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
懊熱!像是在地獄里受潑油火焚般的熱。
他熱得感覺自己全身都因被燃燒而褪去一層皮毛,暴露出猙獰血肉。尤其是左下肢的高熱劇痛,像團火球纏繞包圍,讓他忍不住申吟掙扎。
「沒事的。」
細女敕的嗓音很輕地在耳邊響起。一個涼冰冰的東西覆蓋住了他的額頭,減緩他的不適。
「沒事的,沒事的。」聲音的主人緩慢地這樣說著,似溫柔地哄著嬰孩。「已經沒事了,少爺。」重復地說著,令人安穩。
他痛苦的扭動趨漸和緩,長長呼出一口氣。不曉得是不是因為那聲音的安撫。
淡淡地,對方低吟著叫不出名字的小曲。
那般輕柔悠揚,不一會兒,讓他月兌離辛苦,昏睡過去。
**
不清楚流逝多少時候,再次有知覺,是因為一連串的細微搖蔽和顛簸。
喀嚏喀嚏,滾輪馬蹄聲交錯,他感覺到自己在馬車里。
似乎有幾個人在對話,沒有多久,那個細女敕的嗓音又出現。
「……喝點水吧,少爺。」語氣,總是十分柔軟的。
濕潤的布巾拭著他的唇辦,水珠順著嘴角滑落他乾渴的喉嚨,他不覺伸舌舌忝著,想要的更多。在對方-開之際,本能地抬起酸疼的膀臂抓住對方。
「啊。」似是嚇了跳,但卻沒有抽開。
他並沒有太多的力氣,僅是搭著對方的手……掌心底下,是一片粗糙的膚觸。
「還有水的,您不用急。」話落,對方將濕巾拿起,再回來時,更加澤潤。
未知的環境讓他不安,他昏沉喘息,想要睜開眼楮,想要清醒,想要月兌離這如夢似幻的黏稠泥沼,試了幾次,卻依舊徒勞無功。
粗糙的掌心覆蓋上他皺擠的眼瞼,撫乎他的煩躁。不曉得是不是他的錯覺,那不大的手掌,微微地顫抖著。
「不用急。好好休息。」
又細又柔的話聲,始終放得極低,就像是擔心會吵著他一般。
心底深處感覺到,這是一個他熟悉的人。
數不清有多少個晨日,他一張眼,就會听到這個人的聲音。
**
「你醒了?」
進入管心佑視線之內的,是個高頭大馬的男子,做武人裝束,身後似乎還有一個人影。
他沒有真實官戚,以為自己還在夢境,勉強地眨著眼,昏迷良久復蘇醒的暈眩感揮之不去。飄-的神智尚模糊不明,就听那男子開口。
「啊,你睡了三、四天,一定什麼都不曉得吧?我很好心地告訴你好了。我姓謝,名字叫做謝邑,是天下第一武館的師傅。後面這個呢——」壯碩的男子指著自己身後另外一名長相看來相當乾淨的男人,然後很快閃身阻絕他的身影,接道︰〔這個人是我的二師兄,跟你沒有關系,所以你不必認識。」
那被稱為二師兄的男人瞪了謝邑寬大的背部一眼,後者根本沒發現。
謝邑繼續聲如洪鐘,滔滔不絕︰
「咱們呢,算是你半個救命恩人,因為你受傷的時候不是咱們發現的,而且咱們也只是幫可愛徒弟的忙,所以是半個。本來是想把你送回去的,不過你好像得罪了不少人,台上底下都有人在找你,為免意外,剛好咱們要回揚州一趟,所以乾脆就帶你一起來了。事情就是這樣子,不用謝我了。」語畢還哈哈一笑。
內容沒听清多少,管心佑只覺他說話極吵極累贅,想要由床上起身,卻發現自己四肢軟弱無力,不听使喚。
「你傷沒好,還是別亂動。」二師兄探出臉來,好心提醒著。
謝邑有意無意地擠進二師兄和管心佑之間,很有痕跡的蓄意用龐大身軀遮住自個兒二師兄。
「對對,你傷沒好,還是躺著別動吧!你姓管嘛,就是京城里那個很富貴很富貴的管府公子?其實我壓根兒沒听過啦,都是二師兄告訴我的,哈哈!難怪你雖然只是跌到溪溝里面,居然會這麼半死不活。」要是他,破些皮,流個血,不過意思而已。謝邑絲毫沒有察覺自己無意中表示出真心,字句卻顯得很貶視,繼續愉快地道︰「徒弟可是找了你一天一夜,又不眠不休地照顧你,很辛苦的,你好不容易才醒,不要又起來摔傷自己啊!那徒弟做的全都白費了……對了,說到徒弟就覺得有點餓,徒弟呢?跑哪去了?徒弟!對了,我告訴你啊,徒弟的廚藝實在好啊,我已經很久沒有吃過這麼像樣的食物了……」
「你是在嫌我弄的伙食難吃了?」二師兄在他背後冷冷地插口。
謝邑一跳,是真的從原地跳起來。急忙轉過身解釋道︰
「不不,怎會呢?只是我不敢麻煩二師兄你而已。若不是我上回打爛了人家飯館,結果東家說什麼也不讓我再進門,二師兄你也不必那麼辛勞啊。」他突然有些扭捏,粗厚的嘴唇不自覺稍微噘起,看來十分詭異。「咱們從小一起長到大,你有多笨手笨腳我又不是不明白的,我記得你小時不過想切個梨給我吃,最後切完卻只剩核兒。再怎麼說,你一年也不過才來看我一次,我怕你走都來不及了,哪敢嫌你啊……」
二師兄面無表情,瞪著地板半晌。隨即隱隱咬牙道︰
「你走開!」很無情地把大塊頭推開,他看也下看謝邑,直接對管心佑說︰「你昏了幾天,一定是想吃些東西了,我去喚結福進來。」不若謝邑的多話,他簡短地交代,隨即走出房門。
「啊!我也要去找徒弟!二師兄,我知曉你臉皮很薄敗薄,但個性其實非常多愁善感,但你也不要每次都自己偷偷生怒不睬我,等等我啦。」謝邑哇啦哇啦地跟著追去。
人聲遠去,恢復一室寂靜。
一陣風從沒有關的門吹進,拂上管心佑的面頰。他因為涼意而輕顫了顫,這才有真正清醒的感受。
望著白紗的床幔飄揚展動,他緩緩閉上疲累的雙目,拼湊著剛才那兩個男人的談話。
他被人救了,現下在揚州,幫徒弟的忙……誰是徒弟?
對了,他們……還提到結一順……
結福?
他猛地頓住,就感覺有人走近。
結福端著木盤子,輕巧地放于桌面,里頭只有一碗久未進食者適合入口的清粥。用大骨熬的粥香味四溢,若非她已經煮好幾鍋飯菜放在小廳里,師父怕又要來搶了吧。
她站定在床前,遲疑一會兒,才伸手將幔紗撥開。
「……咦?」她看著雙眼合閉的管心佑。自語低喃道︰「師父明明說少爺醒了啊……」
又昏睡過去了嗎?算了,沒醒也好。她反而松口氣,將紗帳束好在床柱旁邊,半彎。
將掌心遞貼于他的額上,她露出幾日以來難得的笑容。
「幸好退熱了。」大夫說燒三日以上就危險了,沒有變成那樣真好。
她欲收回手,卻突然教本來應該是在安眠的管心佑一把拉住。
「呃!」她踉膾半步,跌坐在床旁,撞到肘部。
輕輕抽口氣,她下意識地抬眼,就對上他那雙處境狼狽卻不減傲氣的眸瞳。
「是你……」他乾啞喘語,不可置信?剛才那一扯,已經是用了他所有的氣力。「為什麼……你……你為什麼……」完全沒有頭緒,不知從何問起。
他能夠認得出來,她說話的嗓音獨特,明明年歲不幼,卻如孩童般稚女敕。所以……在他昏迷之時,是她在說話?是她在旁邊?不是夢?
「……少爺,」她對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心慌,但也很快平復。「您醒了就好。空月復許久,一定不好受,先吃些東西吧,好不好?」
忍住肘邊疼痛,她站直身,從一邊的屜層中拿出薄被,放于床頭墊好,道︰「我扶您。」
避心佑雖不願意,但卻著實沒有能力自己坐起。讓她攬著自己的肩膀,鬢邊幾繒發絲在他頸邊滑動,她不像閨秀或者千金,幾乎沒有什麼香氣,甚至額旁有著細汗和油煙味……
在他些許出神當下,結福已經讓他倚著軟被坐靠安好。
拿過熱碗,她放進羹匙稍微翻拌,像是在猶豫什麼,垂著臉片刻,她舀起一口的份量輕輕吹涼,然後神情猶似對他失禮般,舉臂將那口粥送到管心佑眼前。
「少爺,這粥沒有府里廚子煮的好,材料也很平常……但是,希望您可以忍耐將就點。」她輕聲說道。
避心佑是如何挑剔食物的,她不會不清楚。
他惱極,異常不悅,有一瞬間的抗拒。不只是由于那貧窮人的吃食,更是因為他竟需要結福親手來喂!但是他全身無力卻是事實,若他想要盡快恢復這種廢人的狀態,逞氣憤怒打翻這碗粥絕對不是個好主意。
深深呼息幾次,他瞪視著那泛有肉香的淡粥,張口吃下。
她似乎因而放松緊繃的肩膀,因為低著臉,所以他看不到她的表情。
敗快地再舀一匙粥,房間里除了兩人幾乎听不見的呼吸,就只剩下羹匙刮碗的細響。待瓷碗見底,結福隨即起身收拾,那舉動太過迅速,看來就彷佛一點也不想和他獨處。
那碗粥雖無法令他生龍活虎,但至少有了說話和思考的余力。
「你什麼也沒解釋就想走嗎?」面對她,他似乎不曾有過好口氣。
「……少爺想知道什麼?」她背對著他輕道。
他皺眉。「那個姓謝的,是你的師父?」
「是。」
「學什麼的?」
「學……學武的。」她小聲道。頭更低了,讓他見著黝黑的後頸。
學武?這個回答讓他甚是詫異。
只要下人做好份內之事,他不屑也不想理會他們的私事。不過她一個姑娘……學武?
「真的是學武?」而不是其他?他冷淡斜瞥。
他懷疑的問句其實是一種明顯的不信任,畢竟男女授受不親,如果非關師徒的話,那麼隱藏的關系很可能無法見人。
結福瞅著木盤里的空碗,模糊一笑。「真的是學武。」
「那……」是你救了我嗎?這句話卡在喉中,他巴不得忽略。
對于她救命的恩惠,在他心里,比起感激道謝的表示,他更有種——居然是被她給援救之感。
自己性命未絕,他慶幸︰但讓個奴才對他施恩,他還要考慮接受,卻已經被迫接受。
包何況,她還對他有不該存在的感情……他不想和她有所牽扯。
「等回去以後,我會給你重金酬謝。」
他不是把她看得很市儈,就是擺明不想承擔其它多余的東西。
她只是沉默著,隨後端起木盤往房門走。「少爺,您休息吧,晚點,結福煎藥拿來給您。」
她沒有回頭,但是語調細細柔柔的。
避心佑睇著她的背影直至消失,意外地又想起在他神智不清的那段時間。
醒醒睡睡交錯之間,她總是在他耳邊輕喃安撫。
那麼溫柔,那麼悅耳,那麼樣地……令人安心……
他倏地蹙眉,趕走那些斷續的片段,體力不夠,索性躺將下來。
蚌然,他看到里頭的枕邊有翠綠的光閃。
他伸手拿起,是自己隨身的那枚玉佩。記得,自己跌落溪溝之時,身上沾滿爛泥,玉佩或許早在之前掉落他處。
那麼……
翠玉剔透玲瓏,他眯眼,將之收在懷中,沒有再想下去。
**
這里也是一個武館。
听謝邑說,他下揚州就是來自己的分館巡察。所以,晨曦和午後,總會听見一群人練功吆-,不過管心佑處在的房間偏遠,那喧鬧如蟲鳴,也不是那麼吵人。
一早醒來,早膳就已經用小幾擺于床邊。
他疑惑怎麼沒有濕巾淨臉,不過因為月復部饑餓,就先食用起來。
雖然他不喜這些粗劣的食材,但味道倒是還可以接受。
待他吃飽,靜坐一會兒,沒見半個人。身體似乎有些發癢,十指指尖塞滿黑色污泥,抬袖一聞更是有著酸餿惡臭,他身上所穿衣服,雖然並非原本跌入溪溝那件,但他也好幾日沒有沐浴餅了。
尊貴如他,當然喜歡清潔。
想弄些水來,擦擦臉也好。張口便想喚人,這里不是管府,也非客棧。
……結福呢?
他索性要下床,左腳才踫地就疼痛難耐,他忍不住坐倒在一旁。
醒來第二天,他看到自己左腳踝包著層層布條,那隱約的熱痛也讓他明白自己腳上的確有傷。
應該是當時摔傷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痊愈,無法行動自如實在令他焦躁。
「少爺。」結福在門邊輕喚,手里捧著水盆和乾淨的衣物走進來。
「你去哪里了?」他不高興地問。以前他每次睡醒,她都一定隨侍在旁,
他倒是不在乎自己早就已經因為私心緣由將她撤換,畢竟她賣身入管府,而他,是她的主子。
看他有精神,雖然是在生惱,她還是淡淡地一笑。
「……結福拿熱水來了。」沒有太多解釋,她將他吃完的碗碟拿開,水盆放落小幾。「少爺的傷未愈,尚且無法洗浴,先忍耐一點,用熱水擦擦身吧。結福也準備好替換衣裳了。」她總是很能察覺他的需要。
避心佑拿起那幾件像是「抹布」的東西。
「沒有好一點的布料嗎?」不客氣地表達嫌棄,深感不悅。「你可以跟姓謝的講,我回去必定會付給他許多銀兩,拿些好吃好穿的來!」他出乎絕不吝嗇!
「……請少爺委屈。」她沒有多說什麼。
想他行動不便,她拉過一旁屏風遮掩,讓他不必走動也能擦身換衣。
簡陋的一切讓他微怒,但聞到自己身上散發的污臭,他瞪著水盆布巾和床邊的乾淨衣物,好半晌才動作起來。
里頭傳來水聲,結福放下心,在屏風外接著他月兌下的髒衣,垂首望見自己雙手紅腫有著月兌皮,她輕輕地搓揉兩下,旋即合掌握拳,忽視握住的微痛。
「結福,你有沒有探听京城的消息?」像他失蹤、生死未卜這麼大的事情,府里頭不會沒有反應。他抹臉,白淨的帕布竟是一大塊黑污。
難道自己一直都是如此蓬頭垢面的模樣?他厭惡地皺緊眉頭。
「……還沒有。」屏風那頭傳來她的應答。
「你是怎麼辦事的?我既然發生這樣的意外,當然是要先捎信息回府里告知。」讓大家以為他死了怎麼可以?還有,帶他來揚州也是個差勁主意,不管怎麼說,還是府里比較有辦法可想。「我等會兒就修書一封,你馬上讓人寄回京城。」
「結福知道了。」依舊簡潔。
「還有,文家那里的情況別忘了。」若是此次恩怨真與官府有關,那麼身處官場的文大人那方也得盡早處理。他可不想和文若瓊的婚事出了岔子。
結福瞅著自己的鞋尖,閉了閉眼,輕聲道︰
「……是。」
「可以了。」管心佑敲敲屏風,表示自己已經擦身結束。
結福移開遮蔽,見他坐在床沿,一頭如瀑黑發濕淋淋的披在肩處,衣帶散亂,下擺拖地。
她立即拿布上前,俐落地拭乾他的發。他的傷沒好,可別又染病。
將長袍拉直整齊,腰處的長帶系好,一切都打理得當。才走到他背後,道︰
「少爺,結福替您梳頭。」
避心佑沒有意見,一如她當他丫鬟時的伺候。
結福從懷中拿出一把木梳,望著他黑墨光亮的青絲,怔了一怔。
焙慢地用梳齒分開他的發,握著木梳的手有著輕微的顫抖。她以為自己……不再有機會替他梳頭了……
不過,她也深知此次機緣可能不會擁有多久的……反覆耐心地梳直黑發,她幾乎用盡所有專注,巧手將之束起。
沒有花稍,只是簡單的整理,便還他原本俊美容貌。
「少爺,您等我一下。」她將髒衣髒布放在盆里一同拿走,再回來時,盆子里換上新的溫水。「您的腳傷需要換藥了。」從旁邊取出一個小木箱,里面放著幾個瓷瓶和膏藥。
蹲在他跟前,她低頭解開他腿上的舊布條。額前發梢微亂,她沒注意地伸手勾在耳後,心思全部放在他的腿傷。
她不管做什麼都是很安靜的。管心佑睇著她半斂的眼睫,不覺開口問道︰
「你什麼時候開始學武的?」
「……數月之前而已。」她將舊的膏藥拿下,然後把布巾沾濕,細心地清洗著他的腳踝。
看不出有什麼傷口,只是腫大得很厲害。他皺皺眉,不過認為大概只要消腫就沒事了。
「為什麼想學?」他問得很自然。
她明白他不是真的重視答案,只是興起的隨口說說罷了,他偶爾覺得無聊時便會如此。但她總是會認真地給他回覆。
「只是強身。」雖然不算謊言,但其中又有幾分真實,則是只有她自己明了。
「嗯……」他果然沒有再細談,轉而掩鼻瞪著那有特殊氣味的膏藥。「這東西真難聞!」就沒有再更好的藥物嗎?
她將他傷處洗淨,心知他肯定又嫌棄不喜歡了,怕他使起性子來就不肯敷藥,她很快地將膏藥貼黏腫處,擔心他疼痛,包扎布條的雙手更是放輕。
〔好了,少爺。」總算全部弄妥,她站起身呼口氣。
〔……大夫有說我的腳傷什麼時候會好嗎?」他不想成日躺在床鋪上。
她一顫,所幸是他沒看出來。
「只要好好休養,很快就會痊愈的。」她籠統地說道。
他睇視著她,不發一語,讓她幾乎要以為自己是不是露出什麼不應該的表情或者破綻……
「是嗎?」他總是不會立刻相信她。「……你滿頭大汗。」他蹙眉道。
其實這句代表注意到她的話並沒有太大意義,只是他臥傷許久,加之這里人地都陌生,能夠交談的只有她一人而已。所以,他初初醒來時還覺得不願意和她有所牽扯,過了半月以後,卻差不多自私地遺忘這個想法。
只是因為百無聊賴而已。
但,她還是一時的仲怔住。是有些受寵若驚吧?雖然她清楚了解他的脾性。
她突然想起那盤桂花餅。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
〔真不好聞,你先去洗掉那個味道。」他-地神情厭惡道。她也不過才站著沒多久而已,更別說她沾染上藥味全是因為他的關系。
「……啊。」她垂下手,舉步後退,拉開兩人距離。「對不住。」
將所有亂七八糟的髒布髒衣撿拾乾淨,她道︰
「沒事的話,結福出去了。」
他揮揮手,就像在府中斥退其他下人一般。
結福低著頭,走出去合上門。自始至終,沒有和他的眼楮對上視線。
她不能貪心。也已經不會貪心了。
**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榜雲壓在頂上,最近的天氣悶熱,白日艷陽,午後就落起大雨。
結福搬張矮凳坐在井邊洗著衣服,一抹黑影遮住本來就微弱的光源。她抬頭一望,穿著暗色袍子、長相乾淨的男人站立在她面前。
「啊……師伯。」
她忙將濕漉漉的雙臂在裙擺擦乾,起身要行禮,遭對方伸手制止。
「……別叫我師伯。」好像年紀很大似的。二師兄薄薄的臉皮微熱。
都是那個蠢師弟,收了個大姑娘當徒弟,害他好生不自在。蠢師弟粗魯不拘小節,他可不似他沒有尋常人的認知。
師父的師兄,不叫師伯的話,要叫什麼?她有些迷惑,不過卻乖巧地下會回嘴。
二師兄體察,和善道︰「我姓藺,你叫我藺大哥即可。」
「藺大哥。」她輕輕一笑。
望見她的笑容,二師兄倒是覺得自己好像多了個妹子。實際上,一開始知道謝邑收個女徒弟時,他並沒有給過她太多好臉色……
有些愧疚的往事,還是別提別想。二師兄耳朵偷偷地紅了紅,才正經道︰
「那個管家公子是你的主子吧?他是救了你全家還是對你有什麼大恩?為什麼你要這麼做?」
「嗄?」她略顯困擾地看著二師兄,不懂他的意思。
「我是指——」二師兄瞅著她若無其事的臉龐,帶點出氣意味地道︰「他對你不好,不是嗎?你這麼細心地伺候他,他好像當成理所當然,感覺不到你的心意和辛苦。他既然待你如此,你……又為何能夠對他這麼做?」就沖著她喊過自己好幾次師伯,自家人當然是幫自家人。
難道像謝邑那般,任著自己徒弟給人欺負嗎?
「啊……」她怔怔然地望著二師兄一會兒,慢慢地露出淺淡的微笑。「藺大哥,你有沒有心上人呢?」
「咦?」二師兄沒料她如此反問,無防備地赤頰,終于再也不若平日的鎮定。
她並沒有要求他一定要說出來,只是歪著頭道︰
「師父老是說他有個很喜歡的人……雖然明明知道不該喜歡,但卻還是喜歡上了……」
「什……?!」他怎麼從未听說過?那蠢師弟!
二師兄瞪大一雙澄澈的眼,不自覺擺出怒容,心里帶些急迫地想知道那女子究竟是何許人也。若是騙了哪家閨女清白該如何?
結福垂臉洗著手里的衫子,恍若未察,只是輕聲道︰
「我……想替少爺做些事。並不是希望他能給我些什麼,就只是想做些事情,幫他的忙而已。」她唇畔露出微笑,溫婉道︰「我想他能開心,想他能沒有煩惱,想他平平安安的……這樣就好了。」
「這樣的想法未免太懦弱了。」他下能理解。哪有人是這樣只付出,不求收獲的呢?
結福定定地瞅著他一會兒,緩慢道︰
「藺大哥……你知道嗎?我不記得自己爹娘的長相。甚至不確定他們有沒有抱過我。」打從她有記憶開始,就只見過舅舅嫌惡的臉孔。「我自小就沒有家,沒有雙親,也沒有真正屬于自己的東西……我是一個沒有福份的人,不會想去奢求什麼,所以也很容易覺得幸福……就像以前,我只要有東西吃、有地方睡覺,就很滿足了……」她的願望,一直都是很小敗小的。
她眯著小小的眼,仿佛在說著別人的事,對二師兄微笑著。極細聲地道︰
「師父說,每個人表現喜歡的方法不同,我想,我一定是只會用這種方法。」
二師兄望著她半晌,感覺自己眼眶好像有一點濕濕的。他嚇了一跳,急忙轉開臉,很努力地瞠目,就怕自己當真淌下淚來。
「你……你未免太笨了。」死腦筋,實心眼!這樣怎麼會開心呢?他不贊同地擠出感想。
因為擔心自己出丑,沒有再多說什麼,二師兄一甩頭,險些甩出滿眶眼淚,氣惱自己真如謝邑所言「多愁善感」,恨恨地離開了。
她望著二師兄的背影,看他走遠了,才將洗好的濕衣服放入木桶,拿去後頭的竹竿曬好,又去廚房煎了一帖藥,然後往管心佑的房間去。
才推開門,她吃了一驚。因為管心佑扯掉踝上的布條和藥物,坐在床邊,動也不動。
「少爺?你怎麼了?」她忙將碗放落桌上。
避心佑冷冷地睇她一眼,面色極是難看。「……我問你,我的腳到底什麼時候會好?」
她心一跳。「只要好好休養,自然……」
「不要敷衍我!」他忿忿地將手中的布條用力丟在地上。
已經快一個月了,他明明已經消腫卻還是纏著布條,他雖不感覺疼痛卻也發現狀況有異,拆開細看,腳踝處的骨頭似乎有些突出奇怪。
罷才試走了兩步,居然跛斜無法正常!
她抿了抿唇,盡量鎮定道︰
「時候到了……一定會痊愈的。只要您有耐心點……」
避心佑冰冷地瞪著她,直到她再也說下出半個字。
「你把我當成無知的人?」薄唇吐出陰沉的話語。
就算他不懂醫術,也還是會察覺自己的身體有不對勁之處!
「不是的……」
「你給我滾出去!」他猛地氣狠怒咆!震痛她的耳膜,絲毫不留情面。
他本來就是任性至極,情緒反覆,這些日子以來所忍受的所有已經讓他瀕臨爆發邊緣。如今左腿如此,他更是情何以堪!
翻涌的怒濤如狂浪席卷,他俊美的臉容青筋跳動,表情扭曲。
結福腳步退了又進。望著那碗擱在桌上的藥,還是擔心道︰
「少爺,結福會出去,但那藥……」
避心佑一把抄起熱氣騰騰的瓷碗,暴怒摔碎在她面前,滾燙藥汁飛濺冒煙。
「你滾!」他雙眼充滿血絲,發狠地捧著頭嘶吼。
她默默地垂眼退出房間,不再多說半句話。
**
少爺的左腳,在摔入溪溝時,因為撞到尖銳的石頭,踝骨完全斷了。
雖然可以接回去,但是傷重過晚就醫的關系,會有某些負面影響,這是大夫說的。除了隨著天氣變化酸痛,就是會……有些瘸跛。
大夫沒有解釋以後能不能治好,可能也是沒有把握治。暫時就是只能這樣了。
她知道心高氣傲的少爺絕對沒有辦法接受,所以打算能瞞多久就多久。
但終究是……紙包不住別……
結福拿著晚膳,在門邊躊躇不前。少爺大概需要安靜吧……瞅著緊閉的門扉,她再三猶豫,還是選擇將木盤擱在門邊。
一陣風起,廊上沒有關好的木窗發出細微的聲響。
要下雨了吧?
她望著黑沉的天色,就要上前將窗戶掩好。
「可別讓雨水打進房內……」-
地,疾風將半邊窗戶吹得大開,她抬手遮著斜射而來的突發雨絲,站立在窗外,瞪著……空無一人的室內。
她一楞,隨即轉身跑出武館。
**
大雨,滂沱。
避心佑全身的衣衫已經在短時間盡濕,冷得唇齒發白。
拖著左腿冒雨在林中行走,他幾乎不管東南西北,只是一心想離開此地。
他的腿有得治!
一定有得治!他要回京城!立刻!花大把銀子請有名的大夫,絕對可以治好!他不信這種小地方的庸醫!
驟雨打在身體上,不僅疼痛更寒入骨髓,他沒料到雨勢來得竟是又快又急,也不知武館位處半山腰,店家並非那麼靠近,入夜之後更是人煙稀少。
他一個嬌生慣養的公子哥兒,根本不可能獨自走出陌生的山林,不過純粹意氣用事,魯莽而為罷了。
他咬著牙,侵進體內的寒冷讓他頭暈目眩起來。
「少爺!」
結福在他身後著急地喚著,所幸是下山只有一條通道,否則大雨沖去足跡,她決計無法那麼快找到他。
避心佑回過頭,陰沉森然地睇著她。
「少爺……」她胸腔因喘息而劇烈地起伏著,太過慌張,連傘也忘記打,濕發濕臉,眼眸有著憂愁的紅絲。「少爺……回去吧!」
「回去哪里?」他的語調比雨水還冷。
她困難地讓自己的腳步月兌離黏稠的上泥。「少爺,雨大,您的身子還未調養好,有什麼事情,回去再說,先別淋雨了,好不好?」
她距離他只剩一步,即刻引來他高張的怒火!
「我現在就要回京城!」他一字一句地重重怒吼!猛地伸手緊緊抓住結福的肩膀,他用著足以沖破鬧耳大雨的聲量霍然咆哮道︰「我的腿不能瘸!我不要做瘸子!你听懂了嗎?!我說我不會變成一個瘸子!」他使力地搖蔽著她,仿佛在告訴她,更像是在說服自己。
「少爺……您的腿會好的……」她的雙肩被他箝制得疼痛難耐,卻硬是忍著粗喘安慰,面對他崩潰的情緒,完全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得道︰「要回京城的話,可以等明天……」
「你不要叫我少爺!你想要一個跛腳的少爺嗎?你想要一個連路都走不好的少爺嗎?!」他持續逼問她,憤恨動蕩的狠戾怒意刺穿她憂慮的雙眸,他忽然像個瘋子似的,仰頭發狂哈哈大笑!
「少……」她莫名地感覺悚然。
他再垂眼時,結福簡直嚇住了,她從未見過如此冰寒的神情。
「我知道了,你這麼對我好,只是想要我喜歡你是吧?我告訴你,就算我當真變成了一個瘸子,就算這世上沒有其他女人了,我也不會喜歡你這個丑怪的丫鬟,你听懂了嗎?你听懂了嗎?!〕
她瞅著他,沒有什麼表情,眼楮眨也不眨,唇角卻隱隱在顫抖。
「滾!」他一個反力推開她,讓她重重跌倒在地。
他拋下她轉身就走,一直一直地往前去。結福坐在當場,全身僵硬,只能看著他的背影搖搖蔽晃,視線朦朧起來,落在面頰上的雨水,滑進唇邊。
嘗起來,卻是咸的……她低頭盯著滴入自己手心里的液滴,在還沒看見是雨還是淚之前,就打在掌中破碎。
她沒有要他什麼,真的一無所求。
真的。
視野被大雨模糊,結福就要抓不住他的身影,只看前方的管心佑愈走愈慢,最後停了下來。
他修長的身子左右擺了擺,而後就躺倒在地。
她一楞,很快地爬起來跑近他,蹲,將他面地的軀體費勁翻轉過來。
但見他的面色極是潮紅,她清楚知道不能拖下去,一手拉過他的臂膀架在肩上,咬緊牙關撐起。
不知打哪兒來的力氣,或許是她練武的成效,或許是因為管心佑也沒有完全昏過去,或許該慶幸他們並沒有離開武館太遠。
總之,她幾乎是半拖半拉的把他攙扶回去。
一回到房里,她將他扶上床,立刻燒起小別盆溫暖周圍。她的手腳跟他相同冰冷,她卻急著月兌下他的濕衣,用了三、四床的棉被緊密地裹蓋住他。
她冷得牙齒打戰,抱著雙臂在火盆旁取暖。
「咳!咳咳!」管心佑半昏半醒,猛然嗆咳起來,臉色和嘴唇如出一轍地白,幾乎要咳出心肺。「咳、咳!咳咳!」
她不安地將手貼在他額頭上,燙得有如火燒,但是他的四肢卻涼得嚇人。
要找大夫嗎?半夜三更,這麼大雨,要去哪里找?
憊是請師父幫忙?但是少爺絕不會想讓人知道他這麼大鬧……
怎麼辦?怎麼辦?
她急得在雙手里吹氣,無計可施,只能將火盆推近些。
察覺他全身都在顫抖,她伸手壓著被褥想要制止,當然是徒勞無功。
「少爺……少爺……」她毫無意識地喃道。
她不能讓少爺有萬一……不能……絕對不能的……
因為火烤的關系,她的雙手逐漸回溫。
她看著自己捏紅的手掌,稍稍握拳,然後再松開。想到什麼,怔怔地杵在原地,她動也不動了。
「對了……對了。」她喃喃自語著,開始解開自己濕亂的頭發。
拿布擦乾後,她舉臂伸向自己衣衫上的扣子。
指間只是停頓一剎,她沒有再猶豫地月兌掉自己的衣裙。
僅穿著貼身肚兜,從未在人前身體的她幾乎跟床上的男人一樣全身劇烈發抖。凝視著管心佑蠟白的臉龐,她閉了閉眼,翻開棉被躺入床鋪。
他冷冰冰的手腳凍痛她的膚,她卻無所畏懼,輕輕地張手環抱住他。
突然的溫熱體觸讓管心佑在昏沉中張開眼。
他的雙眸對上她。也許兩人是第一次這麼接近。
她不曉得自己是何種表情,只在他如此沒有距離的注視當中,不覺啟唇,極慢地細聲道︰
「少爺……小的時候,結福養過一只小雀兒。它好小懊小,是因為掉下樹了,我又放不回巢里去,才自個兒偷偷養著。我每天喂它東西吃,想要它快些強壯,笑著跟它說話,還幫它取名兒……現在想想,其實我好喜歡它,它是我唯一的朋友。有天,它可以飛了,拍拍翅膀,便從我眼前消失,我雖然有些傷感,但看到它康健,卻還是覺得很幸福。」
避心佑高燒難受,頭痛欲裂,只覺她幼女敕的說話聲飄-不定。
她像是能夠感覺,似乎並沒打算特別說給誰听,有些自言自語地道︰
「我曉得,它本來就不是屬于我的,所以,它只要能夠當我一天的朋友,那就已經十分夠了。」她猶如憶起當時的喜悅,淡淡地出神,道︰「少爺雖然不是雀兒,但是那種好遠好遠的感覺,是一樣的。我什麼也不需要,只要能幫忙做一些事,我就很滿足了。」
她的語調極輕,猶如融入周遭,尚未讓人抓住便不見蹤影。
柔軟的女體攀靠著自己,管心佑沒有余力思考對或錯,選擇拒絕或者接受,只是啞聲道︰
「就算你這麼做,我……也不會喜歡你。」
朦朧中,他似乎見到她極為虛弱地一笑。
「……我知道。」她這麼說,伸手蓋住他的雙目。
耳邊傳來低吟的未知名小曲,听來有些清寂和散碎,回蕩在穩定的呼息之間,他漸漸不能控制,就要陷入昏睡。
不知為何,她殘留在眼前的笑,有那麼一瞬,竟讓他心口像是被絞緊般那樣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