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座南城,整整有兩日都受大量迷魂香影響,以嚴家當鋪為中心,方圓幾里內,沒有半戶人家清醒,歐陽妅意應該是眾人中的異類。
興許是古初歲吻她時,喂入她口里的血,解去泰半迷魂香毒,也可能是她體內爆發出想找尋古初歲的力量,勝過藥性,她比任何人更早恢復體力,與先前唯一不同之處,她由爬改跑,身子終于能離開地板,而相同的是,她找不到古初歲。
鋪里上上下下前前後後里里外外,她全沒漏掉,客房、飯廳、柴房、庫房、大廳小廳中廳側廳,沒有古初歲的蹤跡存在。
他走掉了。
離開嚴家當鋪。
離開她……
有、有沒有這麼小題大作呀──
歐陽妅意呆佇在空蕩客房里,瞠目結舌想著。
就為了一條蟲?!
就為了一條蟲,她失去他了?!
代表兩人到此為止了嗎?!
有、有沒有這麼不值得呀?!
至少……來個美麗妖艷的狐狸精或是比他更英挺好條件的男人介入破壞吧?
以後若有人問起,她和他為何分開,「就為了一條蟲」這理由……多難以啟齒?
因為兩人從沒說過「愛」,所以感情才會脆弱得不堪一擊,說不要就不要?
因為她沒說過愛他,所以他以為她對于他的離開,不會感到任何痛楚,是嗎?
因為他沒說過愛她,所以他才會連聲再見也沒有,揮揮衣袖,走得多麼干淨利落、多麼絕情絕義。
她咬牙,忍下鼻腔涌上的酸澀。
她才不會哭哩!
要走就走呀,誰稀氨?!
她的人生在他出現之前,還不是過得極好,她歐陽妅意仍舊好吃好睡,長得亭亭玉立、活得自由自在,沒有他,她也不會少塊肉,既然他如此輕視兩人初萌的感情,說放就放,那就一刀兩斷呀!既然他連听完她說話的機會都不願給,那麼就作罷吧!
不听女人說完話的男人,最差勁!
她氣惱地用力噴氣,想要驕傲地嗤之以鼻,維持女性不容踐踏的自尊骨氣,所以,她現在癱坐在古董大床邊,無法站起身子,只是殘存的迷魂香在作怪,它讓她手腳使不上力,它讓她忍不住顫抖,它讓她流下眼淚,它讓她慌亂無措。
是殘存的藥性。
只是殘存的藥性……
「妅意。」
尉遲義拍拍她的臉,好半晌,她才慢慢轉過頭,她完全沒注意到窗外投射進來的橙紅夕暉,接近墨黑夜色來臨前的最後一絲色彩,染在淚濕小臉上,她跪坐到雙腿已從刺痛變成麻木,再也感覺不到任何的疼痛,唯一在不斷抽痛的,是她的胸口,好似快發病的前兆。
她自白日坐至黃昏,流逝的時光,與她擦身而過。
尉遲義原本在珠寶鋪保護正在切割金剛鑽的秦關,夜里的怪味,讓所有人都倒下去,再醒來,幸好珠寶鋪沒有任何損失,他與秦關心生不祥,連忙趕回嚴家當鋪,當鋪情況更糟,大伙睡成一片,連公孫謙也無法幸免,他和秦關分頭清點當鋪人數,擔心有哪只家伙被人擄走。怪異的迷香,不是為財就是為人,而當鋪中最可能成為賊人目標的,除了嚴盡倍之外,只剩下妅意──雖然妅意老被幾位兄長笑她丑、笑她野、笑她不像姑娘家,但她在外人眼中可不是這樣,她俏麗活潑、迷人嬌美,有多少客人上門不過是想偷瞄她幾眼──先點完人頭再點財物,數著數著,就缺一個歐陽妅意!
他第一個想到她會在的地方,便是古初歲睡的客房。
本以為會看見她和古初歲一塊兒睡這類重大打擊哥哥心髒的恐怖場景,孰料,安安靜靜的房里,只有一條癱軟跪地的縴瘦身影,動也不動僵著,像只被剪掉絲線的偶戲人兒,失去舞動力量。
「他走掉了……」
沒頭沒尾的答案,彷佛呢喃自語,她說著,潸然淚下。
尉遲義似懂非懂,一室的死寂與被單獨留下的孤影,又將惹她哭泣的原由表明得一清二楚。
迸初歲走了,原因他並不知曉,但任何光明正大的理由也敵不過害他寶貝妹妹傷心難過來得不可原諒!
「我幫妳宰掉他!」尉遲義切齒狠道,把歐陽妅意撈進懷里,抱個扎實,寬闊的肩胛讓她依靠。
連他尉遲義的妹妹都敢欺負?活久嫌膩了!
再被他遇見古初歲,他非得一掌劈死他!
「……」歐陽妅意回以靜默,咬唇忍下胸口泛起的疼。
她真的沒有很愛他嗎?那麼,為何她無法苟同尉遲義想為她出氣的義憤填膺,讓尉遲義教訓那個不听人說完話的混帳古初歲?為什麼,她還是為他著想,不願見他有一絲受傷……
我身體里,養著一條金絲蠱,牠是一種忠于宿主的蠱蟲,若宿主軀體受到傷害,牠便會潛往傷處,吐出絲線,為宿主將傷處縫合。
他明明是笑著說那番話的。
那麼淺,卻深刻;那麼啞,卻輕揚,柔和了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容顏,像準備與她分享一個多甜蜜的小秘密,像是知道她听完之後,會對他說出慰撫或接受之類的話,而她說了──
連她現在想起來,都痛恨的字眼。
她怎麼可以用那麼不負責的三個字,輕易毀壞掉他的笑容?
她怎麼可以用那麼不負責的三個字,害他感到難過?
她弄傷他了。
她弄傷他了……
「情況如何?」
鮑孫謙在尉遲義退出客房之後,迎上前去問,尉遲義輕搖搖手,示意離房門遠些再來談話,避免再吵醒歐陽妅意,他好不容易才哄睡她。
鮑孫謙頷首,與尉遲義步行到湖上圓月橋。
「我才想問你現在到底是什麼情況?」問話的人,反而是尉遲義。「不是老見到姓古的家伙膩在妅意身邊,怎麼今天鋪里一出事,他人也跟著跑?」不會是當鋪誤收了匪人當貴客,今日一切事情全是古初歲搞出來的吧?!
「我也想不透。在我昏睡前的最後一眼,清楚看見古初歲抱著妅意,他的表情並無異狀。」他甚至很清楚,妅意在古初歲懷里定能毫發無傷,他才敢放任迷魂香操控神智,陷入熟睡中。可見問題是發生在眾人昏迷期間,唯一熟知內情的人,只有歐陽妅意,偏偏她也是唯一最不適合被逼問的人。
「我非得把他找出來不可!」尉遲義握緊拳,手背青筋盡迸。
「這一點,我同意你的做法。」人,是一定要找出來,不為什麼,也得為了妅意。這是妅意生平第一次愛上一個男人,即便要分離,至少兩人要分得沒有怨懟,不能教妅意心里留下傷、留下陰霾。
「古初歲的底細是什麼?我若要找人,從哪個方向去找來得快速?」尉遲義對古初歲一無所知,古初歲是個謎樣男人,只有收下他典當請求的公孫謙會明白他這號家伙有幾斤幾兩重。
「……」公孫謙沉吟,歉然嘆口氣,一笑︰「說實話,我對他也沒多熟。」
尉遲義瞪大眼︰「那你敢放任他靠近妅意?!」他以為幾個兄弟全與他抱持著同等心思,保護妹妹為己任,不容亂七八糟的男人近她身旁半步!
「妅意若不喜愛他,他也不可能靠得近她。」妅意又不是單純天真的傻姑娘,她會分辨善惡,會慎選懊壞。
「妅意會被拐呀!不然你說說,古初歲為什麼拋下妅意跑了?!」
「拋下嗎?」那兩字,有待商榷。
那個橫抱起妅意,垂首覷她時,眼神中充滿憐愛的古初歲,拋下了妅意?
說不過去。
尉遲義或許最近留在珠寶鋪的時間比當鋪都要更長,所以他沒能看見古初歲與歐陽妅意的相處身影,但公孫謙將那些都瞧進眼里,古初歲是以一種無比珍惜的目光在追隨歐陽妅意。
既然會珍惜,又怎舍得拋下?
「古初歲那邊我是毫無頭緒,不過留在鋪里左後方彎廊上的幾具黑衣尸水,我倒是找到一些端倪。」既然無法從古初歲方向下手,就逐步逐步來抽絲剝繭。
幾具黑衣尸水是死于劇毒,不會有人閑閑跑到當鋪里來飲藥自殺,那麼便是想在當鋪里干些壞勾當,反倒在彎廊上慘遭殲滅,當時鋪里醒著的人,只有古初歲,想必與他月兌不了干系。
「尸水灘里沒被溶盡的衣裳暗袋藏有銅牌,他們是太傅府里的人,不過我們與高老太傅向來友好,沒道理他會派人夜闖當鋪。為財?老太傅的家財更勝當鋪千萬倍,這可能性微乎其微。既非為財,以迷魂香撂倒眾人,又無傷及他人性命的打算,足見不是來尋仇,如此大費周章,便是為人了。」公孫謙慢慢分析。
提及「人」,便直覺猜到太傅府里那位性好漁色的金孫公子哥,他強擄民女的傳言時有耳聞,早就不是新鮮事了。
「畜生!」听明白公孫謙分析的尉遲義啐聲,行動派的他,帶著一身殺氣往太傅府去,擺明忘了他是要去找古初歲還是要去打金孫公子哥。
「太傅府找不到與古初歲有關的蛛絲馬跡,就麻煩了……他這個世上僅存的藥人及蠱族遺孤,無家可歸、無親可依,他若離開,天涯海角能往哪里再找一個古初歲給妅意?」
迸初歲,你千萬別就這樣人間蒸發吶。
房里,只有一盞油燈,豆大燭火,吃力對抗滿屋闃暗。
壁上投射一道孤影,隨著唯一一處小暗窗偶爾透入的風,影子搖曳,彷佛影子主人正縮肩低低啜泣。
實際上不然,影子的主人只是靜靜落坐,目光淺遠,人雖在原地,思緒落在千里之外身軀能囚禁起來,心卻不行。
他浸婬在美夢一般的那幾天。
在那場夢里,他遇見一個美好的女孩,她給了他歡愉的回憶,惹他笑、逗他開心,她陪他做了許多許多向來只能孤單去做的事,或許那對她而言不過是舉手之勞的小事,對他卻是以為這輩子都無法嘗到的滋味。
在那場夢里,他被寵著,被憐著,第一次,有人為他大聲哭泣,哭得那般純粹、那般聲嘶力竭、那般毫不保留。
即便最後,他不得不從美夢中醒來,亦無損夢里余韻殘存的喜樂。
迸初歲憶著那些,臉龐有笑,溫溫柔柔的,被囚于暗室的恐懼,完全不存在于眉宇之間。
「沒想到,你竟然逃得掉。」閂上鋼鎖的牢舍鐵門沉沉被推開,金袍男人緩緩步入,宛如正吟念優美詩詞般的嗓,陰柔且充滿諷笑,卻也沒能讓古初歲的視線由燭火上收回。他來到古初歲身旁,落坐,雙腿交迭,不在意古初歲對他的視若無睹,續道︰「逃到外頭溜達幾日,樂不思蜀,真以為自己能過起尋常人的生活?嗯?」唇邊冷笑始終沒卸下。
迸初歲靜默,長睫微斂,雙眸細細瞇起,他的反應,讓金袍男人笑出聲,似乎以古初歲的不悅為樂。
「要不是我去找我表哥喝酒,也不會那麼湊巧听見他派往當鋪搶女人的護衛驚慌逃回來,凌亂陳述在當鋪中看見的可怕景象。若非他尿急,恐怕他也會喪命……我派人四處去找你,一直沒能如願,正煩著這幾年來的努力將化為烏有,沒料到竟還能尋回你,看來,連老逃詡認為我想做的事,是正確無比。」
無巧不成書,才惱怒古初歲下落不明,處罰完一干子看守古初歲的下人,並派出人馬追捕古初歲,十幾日來沒消沒息,他心情惡劣,于是找上表哥一塊兒飲酒澆愁,卻在表哥府邸叭酒時遇上落荒逃回的護衛,听其提及當鋪里,有個嗓音破碎的縴瘦男人,被削斷臂膀,還能詭異地憑空接回,而從他傷處濺開的血霧,帶著灰色氤氳,把自己的同伴們包圍起來,下一瞬,同伴接連倒地打滾,最駭人的是,他們開始融化,從腳趾處逐步往上──
金袍男人,赫連瑤華,听罷護衛的血腥描述,不驚反笑。
找到了。逃掉的禁臠,原來是藏到了嚴家當鋪,日前嚴家當鋪里傳出的「神人之血」,就是他。
這消息,赫連瑤華自然沒有漏聞,沒能立即將神人之血與古初歲加以聯想,是他主觀認定古初歲的血無法救人那僅有資格稱為毒血,又何來神人之說?
于是,赫連瑤華當下拜辭風流表哥,前往嚴家當鋪,果真在當鋪里看見古初歲。
突然,赫連瑤華一把揪扯古初歲的墨色長發,使勁地逼他疼痛仰首。
「你不知道你對我有多重要嗎?竟然妄想要逃!你以為我非你不可,不敢傷你,于是開始肆無忌憚?」赫連瑤華嗓輕,手勁卻重︰「看來,你仍是沒有學乖。我確實不能傷你,但不弄死你的方式有成千上萬種,你想每一種都試試?」
「說穿了,你要的,不就是養在我身體里的金絲蠱罷了。」古初歲凜眸回視他。
罷連瑤華低聲笑︰「既然你知道,就不該企圖帶著牠逃跑。」
「沒有用,金絲蠱只要一離開我的身體,牠便會死亡,你無法拿走牠。」
金絲蠱是他們族內靈蠱,傳言是位仙人所賜予他們的神物,蠱族人在孩子出世後一個月,會以蠱卵喂食,讓蠱卵在孩子體內孵化,金絲蠱是種溫和的蠱蟲,牠們並不會對宿主健康造成傷害,雖然啜飲宿主之血為生,取用的量卻僅僅只有人體所能承受的一小部分,宿主甚至不會察覺到任何不適。
牠潛藏在宿主的心髒,平時幾乎都在沉睡,然而一察覺到宿主身體遭受傷害,牠們便會醒來,沿著血脈竄往傷處,吐出特殊絲線,將宿主身體所有損傷治好。牠是一種稀氨珍貴的藥蠱,一離人體便會枯萎死去。
迸初歲之所以能成為藥人,飲毒無數,卻沒有像一般培育的藥人腐蝕身亡,泰半原因正是體內護主的金絲蠱,牠為他把破蝕的內髒腸胃修補完整,為他延續生命。
金絲蠱是蠱族人的聖物,牠給予他們不易受傷死亡的身體,他們最終卻也是為牠而盡數慘遭滅族。
越是珍稀之物,越是容易遭人覬覦,金絲蠱的事被傳出族外、被渲染、被夸大、被加油添醋。
外族人以為蠱族人擁有金剛不死之身,實際上,蠱族人只是血肉之軀,他們以務農為生,隱居于山野間,不爭權、不奪利,樂天知命,深信金絲蠱是上天賞賜的寶物,他們抱持著崇敬之心在接受牠,將牠置于孩子體內,祈求聖物保佑孩子好養好帶好好長大,他們不求其它,不貪婪,不用金絲蠱為惡,世世代代守著家園,過著平靜無爭的人生。
金絲蠱的傳言,引來深具野心之人。
那日踏破族寨大門的,據說是名皇家將領,他帶領一批兵馬,闖進族里,不分男女老幼,見人便捉,手無寸鐵的蠱族人,哪是帶刀士兵對手?短短半個時辰,全族近乎全數被逮,囚進地牢。
他們並未犯罪,也是善良老百姓,卻因不實謠言,使他們成為將領口中可以培訓出來的「惡鬼軍隊」──一隊砍不死、殺不絕的奇兵。
無論蠱族人如何想導正這天大錯誤的觀念,慌張解釋,將領全不采信,他只相信自己雙眼看見的事實,刀鋒落下所劃開的傷口,詭異的絲線,眨眼之間的縫合,消失無蹤的刀疤……
逼族的青壯年,被送上戰場,然而,他們全是莊稼漢,不懂武,沒耍過刀槍,在戰場上,笨拙無比,金絲蠱雖能治傷,卻不能讓他們真正不死,當傷勢過重,或是太密集地逼迫金絲蠱吐絲,金絲蠱亦會因過勞而死去,金絲蠱一死,戰場上的蠱族人,比一只螞蟻更羸弱,那場戰役,蠱族死傷近半數,將領冷呿,看清了派這群烏合之眾是敗筆的現實,他開始采取第二條計策──
他找來數十名身強體壯的武學高手,準備把蠱族體內的金絲蠱移植至高手身上,如此一來,最強的士兵,配上能自我治療的特殊能力,還怕不能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嗎?
如意算盤打得很響,卻做不到。
當他把蠱族人開腸剖肚後,挖出心髒,取走金絲蠱,罕見的怪蟲輕蠕掙扎幾下,便不再動了,蟲身上的金黃色澤迅速褪去,變成槁木般的暗褐,死亡。將領不信邪,又捉了幾位蠱族人來試,結果都一樣。
金絲蠱,根本不是他以為的無敵!
殘存下來的蠱族人,幾乎只剩下毫無用途的老人小阿,將領本打算殺光他們,以泄心頭怨氣,軍醫反倒央求將領讓他深研金絲蠱這種神奇之物,將領相當干脆地允諾,反正無用之人,隨便軍醫想對他們做什麼都無妨。軍醫向來最喜愛將戰俘切切割割再縫縫補補,或是拿戰俘來試藥,戰俘很輕易就會被軍醫弄死,但蠱族人不同,他們生命力強,劃開大傷還能喘氣,無須替他們上藥,也不用給他們太長的恢復期,那些小事,護主的金絲蠱全會去做。
金絲蠱的本能,延長了蠱族人的折磨。
當年仍是孩子的古初歲,便是在那時,被強灌下大量的毒或藥,成為軍醫試驗的藥人之一。
親眼目睹周遭的族人一個接一個倒下,他們體內的金絲蠱在漫長且無止盡的試毒中,支撐不下去,他知道,族人的淒慘死狀,也將會是他的,總有一天……
他卻獨活了下來。
為什麼?
他明明沒有特別想求生。
為什麼?
他無法死去。
為什麼?
那些劇毒已經讓他的嗓灼傷得無法復原,讓他腑髒受藥毒侵害而受損,讓他的身體殘破敗壞,他以為,那代表著他體內的金絲蠱也瀕臨死亡,他在等待,閉上雙眼,等待著死。
之前,一直無法理解,活下來有何意義?
他甚至痛恨著藏在自己心髒間的金絲蠱,恨牠為何不給他一個痛快,為何要凌遲他──
現在,他似乎有些明白。
鱉下來,是為了遇見她。
妅意。
若當年就那樣死去了,他就無法與她相遇,無法得到美好回憶,他的生命便只剩下孤獨的殘缺和滅族的痛苦。
他不由得以掌心貼往胸口,默默感謝起屬于他的金絲蠱。
能活下來,真的,太好了……
他在嚴家當鋪時,時常這麼想,按著心窩處,由衷感激。
「我當然清楚金絲蠱一離開你的身體就會死亡,我會花下大筆黃金從軍醫手中買下你,自然從他口中听見關于金絲蠱之事。你放心,我不會蠢到犯下這種大錯,畢竟,全天底下唯一僅存的一只金絲蠱在你體內,我比你更舍不得牠死。」赫連瑤華松開手,放過古初歲的長發,方才還拉扯著發的五指,挪到古初歲胸口,慢慢收緊那一方寸的衣料,他沖著古初歲一笑︰「我準備連同你的心,一塊兒挖出來。雖然我不願意讓你這個低賤男人的心在她體內跳動,不過,為了金絲蠱、為了她能活著,我可以勉強容忍。」
迸初歲淡覷著赫連瑤華獰笑中,帶有的希冀及喜悅,那是近乎發狂的眼神。
「你的存在,就只是為了這個,不是嗎?」赫連瑤華笑問他。
不是。
他不是為了讓另一個人活著而存在,不是!
「難道,天底下還有會誰像我一樣,認為有你在,真好?」赫連瑤華語帶嘲諷。
懊在有你。
有,有人。
罷連瑤華希望他活著,是為了要取他體內的金絲蠱去救另一個人,所以他說「好在有你」,意指著好在蠱族人里,殘留下你,真是件好事,如此一來,她便有救,她能靠著金絲蠱延續生命。
罷連瑤華並不稀氨他古初歲是活是死,他讓他活著,不過是在等待時機,一旦適合的日子到來,他也會毫不遲疑挖走他的心……
但妅意不同。
她不奢望從他身體里拿走什麼,對她而言,他古初歲代表的並不是一件商品,不是一個毫無痛覺的東西,不是一個殺掉也無妨的代替品。
迸初歲想起她,不掩飾自己喜悅輕笑,難听的嗓,刺耳得讓赫連瑤華皺眉,更刺眼的是古初歲流露真情的臉龐,赫連瑤華嫌惡那樣的表情,他已經記不起來有多久未曾從鏡中看見曾經如此深情的自己,自她倒下之日起,他就不曾再發自內心的笑。
帶了惡意,他故意要破壞古初歲的喜悅,道出彼此都心知肚明的現實︰「即便有,也不具任何意義,因為很快的,古初歲就會從世上消失,只留下你的心,以及藏在心里的那條金絲蠱。」
歐陽妅意面若晚娘,坐鎮櫃台後方,散發出冰凍氣息,讓人退避三舍,她雙臂抱胸,臉上書寫著四個無形大字──惹我者死。
「難怪當鋪生意最近慘之又慘,我終于找到始作俑者。」嚴盡倍繡花鞋在歐陽妅意身後跺跺有聲,模仿歐陽妅意膀子交迭的姿勢,氣勢卻遠比歐陽妅意更凶狠︰「姓歐陽的,妳再給我這樣醉生夢死,我就在妳腦門上張貼售價,把妳賣掉!」省得死賴在鋪子里混吃等死!
晚娘臉迅速消失無蹤,連渣也沒剩,取而代之是受虐小媳婦,歐陽妅意縮肩,聲音囁嚅,替自己狡辯︰「我哪有醉生夢死……」她明明就再清醒不過了,不藉酒澆愁,也不以淚洗臉,干嘛這樣說她……
「有呀,妳一臉剛剛喝飽整壇砒霜的嘴臉。」嚴盡倍酸溜溜道。難得今日獨見她一人,夏侯武威沒有跟在她身後。
「……我自己乖乖閃到後堂去整理流當品。」歐陽妅意很認分,不留在當鋪大廳破壞觀瞻,嚇跑客人。
「妳該整理的是妳的腦袋。」整理流當品有啥用?又不會讓她變聰明。嚴盡倍冷呿︰「不過就是跑了個男人,又不是金剛鑽的鑽山被挖空,妳在失什麼魂落什麼魄耍什麼悲情呀?!」要是鑽山被挖空,她會陪歐陽妅意一起灌砒霜!
「誰會為了古初歲失魂落魄?我嗎?我嗎?是我嗎?!我才沒有咧!小當家妳看我──妳看仔細喔!」歐陽妅意跳起來,在嚴盡倍面前轉圈圈,像只忙碌的小粉蝶,又是拍拍雙腮,又是撩撩衣袖露手臂︰「我氣色多好,雙頰紅潤紅潤的,還因為食欲好,吃胖了些,我才沒有為了古初歲跑掉就失魂落魄,他要走就走呀,我才不理睬他,也不會去找他,更不會再想他,他小鼻子小眼楮小心腸,不給人說完話的時間和道歉的機會,連聲再見都不說就……」她越說越氣虛,到後來只剩含糊咕噥,發現氣勢弱掉,她欲蓋彌彰地重哼幾聲,想強調她的滿不在乎。
對,他要走就走,她才不會滿街滿城胡亂尋他,不會尋死覓活、不會垂頭喪氣、不會以淚洗臉、不會自怨自哀,不會不會不會──
「哦?打算忘掉他嘛。」嚴盡倍幫她那番又臭又長的廢話做總結。
「對!」歐陽妅意用力頷首。老死不相往來,反正他走了就……不會願意再回來了吧……
「那妳忘得還不夠徹底。我哪時提到「古初歲」這三個字?」自己在那邊左喊一次右嚷一回,忘得掉才有鬼。
「呃……」仔細想想,嚴盡倍確實半次都沒提過古初歲,她只不過是誤導她罷了。
「既然妳發下豪語,要把古初歲忘光光,所以他現在人在何方的消息妳也沒啥興趣知道了嘛。」嚴盡倍佔走歐陽妅意的位置,坐定,擺個舒適的癱姿,打趣問道。
「妳知道他在哪里?!」歐陽妅意瞪大眼,立刻挨過來︰「在哪里?他在哪里?!」
她壓根忘掉自己剛剛撂豪語撂得多壯烈多有骨氣,態度丕變,河東獅變身軟毛貓。
叩。
嚴盡倍曲指,重敲歐陽妅意的額心,將她當木魚在敲果然是空心的,聲音超響亮。
「剛才是誰說不會再理睬他,不會找他,不會想他?」方才的大聲話,還在耳邊繚繞咧。
「……別這樣嘛,小當家,妳告訴我啦,他在哪里?這十幾天來,他跑哪兒去了?」歐陽妅意被酸被打也無妨,此時佯裝出什麼無所謂或矜持,全都是屁!
「我哪知道他在哪里?」嚴盡倍不負責任地聳聳香肩。
她確實沒有古初歲的半點消息,她只是在戲弄歐陽妅意,誰教歐陽妅意心口不一。
「妳──」歐陽妅意氣得噘嘴。
「想見他就想見他,賭氣說啥不再理睬他的謊話?若真不想再理睬他,何必成天往客房里跑?口是心非最討人厭。」嚴盡倍一臉鄙視和不屑。歐陽妅意犯到她的禁忌,于是,她忍不住耍耍歐陽妅意。
「難道整天大哭大鬧會比較討人喜歡嗎?」歐陽妅意頂嘴回去。
「只會哭鬧的家伙更沒用。」嚴盡倍輕晃螓首。
「那麼我該怎麼辦?不能哭不能鬧不能沮喪不能想念,我到底該怎麼辦……」她又沒有經驗,無論是感情或是分離,全都是初次體驗,她不想讓壞心情掌控、讓古初歲掌控,她也不想流眼淚、不想心痛,但說來容易做來難,她幾乎無時無刻不去想他,無法釋懷最後一眼見到他的表情,無法釋懷自己傷害了他,無法釋懷,他的離開,以及她被拋下的事實。
她寧願他與她爭吵互罵,指責她嘴壞傷人,也不要是默默退出她的世界。
他不知道,這樣會害她很難過很難過嗎?
「在妳想到該怎麼辦之前,妳都不要到當鋪里上工了,櫃台交由小紗去坐。我的當鋪里,不需要臭臉伙計。」嚴盡倍壓根沒有安慰她的打算,更落井下石地沒收能讓歐陽妅意暫且從失落中分心的工作。
歐陽妅意淪為閑人一只,醉生夢死及胡思亂想的時間更長,賴在客房三張古董大床上睡上一整天的次數也更多。
躺在他躺過的枕,窩在他窩過的被褥,他凝望著門扉等她進房的心境,她慢慢體會到了,等待是件好漫長的事,難怪,每回他見她來,他都好開心,雅致的容顏上,綻開迷人笑花。
他總是在這里等著她。
痹乖的,冀望的,不貪婪的,等她。
等她有空,等她願意陪他吃頓飯,等她跟他說些話,等她拉著他去逛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