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碗的揚藥,苦得難以下咽,干草和枯木混雜的可怕味道,總是教她頻頻作嘔,她必須在空月復之前灌完它,否則她怕自己會將吃下去的飯菜全數吐光。
她討厭它的氣味。
但它免除了許許多多的困擾——對于他及她的困擾。
我去幫你弄藥,萬一有孩子,你我都麻煩。
在她以為自己即將得到一個溫暖深情的擁抱,她害羞得連被子底下的每寸肌膚都熱得發紅,他留在她身上的記憶,她這輩子都無法忘懷,那種焚身的火燙、那種相屬的感覺、
那種疼痛與歡愉交錯的纏綿、那種讓她誤以為他也愛上了她的欣喜……
那一瞬間,灰飛煙滅。
她差點哭了出來。
他望向她的眼神,帶著肅穆,他的眉宇,是緊蹙的,他抿著方才吻過她的薄唇,吐出那些殘忍字句,將她甫經人事醒來的第一個清晨所要面對的怯意砍殺殆盡。
她倔強地暗暗抽息,絞在被子底下的柔荑握得好緊好緊,若她沒有讓自己感受到指甲刺進掌心的疼痛,她一定會流露出震驚打擊的不知所措。
她腦袋空白了好久好久好久,她一定要說些什麼……說些讓他好過一些的話……說一些不讓他介懷的話……說一些不讓兩人關系就此結束的話……
嗯……對,省些麻煩也好……我沒有很喜歡孩子……
毖言。
她撒了謊,然後,看見他松了口氣,她被悲哀湮沒,沒有哪一刻比現在更清楚明自,這個男人,並不愛她,他不稀氨她為他生兒育女。
自做多情的人,自始至終都是她。
他離開她的房,去弄他口中說的藥,她才容許懦弱的眼淚掉下來,成串成串滑落雙腮,趕在他回來之前,要教眼淚快些流干,盡快恢復平靜。
她平躺在床上,無聲淚水沒人枕面,被綢緞枕面吮盡,徒留一圈又一圈的深色淚漬。
方才那樣說不好……她應該要告訴他……她最最討厭孩子,孩子礙事,愛吵又愛哭,不用他嗦,她也絕不會想惹上這種大麻煩,他想要,她還不願意懷呢……應該要這麼說
才對,這麼說,他就會知道她不是塊當娘的料,他就不會有內疚,等會兒他回來,一定要補上這幾句,更要補上不屑至極的笑容,對……一定要。
讓他相信,她比他更嫌惡孩子的存在……
讓他相信,不要孩子的人,是她……
于是,他取必來的藥,她一口灌光它,完全不遲延、不喊苦,表現出急于飲下它的模樣,實際上它的滋味為何,她無從品嘗,再如何濃烈的苦,都苦不過心頭泛涌的失落。
的確不該有孩子,至少,她與他之間,添了個孩子,情況將會更加紊亂,所以她不曾幻想過哪天突然有了喜,月復中孕育著娃兒,他便會欣喜若狂地抱起她轉圈圈,像傻子般笑
著說︰「我要當爹了!我要當爹了——」
她是一個務實的姑娘,老早就看清的事情,何必去挑戰它,換來自己一身傷痕累累再來喊痛呢?
她寧願維持現狀,一輩子如此也無妨,至少目前的情況平平穩穩,兩人雖無名無分,卻仍是朝夕相處,他是她的,就算他不甘不願,這事實亦改變不了,這樣就夠了,她沒有
敗貪心想要大的又想要小的,她只要有他便滿足了。
人若貪心,兩頭落空,得不償失。
這些年來,她堅守著這份原則,不給自己任何懷孕機會,喝下數不盡的揚藥,一碗一碗一碗,代表著他與她歡好的次數,代表著多少回她放下矜持,只求以貪圖享樂為理由,
將他留在自己身邊。
他一定認為她是個不檢點的蕩婦吧。
所以,他不曾提過成親的請求,而她,也不敢開口。
唉。
嚴盡倍賴伏榻上,真不想從暖被里爬起來。
最近是怎麼回事?四肢既沉又重,懶懶的不想動,睡著的時間快比醒著還要長,但不醒不行,她得去瞧瞧秦關的傷勢,日前他受了毒傷,雖然毒已解,也不知是否全解干淨,
見他還能與朱朱表姊上演你追我跑的熱鬧戲碼,應該是不礙事,不過親眼確認才能更放心,她不希望失去鋪里任何一個人。
那只遲頓的笨表姊,空比她年長,行徑比她更幼稚,她若長至朱子夜的年紀仍和朱子夜一樣蠢,她就自己先去投湖算了!有時實在看不過去朱子夜的呆,真想買個三斤藥強
行灌進她嘴里,再把她打包捆一捆送到關哥床上,讓關哥直接將她就地正法,省得她還愣愣不懂關哥心里填著的姑娘姓啥名啥!
對,叫春兒去買藥吧,壞人自她來做,幸福給他們兩個去享,她就不信不能讓那兩只家伙親親熱熱、纏纏綿綿。
「春兒。」叫了一聲,很久沒人應。「春兒吶。」嚴盡倍又嚷。
繡鞋聲輕盈飛舞而來,笑得好甜的春兒拐過小廳,撩開珠簾進房。
「小當家,你叫我呀?」
嚴盡倍覺得春兒最近很常笑,很常露出一副青春洋溢的活力模樣,這倒很罕見,她印象中的春兒就是個老姑娘——不是指外貌老,而是性子,老愛念人和嘀咕,名副其實的小
避家婆。
「春兒,你整個人在發亮耶。」像顆金剛鑽一樣,炫目得很。
「有嗎?」春兒笑著模模自個兒臉蛋。
「心情很好哦,是因為我把那只僕役賞給你的關系嗎?」嚴盡倍螓首躺在軟枕里沒挪動,她身子好倦,真想埋頭再睡上幾個時辰。
「呵呵呵……」春兒沒否認,只是蜜蜜笑著。
「想不到你遇上男人之後,也變蠢、變昏庸了。」嚴盡倍在榻上磨蹭掙扎好半晌,才終于願意離開軟枕暖被,讓春兒為她披上紗袍,攏妥長發。
「我哪有?我很清醒的。」
「若清醒,還得要我提醒你替我熬藥?這事兒,向來你都是麻利去做,讓我曾經不得不懷疑你根本就悄悄躲在我床底下,才準確知道哪時該為我煎藥熬湯,可最近你很反常,
總得要我點醒你,你才去辦,這不是變蠢變昏庸是什麼?」嚴盡倍不是真數落人,只是戲謔莞爾的口吻,容易教人誤解她酸言酸語,實際上她刀子口豆腐心,開玩笑居多。
「小當家,每個人都會有犯傻之時嘛,你別笑話我了。」春兒咭咭直笑。
「是呀,你從那只僕役進府之後就犯傻到現在。」超失常,一點都不像精明干練的老春兒。
「我這回沒忘了替你煎藥呀,它正在炭火上咕嚕咕嚕沸滾呢,等會兒我就端來給你喝。」準說她變蠢了?這回她可沒等嚴盡倍交代,就先煎好藥在等呢。
「我今兒個不用喝藥呀。」咋夜又沒和夏侯武威做啥壞事,他沒有踫她,逕自背對著她睡,面對她在他背後磨呀蹭呀,依舊沒有朝她撲過來。
「呀?」春兒一怔︰「可是……藥差不多快煎好了耶,倒掉浪費,還是喝下去補強補強藥效?」
這話兒,倒令嚴盡倍吃驚,春兒明明不愛她喝避妊藥,能少喝一帖她便少嘮叨一遍,哪像今天,把避妊藥當補藥喝嗎?
丙然是愛傻了,蠢姑娘上身了。
嚴盡倍失笑搖頭,也不出言假斥春兒了,難得見她憨女敕的可愛呢。
「倒掉吧,我可沒有愛它愛到沒與夏侯……還得逼自己喝它的地步。提到藥,最近喝的味道與之前不太一樣。」嚴盡倍之前就想問她了。
「有嗎?嗯……大概是有幾味藥材多放了點,味道才變了吧。」春兒說得很篤定。
「或許吧。」反正她都是屏息灌下,沒心情去細細品嘗它的滋味,一喝光,梅片得立即塞上幾片來解嘴里苦澀,真要她說出之前之Z後的藥究竟是哪兒不同,她也說不上來。「
幫我梳發,我去瞧瞧關哥。對了,春兒,下回你去抓藥時,幫我弄一些藥回來,藥性烈些的,最好是吃下後,沒玩個三天三夜腿軟氣虛絕不下床的那種,我拿去喂喂我家笨表姊
,再拿她去喂關哥——」
說完,沒被春兒數落一頓,又教嚴盡倍小小意外了一回。
她以為自己提出這種壞念頭,春兒立刻會叉起腰,像老母雞咕咕咕咕地叨念她呢,直到她拍桌,端出主子威嚴,才能逼春兒成為共犯,哪知春兒眉眼一揚,促狹的興味瓖在明
亮小臉上,點頭如搗蒜,嘴里笑著說︰「好!懊!交給我去辦!我弄來的藥,包管誰吃下去誰變禽獸,別說三天三夜,教他們十逃詡不想離開床!」咭咭咭咭……
這樣的春兒真上道,她喜歡,以後壞事都算她一份。
嚴盡倍沒有料到,這只春兒,不是與她從小到大一塊兒吃喝玩樂的那只春兒,只當春兒的反常全拜新收的當物——武林盟王聞人滄浪——影響。
確實與聞人滄浪月兌不了干系,因為她正是為了聞人滄浪而來。
一個與聞人滄浪有私怨的小泵娘,易容成她家春兒,混進嚴家,就近」監督「聞人滄浪在當鋪里的生活,而她家春兒被小泵娘給擄走軟禁,帶到某處農家度過不算短的禁臠生
鱉。
假春兒取而代之,以「春兒」的面孔,在嚴家吃喝玩樂——「吃」盡聞人滄浪的豆腐,嬌「喝」誘拐聞人滄浪拿起竹帚清掃嚴家大小庭園,戲「玩」聞人滄浪以娛「樂」自己。
嚴盡倍是在某日真春兒哭著回來,抱著她含糊亂哭時,她才知道了「真假春兒」的實情。
她太遲頓了,竟然沒有分辨出宛若姊妹的「春兒」是真是假。
說打擊也沒有多大,畢竟假春兒那段日子將她伺候得舒舒服服,該吃的該喝的,不曾少她一頓,還與她一塊兒商量壞事,假春兒的性子活潑健談,很受人喜愛,嚴盡倍不小心
版訴真春兒這些心底話時,換來真春兒的痛哭失聲,撲進她懷里,泣訴她這個當家小主子太過無情無義,見異思迂,沒分辨出真假已經很不夠意思了,竟還夸獎假貨!
說完全沒打擊嘛,並不全然。
真春兒與假春兒之間最大的差別,在于真春兒熟透了她的一切,她挑挑眉、抿抿唇,想說什麼想做什麼,真春兒皆能迅速領會,假春兒則不然,她是半調子的贗品,雖然觀察
真春兒細微仔細,舉手投足間的小動作、味道、聲音,都仿得唯妙唯肖,怛贗品畢竟是贗品,難以完全取代真貨,某些她與真春兒才有的默契,假春兒是仿效不來的,某些她與真
春兒之間的習慣,假春兒也不甚明了。
例如,藥。
她總是交代春兒端藥來,從不提累贅說明「藥」是什麼「藥」。
真春兒自然明自它是指避妊藥,假春兒卻自作聰明為她煎些補身活血的湯劑……然後,隔幾天又臨時抱佛腳地跑去逼問真春兒說出「藥」是啥玩意兒,當夜煎來的,變回正牌
的避妊藥……
這幾目的差錯來回,讓嚴盡倍嘗到苦頭。
她的肚子已經隱隱作疼了幾天,一開始不以為意,只當自己吃壞肚子,直到下月復淌出鮮血,嚇得春兒臉色發白,趕忙找來大夫為她診治。
一診之下,驚覺嚴盡倍懷了孩子,一個脆弱稚幼的小小生命。
得知他存在的同天,也失去了他。
「怎麼會這般胡涂!有孕之人竟然還讓她飲避妊藥,你不知道那等同于喝下打胎藥嗎……?」大夫不忍責備躺在榻上,一臉慘白而眼光迷惘的病人,只能叨叨向婢女春兒喃念
,春兒眼兒被淚水浸得通紅,無法答腔,低著頭直道歉。
嚴盡倍瞠眸盯著架子床頂,體力透支,腦袋沉重,像有著一根搗木在里頭攪和,弄亂她的思緒和感官,一切都渾渾噩噩,耳朵听不進大夫還說了什麼,依日停留在最震撼她的
那兩個字。
阿子。
她竟然有了孩子……
她明明都有乖乖喝藥,不敢使得意外成真,鬧出人命呀……
阿子是麻煩,不能有,不要有,他沒有爹會疼,沒有人期待他,不可以有……
阿子也知道,所以他決定要走了,從她身體之中,狠狠剝離,他不想造成任何人的困擾,他不吵不鬧不哭,安安靜靜,結束他自己的生命,化為一攤腥紅血肉流出,不讓誰因
為他的存在而感到苦惱掙扎。
他走了,沒了,不像其他娃兒,響亮大哭地來到人世間。
他的眼還沒睜開,他的耳還沒生,他的四肢還小小短短的,瞧不清楚手掌腳趾……
沒有了。
沒有了……
她蜷起身,將自己縮成一圈,月復間的痛楚明明仍在,孩子卻沒有了。
這樣也好,她不用當面告訴夏侯武威懷孕之事,不用看見他露出皺眉神情,不用听見他埋怨麻煩,不用等他再替她弄藥來打掉孩子,這孩子真識相,沒讓當娘的人面對那些教
她害怕的窘境……
不、不……她怎麼可以這樣想!
她怎麼可以這樣冷血無情,竟然有松了一口氣的丑陋念頭?
太可恨了……
她太可恨了……
失敗的娘,難怪孩子不要她,她不配擁有他。
他離她而去,是因為他不要她當他的娘親。
眼淚奔騰而出,佔據所有視線,蒙蒙霧霧,教她看不清一切。
她不停發抖,是冷,也是抽泣,更是恨極了自己的氣顫。
她的孩子……她想要他她想要他呀——不曾擁有過,與明明擁有了卻再度失去的疼痛天差地別,前者是死心的沮喪,後者是心被擰碎絞爛的劇痛,她痛到無法呼吸,哭聲淒厲
,她必須要放聲大哭才得以吸到活命氣息,春兒靠過來抱緊她也驅散不了從骨髓深處迸裂出來的寒意。
「小當家……小當家……對不起……對不起……是我沒有察覺到你的身子狀況,是春兒不好……」春兒在她耳邊哭著道歉。
不是春兒的錯,春兒一直很盡心照顧她,怕她冷、怕她餓、怕她吃得不夠多不夠飽,真的,春兒很好。
她想拍拍春兒的肩,叫她別哭了,可她的手腳不听使喚,只是懦弱地癱軟在身側,失血過多導致她氣虛無力,哭泣教她暈眩加劇,她想攀住春兒,想得到支撐的力量,但她做
不到,是春兒身上太燙,還是她身子太冷,否則為何她直覺得森然氣息包圍著她,她仿佛赤果了身軀,置身冰天雪地之間?
「你讓她好好休息,她現在很虛弱。」大夫要春兒別擾她,她此刻最需要的是閉眸睡上一覺,醒來之後再為她補回失去的元氣。
「好……」春兒胡亂抹抹臉,管他一臉狼藉,為嚴盡倍攏妥被衾,將她密密包住。
「不許……說出去……」嚴盡倍冷汗及淚水交濡的小臉沾黏著凌亂發絲,她吁喘說著,耗盡最後一絲力氣︰「誰都不許……說……就說……風寒而已……听見沒……風寒而已
……」
阿子走得安靜,那麼,誰也不驚批,就讓他像不曾存在過一般……
消抹掉他來過的痕跡,瞞下這件事,誰都別說。
春兒與大夫面面相覷,听見嚴盡倍用力吸氣,還要再說幾回「風寒而已」,春兒迅速握住她冷似冰棍的柔荑,連忙點頭答應︰「好!春兒!不說大夫也不說,有人問發生何事
,我們就說你是風寒!風寒而已……」
嚴盡倍連哭泣的氣力都在流失中,密密閉合的長睫,在眼窩下形成兩道陰影,晶瑩淚珠從眼縫間凝結滑下。
「關哥做的……飾品匣,嵌了……紅玉牡丹那個……清空里頭……給孩子睡……我要葬他……聲音逐漸飄浮,終至無聲,她已經倦昏了過去,暫時拋掉所有痛苦的知覺,無論
是身體或心里的。
春兒蕙質蘭心,嚴盡倍細碎含糊的囈語,她舉一反三,即便嚴盡倍已睡沉,她也要認真按照嚴盡倍的交代去辦。「春兒明白,你是要我拿紅玉牡丹的飾品匣給孩子當棺木,我
在里頭擺些軟綢,再縫個小枕,我把它弄得漂漂亮亮,等你養好身子,春兒再陪你一塊兒去埋葬他,你別擔心,我會弄得妥妥當當。」
她听見春兒在耳邊輕喃了什麼,她無法回應,身體和思緒都像不被她所控制,身體好沉,沉得無法動彈,思緒好輕,飄飄飛遠,兩者拉扯斷裂,各自分離,她也逐漸失去意識。
春兒小心翼翼為主子撥開散亂發絲,打濕溫熱毛巾,為她拭汗拭淚,多為自個兒伺候到大的小姐感到心疼,平時倔強強勢的她,說穿了,也不過是個年輕姑娘……
「春兒,等會兒我叫人把藥送過來,你好好照顧她,別讓她太轍動、太傷心了。」大夫收抬藥箱,背回肩上,想起什麼,又停下動作,叮嚀春兒︰「關于避妊藥,能不喝就別
讓她喝,她的身體太寒,並不合適,若喝太多,我怕她這輩子想再有孩子都難。」
春兒一怔,不知該如何答話,只能為難點頭,送大夫出去時,見到夏侯武威守在外頭,他神色肅然,一箭步上前,問著大夫︰「她怎麼了?」他方才听見小紗說,嚴盡倍身子
懊似不太舒坦,春兒急急請來大夫進房為她診治,他趕至房外,隱約听見哭聲,門卻閂緊著,他難免有些急躁。這幾天,嚴盡倍懶洋洋的,臉色確實不好,要為她找大夫來看病,
她嘴硬說自己沒啥毛病,寧願只待在床上呼呼大睡,看吧!丙然拖久了,病傍養大了。
「……風寒,多休養幾日便沒事了。」大夫遵照剛才允諾嚴盡倍的說法,對夏侯武威撒了小毖,並擔心被他識破,匆匆告退。
「風寒?」夏侯武威轉向春兒。只是風寒的話,春兒何以哭得雙眼浮腫,鼻眼紅通通?
「嗯……」春兒頷首,低頭逃避他的目光,哭過的嗓音卻騙不過人︰「小當家受了風寒,剛剛才睡下……今晚可能要麻煩武威哥去和義哥或關哥擠一擠,由我來照顧小當家,若
她夜里想喝水或是有其他突發情況,我也好就近伺候……」
夏侯武威鎖眉。
嚴盡倍不是沒有受過風寒,沒有哪一回將他趕去別人房里住,她總是很惡質地在他唇上深啄,說要把風寒也染給他。
他直接越過春兒,要親眼進屋看看嚴盡倍的情況。
他不承認自己在擔心,只是討厭心里懸著不安的感覺。
總飄散著淡淡女孩香氣的房,讓他也沾染一身粉香,得到尉遲義毫不手軟的挖苦嘲笑,現在,屋內混雜另一股味兒,不該出現在嚴盡倍閨房里的味道。
血的味道。
腥膩彌漫,雖試圖被香粉遮蓋,仍是淺淺飄進鼻腔,他不顧春兒在後頭追趕,扯著他的衣袖,拜托他別去吵醒嚴盡倍的央求,直直步過小廳,來到後堂內室,佇足在架子床畔。
嚴盡倍睡著。
眉、眼、唇完全沒有放松,仿佛身體仍有哪兒正在疼著,而那股疼痛折磨著她,教她無法安眠。
她的臉,像張白紙,不見半絲血色,黑眸與鼻粱的陰影,佔據小巧鵝蛋臉絕大部分,此
時看去,竟有幾分死氣沉沉,若非她不時發出吸鼻聲,他險些以為她斷了呼吸。
心,為此重重一震,揪得刺痛。
他伸手去模她的臉,沒模到高熱,只有冰冷,像霜雪一樣。
憊有眼淚。
「不是說是風寒嗎?她這副模樣哪里像是風寒?!」夏侯武威忘了壓低聲音,忘了方才自己正在心里否認掉擔心這個字眼,可此時出現在他臉上的神情,也找不到其他詞兒代
替。「春兒,你說實話!她怎麼了?受傷了嗎?!為什麼房里有股血腥味?」
春兒被他的威嚴所震懾,不懂相處了十幾年的武威哥身上怎會充滿一種尊貴且不容違逆的霸氣,她縮了縮肩,差點全盤托出實話,幸好她立即回過神來,連忙用力搖頭︰「是
風寒——小當家是染了嚴重風寒……大夫診過了,我、我提有必要說謊,大夫說……休息幾天就沒事了。哪有血腥味,我什麼也沒聞到呀……」若非小當家昏睡之前再三交代,她
真的好想把一切說出來,求夏侯武威放過小當家,明明不愛她,就不要用這種折磨人的方式囚著她,不如狠狠拋下小當家,讓她疼、讓她痛、讓她瘋狂大哭、讓她死心,別讓小當
家拿生命開玩笑,盡做些不善待自己的事……
「我來照顧她就好,你回房去睡。」夏侯武威沒再追問下去,春兒松了口氣的同時,又被他的話給嚇一跳。
「武威哥,可……風寒會傳染,還是我來吧……」
「會傳染的話,你來我來不是樣?放心吧,喂她喝水喝藥這類的事,我也會做。」夏侯武威不願意被驅逐出房,至少今夜不想,嚴盡倍的模樣,教他怎麼走得開?
「可……」春兒還想說,被夏侯武威阻止。
「交給我。」
夏侯武威一臉堅持,春兒無法改變他的心意,也擔心自己再說服下去,反而弄巧成拙,使夏侯武威懷疑她的反對理由,于是她只能順從︰「……嗯,好吧,我就在隔壁小房,
有事喚我一聲……請武威哥對小當家好一些,她身子不舒服,情緒被動很大,你多讓著她點,好嗎?」走前,春兒忍不住這麼對夏侯武威說道。
「嗯。」夏侯武威並未深思春兒何以有此突兀的要求,他的心思泰半落在嚴盡倍身上,掌心輕貼著白瓷般的女敕腮,指月復緩慢磨搓著沁冷的肌膚,想煨暖她,不及他巴掌大的臉
蛋,此時看來更小包柔弱。
醒著時的盛氣凌人,在睡沉時全然消失無蹤,之前,他不是不曾在失眠的夜里睜著雙眼,直勾勾凝覷她的睡顏,迷惑于一個嬌恣妄為的傲女孩,怎能在睡時變得這樣恬靜無害
,無邪得像個孩子?
現在她的睡顏多了分痛楚,竟教他跟著胸悶起來。
他月兌鞋上榻,攬她進懷,她似乎不安地顫了個哆嗦,他收緊五指,握住她縴細膀子,薄唇抵著她的發際,熱息吁在烏黑青絲間,暖得教她落淚。
她揮沌醒來,迷蒙瞧見是他,好想告訴他,曾經有個孩子到來,可說了又如何?
已經沒有了……
沒有了……
她閉上眼,也閉上欲言又止的顫唇。
鎖上秘密。
夏侯武威將不會知道,他有過一個孩子,升格當過爹。
不知道的話,就不會感到悲傷。
這種椎心之痛,一個人嘗就好。
嚴盡倍縴掌朝小幾上拍,多說無益,誰都不容違逆她做下的決定。
無理的命令,下達得理直氣壯,要公孫謙領著尉遲義,去把典當人托當的田地給沒收,田地上種植的稻,每一粒禾,都歸嚴家當鋪所有。
前幾天還病奄奄的家伙,恢復了一些些血色之後,也恢復了教眾人老是嘆自搖頭的惡霸本領。
瞪人瞪得晶亮水燦,吼人吼得中氣十足,看來那場風寒已經痊愈,要開始荼毒無辜老百姓。
「阿義,走吧。」公孫謙帶著當單,催促尉遲義隨他一塊兒去辦正事。
「這種討債似的工作,我最提轍了……」別看尉遲義一副虎背熊腰的魯漢子模樣,他的惻隱之心比誰都來得大顆,看見典當人一把眼淚一把鼻涕,他便于心不忍。
「別說了。」公孫謙率先先走,尉遲義在後頭對夏侯武威擠眉弄眼,做出鬼臉,無聲蠕唇抱怨︰真該讓那丫頭再多病幾天,大家才能多過幾天好日子。
夏侯武威瞧明白了,卻不同意。
與數日前的嚴盡倍相較,他寧願听她蠻橫數落那個斥責這個的,至少,看起來健康活潑許多,雖然氣色仍嫌蒼自,起碼會笑會嬌嗔會叉腰,而非倦怠懶懶地躺在床上不動。
她身上披了襲滾毛軟裘,半張臉幾乎要被滾邊的雪白狐毛給淹沒,外頭氣候偏熱,她連半滴汗也沒淌,看來身子應該仍未痊愈,此時的活力,像是強撐起來的倔強。
「小當家,我都準備妥當了,可以出發。」春兒自屋外人內,伏低身,在嚴盡倍耳邊小聲道,夏侯武威站得近,沒有漏听。
「你要出門口?」在她剛剛病綁的甫恢復時?
「嗯哼。」嚴盡倍勾唇笑著應了他淡淡兩字,沒有多談的。
「你身子尚未好全,是有何要事待辦,不能再緩幾日?夏侯武威不是個嘮叨之人,鮮少干涉她的行動,她亦非听得進別人意見的固執姑娘,有時誰對她多嘴問幾句,還會換來
她拍桌嬌斥︰你是當家或我是當家?
但現在,他不得不多嘴。
她的病才剛剛好些!又要出門去吹風嗎?
「心情來了,想去看看我爹娘,陪他們說話。」掃墓去。
「我一塊兒去。」夏侯武威也許久沒上香祭拜老爹。
「你別去。」嚴盡倍不打算讓他跟︰「我與春兒兩人去就好。走吧,春兒,我吩咐的東西全帶齊了?」
「是,都擱在馬車上了。」吃的、用的、孩子玩的玩意兒、給孩子帶上黃泉路的許多紙錢,她都仔仔細細準備齊全。
「好。」嚴盡倍讓春兒攙扶起身,走往府外馬車。
「為何我不能去?」你與春兒兩個姑娘只身要到山里墓園,萬一遇上匪徒——「夏侯武威怎可能放任她們兩人上山,而沒有人護衛!
「墓園那種地方,哪會有匪徒?」嚴盡倍笑他多心,墓園陰森森,鬼比人多,她下顎一揚,哼聲挑釁道︰「我不讓你跟,是因為我要向我爹告狀,說你的壞話,說你對我不好
,說你欺負我,你若在場,我會說得不痛快,這樣你也要去嗎?」
「無。」他毫不考慮點頭︰「你向老爹告狀時,我可以站遠遠的,任由你去說個夠。」他不在意她對嚴老板說他什麼壞話,墓園附近或許沒有匪徒,誰能擔保漫長山路里不會
發生任何意外?他寧可親自將她平安送到嚴老板墓園旁,讓她告狀,愛怎麼說都隨便她。
「你……」
嚴盡倍一點都不希望夏侯武威在場。
她要去爹的墓園旁,埋葬她的孩子,她知道她爹最疼娃兒了,他的孫子交付予他,定會倍受細細呵護,教她安心,不用擔心沒爹沒娘的孩子會受人欺負。
她不想被夏侯武威看出任何端倪,連一絲絲的困惑都不希望他產生。
轉念想想,也許,這是孩子最後一點小小要求,他希望娘與爹都能同時送他上路,于是才會讓夏侯武威堅持要來。
嚴盡倍不再反對,細聲嘀咕了句「要去就去吧」,上了馬車。
車廂里滿滿的。
這句話一點都不夸張。
夏侯武威是撥開許多東西才勉強找到位置盤腿坐下,紙錢多到像是要燒給全山頭的孤鬼野鬼一只一疊,除此之外,城里著名的糕點、食物、甜美水果應有盡有,要給老爹嘗些
人間食物的味道很尋常,但……他看到七彩彩球、博浪鼓、竹馬、紙鳶這類小玩意兒,老爹愛玩娃兒的玩具嗎?
老爹在世時確實頗具玩心,可玩這些也稍嫌幼稚了。
他注意到另一頂東西,突兀地捧在嚴盡倍手上。
珠寶匣,秦關為她特別制作,她用來裝她最喜愛的首飾發鈿,匣蓋上的紅玉牡丹,秦關按照玉的自然色澤變化,渾然天成地仿效花瓣濃淺,她非常鐘情于此一飾匣,今天把它
帶出來……是要給老爹看看她的珠珠玉玉收藏品?
嚴盡倍小心翼翼將珠寶匣托于掌心,貼進懷里,自上了馬車之後,她不發一語,但表情溫柔,收斂起渾身嬌氣,平時張牙舞爪的高傲蕩然無存,此時此刻,她柔美得宛如一幅
仙子墨畫,眸光燦燦若星,似有波瀾瀲灩,只是那璀璨,像極了淚光堆砌而成。
「你怎麼了?身子還不舒服嗎?」意外地,他開口關心她,這種貼心次數稀氨得可悲,所以她才會露出一臉微愕的神情,好似他問了什麼古怪問題。
直至她確定他是在體貼詢問,她咯咯笑了,嬌軀挪移,朝他腿上坐,懷里珠寶匣一並隨她過來,背脊軟綿綿貼偎在他胸口,甜嗓綿密密︰「我暈車。」
嚴盡倍以此為借口,討著要他抱——幫孩子討得爹爹的擁抱,在身入黃土之前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算是她這個無能娘親送給孩子的唯一補償。
馬車才剛剛喀噠喀噠走沒幾尺就暈車?未免太嬌弱了吧?
夏侯武威失笑,卻也不點破她,任自她拿他當成椅墊子坐,她抱起來好輕,這陣子瘦了不少,回頭得請春兒替她好好補補。
嚴盡倍扶住他的手,一塊兒按在珠寶匣上,心里默默說著︰孩子,爹和娘陪你走這一程,你開心嗎?
微揚的唇畔,綴著一顆晶瑩剔透的淚珠,笑中帶淚,她沒有發出任何嗚咽聲響,默默地,枕于他懷中,外頭馬蹄車輪喀噠前行,每一步、每一聲,都在縮短他們與孩子的相處
時間,她把珠寶匣抱得更緊更緊。
這段路,近得像是眨眼即至。
再長一點……
再久一點……
別這麼快就到達了墓園。
別這麼快。
夏侯武威與車夫被趕得遠遠的,遠到只能背靠在百尺外的大樹下,雙耳注意聆听在墓園里焚香祭拜的兩個姑娘是否有大聲呼救,才準許靠近前去。
他在心里猜想著她會如何地向她爹數落他的不是。
九成九是埋怨他待她不夠好、不愛她、不順著她,為了冰心與她冷戰……
無法反駁。
捫心自問,他待她確實不好。
他給予她的溫柔,少之又少,連他都分不清楚,留在她身邊,是為了守諾,還是離不開她對他的依賴,又興許,是習慣,習慣多年來兩人共處共存。
罵吧,有何不滿,全部都罵出來吧,只要她心情能因而轉好的話。
焚燒紙錢的焦味緩緩彌漫天際,白濃的煙,朦朧了視線。
嚴盡倍以小鏟子在親爹墓穴旁挖開一個小洞,紅玉珠寶匣安置其中,縴手捧著黃土,一壞一壞蓋回去。
嚴老板及其愛妻的墳地相鄰相並,夫妻長眠于此,現在再添一個她最至親的親人。
本想幫忙的春兒讓嚴盡倍派去燒紙錢,所有埋葬工作她不假他人之手,全要由自己來。
扒住了珠寶匣,薄木片編制的小小風車插在那小一堆黃土前方,山上風兒吹來,風車啪啪轉動,色彩鮮艷,好不美麗。
「小當家,先淨個手把。」春兒提著一小桶山泉水,為嚴盡倍仔細清洗柔荑,指甲縫里的泥,小心剔去。
「這樣會不會太寒酸了?連個墓碑也沒有……」嚴盡倍恍隱低語。
「不會的,有老當家及夫人照顧著,孩子就不會被人給欺負了,老當家一定會很疼很疼他,像在世時,疼愛你一樣。」春兒安慰她。
「嗯……」我那個傻爹爹,寵孩子寵得總沒分寸,我倒希望孩子不乖時,我爹能罵罵他,千萬別將他給寵成壞蛋。「嚴盡倍笑著頷首,淚水滴滴答答流不停,她雙手濕轆轆的
,顧不得拭干,誠心合掌,在她爹墳前跪下,說著︰「爹,你別嚇得跳起來,你跳起來就換我和春兒嚇破膽了……抱歉,挖開你一小角的墳土,放在里頭的,是你的寶貝孫子,是
我不好,我沒能保護好他,他還很小,你幫我照顧他,我燒很多紙錢、衣裳和玩具,不夠的話,你夢里再來告訴我。孩子名兒還沒取,先叫他寶寶吧……」
她停頓,深吸口氣,止不住淚,她輕輕顫抖,好半晌才得以再繼續,面向正在轉動的彩色風車︰「寶寶,不準爬到外公頭頂上,不許因為外公疼你就無法無天,娘燒了一根竹
藤給外公,你不乖我就叫外公打你掌心,知道嗎?要听話,別讓外公外婆來向娘告狀……」嚴盡倍眉目溫柔,輕聲細語︰「全是娘的錯,娘沒有察覺到你的存在,否則娘定定會保
堡好你,雖然無法給你一個媲美外公的好爹爹,但娘會加倍疼愛你……你別怨你爹,你爹並非不要你,他是個喜歡孩子的人,只是他不希望孩子的娘是我,是娘不好,你怨娘吧,
有什麼氣什麼不滿,對著娘來就好……
都這種時候了,她仍在替夏侯武威說話。春兒听得好心酸。
罪過全攬在自己身上,埋怨自己的粗心大意,強打起精神裝出健康活力的模樣讓眾人放心,明明最痛最累最難過的人是她呀!
人人都說小當家任性驕縱,她卻覺得小當家用著她自己的溫柔體貼,對待每一個人。
她的溫柔體貼,有時很尖銳,有時很直接,有時乍听之下很傷人,藏在背後的真意,何其細膩。
「真要怪,怪那個冒充春兒的混蛋姑娘好了,她就不要讓娘遇到,否則我一定向她討回公道,我絕對不會輕易放過她……」就算她先前挺喜歡那只「春兒」,可她的無知害死
了孩子,教她如何原諒她?
I
春兒直等到嚴盡倍合掌說完,在小小逼土坯前添上小一杯牛乳,她才開口與嚴盡倍說話︰「小當家,你真的不打算跟武威哥提嗎?」
「不打算。」嚴盡倍接手一疊紙錢,蹲在火堆前焚燒,這般多的數量,燒半個時辰也不知道能不能燒完。
「為什麼?」
「沒有必要,說了又改變不了什麼,不說仍是維持現狀,何必說呢?」她反問春兒,火光照映在她絕美臉龐,增添幾分堅決。
「他有知道的權利呀。」再怎麼說,他都是孩子的爹。
「他沒有。他自始至終就沒有打算要孩子,他說得很清楚明自,這是我們兩人之間謹守的不成文契約,孩子沒了,才是理所當然。」她何必自討沒趣去跟他說,然後換來他皺
眉的一聲「哦」,或是「沒了也好」這一類言辭呢。
「武威哥不是那麼無情的人吧……」
「不無情更糟糕,告訴他孩子的事,讓他難過自責,有何益處呢?我和他抱頭痛哭,發願要將孩子重新生回來嗎?」正因為明白他不是無情之人,才更不能說。
「至少,你該讓他留神注意,懷孕這種事兒,又不是女人一個人就能決定!既然不想要孩子,就、就要他別踫你嘛!你知道嗎?大夫說,避妊藥喝多了,很傷你的身體,最糟
的情況,也許以後你都無法再懷胎生子!」春兒激動道,她知道小當家是喜愛孩子的,她不像她外表呈現出來的無所謂,她不希望小當家未來產生遺憾。
「大夫說的?」嚴盡倍淡淡挑眉。
「對!」
嚴盡倍沉默良久,只有燒冥錢的焚燃聲啪啪傳來。
「也就是說,我有可能以後想要孩子,也不一定能求得到。」
「……如果,你繼續喝那種藥的話。」
嚴盡倍沒有再說話,春兒讀不出她臉上表情所代表的涵義,那太淺太淡,幾乎沒有多余的情緒浮現。
墓園里,風車旋轉、旋轉再旋轉,嚴盡倍像那個未曾啼哭便離開世間的孩子,始終安靜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