到今日,已經完全感覺不到不適,果然是他們口中的妖人,連胸膛被硬生生剖開,都還能存活下來……
嚴重的大傷,讓他心里的金絲蠱過度勞累,這幾天來,牠睡得很沉,他完全感受不到牠的蠕動。
那種開膛破肚的痛,真的……很難熬。
非常、非常、非常的痛,幾乎快要讓他痛得死去。
就在他快要昏厥過去的同一時間,他看見尉遲義的臉,出現在上方屋頂。他沒料到尉遲義竟然會找上赫連府來,他不希望被看見死狀,再由尉遲義的口中,將血淋淋的情況轉述到歐陽妅意耳中。
他怕她……會被嚇壞了。
他怕她會像那日站在他床邊,哭得無法克制,豆大的淚水,淌落粉女敕雙頰……
他總是害她哭泣。
他被赫連瑤華從嚴家當鋪帶走,沒來得及留下只字詞組,她一定誤以為他生氣她說了「好惡心」的批評才會賭氣走人,實則不然……
她沒有說錯任何話,哪個正常人會在體內豢養一條蠱蟲,與牠和平共處?
他第一時間轉身離開,因為自慚形穢,逃走,因為無地自容。
與其說是金絲蠱在心頭鑽扭使他的胸口發疼,實際上,她的話,讓他羞愧,讓他覺得自己異于常人,讓他對于自己竟希望能與她一生相伴感到痴心妄想。
金絲蠱對蠱族人而言,是神聖的,在外人眼中,卻是丑陋可怕,教人畏懼……
他並不想離開她……
即便,被她所厭惡著,他仍希冀能留在她身邊……
鐵門上的鋼煉匡鏮匡鏮被解開,沉沉的門推開,悶而重的回音,傳遍密室,古初歲當然不會漏听,他卻不想張開眼,會踏進隱密牢房,打開大鎖入內之人,只有赫連瑤華。
暗牢里,不會有希望,不會有光明,不會有他最期待的身影。
「賴活下來的生命,打算躺在床上虛耗掉,等待我找齊另一批大夫來為你取心為止,是嗎?」赫連瑤華走向牢內一張太師椅落坐,這張椅,放在這兒,不是方便古初歲坐著讀書,而是為了恭迎他赫連瑤華所設,他可不會委屈自己進到一個連坐都沒得坐的髒地方。
畢竟古初歲身體里擁有他最想要的金絲蠱,每隔十來天,他便會紆尊降貴地進到牢里看看古初歲是活是死。
「若我能離開,我自然不會躺在床上虛耗生命。」古初歲淡淡回他。人生,能做的事還太多,他雖不被允許去做,卻囚禁不住他的思緒,遠遠飄離這處黑暗。
殺赫連瑤華再逃出這里,是他輕而易舉能做到之事。
只消一滴血,赫連瑤華的命,便捏在他掌中,但他並不是殺手,不懂武、沒提過刀傷人,都是別人先傷他,才慘遭毒血反噬,闖進當鋪的黑衣男人們如此、以薄匕劃開他胸膛的大夫群如此、上回逃出牢房時如此,他不想殺人,即便他站在任何人面前,都是最危險的凶器,他也不願放任自己去奪取他人性命,他見過太多殺戮,在他眼前一個一個死去,他曾經深深痛恨過殺人者,今時今日,他便不會容許自己變成殺人者。
一旦殺人變成了喝水吃飯一樣習慣的本能,他就真的連「人」都稱不上……
他總是小心翼翼控制自己的情緒,不讓體內的血被沸騰為毒,不讓它們噴濺出來時,變成劇毒。這並不是難事,所以他在嚴家當鋪時以匕首刺穿胸口而濺血,他可以不傷害當鋪中眾人、為他診治的大夫,還有……妅意。
然而,仍是有他失控之際,例如,過度強烈的疼痛、激動,或哀傷。
「不用急,你能虛耗的時間並不長。」赫連瑤華正緊鑼密鼓地砸下重金在聘任名醫,要以最短時間再進行一次手術。就算古初歲一身毒血找不到解決方式,亦無法阻止他的焦躁。
他等得夠久了,等待愛妻如同以往地依偎在他身邊,他不想再等下去!
「不要再找替死鬼來了。」古初歲終于睜眼,面露不悅︰「你很清楚結果是什麼,他們不過是白白送死。」
「這一次,我會找來數百種解毒藥,要他們先行服下。」
「解毒藥沒有用。」他體內的毒,能將任何的藥與毒轉化改變,成為另一種藥與毒。
「有沒有用,不是你說了算。我不在意那些小事,我只在意取出你的心之後,我的綺繡便能醒來。」
「她是個死人──」古初歲才道出這個事實,赫連瑤華便面目猙獰地沖上前,摑他一記耳光,古初歲左頰立刻火紅一片,口腔里彌漫藥血味,他緊閉雙唇,咽下血,才又開口︰「金絲蠱,救不了已死之人,就算你將我與她的心互換,她沒體溫和血脈能喂養金絲蠱,最終金絲蠱仍會衰竭而亡──」啪!又是一個熱辣辣的巴掌,打斷古初歲的話。
「再敢多說一個字,我就殺了你!」赫連瑤華雙眸怒紅。
「偏偏也為金絲蠱,你殺不下手。」古初歲並非仗勢著此項優勢而與赫連瑤華頂嘴,他僅僅陳述事實。
兩人沉默互視良久,赫連瑤華從暴怒中緩緩冷靜,古初歲說得太對了,因為金絲蠱,他動不了他半根寒毛,但……
「對你,我的確是殺不下手,金絲蠱不能有絲毫損失。」赫連瑤華輕撢衣袖,彷佛方才出手賞古初歲兩巴掌弄髒了自己。他慢慢步出牢房,左右守備馬上重新鎖上鋼煉,赫連瑤華最後那句話,同時笑著溢出無情薄唇︰「我有更好的方法能懲罰你的失言。我動不了你,那麼嚴家當鋪中,名叫歐陽妅意的女人呢?」
那日,他可沒忘掉古初歲以為自己將死之際,最後一句話,便是要帶給「歐陽妅意」,古初歲央求他傳話回嚴家當鋪,不傳死訊,只傳希望她好好保重自己,他無法再陪伴她,要她將他忘懷。
比起自己尸首安葬與否,古初歲更在意她。
貶在意,就等于暴露出一個大弱點。
迸初歲的弱點,就是歐陽妅意,他得感謝古初歲自己親口將歐陽妅意這個姓名告知他,讓他得以在盛怒之時,無法傷古初歲的身體,卻有更殘忍的方法教古初歲生不如死。
「赫連瑤華!」古初歲驚跳起來,想攔人,早已太遲了。「不干她的事!不許你踫她!罷連瑤華!你要挖我的心,盡避挖去!別動她!不準動她!罷連瑤華──」
必應他的,是赫連瑤華遠去的跫音,及不絕于耳的張狂笑聲。
入虎穴,得虎子,守株待兔等久了,還是會歪打正著得到收獲。
每天到赫連瑤華房里為白綺繡梳髻的歐陽妅意,找遍全屋內沒發覺古怪的機關地道,就在她快失望而歸之時,赫連瑤華有了動作。
這一天,他在為白綺繡簪上一支閃閃發亮的純金葉片釵之後,將白綺繡抱回床上躺妥,仔細為她蓋絲被,吻吻她額心,之後,他便離開了房,不像平日總會膩在白綺繡身旁,情話綿綿一番。
歐陽妅意憑借女人敏銳直覺,認定其中必有值得深探之處,她決定尾隨赫連瑤華,一窺究竟。
罷連瑤華是位文人,完全沒有武學根基,無法警戒地察覺到她躡踮腳尖的悄隨。
罷連府里找遍遍,沒找到古初歲,她猜測過是否會將人囚于府外,無論答案為何,跟著赫連瑤華準沒錯──咦?赫連瑤華並未走往府邸大門方向走,反倒是轉向書房。
書房她去過三回,認認真真把能推的能踫的東西都模透透,書格啦花瓶啦畫作啦長桌啦木椅啦,啥也沒發生、啥也沒發現。
難不成赫連瑤華只是一時興起,想來讀讀書罷了?
避開書房外的數名守備,歐陽妅意從外頭小窗躲著偷覷房內,赫連瑤華身影步往藏書千萬的書子間,取下其中一本,他翻覽幾頁,拿出夾在書頁中的薄簽,再走到桌椅後方大牆,牆面上是一大片墨毫拓版,氣勢磅礡,她搬開過那片拓版,後方是實心石牆,她曲指敲過,沒看出端倪。
罷連瑤華以手里薄簽,滑過拓版邊緣,只見他手臂輕松劃下,拓版後頭那堵實牆竟……往下挪開了!
歐陽妅意正吃驚地瞠大水眸,身後傳來巡守護衛的例行環視腳步聲,她嗤了一聲,躍上屋頂躲藏,遺憾沒看見赫連瑤華後續動作,不過,她已經得到太重要的好消息,古怪的書房、古怪的暗門,古初歲在那里!一定在那里!
她掄緊雙拳,它們正因興奮而顫抖,她巴不得馬上沖進書房、沖進暗門去瞧個仔細,但沖動成不了大事,謙哥時常這麼告誡她,看看書房外有多少護衛,加上暗門後頭的情況渾沌不明,萬一不是地牢呢?萬一里面根本是赫連瑤華的秘密訓練暗殺部隊,她貿然闖入,如同甕中捉鱉,無疑白白送死。
冷靜、冷靜,歐陽妅意,幾逃詡等了,沒差幾個時辰……
她深吸口氣,吐氣,突地書房深處傳來嘶吼叫聲──
「不干她的事!不許你踫她!罷連瑤華!你要挖我的心,盡避挖去!別動她!不準動她!罷連瑤華──」
破碎的聲調,總是「妅意妅意」地溫柔叫著,即便現在它因為怒嚷而更加殘缺不安、更加沙啞難辨,但她一听就知道……
是他!是他沒錯!
他在這里,老天,他真的在這里……
教她眷戀的聲音很快又被厚重石牆給吞沒,再也听不見,已足以讓歐陽妅意眼眶蓄滿淚水。
他沒死。
他沒有死……
這麼多天來,她一直只能自我說服,以及從旁人口中听見妖人如何如何,藉以告訴自己,古初歲是平安無事的,然而在心底深處,她好害怕,她真的好怕他死去,好怕自己做的一切到頭來只是一場空,直至現在,她听見他的聲音,確定他是活著的。
她好高興,全身都在顫著,眼淚撲簌簌淌滿腮,她蜷抱雙膝,小臉埋在裙間。
「你等我……再等我一下,我馬上就會把你救出來……」
輕吟的喃語,擁有最堅定的決心。
接下來的等待,度時如年。
歐陽妅意準備等到夜深再開始行動,在這段時間內,她只能心神不寧地做著管事丟來的工作,心思老早便飄往書房里去。
她應該要會同尉遲義一塊兒救人,兩人之力才能更確保成功,但她真的無法等到尉遲義來才展開救援,一整個下午的虛耗,她就快抓狂了,再叫她等到三更半夜,哦……她做不到!
終于,府里盞盞燈火逐漸熄去,奴僕們結束一天的工作,各自沐浴完,便三三兩兩回到大通鋪去睡,人聲漸歇,蟲鳴嘈雜,只有守夜的護衛來回巡邏的步伐聲。
耐心用罄的歐陽妅意換下礙事長裙,以灰暗色的利落男僕裝扮,混著夜色,她穿梭在偌大庭園,遇見人時便藏至奇岩後方,藉夜風拂動草叢的沙沙聲,掩蓋自己的躡足聲,夢寐以求的書房,近在眼前,前一批的護衛剛巡完書房周遭,正走往下一處庭舍去,她沒遇到阻礙,推開窗扇,躍入書房,再關上窗。
她不敢燃燈,怕引來他人懷疑,她模黑在書房格中尋找赫連瑤華白天拿取的那本書,幸好當時她非常認真盯著他的一舉一動,她清楚記得他站的位置、取書的櫃位,所以即便是黑暗,也阻止不了她的前行。
她記得……是在這里。
歐陽妅意捉下一本藍綢線裝書,翻找里頭的薄簽,果真被她給找到。
那張薄簽,並非是紙或竹片,而是銅片,上頭鏤著復雜花紋,太暗了,她分辨不出太多,那也不重要,她趕忙再模到大書桌後方的拓版,模仿赫連瑤華動作,在拓版旁邊劃來劃去,實牆卻沒有打開。
「為什麼沒有動靜?」她急了,捏著薄簽的手握得好緊,繼續刮劃著拓版與牆面,試了足足一盞茶時間,薄簽因為她的手汗而滑掉,她懊惱地彎身撿拾,完全沒有放棄的打算,這一次,她認真細模牆與拓版之間,想弄懂為何赫連瑤華胡亂一劃就能打開暗門,她卻不行?
食指觸踫著,牆面粗糙厚實,拓版平滑冰冷,她極細膩的指月復,緩緩磨搓,終于,她模到了在牆與拓版間,有一道非常非常小的細長裂縫,它靠著拓版的掩護,被人輕易忽略掉。
歐陽妅意不靠視覺,只靠觸覺,控制著雙手不抖,握薄簽的右手,緩慢地沿著撫按在小裂縫的左指旁邊插入細微溝渠中,劃下──
拓版後的牆面移動,一整面往地板沒入,藏在拓版之後,是一條地道,末端可見火把光芒照耀。
石門移動的聲音雖不算巨大,但在寧靜暗夜中,定會引來守衛注意,她得加坑詔作才行。
歐陽妅意毫不遲疑地奔下莫約十來階的梯,兩名待在暗廊火把下的守衛立即喝止,祭出大刀︰「妳是誰?!怎麼闖進來的?!」
她沒回話,雙手腕上纏著的細鞭,平時不使用時,可以偽裝為首飾,白銀秀氣的細煉,煞是好看,末端各自綴上一顆菱形金剛鑽,是秦關特別為她琢磨,沒有人會懷疑看似姑娘家的尋常首飾,一旦抖開它,便成為兩條長鞭,金剛鑽加重了鞭子重量,更具殺傷力。
暗廊的寬度不大,她的雙鞭收斂了七成,只以三成長度應戰。
歐陽妅意縴手交叉揮舞,兩名守衛只來得及看見金剛鑽在火把反照下閃耀出來的光亮,一瞬,細鞭打掉他們手上大刀,兩人反應不夠快,金剛鑽隨著細鞭繞了一圈,重重擊中他們腦門,兩人應聲而倒,陷入昏迷。
暗廊盡頭,是一間地底屋舍,只有兩扇鐵門,以粗大鋼煉及鋼鎖纏繞。
「古初歲!」她使勁拍門,鐵門磅磅作響︰「你在里面吧?回答我!」
迸初歲本已睡下,卻被門外聲音喚醒,一時之間,他以為自己在發夢,才會在地牢里,听見歐陽妅意甜美的女敕嗓,可是鐵門傳來的拍打聲也不容他無視。
夢,不會響得連暗牢石牆也在震動。
「古初歲──」磅磅磅磅磅磅磅磅磅磅。她拍得掌心發紅。
「妅意?!」古初歲驚醒似地彈坐起來,瞠大眼眸,不斷听見有人拍著鐵門,叫著他的名。
真的是她?!
「妅意?!是妳嗎?」
「對啦!」歐陽妅意隔著鐵門回他。太好了!鐵門後,真的是他!她听見他喊妅意的聲音,雙眸發熱,鼻頭發酸。
迸初歲迅速來到鐵門旁,雙手扶貼門上︰「妳怎麼會在這里?!妳也被赫連瑤華捉來了嗎?!」他擔心一整日的事果真發生了嗎?!赫連瑤華從嚴家當鋪將她擄來──
「我?我沒有呀,我是因為你在這里,我才來的!」嘖,這鐵門沒有半處可以和古初歲對望的小窗,她不喜歡看不見他的臉!他有沒有被赫連瑤華傷害?被剖開胸口的傷,痊愈了沒?
她想看他!
她要看他!
「妅意。」
她的褲角被人輕輕拉扯,她低頭,看見古初歲的手,從鐵門下方一個小洞探出,她馬上跟著伏貼在地,這處方便守衛為他送來三餐的小小缺口,同時滿足了她與他的思念,四目膠著,他笑,她哭。
她反握住他的手,激動不已,一看見他,眼淚又不听使喚。
「幸好你沒有事……我以為你死掉了……」嗚嗚嗚嗚嗚。「義哥說他看見你被剖開胸膛,他說你受了那麼重的傷,一定死掉了……」
「妅意,別哭……」他想為她抹淚,卻做不到,他的手,被她緊緊握在掌心,無法動彈。他瘖啞的聲音,听起來比她更像在哭泣。
「對,不能哭,我要趕快把你救出來才是。」歐陽妅意收拾淚水。救人工作還沒做完,婆婆媽媽哭啥呀?!要哭也得等古初歲離開地牢,有辦法將她抱在懷里時,她再來哇哇大哭才有他能安慰她。「我去找鑰匙……」她放開他的手,準備去搜昏倒的守衛之身。
「鑰匙在赫連瑤華身上。唯一的一把。」古初歲要她別白費力氣。自從他逃過一回之後,多疑的赫連瑤華便不願再假他人之手保管鑰匙。
「我們當鋪時常會收到一些莫名其妙的寶箱被送上門來典當,但當客往往都說鑰匙弄丟了。」她突然這麼說,取下簪在發髻上的細銀釵。
「什麼?」古初歲不明白她冒出這句話的涵義為何。
「所以,我們當鋪每一個人,都養成開鎖的好本領。」這是當鋪人員必備的基本功夫。
歐陽妅意才說完,喀喀兩聲,鐵門外就傳來鋼煉被人扯開,丟在地上的匡鏮聲,烏沉色的鐵門正吃力地緩緩開啟,暗廊牆上,火炬光亮,拉長了歐陽妅意縴細的影子,籠罩在他身上。
暗牢里,不會有希望。他總是這般絕望想著。
暗牢里,不會有光明。他從來不抱期待。
暗牢里,不會有他最期待的身影。
原來,他錯得這般離譜。
希望與光明,隨著他期待的身影,撲進他懷里。
他被抱著,還能清楚感覺到環繞在他後背的縴臂,使出了多重多大的力量在擁抱他,枕靠在他胸前的濕濡粉腮,以淚水,炙燙他,古初歲忍不住吁口氣,那是心滿意足的喟嘆,回摟著她,將她按緊在心窩處。
她的發香,讓幽暗地牢里揮之不去的腐霉味,不再成為他所能嗅到的唯一空氣,她溫暖得令他忘卻地牢有多濕多冷多孤獨。
「我還有好多話要跟你說,但不是在這里,我們走!」歐陽妅意戀戀不舍地離開古初歲的懷抱,地牢實在不是談情說愛的好地方,隨時都會有人從背後出現,打斷說話興致,她可沒忘掉這里是赫連瑤華的地盤。
「妅意,等等。」他拉回她,倏地低頭吻她,她雖吃驚,但吃驚過後,她也開始回吻他,歡迎他探索她的甜蜜芬芳,她太懷念他的氣息和溫暖。然而,他沒有吻太久,被兩人濡唾染得濕潤的唇瓣分開了,她失望低吟,像只未獲饜足的貓兒,他以指月復輕刷她的下唇,為她拭去唇上的唾,告訴她︰「妳方才中毒了。」他在火光照耀下,看見她臉色不尋常,是中毒的跡象沒錯,他這一吻,解去毒性。
歐陽妅意瞬間回神,大驚︰「咦?我中毒了?!有嗎?」她完全沒有感覺!
「是慢性毒,通常以飲水或燻香,長時間滲入人體。」幸好,她的毒性似乎不深,應該才接觸毒性沒幾日。
飲水……她與赫連府里眾人喝的是同一口井的井水,她要是中毒了,那些在府里工作二、三十年的老奴們,豈不是毒入膏肓?
至于燻香,她只記得赫連瑤華房里總是點燃著的香味,飄滿整間屋子,她去為白綺繡梳髻時,老覺得那味兒香歸香,著實太濃了些,常常她走出房,身上卻仍是得香上好幾個時辰。
那是毒嗎?
一天只在里頭待不到半個時辰的她,輕易就中毒了,泰半時間都在房里陪白綺繡的赫連瑤華怎麼辦?
「我在赫連瑤華房里,嗅到一種很怪的燻香味,是那個嗎?」她不懷疑飲水,倒是對于赫連瑤華房里的怪香味感到困惑。
「沒錯。」他早已看出赫連瑤華也中了毒,而且時間和傷害都比歐陽妅意更嚴重。
「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哪個白痴會對自己下毒?
「為他的妻子。這種毒,能使尸身不僵不腐。再輔以浸泡毒水,白綺繡死亡多時仍能維持生前模樣,不需意外,但毒水對尋常人身體損傷更大,赫連瑤華不可能讓他人踫觸自己愛妻,必定事事親為,抱著白綺繡一塊兒浸入毒水池……」
她懂了。赫連瑤華為了白綺繡,不在意自己會吸入多少毒性,他一心就是想保存好白綺繡的肉身,尋找著能使她復活的辦法。
這種男人好可怕、好偏執、好瘋狂,也好……傻。
「說不定毒發死掉了,對赫連瑤華才是好事吧……」她有感而發,低嘆,為了一個惡名昭彰卻又在愛情里純淨無比的男人。
歐陽妅意嘆完氣,握緊古初歲的手。她比赫連瑤華幸運太多太多了,古初歲仍活生生地在她身邊,若不是時間地點都不允許,她真的好想雙手合十地跪下來,誠心誠意感謝老天、感謝任何一個保佑他平安無事的仙佛──雖然她也念不齊祂們的佛號啦。
「走吧。」她心里暗暗發誓,她不要放開這只手,說什麼都不願意再放開……
「妅意。」他又拉回她。
「怎麼了?我又中毒了嗎?!」不會吧,這地牢里不會也處處飄毒吧?!
「不是。」他搖頭,面有難色地凝望她,口氣遲疑︰「妳……不怕我嗎?」
「嗄?」她一時痴呆,反應不過來。
「我……我的身體里有……」一只教她嫌惡的蠱蟲。
他的欲言又止,她明白。
「我若會怕,現在就不會在這里。」歐陽妅意直挺挺站在他面前。他以為她是抱持著多大的決心和毅力,在赫連府里冒充婢女?她在嚴家當鋪中只要不犯錯,過得全是富家千金一般的好日子,縴手不沾陽春水,十指說多女敕就有多女敕,為了找他,她什麼苦差事都能做,擦桌抹地掃花園,樣樣難不倒她。
是誰讓她甘願做這些?
是他。
只要能找回他,無論多辛苦,她都能吃苦當吃補。
「我一開始不知道金絲蠱是啥玩意兒,如果牠是蟲類的一種,我會怕牠,因為我從小被蟲嚇破膽,但是我現在知道金絲蠱是什麼,我不會怕牠。」她朝他微笑。
「妳知道金絲蠱是什麼了?」他還沒有機會向她說明金絲蟲為何物。
「牠是你的救命恩人嘛。」沒有牠,現在的她,應該只能抱著他的尸體哭,她沒有任何理由討厭牠,她甚至比謝天謝地更謝謝牠。
金絲蠱,是蠱族聖物,蠱族人卻因為牠,近乎滅族。
金絲蠱,是蠱族父母送給孩子的禮物,盼望金絲蠱的保佑,能讓孩子健康長大,蠱族孩子卻也為牠,飽受貪婪外族人的趕盡殺絕。
金絲蠱,讓他淪為藥人,全身上下皆是毒,雖可救人,也可殺人;金絲蠱,讓他受盡非人折磨之後,仍無法求死解月兌;金絲蠱,讓他成為赫連瑤華覬覦的救妻良藥,欲殺他取心──他對金絲蠱的愛與恨,復雜難分,他感激牠讓他活著,有機會遇見她;他又恨牠讓他痛失家人族親……
她卻……用了一句話,消弭掉他對金絲蠱的恨。
牠是他的救命恩人,牠盡牠最大的力量,保護他,牠不求回饋地反芻血肉,吐出成絲,縫合他每一處傷口,牠並不懂人間險惡,牠只知道牠要守護這具喂養牠出生的身軀,他對牠而言,是個差勁的主人,他的傷,要耗費牠吐絲的力氣,他傷得多重,牠便多疲累,若有朝一日他死去,也是牠已經負荷不了,吐盡逼絲而亡。
他憑什麼否認掉牠的努力?牠讓他活下來了呀……
牠讓他活下來了,還能繼續見到歐陽妅意呀。
「牠救了你,我感謝牠,衷心感謝牠,我收回我上次污蔑牠的那三個字,我跟牠道歉,請牠不要生我的氣。」她認真地對著他的胸口雙手合十,外加鞠躬彎腰。
多率真溫暖的女孩,她讓他的心,幾乎要化掉了,睡在心窩的金絲蠱,彷佛因而醒來,听見她說話,被她感謝,整只樂融融又害羞地扭捏蠕動,帶來搔癢酥麻。
「妅意……」他只能擠出這兩個字,用了最深刻的感情,在嘴里喃著。
「再不走真的不行了,我剛打開石牆,那聲音說大不大,但說小也不小,我擔心有人會听見,引來守衛會很麻煩。」歐陽妅意這一次如願拉他奔出走道,古初歲沒再拉回她,而是乖乖尾隨她身後,讓軟女敕柔荑與他十指纏綿。
書房外,燈火通明。
最糟的情況,被她說中。
本想悄悄救走古初歲,不驚動赫連府里半個人的天真妄想,完全破滅。
罷連瑤華率領一群執刀守衛,在書房外形成天羅地網,等候擅闖暗牢的小老鼠自己乖乖自投羅網,暗牢沒有第二條路可逃。
等久了,小老鼠總是會出來。
只是赫連瑤華沒料到,那只小老鼠竟會是近幾日為愛妻梳發的小婢女。
「妳為什麼會在這里?」赫連瑤華不眼拙,瞄向兩人緊扣的手︰「妳是臥底?」
「我是來救他的!」歐陽妅意無懼地回瞪他,並護在不懂武藝的古初歲身前,誰敢動他,就得先拚過她。
「歐陽妅意?」赫連瑤華稍稍沉吟,猜出她的身分,同時也肯定了他的猜測。之前她來為綺繡梳髻,他當她是無關緊要的小婢女,沒問過她的名與姓,現在想想,是他疏忽了。
「你怎麼認識我?」她歐陽妅意威名遠播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