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都有,什麼都當,什麼都不奇怪的嚴家當鋪,庫房里的珍奇異寶數之不盡,據說,只要你開得了口想要的東西,嚴家當鋪幾乎都能找出來。日前,他們收了一位藥人。那位藥人,輕易救下嚴家當鋪里身居要職的匠師秦關,他的事跡,在當鋪中仍教眾人津津樂道。秦關遇難被抬回嚴家當時,聞人滄浪亦在當鋪中冷眼旁觀,他親眼見到一個踩進鬼門關的半死人,在隔日已能生龍活虎跑遍嚴家在追逐小情人,半點都不像個曾中過劇毒的家伙。
藥人一定能救夢,而他聞人滄浪現在所能做的,只能以內力護住她最後一口微息,日夜趕路,直奔嚴家當鋪。
她的心跳微乎其微,異常緩慢,時常忘了該坪通一跳,他控制力勁,暗送掌力,震擊那顆小小心髒,要它繼續活著,不許靜止下來,要為他而跳。
她周身幾處大穴被他封住,氣血暫凝,宛若死尸,永眠的白哲模樣,教他揪心,多害怕她真的就……一睡不醒了。
他的手掌,不敢離開她的心窩口,就怕會遺漏掉那艱辛卻仍努力躍動的微弱心跳。
終于,嚴家當鋪近在咫尺,聞人滄浪一身風霜,心急闖進。「藥人!藥人在哪里?」聞人滄浪吼得太急,嚇退鋪里大廳的幾名當客。他一掌淨空大桌,桌上壺杯及金銀珠寶掃至地板,把夢擺上去︰「快一點!她心跳速度越來越緩、越來越小!」全靠他在心里默數一百,便出掌驅使她的心跳動,否則在兩個時辰之前,它已經完全停止!
「你將夢帶回來了?這……」公孫謙迎上前,看見夢軟軟躺在桌上的模樣,無論是誰來瞧,都會認為這是一具死亡多時的尸首!
「快點把藥人帶出來!」聞人滄浪眸中滿布血絲,無比駭人。
「去帶古初歲來。」公孫謙交代歐陽妅意,後者咕噥一聲,去了。
聞人滄浪大掌籠罩在她胸口,只見他氣息凌亂,貌似走火入魔,長發披散飛揚,眸若帶血般鮮紅,掌心一送,氣勁打進她體內,夢的身軀動動一震,彷佛下一瞬就會醒來,然而她仍是沉沉睡著,沒有蘇醒。
迸初歲還沒來,嚴盡倍倒是聞風先來,她一反常態,踏進廳里,不發一語,徑自找了個好位置坐,身後的春兒最近總是風聲鶴唳,時時繃緊精神,跟隨在嚴盡倍身旁,臉蛋寫滿緊張慌亂,生怕又被誰給綁走。
嚴盡倍腿兒交迭,好整以暇啜飲溫茶,輕呷幾口,古初歲被歐陽妅意牽領進來,歐陽妅意一臉不甘願,因為她知道,帶古初歲出來,絕對沒有好事。聞人滄浪二話不說,拋給古初歲一柄長劍︰「我要你的藥血!你自己來。」古初歲若搖頭拒絕,便由他來,到時取血的手段便顧不得溫柔小心。
喀。嚴盡倍手里的茶杯放置在幾桌上。
「慢著。」嚴盡倍開口,嗓音軟女敕如雲,媚眼朦朧,眸光卻清亮︰「是誰允諾你可以使用我家的東西?」誰給他這種權利的?
「小當家,人命關天,再怎麼說夢都伺候過你好一陣子!」公孫謙深知夢挺不了太久,此時不容嚴盡倍阻撓。
嚴盡倍縴掌拍桌,砰的一響︰「你不提這事兒我還不會發脾氣!若不是她冒充春兒,又豈會!」她噤聲,冷哼甩頭︰「總之,我不許古初歲救她!」
嚴盡倍平時惡質歸惡質,攸關性命大事,她不至于冷血無情,畢竟是個年輕女娃,心,不可能剛硬如鐵。
然而她方才吐露的言語,教眾人吃驚不已。
不許古初歲救她?
這不擺明要夢死嗎?
「女人,不要挑戰我的耐心。」聞人滄浪眯著寒冰長眸,殺意凝結,右手已擺出刀勢,她再哩叭嗦,他一掌就送她歸西!聞人滄浪已近瘋狂,他是真的會喪失理性而痛下殺手!
「無論如何,先救人再說!迸兄,勞煩你!」公孫謙不讓嚴盡倍再說半字,想使性子、想惡整人,也得看場跋看對象!
「我說不許救!」嚴盡倍很堅持,沒人明白她為何如此不近人情,難道只因夢假冒成她的婢女一事,使她如此憤怒嗎?
「你要錢是嗎?!我聞人滄浪所有的錢財宅邸迸玩刀劍,全給你也無妨!足夠了沒?!滿意就閉嘴!」聞人滄浪青筋盡凸,朝她吼回去。
「我不稀氨!」
「那你想要什麼?!」想死嗎?他馬上就可以成全她!
「你們兩人先別吵了,救人為要。」古初歲用著合啞的嗓,阻止兩人無助于救人的對吠。
「好!」聞人滄浪說。
「不好!」嚴盡倍說。
聞人滄浪要殺人了!
他腥紅雙眸,猶若修羅惡鬼。
任何阻礙他救夢的家伙,殺無敕!
「有話好好說!武威,處理她!迸兄,救人!」公孫謙攔截聞人滄浪,分派工作給在場幾人。救人那兩字,一語雙關,是救夢,也是救不知死活的嚴盡倍。
夏侯武威以蠻力箝制嚴盡倍,斥責她︰「你腦子里在想什麼?竟連絲毫的側隱之心都沒有?」
嚴盡倍嗆回去︰「對!我就是沒有惻隱之心,它死了!它已經死了!」吼著吼著,她竟流下眼淚,哭得夏侯武威措手不及,她在他懷中,像釋放,更像崩潰,哭得不顧當家身分。
這方惡狠狠阻止救人的,眼淚豆大停止不住,哭得彷佛她才是受委屈之人。
另一方如火如荼正忙著搶救夢的生命,由聞人滄浪先解開她周身穴道,幾乎是同一時間,夢嘴角溢出血泉,護在肺葉的那口氣,隨之吁出,淡淡拂過緊靠在她身旁的聞人滄浪頰面,也僅僅只有那麼一瞬間的暖意,之後她沒了吐納!
「夢!」聞人滄浪慌亂焦急。
「別慌,應該是你用內勁震擊她的心窩時,震傷她的肋骨和腑髒。」古初歲安撫他,一手執劍劃開掌心,藥血涌出,劍鋒一轉,也在夢的掌心割開一道血口,兩人掌心相貼,見聞人滄浪皺眉,他解釋︰「她無法吞咽,不能喂食藥血,我改以這種方法相融。」
「能解嗎?她中的毒據說沒有解藥,稱之為‘無解’,是天魔教第一奇毒。」聞人滄浪細細觀察她的臉色,邊詢問古初歲。
「在我眼中,沒有不能解的毒。再緩些……緩些愈合,听話……」古初歲低聲對著什麼東西在說話。兩人掌心相迭處,血液蜿蜓流下,古初歲扣緊她的指節,突地對聞人滄浪道︰「再以掌風震擊她!她的心跳,停了。」
聞人滄浪完全不敢拖延,在她心窩施勁。
「慢點!力道輕點!對,再來,再來,再來……」古初歲每一次的「再來」都喊得規律,讓她的心髒隨著聞人滄浪的掌息而跳動,直到它重新憑己之力恢復動靜,他才要聞人滄浪停手,此時聞人滄浪額上凝結一片汗水,拿捏掌力比出盡全力更加困難,要推促她的心髒跳動,又要不傷她毫發,待一切動作停下來,他發覺自己的手掌竟在發顫。
是的,他一直很擔心她的心跳停止;他一直很擔心自己力道太重,會震碎她的心脈;他一直很擔心,來不及救她;他一直很擔心,她會死。
他一直很擔心,她早已死去……
迸初歲放開夢的手,歐陽妅意立刻上前查看他掌心的傷,古初歲輕輕握著她,搖搖頭,要她別擔心。
「這樣就解了嗎?!」聞人滄浪問古初歲,雙眸卻是緊鎖在夢臉上,他收掌,將夢鮮血淋灕的小掌包握在其中。
「還沒,尚需幾回治療,我不敢一次解清,怕她身子承受不住。你現在應該快些帶她去找大夫,她的內傷很嚴重。」反而毒變成了小事。
「哼哼哼哼……」這幾聲冷嗤,出自于哭完的嚴盡倍,眼晴鼻子紅咚咚的小臉高傲揚著。
「使用完,請付費,我嚴家的東西,可不是被人白白耗用。想繼續下一次療程,麻煩低聲下氣些,至少對我這個當家主子客氣一點!」
聞人滄浪理都不理她,輕手輕腳抱起夢要去求醫,他將她當成琉璃女圭女圭細心呵護,不敢操之過急。
「喂!你這什麼態度?!喂!」
人,老早就走遠了,哪里還肯留下來听她吠。
如果能睡著,還比較輕松愉快。
她想睡,身子飄浮在半空中的感覺好好,輕得沒有重量,也沒有痛苦,更沒有煩惱,周身包圍著涼呼呼的風,她閉著雙眼,放任自己睡去。
偏偏,不知道是哪個家伙,用著教她疼痛不已的方式,壓按她的心窩,每一下,都痛得讓她想尖叫飆粗話,想掄拳蹬腳地毆打來人。不要壓我的心!不要壓我的心!痛痛痛痛痛……讓我睡!讓我睡死比較好!這樣太痛太痛了!叫你住手沒听到嗎!不要死……讓我痛到很想死的人就是你啦!報上名來!來者何人?!拔方妖孽?
夢……不要離開我……快醒來……夢……
她滿喉的吠言全咽了回去,因為她听見好耳熟的聲音。
聞人滄浪?
不可能,這輩子應該和他毫無瓜葛,就算想見他,也見不到面,更別說是讓他用這麼溫柔有耐心的嗓音在同她說話。
夢吧?
死人也會作夢哦?
她迷迷糊糊,終于心窩口沒有再被那難忍的震痛給折騰,她緩慢吐納著氣息,渾噩想著是不是自己還沒死透,才會本能做著人類才有的吸吐動作?
死人干嘛需要呼吸呢?
而且吸吐之間,胸口好疼,活似挨過幾十記的化骨掌,痛到骨髓深處,痛到她不想呼吸,她渴望飄飄欲仙的解月兌感,好想再飛到半空中,丟下這些苦楚……
「好痛……」她止不住雙唇顫抖,眼淚從眼縫中掉落,她很努力在忍耐胸口疼痛,然而隨著她的意識越來越清晰,胸口的痛也越來越尖銳,昏迷時輕易被忽略的劇痛,現在全數爆發,痛得她打起哆嗦,哀聲連連。
「夢。」
一只大掌,撫上她的臉,抹去她的冷汗,它好熱好暖,她本能偎去,想握緊它,好助她忍過一波波的疼痛。
「好痛……」她又蠕唇喊了一遍,但她沒有听見自己的聲音,或許是它太微弱了。
「很快就不疼了,忍忍,夢,忍忍……忍過了,就有糖葫蘆能吃。」
「糖……」葫蘆?
她想吃!
她想吃糖葫蘆!她覺得……好餓好餓好餓……給她糖葫蘆吃,拜托,給她糖葫蘆吃
「慢慢來,放緩呼吸,小口一些,不要急,放慢,吸……吐……吸……吐……」
她從沒听過有哪道聲音可以這麼緊張又這麼拙于安撫人的,她很想告訴他,不要急的人是你吧?你的呼吸比我還要急促、還要不穩耶……
她有點想笑,但胸口光吐納都痛,哪有辦法再承受她笑,于是,她乖乖忍下,听著聲音的指示,小小吸氣,小小吐氣,再小小吸氣,再小小吐氣……好像……痛習慣了,比較沒有一開始的難以忍受。
「乖女孩,做得很好。」她的額心,被啾了一記,那熱唇,貼著不肯走,熱呼呼的鼻息,就在她發上盤旋不去。
他……是吸血蛭嗎?吸住便不放?
「夢,再忍忍,忍過了,就有一串糖葫蘆……以及我。」聲音哄誘她,因為貼得懇近,那些字字句句不費勁便滑入她听得有些含糊吃力的耳朵。
懊好好,她忍,她為糖葫蘆忍了!
忍住胸口、肺葉、張不開的雙眼、混沌的耳朵、發脹的腦袋、手臂、腿,和五髒六腑種種的疼痛!
迷迷糊糊,她又睡沉了,夢里,有甜美迷人的鮮紅小玩意兒在和她玩起你追我跑的甜蜜小游戲,還有,那人輕聲細語的撫慰、如綿綿細雨的輕巧啄吻,要她挺過所有不適,他會一直都在身旁……支撐著她,熬過清醒之後,第一個充滿劇痛欲死的深夜。
然後,第二次恢復意識,是在另一波強烈擰痛襲擊中哭著蘇醒。
「好痛……」這一次,她听見自己的哀嚎,干澀似火焚的喉頭擠出了申吟,破鑼沙啞,像啞兒學語。
那人立即近身,按著她的手︰「忍忍,夢,忍忍,糖葫蘆記得嗎?十串,十串哦。」
十、十串?忍過了,就可以吃到吐耶……
她嘴里、喉間深處涌上的苦藥及一股血腥味,很需要糖葫蘆來舒緩一下。
她慢慢呼吸,不再喊疼,仍無法施力的柔萸,被他包覆在掌里,當她痛到無法忍耐,對糖葫蘆的愛和大掌的緊握力道,便是她僅存的支持。
那人又輕模她的額,稱贊她乖、她棒、她勇敢,她的眼皮沒法子睜開,睫上像被針線密密縫住,雙耳彷佛被人捂上,听見的所有聲音都隔著一層阻礙,害她听不清晰,總覺得在她耳畔嘮叨的聲音是聞人滄浪所有,但又不敢太肯定,說不定是地府惡鬼的鬼聲鬼調,幻化成她想念的嗓,藉以誘惑她……
「好痛……」這次的疼痛沒有上一波強烈,她只是在試,想仔細听听自己身邊說話的家伙,是人是鬼。
「乖,我在這里,我在這里陪你……」那人緊緊拽著她的手掌不放,灌注了許多力道,握得她的手有些小疼。
「痛……」她又輕嚷。
那人親吻她的唇,半伏在她身上,以高燙的體溫在籠罩她︰「再忍一下,再為我忍耐一下……夢,挺過去,挺過去就沒事了。」從嗓音起伏間,輕易能听出他比她更覺得難受。好吧,她不嚇他了,身體的疼痛,不是忍受不下來,她每喊一次,那人就握她握得更牢,他的手心是一片濕汗,他好緊張、好不安……她不要再喊痛了,不要再讓那人感覺到這般的痛楚。
但……糖葫蘆可不可以先來個一串過過癮?不,一顆也行吶……
彪渾噩噩,她再度失去意識。
就這樣,她總是睡睡醒醒,痛痛昏昏,交織在體內的感覺僅存這幾種,不知又過了多少時日,胸口吐納的痛楚是一天比一天更輕微,她終于可以用力大口呼吸,再狠狠吐出而不會痛到很想一掌擊碎自己天靈蓋;她終于可以在床上打滾而不會擔心自己渾身骨頭會啪地全散光光。
這一天,她醒來,雙眼張開,已能視物,但眼前一片白紗是怎麼回事?
她想伸手去撩,吃力抖抖抖地半舉手臂,在前方揮呀揮,卻什麼東西也沒有撩到,眼前的白紗還在,仍害她看見的事物前都蒙上朦朧。
「撥不開……」
「夢?」
她聞言轉頭,看見聞人滄浪彷佛隔著床紗與她對望,她用力眨眼,依舊眨不掉白紗,她要動手去揉,他迅速阻止他。她掙不開他,只能咕噥抱怨︰「我看不清楚……我臉上有蒙紗嗎?它好礙事……」
聞人滄浪把她的雙手按在掌下,不許她去揉壞脆弱雙眼︰「會好的,別擔心,只是暫時性,好好休養的話,你的視覺會恢復。你……能看見我嗎?」
「嗯。」她點頭,又覺得不對勁︰「我在作夢嗎?我明明就死掉了吧?這里是地府嗎?你是鬼嗎?或是幻覺?一切都不是真的吧?」她好像作了好漫長的夢,夢里反反復覆就是痛,還有一道要她忍耐的聲音。
「你的問題真多……」他低笑,笑得眼底竟有一絲迷蒙的光亮,是她看錯了嗎?那光亮,閃閃的,不會是眼淚吧?他將她的柔萸按在他臉頰上︰「你模模,我是活人,你也是;我有體溫,你也是;我在這里,你也是,夢,這不是夢。」
「你能不能說大聲點?我听不太清楚,耳朵里好像填了木塞一樣……」她好苦惱地認真听他說話,大多數字句她是有听見的,但太吃力,太模糊。
「听覺也會回復以往靈敏,安心。」這句話,他傾身貼在她耳畔,輕道。她嬌小身子被他展臂抱住,彷似有著千言萬語,他卻又沒再說話,就只是抱緊她,將她嵌進胸膛。
她腦子仍有些沉重,無法思索太艱難的謎題,包括現在到底是不是一場夢境?她喝下毒藥怎麼沒死?她都沒辦法思考,她此時被抱得好舒服,好像倍受珍寵,成為他捧在掌心的寶物,雖然他箝抱在她背後的力道稍稍壓迫到她的背脊,帶來了一些些疼痛,卻不像前幾日折騰她的那種痛苦,他給予的,是一種很甜蜜珍惜的感覺……
甜蜜?
想到這兩個字,連帶的,她想到很重要的東西。
「一百五十六枝糖葫蘆……」
「什麼?」他低首覦她。
「你總共欠我一百五十六枝糖葫蘆。」
對,這個數字絕對沒錯!她很認真都有在算,每一次他允諾的數量,她都會悄悄加總記下,可是從那時到現在,她連半串都沒吃到!
「能算得這麼清楚,你真的沒事了。」他笑。
我沒事你有事呀!想含糊帶過,不認帳呀?
「好,你乖乖喝完藥,我拿糖葫蘆來喂你,但不可能一次給你一百五十六枝,一天一枝,慢慢來吧。」
一天一枝?有點少耶,不過……先入口為贏。
她雖不滿意但可接受地點點頭。
「你等我。」他扶她躺下,為她拉好薄被,離開去端藥。她迷迷蒙蒙看著他的背影走遠,再迷迷蒙蒙轉回視線,望向身處環境,一切都會籠罩在白霧之間,雖然可以分辨那是桌子那是窗子那是櫃子,卻又看得不清楚,認真瞧久了,雙眼還會痛痛的,她暫且閉上眼稍事休息,不一會兒又睜大大的!
她剛剛看見好眼熟的東西!
蠔首緩慢右挪,一張方桌,出現在識物模糊的眼里。
那張方桌就算被砸成粉末,她也認得出來!
她曾經在那上頭,嘗過難忘的苦頭。
它應該在嚴家的僕役通鋪里。
這里……是嚴家?
她回到嚴家來了?
她越來越懷疑自己在作夢,才會夢見自己生前喜愛的人、喜愛的地方,等一會兒會不會突然天降糖葫蘆雨?反正夢境可以天馬行空,想夢些什麼,沒有誰管得著。
聞人滄浪端藥回來,見她一臉困惑在發凱,他在她身旁坐下,替她攏齊一頭青絲︰「怎麼了嗎?」
「這里是嚴家?」
「是呀。」
「為什麼我會回到嚴家來?」她迷糊覦他。
「我帶你回來的,這里有藥人,可以救你。」他本來也不想再回到嚴家,寧可在外頭旅店要間雅房住下,然而,夢一天需要古初歲三次藥血診療,她傷得重,不方便搬動奔波,于是他離開嚴家的第二日中午,便不顧嚴盡倍嗦,重新入住這間大通鋪,好就近為夢療傷。
「哦……」
聞人滄浪攪拌湯藥,舀起一匙,喂進她嘴里,藥是相當苦澀的木材味,其中突兀混雜了像是動物鮮血的味道,一匙才入口,她扭丑了小臉,猛吐著舌,舌尖立即沾上一抹甜蜜,是久違的好滋味!
她手里,被塞進一枝糖葫蘆,它紅得連眼前的無形白紗也掩蓋不掉它的美麗光澤。
「配著糖葫蘆一塊兒吃吧。」他縱容地笑,又哄著喂了她一匙藥。
舌尖一嘗到苦,她自己便急忙用糖葫蘆的甜,化去難以下咽的苦味,一雙大眼很努力啾著他!這個怪異的聞人滄浪。
蒙蒙白紗之下的他,多出一股氤氳的飄緲,中和掉那對劍眉帶來的戾氣,顯得慈眉善目許多,這樣的他,是非常俊俏惑人,尤其他掛起了微笑,幾乎是想迷死誰就能迷死誰,連她也不可能逃過他的美色誘惑,特別他的笑靨還是專門送給她!但,不對勁。非常不對勁。她和他,算是不歡而散的吧?
雖然記憶感覺像是遙遠的上輩子之事,她卻沒忘掉那一夜,他有多生氣,隔天早上,她走得有多沮喪,以及在飲下毒酒之前,她藏在內心的痛哭失聲……
然後中間一整段都直接跳過,來到兩人和好如初的現在嗎?
憊是她與他已經言歸于好?
夢努力想、用力想、使力想,想那一夜被折騰得死去活來,被這樣翻過來又翻過去,方桌到通鋪,從下到上……她明明沒等他醒來就逃命似地離開嚴家,返回天魔教,再被魔姑姑罰去幽洞面壁思過,緊接著便是聖女考驗驗收日,她飲下毒藥……
其中完全沒有和好的記憶呀……
既然沒有和好,又哪來眼前這個溫柔和藹的妖魔鬼怪?
他應該維持著那一夜齜牙咧嘴的憤怒模樣,和她大眼瞪小眼才對呀。
……果然她還是在作夢吧?
作著無限美好的夢。作著他用柔柔眼神和暖暖聲調在對待她的夢。她突地伸手,捏捏聞人滄浪的臉頰,指月復又按往他的唇角,一會兒挪上,一會又拉開,再得寸進尺地搓高他的鼻心。沒生氣耶。呀,真的是她在作夢,不然,聞人滄浪哪會這麼安靜地任她戲弄?
「別調皮了,來,張嘴。」
她乖乖讓他喂,兩手食指在他頰上按出兩個小酒窩,忙碌得很,連糖葫蘆都被晾在一旁忘了吃,嘴里的苦澀,輕易被拋諸腦後。
「臭阿浪。」她對他做鬼臉,又慢慢偎進他懷里,像頭膩人貓兒正在瞄瞄叫︰「你這個壞蛋!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害怕那一夜的你,你真過分,那樣嚇我、欺負我,要不是舍不得你死,我……我一大早醒來就先喂你一顆毒藥,讓你做只風流鬼!」
反正是在作夢,夢里罵罵他無妨吧?萬一他在夢里翻臉,她再趕快從這個惡夢逃走。
夢獗嘴嘀咕,又道︰「因為我不是春兒,所以你才會那麼氣我嗎?你很失望我不是春兒,對不對?你喜歡的女孩長相,是春兒,不是我,對不對……」
「不對。」聞人滄浪立刻沉聲否認。
「對?」她現在有點耳背,耳朵受毒傷的後遺,得費上十天半個月來慢慢恢復。
「不對!」這兩字,他是用吼的,吼得余音仍繚繞在她耳內久久不散,差點真的聾掉,她伸手想去揉耳,卻被他握住雙手,他揚著聲,要她听清楚︰「我沒有氣你不是春兒!沒有失望你不是春兒!包沒有喜歡春兒!這與你是不是春兒沒有半點干系!我是氣你將我蒙在鼓里,又假冒春兒來戲弄我,存心看我笑話,我……不該傷你,是我不好,夢,別生我的氣,好嗎?」
「不好。」她搖頭,他臉色一沉,正欲開口再求和,她咯咯笑道︰「我本來就沒生氣呀。」何來別生氣之說呢?「我也有錯,我一開始真的是抱著想戲弄你的壞念頭而來,我確確實實存心不良,只是陪你玩玩,哪知玩著玩著,連我自己都上癮了、無法自拔了,巴不得一輩子和你這般打打鬧鬧,永遠都不要分開……那時我好羨慕春兒可以當一個小小的嚴家婢女,而不像我,只能選擇成為聖女或死尸一具,這兩個結局都代表著……我一定會失去你。」
「我們能有一輩子打打鬧鬧的時間,你不用羨慕任何人,你也不會只有聖女或死尸這兩種選擇,你已經與天魔教沒有半點關系,他們想找你麻煩,得先問問我聞人滄浪允不允,我絕不讓任何人再傷你絲毫,包括我。」
天魔教的她已經死去,在眾目睽睽之下飲盡毒酒,若他再晚一些到,她連一絲生機也不存,既然天魔教如此待她,她又何須效忠于它?天魔教不要她,他要!天魔教將她視為失敗者,棄之狠絕,他卻視她為珍寶,甘願傾盡所有,也要保住她。他不認為天魔教還有膽來尋找夢,在他把天魔教聖堂給拆成粉末、打殘了天魔教教主之後。
夢在他懷里滿足吁嘆︰「這個夢真美、真好……我們兩人和好了,不吵架了,你沒生我的氣,也不失望我不是春兒,還有糖葫蘆……」
她以為她在作夢?聞人滄浪失笑地俯視貼在他胸膛開心咧嘴的傻丫頭,她果然仍病得有些胡涂了,沒弄懂自己是醒是睡,她惑嬌的模樣實屬難得,那是有別于俏皮慧黠的另一面,仍顯蒼白的唇,彎彎笑著,暖呼呼的鼻息,代表著她活下來的鐵證,它正煨熱了他的心窩處。
他是個自私的男人。
他知道她痛,那種劇痛,一死了之,對她,才是仁慈解月兌,他若真的為她著想,或許該做的,是一掌擊斃她,助她從苦痛中月兌離。
但他不能失去她,他連想都不敢去想,失去她,自己會變成怎樣。
他生平第一次,低著聲求人,用著最卑微的聲音,一遍一遍求著。
求她忍耐。求她別被痛楚打敗而放棄。求她別離開他。求她別死。多自私呀!他讓她這麼痛著,就為了成全他希望有她相伴的人生。
她的性命,是他硬生生求來的……
連日來的提心吊膽,總是不敢離她太遠的恐懼,她每一次令他揪絞胸口的哭泣,以及她好幾回教他險些瘋掉的氣息歇止,終于,在此刻,盡數放下,那份不那份惶然,煙消雲散,半點不剩。
「沒錯,這個夢,真美。」
他的夢,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