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雨行之山以至于落陽之山,凡五十六山,五萬三千四百一十里,幽水穿之,東流注于龍海,有獸焉,其狀如巨豹,色澤富,金銀玉珠為食,無翼,四足,長鬃,所行之處,輝煌光燦,見之招富闢邪,公曰貔;雌曰貅。
貔貅量稀,一胎產子三至五匹,因稚子女敕補,眾獸喜食,公貔母貅交配後,公貔不與育子,母貅獨,覓食際,多數稚子歿……
「因為小貔貅吃起來超補,不負責任的公貔又只管播種,把養小阿的工作丟給母貅,母貅一出去咬食,一窩甜美可口的小貔貅就放在洞里,任由獸類拖食進補,增加百年功力……貔貅這種動物的本性還真是無言以對的隨興呀……」
約莫兩歲高矮的小男孩,一人蹲坐石牆邊,細細碎碎、喋喋不休地抱怨著,他短短雙臂間,塞了三只幼貓大小的玩意兒,閉合雙眼,嘴里呼嚕嚕卷著稚女敕鼾聲,它們身上沒有貓兒花花點點的斑紋,僅是純粹的淡銀色澤,微微發亮,光芒不炙,相當柔和,那顏色尚未固定,將隨其成長進食的食物產生變化。
「呼什麼呼呀?!要是沒有我,你們三只早就被蠱雕叼去當早膳午膳和晚膳了!他娘的耶,我才出生多久呀?!就叫我帶妹……姊姊。」末了兩字最叫人吐血——
姊姊!
這三只軟得像貓,弱得一捏就會死的東西,是他姊姊?!
姊個鬼啦!
不過是在出世瞬間,他搶輸了先機,體型比她們大,位置又卡得不夠好,才會被她們一腳踩臉一腳踢肚又一腳正擊小雞雞,給踢成了四個孩子中最後一只滑出母體的倒霉鬼!
他明明是四只里最強大,最厲害,保留了上一世記憶,還記得自己是凶猛 梟的家伙,跟她們這種連變成人形都不會的軟腳蝦等級完全不、一、樣!
其中一只小女敕貅,發出像在笑的夢囈,另一只蠕動兩下,險些害他沒捉牢,只好認真調整自己的姿勢,改蹲為坐,將三只小母貅排排抱好,依序貼放存他胸口。
「混蛋!我不是娘,不要咬我!」 梟想大吼,又不想驚醒三只女敕貅,她們醒時比睡時更難以招架,他只能胡亂撥開某只本能在尋覓「女乃源」的家伙,他記得,她排行老二,就是踩他小雞雞那一只!
終于,三只女敕貅安安分分窩著,軟綿綿毛茸茸熱呼呼,煨得他心情復雜。
當初硬闖進銀貅體內,到底是對還是錯?他真的嚴重懷疑起來……
求生的本能,讓他想也沒多想——實際上,他很少用「想」來處理事情,他這家伙,做永遠比想快十步,通常等他開始有空閑去「想」,早已是發生事情的兩三日後——一心逃離陰暗地府,挑中銀貅的肚子躲,結果,弄得自己無比狼狽,堂堂一只食人獸,竟成為貔貅,成為……那種嫌惡血腥昧的神獸!
昨天,他為了證明自己與生俱來的嗜血天性,絕不會受到闢邪瑞獸的血脈所改變,于是趁著一大早偷溜出去,想要獵食野味。很快的,他逮到一只白兔,大坑阡頤地張開只長了六顆的乳牙,朝白兔咽喉狠咬——
血昧,在口腔里蔓延開來,而他,吐得連五髒六腑也差點順便嘔出來瞧瞧是什麼顏色和形狀。
被咬傷的白兔掙月兌一臉憨呆失措的他,逃得無影無蹤,他一人傻坐草堆里,震驚、愚蠢、空白、茫然……團團包圍著他。晨間林梢的風,原來這麼冷,拂過他身旁,抖落一身雞皮疙瘩。
他吞不下去?
他吞不下去?!
他竟然吞不下去!
那是他最愛的血腥昧呀!
他不信邪,又去咬了麻雀、山羌和魚——
嘔嘔嘔嘔嘔……
吐到天崩地裂,吐到山窮水盡,吐到他直接拿腦袋去撞石塊,祈求昏厥過去,別再吐就好。
之後光是聞到一絲絲余味,他又捂肚吐了整整三回,最後渾身癱軟如棉絮,連抬起手指頭的力量也沒有,倒地不起,險些掛掉,還是由他爹叼回他,回洞之前,更先把他丟進冰涼山泉里,洗淨殘存的血臭味,以免其它家人嗅了不舒服。
梟哀怨得連頭頂上那片陰霾都清晰可見,無法淋灕痛快地吃肉飲血的食人獸,算啥食人獸呀?!
他後悔了,可不可以重來?
若能重來,他不會選擇……啐,重來的話,他還是會做出這種錯誤決定,他根本就沒得挑吧!在地府里,一樣不能痛快吃肉呀,更得日日夜夜被炸被鞭被刑罰,打到皮開肉綻、炸到酥香透骨,再說——
胸前小小重量,溫暖地熨在胸口,像瓖嵌沉沉夜空中碎亮銀河的光芒,由那三只小貅周身輕緩散發,只是瞅著她們瞧,心里一方陰暗的闃黑,奇異地,被投映了輝光,慢慢發起亮來。
家人,妹……錯,是姊姊,爹,娘,多遙遠的印象,完全數不出來,幾百年沒擁有過這類字眼的存在,仔細想想,他獨身一人,原來已經那麼長久。
吃人,吃獸,吃動物,再吃人,再吃獸,再吃動物……他的好幾百年,就是這麼過的。
貧痞,無趣,毫無半點值得回想起來的意義。
咦?他干嘛自我否定?吃人吃獸吃動物是他的本能啊!是他曾經最歡快的時光吶!
曾經?
他竟然用了「曾經」這麼該死的字眼?!一定是他附著的這具貔貅肉身作怪,才害他開始胡思亂想,檢討以往自己的所作所為,甚至還……小小反省巴自厭。
呿呿呿呿呿!
再這樣下去,他真的會變成老家伙口中那種個性軟綿綿,做啥事都把「請、謝謝、對不起」掛在嘴上的善良窩囊廢!
不行不行,不能忘本!不能忘記食人獸的英明威武及意氣風發!
他是 梟他是 梟他是 梟他是 梟——
「嗚……」
突地,懷里排行老三的小女敕貅醒過來了,和銀貅一樣濃亮的眸,眨巴眨巴看向他,咧嘴像在笑,可愛細鳴,聲似銀擊清亮,融化他腦子里出現過的每一個字,她還伸出粉女敕小舌,舌忝癢他的下巴,彷佛他那兒抹有蜜糖,教她愛不釋口,一記一記軟軟吮著,吮了他滿臉女乃香味口水。
排行老大的那只沒多久也醒了,仿效妹妹的行徑,在他懷里磨蹭,她的眸色就比較偏向父方,是黑曜石一般的墨瞳。
第三只女敕貅亦開始清醒挪動,絨毛小團似的小尾,搖呀搖,正好就搔在他胸月復之間,又癢又麻又想傻笑——
他 是梟梟 是他梟是他梟 ……
心窩口,一股暖熱,迅速蔓延擴散,燙得他懷前那片肌膚敏銳戰粟,緊接著第二股暖熱隨即跟上,第三股同一時間——
「他娘的,又尿在我身上!」
今天的第三次!第三次了!
所以他才說,他這輩子最最最討厭貔貅了!
洞外,銀貅與方不絕靜覽一切, 梟正背對他們,手忙腳亂替三只尿濕細毛的小女敕貅舀水清洗,沖完這只換那只,擦好那只忙這只,嘴上雖吐出連篇不斷氣的詛咒狠話,仍是妥善利落地將她們洗得干干淨淨,縱容她們在他懷里爬上爬下,當他是大型玩具,輕咬慢蹭。
「你不用擔心這孩子的將來,他一定能通過仙翁的考驗。」方不絕摟著銀貅的肩,安撫她。
「我、我才沒擔心他呢!」銀貅佯裝冷哼。
哦,那不知是誰,以為第四只孩子胎死月復中,遲遲沒能生出來——實際上是被三位姊姊踢到半昏,在子宮里浮沉,關于這點, 梟好不容易從母體產出時,頭一句話就吼得很響亮,嚴重表達他的強烈不滿——急得哇哇大哭,在他手臂上抓出多少條紅痕,滿臉又是淚又是汗,啞聲哀求著她要孩子,四只都不能少。
「你瞧他的表現,不正是一個乖巧的好孩子嗎?」
「……還不賴啦。」豈止不賴,根本是太棒了!叫她這個生手娘親真該汗顏,為自己連幫孩子洗澡這種小事都不會而來向世人懺悔謝罪。
方不絕深有同感。
貔貅這種獸,對于照顧稚子……真是一整個駑鈍和反應緩慢,老天爺大概忘了在它們的天性里加入這一項。他還好,當人當了一輩子,明白人類養兒育女的粗略方式,即便女兒們外型像貓兒,將貓兒當嬰兒帶,也相去不遠,可銀貅就真的很迷糊,有太多回險些把孩子給弄丟,或是時常忘掉孩子睡在身旁,一翻身,差點悶死她們。從銀貅身上,他真的不難理解,為何神獸貔貅的數量始終稀氨,每一只長大成人的貔貅,某些方面來看,都是自求多福得來的存活機會。
如果,全天下的母貅都是這種德行的話……
「不由得慶幸,還好有 梟,否則前幾天蠱雕成群襲擊貔貅窩,我們正在外頭尋財氣,一窩孩子便半只不存了。」銀貅掛著笑容,補上這句感謝。
「何止那回,當初天將圍攻你時,也是賴他之助。不該再叫他 梟,給他取蚌新名吧,屬于我們孩子的新名。」
「他一定不會領情。」那小子,一害羞起來,口氣就惡劣不已。他十成十會嚷會冷嗤︰我 梟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取啥取?!我就叫 梟!
「不領情,心里默默還是會接受,你苦思好幾日,想到了嗎?」這些天里,她日也思,夜也想,不知成果如何?
他們之間達成共識,孩子會有兩種姓名,一個是人間的「方」姓,由他來取,一個便是貔貅之名,由她全權處置。
「嗯,叫他寶貔,寶貝的寶。」
方不絕輕笑。「我耳邊好似已經听到有人嫌惡這個名字的破喉咆哮。」
不過,真是個好名字,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