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尉遲義到今天才知道,咱們嚴家也玩那套凌虐新人的把戲。」尉遲義粗臂交迭,右腳啪撻啪嗟在地板重拍,力道之大,地磚幾乎要被他給踩破,向來總是爽朗咧笑的粗獷面容,極為難得地陰鷥起來。他無法不生氣。
沈瓔珞的情況太糟糕,她燒到意識不清,夢囈中強忍著啜泣,喃喃在說「抱歉……我馬上去做」,除了一雙布滿傷痕的手之外,他在她腿肚上看見更多的蟲咬痕跡,他不帶邪念地純粹為她上藥,裙擺一路往上撩,雙膝膝蓋的深紫色淤傷在在控訴她是如何跪著做事。
他不敢置信,對她做出這些事的,是他視如親人的嚴家大伙所為!
「她到底犯了什麼大錯,要讓你們一個一個接著一個欺負她?」
尉遲義沒察覺自己咬牙咬得多使勁,字字沉猶,像只發怒中的野狼。
「她到底是多頑劣難馴,惹得你們一個一個接著一個看她不順眼?!」
音量越來越大、越來越大,到後來轉變成咆哮,吼向站在他面前低頭懺悔的李婆婆眾人!
「她到底是多罪該萬死,非得讓你們一個一個接著一個將她當成殺父仇人在對待?!說呀!說出來我也听听呀!讓我決定是不是要加入你們,陪著一塊兒教訓她!」
「這……」幾個人面面相覦,誰也沒敢先作聲,他們沒見過尉遲義暴怒的模樣,他總是嘻皮笑臉地與眾人交好,大刺刺的豪邁性子,極好相處。
最後,還是李婆婆被推上火線,回答了他︰「是小當家說……要整死那個姓沈的……」他們也很不願意呀!懊幾次她都想直接求沈瓔珞別再拿菜刀削自己的手,她比沈瓔珞更害怕菜刀削下的,會是她蔥白玉指;好幾次她都良心不安地啾著沈瓔珞的背影在念「阿彌陀佛」,深深覺得自己死後一定會下十八層地獄;看見沈瓔珞任勞任怨的荏弱模樣,她都差點想端雞湯給她補補!
但,小當家的命令,誰會不從呢?
貶令小當家深惡痛絕地搖下「整死某某某」的狠話,代表當事人絕對有教人難以原諒的事跡,雖然沈瓔珞外表完全看不出來有此跡象,可小當家永遠是對的……
于是,每個人都恪遵小當家的號令,對「姓沈」的沈瓔珞……
「小當家說要整死她?」尉遲義濃眉挑揚。
「嗯。」大伙猛點頭,當時他們皆在場,每個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找到始作俑者!嚴、盡、歡。尉遲義忍下怒氣,不將它發泄在無辜眾人身上,真正該死的是那只姓嚴的小沒良心!他方才才在前廳向嚴盡倍呈報七天來的「成果」,相信嚴盡倍人還在前廳賴著,尉遲義急步殺去,果然看見嚴盡倍正悠哉嗑瓜子。
「嚴盡倍!」
鋪子里,敢直呼她全名的家伙不多,數來數去五根指頭就數得完,而且通常三個字一塊兒喊時,代表有人要上門來找她拌嘴!只有在盛怒之際,他們才會連名帶姓吼她。
這回是尉遲義呀?
「干嘛?吞火藥啦?」嚴盡倍佣懶美眸瞟向他,以及他後頭一大串看熱鬧的閑雜人等。
尉遲義一把提起嚴盡倍的衣襟,將嬌小的她拎高,另只手與欲上前阻止他的夏侯武威拆招。
「阿義!你做什麼?放開她!」夏侯武威投鼠忌器,擔心全力出手會誤傷尉遲義身邊的嚴盡倍。
「你才該問她做了什麼!」尉遲義人在氣頭上,出招不若夏侯武威的絆手絆腳,打夏侯武威打得毫不留情,完全忽略被他拎在手上的嚴盡倍悄悄伸出兩根指頭,趁其不備戳向他的眼窩!這一招,是兒時尉遲義教她對付壞蛋的使倆,他說,用兩指就能令壞蛋痛得滿地打滾。
若這招無效,還有下一招,也是兒時尉遲義教她的,更狠哦,她一直很想找機會試試呢,不知道用膝蓋狠撞男人的胯下是哈滋味?
「唔!」尉遲義慘遭偷襲,捂眼痛叫,眼淚從指縫中狂竄出來。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沒被戳過眼!
痛,爆痛!
「原來這招拿來治壞蛋真的還滿有用的耶,謝謝義哥教我,又以身作則地讓我磨練磨練。」嚴盡倍甜笑,審視自己兩指,就怕修得漂漂亮亮又涂有粉色檐丹的美美指甲會有損傷。
「你!」尉遲義齜牙咧嘴,忿忿抹去不代表懦弱或悲傷的眼淚,純粹是被她戳中要害的疼痛飆淚,差不到半寸他就會被戳瞎!
「說吧,氣沖沖過來找我,所為何事?」嚴盡倍坐回椅上,這回沒忘記拉著夏侯武威擋在自個兒面前,省得尉遲義這個魯莽家伙又動手動腳偷襲她。
對,尉遲義想起了前來的目的,眼窩的疼痛被輕易甩掉,他重新擺出惡狠凶樣︰「你干嘛找沈瓔珞麻煩?她與你有過節嗎?為何非整死她不可?」
「沈瓔珞?」這名字有些陌生,又好似在哪兒听過。
「沈承祖的女兒!前幾天你才去沒收她家宅邸!」年紀輕輕就老人痴呆!
「哦……姓沈的嘛,我記得呀。但,我有找她麻煩嗎?」嚴盡倍非常努力回想,這幾日來,她安安分分、乖乖巧巧,沒去做壞事、沒去整治誰,更別說是見過沈家女兒,尉遲義的指控她不接受哦。
「你命令大伙欺負她,目的不就是要活活弄死她嗎?何必呢?!你自己也曾經是落魄千金,你比她更懂人心的丑惡,結果你非但沒有同理心,更沒有同情心!她沒有你幸運,身旁無人幫她,所以她很害怕,你看不出來嗎?!她連說話都在發抖,你听不出來嗎?!你不體諒便罷,還落井下石,欺陵一個弱女子!」尉遲義憤怒說道,想起沈瓔珞低斂著眉宇的模樣、想起沈瓔珞被他留在廚房時一臉欲言又止的凝望、想起沈瓔珞蜷抱身軀,可憐兮兮的無助、想起沈瓔珞的傷痕累累,他胸坎就熊熊燃著一把怒焰,燒得霹靂啪啦。
「我哪時說要活活弄死她?」嚴盡倍向來精明的容顏不由得染上迷糊的天真無邪,問向身畔貼身侍女︰「春兒,我說過嗎?」
「小當家,是的,您說過。」春兒沒敢隱瞞。
「咦?」嚴盡倍越發困惑,不記得自己下達過喪盡天良的惡整令。
春兒續道,為主子解惑︰「您說姓沈的那只,敗光家業,大逆不道地氣死親爹,教人看了不悅,落入您的手里,絕不讓她好過,非得活活整死她不可。」
在場許多的人都有听到,並且只花了半個時辰,在全嚴家傳播開來,上上下下都知道,那個「姓沈的」不是哈好東西,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牲畜,別想在嚴家吃香喝辣!
「……好像說過。」嚴盡倍稍有記憶。但……對象不太對吧?
敗光家業,氣死親爹的那一只,和尉遲義口中的那一只,性別不同、長相不同、年紀不同、德性不同,唯一雷同之處是兩人都姓沈,打同一個娘胎出來。
哎呀,她說要整給他死的家伙是沈啟業,沈瓔珞的不肖兄長啦!
生為沈家獨子,不替雙親分擔事業便罷,還猛扯沈家後腿,沈家酒肆賺銀兩的速度追不上他揮霍家產的本領,氣死親爹之後竟沒回來奔喪,將所有事丟給妹妹,一議她面對復雜難堪的場面,嚴盡倍痛恨敗類,偏偏那只敗類也姓「沈」,名列當單上「沈家一切」之中,說什麼都得逮他回來嚴家履約,而她決定在沈啟業一踏進嚴家大門就好好代替沈家老爹教訓不肖子孫!
所以她才命尉遲義出門去逮人呀,七日後,尉遲義把沈啟業架回來,現在他被踢進茅廁去洗洗刷刷。
誤會大了。
要解釋嗎?可是解釋好累人,邊解釋還得邊浪費唇舌再痛罵沈家牲畜一回,她今天實在沒有這種心情。于是,懶人嚴盡倍決定不羅嗦,前因後果全數省略︰「好啦好啦好啦,和沈瓔珞無關啦,誰都不準再欺負她。」她這個命令一下,保證全嚴家沒人敢動沈瓔珞一根寒毛。
「你把人命當游戲嗎?!」嚴盡倍滿不在乎的口吻激怒了尉遲義︰「不高興的時候就整人,高興的時候就放她一馬?」
「不然你想怎樣?」嚴盡倍頂撞回去。
想怎樣?
尉遲義想扁她,從兒時開始就很想好好扁她一頓。
但不行,不單單男人打女人豬狗不如的理由,還有嚴老爺隔屁之前,捉住他們一個一個流當品的手,誠懇拜托他們照顧他的寶貝愛女,千萬別讓她受委屈的請求!結果她反而讓更多無辜的人受盡委屈。
他只能在想象中海扁這個被慣壞的傲嬌丫頭。
他深深吸氣,提出最卑微的要求︰「你至少要去向沈瓔珞道個歉。」
嚴盡倍嗤笑,粉唇微抿︰「我又沒做錯,道什麼歉?」別開玩笑了。
嚴盡倍的答案,在場沒有人意外。要嚴盡倍低頭,除非天塌下來吧。
「你為何總是如此?」夏侯武威低沉的嗓,介入嚴盡倍與尉遲義的對峙之中︰「任何人在你眼中不如一只螻蟻嗎?要賣便賣,要耍便耍,是死是活,你都無關痛癢。」
「你也想替沈瓔珞說話?」嚴盡倍眯眸。
「我連沈瓔珞是誰都不知道。」夏侯武威同樣眯眸回瞪。
「既然不知道,靜靜站旁邊看就好,看不慣就轉身回房去。」少膛渾水。
夏侯武威選擇後者,面對嚴盡倍的趾高氣昂,眼不見為淨。
斑大身影穿越重重珠簾,消失于門外,珠簾清脆而凌亂的叮叮咚咚聲,在沉默的前廳里回響。
眾人屏著息,此時此刻,誰也沒敢大口吐納。
搖蔽的串珠珠簾緩緩回歸平靜,只剩輕微震動。
下一瞬間,它又被人重重撩開,晃得比先前夏侯武威離去時的弧度更大!嘴里輕悴的嚴盡倍追著夏侯武威的腳步跑去。
至于後續發展,就是關起房門之事了。
靜靜在一旁鑒賞古玩的公孫謙,放下手里煙壺,開口了︰「當日小當家說那番話時,我也在現場,從頭到尾,我都認定小當家口里說要惡整的混帳家伙是沈啟業,而非沈瓔珞,為何今日仍會產生誤會?」
「她是要惡整沈啟業?」尉遲義驚訝問。
「是呀,一听就知道。敗光沈家家業、氣死親爹之人,分明就是沈啟業。」嚴盡倍愛憎分明,對于沈啟業的痛恨全寫在臉上,她無法原諒明明擁有幸福家庭,又親手破壞它的敗類。「我不清楚她的話為何傳出去卻變成她要惡整無辜的沈姑娘,興許是哪個環節出了差錯,小當家的本意絕非欺陵弱小。」
嚴盡倍平時壞歸壞,不至于拿別人性命安危開玩笑,公孫謙看著她長大,也看著她扭曲了小泵娘的天真單純,他對她的性子模得透透徹徹,她做的每件事,都有她的理由,旁人來看,不見得會件件苟同,她亦不喜愛浪費工夫解釋自己的所作所為,于是,她被誤解成蠻橫、專制、跋扈的驕恣千金!雖然這亦是泰半的事實。
「是我們听見小當家說要整姓沈的,然後就看見沈瓔珞被帶進府里,所以直接聯想那個「沈」就是這個「沈」……」李婆婆一臉抱歉,其余誤解嚴盡倍命令的眾人也低頭反省。
李婆婆露出大松口氣的苦笑︰「這麼說來……我們終于可以不用想盡辦法來欺負她?我們終于可以看見她笨拙削傷自己手指時,搶走她手上那把抖得像快掉了的菜刀?我終于可以不用再去翻庫房里那套古董婬書,尋找變態的虐人橋段來模仿?
我終于可以不用板臉嚇她了嗎……太好了,太好了,我、我可以去看看她嗎?義小子?」要扮演壞人,比她們想象中更加困難,尤其當對方既不可惡又不可僧,要凌虐下去,時常會被自己的良心反抽一鞭。李婆婆讀到古書中的女角兒一進到男主角府里,一定要馬上被打入柴房,可憐兮兮窩在角落哭泣,這種惡毒段子,她是必須握緊自己雙拳,才能吐出完整的台詞。
「她睡著了,暫時不要去吵她吧,她看起來很累,而且,她在發燒。」尉遲義無法怪罪任何人,這是一場誤會,眾人的忠心耿耿,用錯了地方。
「要不要請大夫?」恬恬一听見沈瓔珞在發燒,不由得急道。
「應該要。」尉遲義點頭,恬恬立刻一溜煙跑去找人。
「我馬上替她安排睡房,柴房絕對不能再住……」李婆婆喃喃低語,努力想著哪兒有空房來安頓她。
「她的手探進灶里,有沒有燒著?抱歉啦,我不是故意拿她爹的牌位去燒,真的,我可以立誓,這一次是意外……」阿土也結結巴巴。
「我第一眼看見她就不討厭她的,還和她有說有笑,是听見她姓沈,我才整個嚇住,想凶她又不知怎麼辦,只好不理睬她……哦,我好抱歉……」小紗皺起花樣臉蛋,深深自責。
「好了好了,誤會講開就好,不準再有下回。我告訴她嚴家里全是好人,她說我是騙子,拜托你們不要讓我真的在她面前淪為一個騙子。」尉遲義語重心長。沈瓔珞喊他騙子的聲音,在他腦海里揮之不去,騙子那兩字,听來就是對他的失望和絕望,他沒想到自己會如此在意是否失去了她的信任。瞧見李婆婆仍在扳指算著哪處房間睡了幾個人,是否能再塞一個沈瓔珞,尉遲義阻止她︰「李婆婆,你別忙著替她安排要和誰同擠一室,我園子里的小竹屋是空下的,讓她睡那兒吧。」
他不放心將她放在雙眼看不見的地方,嚴家這般大,有時想踫上一面,都得靠些緣分,萬一大家口頭上答應照顧沈瓔珞,私下又陽奉陰違地偷偷欺負她,誰知道過幾天再遇見沈瓔珞,她會變成哪副半死不活的模樣?
他要時時能看到她,只要她有半絲不對勁,他要立刻發現。
「……」眾人沉默半晌,一雙晶晶亮的眼眸,全落在尉遲義身上。
「你們干嘛這樣看我?」反應遲鈍的尉遲義被瞧得渾身發毛。
「我們覺得……把她擺在你園子里的小竹屋,比放在柴房更危險。」
「危險?有什麼危險我會第一個站出來替她擋!」在他勢力範圍內,連嚴盡倍想闖進來找她麻煩,都得先過問過問他。
數十根食指,指在尉遲義鼻前。
「你就是危險。」異口同聲。
「你太沒有節操觀念,把一個俏生生的女孩放在你伸手可及之處,等于把她推進虎口。」
「十天內,她會從小竹屋睡到你床上。」你一言我一語,說得毫不留情,一針見血。
尉遲義忿忿拍開所有人的指控手指︰「你們真是夠了!我尉遲義是那種人嗎?!」
「是。」連公孫謙都跟著大家一鼻孔出氣,篤定頷首。
尉遲義不是小人,當然,更不是君子。
尉遲義不是禽獸,當然,也不能完全說他不是,男人在骨子里都帶有些許獸性。
通常尉遲義只要察覺自己對某個女孩有好感,他不會耽溺于牽牽小手就滿足的純純之戀,他會想要擁抱對方、擁有對方,共度火熱親密的纏綿。他最不齒秦關一場靶情談了十年以上,曾不只一回在秦關面前鼓吹他直接去染指朱子夜,否則不知道兩個人還要拖拖拉拉幾十年才能成就好事。尉遲義直率的性子,討厭拖泥帶水,愛就愛,不愛就不愛,少在那邊曖昧來曖昧去,若愛了,雙方都心意相屬,浪費哈時間?直接就來吧!
把沈瓔珞放在這種男人身旁,不死即傷!呀,不,是很難全身而退。
眾人對于尉遲義待沈瓔珞的態度,看得飽含興味。除了他視為親妹妹的歐陽妅意之外,還不曾見過他替哪個姑娘出氣,甚至不惜和嚴盡倍頂嘴,大逆不道地粗魯拎高嚴盡倍狂吠猛叫,稀氨吶,稀氨。
「誰像你們想的這般污穢下流!」尉遲義不屑悴聲,鄙視眼前這群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復的畜生。「我尉遲義豈是一個趁人之危的混蛋?!我絕對不會逾矩!絕對不會踫她!我對她沒有什麼邪念!是人皆有惻隱之心吧?她從一個被人捧在手心的掌上明珠淪為小甭女一只,剛來到新環境,一定是又茫然又無助,咱們所有人當中,誰不懂這種惶恐?我關心她的理由很單純,我們這群老鳥有責任照顧菜鳥。」
拍胸脯拍得啪啪作響,話說得無比義氣,彷佛接下來就會說出「我尉遲義從今天起,認她做義妹啦!」的光明磊落。
尉遲義絕對不會對干妹妹出手,如同歐陽妅意淪為妹妹身分,在他眼中就被踢出「女人」行列,連異性都稱不上,若沈瓔珞亦比照辦理,得到尉遲義的「義妹」保證,她的童貞便安全無虞,大家也能大松口氣,將沈瓔珞安排在尉遲義園子旁側的小竹屋!
不過那個下一句,始終沒從尉遲義口中听見。
沈瓔珞醒來之後,對于身處的環境有絲迷惑,思緒仍在夢境與現實的交接中渾渾噩噩,茫然的眸子打量這間寬敞卻也陽剛的房舍。它稱得上干淨,雖然有股汗味隱約飄散,比起柴房的悶腐味道著實好聞許多。房舍東北牆兩邊窗扇敞開,窗外,池水憐憐如碎銀,風拂起淺淺漣漪,遠眺對岸的嚴家當鋪,視野相當寬闊,好似當鋪有任何動靜,飛過大池就能直接到達一般的便利。
她坐起身,額上貼著的濕巾子「啪」地掉落,她本能要撿起它,看見握巾子的手,涂有厚厚一層膏藥。
思緒慢慢清明起來,尉遲義替她上藥的蠻橫,不顧她抗拒,硬是將她的手腕扯向他,用著粗暴的力道!
粗暴的力道,卻讓她完全感覺不到疼痛……
被火灼傷的手,明明就好疼好疼,她光是握緊拳,幾乎就要無法忍受,怎能再容忍他用粗糙的指月復搓揉?
他卻比羽毛更加輕盈,在她的掙動之下,仍精準無誤地料理妥泰半的傷口及蟲咬痕跡。
柴房那些小蟲在她手上留下的腫包已消腫許多,不再像是駭人的深紅色突起疙瘩。刀傷和燙傷無法神速痊愈,但刀傷里夾雜的沙石與膿液被清理得干干淨淨,涂上草綠色的藥,淡淡的味兒,像薄吧,涂在燙傷處的藥,則是無色透明的冰涼藥膏。連小腿上的腫包也仔細上妥藥。可……那些都是藏在裙擺底下的私密部分,他怎麼能……沈瓔珞躁紅了臉蛋,失措地揪緊白裙,雖然為時已晚,光是想起他是如何撩高她的裙,以指月復沾藥,踫觸閨女兒絕對不容夫君之外的男人染指的肌膚,她便忍不住羞慚申吟。
她無法再若無其事地待在他的床榻上,一心只想快些跳離。
抱緊爹親牌位,她臀兒不過挪了幾寸,腿兒來不及跨下床緣,房門率先被人頂開,尉遲義端著湯藥進屋,瞧見她醒,他露出笑,又瞧見她不乖乖躺好,濃眉皺起,兩種情緒在他那張原本就和善不了的臉上,造成沖突般的存在,但還不至于嚇人。
「躺下,你在發燒!」
「呀?」她對自己身體狀況毫無所覺。以往被呵護著的花兒,只消一丁點不舒服,便會有婢兒請來大夫為她看診,便會有人為她送上補身藥湯,一旦沒人噓寒問暖,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該如何照顧自己。
「你沒察覺自己在生病嗎?!」
她愣愣搖頭,下一眨眼,他的手掌已經撩開她的發絲,熨貼在她額心,探詢燙人溫度是否仍在。他的掌心,比此時盤踞在她臉上的燥熱更加灼人。
「還是很燙手。把藥喝掉,躺下,巾子給我,我拿去重擰。」尉遲義連串說著,一氣呵成,應該也要按照他話去做的沈瓔珞卻沒有任何一項工作達成。
藥,沒喝。
人,沒躺。
巾子,絞在她手里,濕濡了她的衣袖。
她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警戒地啾著他,雖不至于充滿恐懼,但曾經存在過的信任追隨,變得薄弱!不是他尉遲義敏銳,而是她眸中翻騰的情緒太清楚好認了點。
「我不是騙子!」知道她誤解他了,尉遲義趕忙重申,為彰顯他的誠懇,他放下熱呼呼的湯藥,雙手半舉︰「我明白你現在應該有很多罪名想冠在我頭上,我們一條一條說清楚!你被刁難、被安排睡柴房、被惡整,全是誤會,他們將你誤認為另一只姓沈的家伙!」
此時似乎不合適言明那只姓沈的家伙正巧是她家大哥,否則她若得知自己嘗過的苦將會原原本本套用在她大哥身上,她定會想為他求情,如此一來,又會和嚴盡倍正面杠上。為了沈啟業這種斕人與嚴盡倍交惡,惹怒嚴盡倍,換來苦日子,不值得。
「他們不是要針對你,李婆婆一大把年紀,要耍壞也得傷透腦筋,大伙當真都不是壞心眼的人,他們不過是听命行事,現在話講開,他們知道你是那個「無辜姓沈的」,以後絕對不可能再發生類似的刁難事件,柴房你不用再去住……」尉遲義頓了頓,急促的語調漸漸放輕,像在討好︰「我不是存心騙你,我真的以為李婆婆他們會好好照顧你,我不曉得小當家下達對「姓沈的」的惡整令,我若知道,不會把你單獨放在那兒。你……在生我的氣嗎?」
沈瓔珞靜靜听著,慢慢搖頭。
原來這些日子以來,她被排擠,不是因為她犯了錯、不是因為她手腳駑鈍,只單純……被錯認。
「你爹的牌位,也不是他們想作弄你而丟進灶火里,阿土以為那是柴薪。你別同他們計較,我替你扁過他了。」他續道。她的反應則是頷首。頷首與搖頭,芙顏上的表情如出一轍,淡淡的,讀不出太多變化。
「謝謝你告訴我這些……讓我知道並非我惹怒了李婆婆他們。我一直很擔心,是不是我太笨手笨腳,拖累到大家的工作速度。」沈瓔珞終于開口說了她醒來的第一句話,語氣不卑不亢,不像之前他牽著她的手往廚房去,他告訴她,嚴家全是好人,她在這兒會得到照顧時,那般的全然信任。她不是懷疑他。只是,有些情況,會發生在他看不見的時候。李婆婆在面對他時,笑得多麼親切慈祥,當他轉身離開,又換上另一張臉孔,上一回如此,下一回誰又能保證不會如此呢?
她若像先前的天真,以為自己真的可以得到妥善照顧,事後證明並不是這樣,她豈不是又要被失望打敗?
她在嚴家學到的第一課便是,凡事靠自己,不要再妄想依賴任何人。
她這輩子都靠著爹親的護佑而活,爹親供她用最好的、吃最好的、穿最好的,卻忘了教導她如何在困境中求生存,她像朵嬌女敕花兒,養在華宅豪邸,從不曾想過有朝一日,遮風蔽雨的住所會崩塌毀壞。
要依賴人,是件多容易的事,困難的在于失去了讓她依靠的肩膀,她要重新站起身,必須更加更加的努力。
她告訴自己,沈瓔珞,你不再是千金小姐,你要快些適應、快些長大,不會再有誰替你支撐著頭頂那片天,你得全憑自己,你允諾過爹,要他走得安心,不為你操煩,你一定要做到。
「大伙會將你當成自家人,希望先前的事,你別介懷,大伙在等著你病懊,要親口向你道歉哩。」尉遲義咧嘴笑,端起湯藥,呼呼吹涼,舀了要喂她。
「我……自己來。」她伸手要接湯碗。
「你手上全是藥。」他把湯碗高舉,擺明不讓她踫。她、她、她又看到了啦!沈瓔珞窘迫地撇開紅臉,他身上那件無比通風的背心,勉勉強強擋住他胸口,但只消他動作大些,背心敞開,該看的、不該看的,全被人看光光!
她真想求他去披條被裳。
「你臉怎麼這麼紅?更燙手了!」他的掌心重新貼回她的額,探得比方才更熱的體溫。
「你!男女授受……」
一匙苦藥喂進她嘴里,苦澀的滋味瞬間充塞口腔,以往嫻兒都會為她準備幾塊梅片,讓她舒解作嘔的苦味……不行不行,她不可以再回想過去的豐衣足食,以前的沈瓔珞,現在的沈瓔珞,早已不一樣。
她忍住苦,咽下湯藥,芙顏微微皺起,仍是乖乖張嘴喝藥,連吭都不吭一聲。
比起嚴盡倍每回喝藥都得搞得全嚴家上下雞飛狗跳,又是耍賴又是使性子,最後總得逼得夏侯武威架住她,子讜嘴強灌,沈瓔珞著實很乖巧。
尉遲義一開始以為全天下的「千金小姐」都該像嚴盡倍一樣的驕縱任性、一樣的不可理喻,她卻很不同,即使她此時的打扮與尋常村姑無異,素白的棉衣裹身,長發以發帶松垮束綁起來,沒有金銀珠寶妝點,沒有胭脂水粉撲蓋,她就是有一股修養婉約的味道,少掉華服美裳,亦無損她舉手投足之問的優雅閑靜。他以為他對千金小姐很沒轍,要他與千金小姐相處,他不如去後院找大黃和小白玩泥巴哩。
她卻沒有給他這種想逃掉的感覺。
包奇怪的是,她跪坐在他的床上,他的被子蓋在她膝間,他的枕上仍有淺淺凹陷,那是她曾躺過的痕跡……光是這些,就令他不由得……燥熱起來。
我尉遲義豈是一個趁人之危的混蛋?!我絕對不會瑜矩!絕對不會趣她!我對她沒有什麼邪念!是人皆有惻隱之心吧?她從一個被人捧在手心的掌上明珠淪為小甭女一只,剛來到新環境,一定是又茫然又無助,咱們所有人當中,誰不懂這種惶恐?我關心她的理由很單純,我們這群老烏有責任照顧菜鳥。
他吼過的話,听來多義正詞嚴。
誰也反駁不了他。
但……
惻隱之、心?不會蹦矩?不會踫她?沒有邪念?老鳥照顧菜鳥?那麼……此時此刻,一股很想很想很想把她揣進懷里的沖動,又是什麼?
側隱之心,還是,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