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惡!可惡!可惡!可惡可惡可惡可惡可惡——
掬起溪水洗淨臉上的泥,她開始死命地搓揉著自己同樣遭殃的衣擺,在心里咒罵千萬遍。
懊不容易將塊塊土泥洗了個俐落,她就要給禍首一個瞪眼,不意才昂首,就看見他衣襟半開,縴長的頸項如羊脂玉膏細致誘惑,還不自覺地露出了些許的白皙肩膀,雖不至于到羞死人的程度,但也著實地讓她吃了一驚。
因為他的身子跟寨里那些漢子的累累肌肉長得不太……不太一樣。
「你你你……你在做啥!」指著他大叫,忘了該移開視線才是正確。
他停下手上動作。「邢某……在淨衣。」雖然他照著她的手勢,不過怎麼……好像沒有辦法如她那般清潔。
「誰問你這個了!」她是在說……說他衣裳為啥不穿好!又說是讀書人,在姑娘面前也太過無禮了——莫非他祖姑娘祖姑娘地窮叫,但心里壓根兒沒當她是?
一陣莫名惱怒涌上,新仇加上舊恨,她盤算著要好好懲罰他,但卻終于發現到他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此刻的模樣,只是專注地和髒污的衣服纏斗著。
他的發濕透了,束發的帶子也早已解下,那長長的黑絲就順著微微的晃動而滴落水珠,緩慢地順著他的頰或肩頸滲入其它部分,俊美的輪廓則更似夢如幻。
打量了半響,她逐漸忽略到他無意散發的什麼迷醉蠱惑,只開始注意而且覺得受不了他極度生硬而且笨拙的洗濯手法,一塊地方洗了好久還在洗,她懷疑就算到了明天他還是會在洗同一個地方。
忍不住閉了閉眼,移步到他旁邊。
「沒有幾兩肉就遮好些,不要丟人現眼。」沒好氣地哼了聲,屈膝蹲下,將他的衣擺搶過,著手努力揉洗。
聞言,邢觀月登時愣住。
生平第一次,他不知該如何應對。不只是說不出話,連腦子都有剎那的空白。
只听她道︰
「我本來以為你只是個呆子,但是後來又覺得你大概很聰明。」洗洗洗、搓搓搓。「不過,我現在又覺得你真是蠢得可以。」
甩了甩再扭個乾,他適才奮斗不休卻無可奈何的污塊,已輕松地隨著流下的髒水帶走。
他頗覺神奇,一時忘了要先整好衣冠,靠過身子細看,松開的襟處更加滑落。
真心贊道︰
「啊,祖姑娘真是厲害。」他就無法做得如此完美。
她瞪著他越發靠近的美顏,心頭不受控制地猛跳。沒想那麼多便伸右掌推住他的肩,卻觸到了那柔細的肌膚。
「呃啊!」像是模到燒鐵似的燙著了手,她立刻收回,改而抓住他的膀臂往後一推,硬生生地隔出個楚河漢界,喘了口大氣,忙道︰「你……你真奇怪,不過就是洗個衫子而已,這樣也好由得你好大驚小敝。弄……弄好了就回去吧,我會給你衣裳換的。」不知何時額上已有薄骯。
去……去他個爸子!她明明就不喜歡像他這樣的「弱男子」,但是怎麼還會覺得他很撩人?她又不是寨里那些愛上青樓的沖動漢子!
壓下心慌站起身,听得後頭的聲響,連連深呼吸。
邢觀月瞅著她的背脊,一會兒,才慢慢地探手拉整微亂的衣衫。「祖姑娘,你……不是天生慣用左手?」
她一頓,下意識地撫住自個兒右臂。
「那又怎地?」語氣馬上有別,充斥疏冷。
「不……」往前走了幾步。「只是覺得,祖姑娘鞭法高超,肯定是苦練許久。」微微地笑著,沒有多加追問。
她抿著唇,沉默地移動步伐。
苦練……怎能不苦練?從意真傷了腿的那年開始,她就舍棄了一般孩子該有的童年天真,全心全力地練武,日夜不停。
她選擇鞭,因為鞭最能將力量完全施展,而且能一氣呵成打倒多數敵人,甚至不必近身,女子來使更為有利。不知失敗多少次,不知被自己的鞭子反抽了多少血痕,才有今日這番成就。
人人都以為她為了取代意真在阿爹心中的寵愛,手段用盡;她這個混種的外族人是如何惡毒地陷害自己妹子,又是如此地心狠手辣,一而再不堪的耳語和指責,從沒讓她低過頭。
她不在乎其他人怎麼說,也不管要付出多大的辛苦和代價,總之她能做的就是讓自己變強!
「你……別以為我是好人。」她忽然開口。「沒有傷害你,是因為你對咱們有用途,等時候到了,就得拿你去做交換,只是把你當作物品一樣在利用而已。」所以,別再對她友善,因為他們壓根兒不是朋友。
「是嗎?」他斂眸,溫聲道︰「邢某倒是認為,這世上沒有什麼一定。就如同,朝廷中並非每個官都是清官,山賊窟里也會有幾個無邪的孩子。孰善孰惡,端視立場不同,也皆無法輕易定論。」
「你說的好听話我不明白。」她猛地抬臉,露出嚴厲表情。「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孩子再怎麼無邪,終有一天他們也得去搶人財物。」在這寨里,不工作就沒飯吃!
就算皇帝昏庸,奸人當道,不論日子有多難過,不論他們為何淪為盜賊,再怎麼解釋或者找藉口,這都絕對不是正當的事。
他垂首,狀似沉思。
未久,笑出了一點點聲音,然後,愈笑愈不能停止,愈笑愈是開心。
「你……你干啥!」她倏地轉過了頭,語帶薄怒。這家伙瘋了嗎?「有什麼好笑的?」她是很正經地!
「不……對不住。」他調整氣息。「邢某沒有嘲笑的意思,只是覺得……」又是一陣輕笑。
「什麼?」她真的要生氣了!
「對不住,對不住。」他呼口氣,恢復平常,才朝她溫雅一笑。「邢某感覺,祖姑娘的名字很是妙趣。瞧,言真、言真,其言也真,祖姑娘說的話,也都直來直往,不會欺騙,對麼?」在他的周圍,沒有這樣表里如一,又率真性情的人。
她瞠眼,看著他,幾乎目不轉楮了。
他……他到底在說什麼啊?她前一刻才無情地告誡他,他是個被利用的東西,而她是個可憎的大壞蛋;下一瞬,他就那麼愉悅地回答,說她的名字和她的言語相互成趣。
從來,都只有意真會被如此夸獎,別人只會討論她的發色和眸色。夸她的,他是第一人。
般不懂……她真的搞不懂他的想法。
「為了這種事……你也能笑成這樣?」不過是一件很微不足道、很渺小不起眼,根本連她自己都不會去注意的事……
「嗯?」他輕側首,放柔了聲。「那麼……祖姑娘又何故而泣呢?」
「我——」她回神過來,驚覺自己的心防無形中讓他給松懈了。
不過是個認識才沒多久的人,不過是個老愛嚼拗口文言的人,不過是個她根本不了解的人,不過是個……
比其他人多了一些些……溫柔的人……
「如果……我不是山賊,你不是官,或許,咱們就會比較合得來了。」
她只是輕聲地這樣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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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草亭里,和風徐徐。
「小子,你想想自己是跟誰結了這麼大怨,好不好?」來吧,兵三進一。
「人在官場,身不由己。朝中黨派甚多,相互攻訐,真要邢某想出個端倪,實在是甚難。」他苦笑了下,移動盤中棋子。
「我想你也是個冤大頭。」巴爺模模下頷,瞅著棋盤。「咱們赤焰寨搶官劫商,其實早給人盯上了,這回兒來個內神通外鬼,寨主就這麼被綁走了,對方肯定是想藉機分離咱們,你也感覺到了吧?這股不平靜的氣氛。」卒三進一,馬二進三。
「如果對方是想滅了山寨,如此借刀殺人之法,的確是很省力。」總之讓他們內訌,跟著只要坐收漁翁之利便行。「加上又可以順帶對付邢某……當真一石二鳥?」他行車,撫唇低吟。
「那就是說,你小子跟咱們是站在同一陣線的了?」馬八進九,呵呵。這「單提馬局」成了形,就可殺他個措手不及。
「是麼?」邢觀月輕緩勾起溫潤的唇。「啊,炮二平五。邢某可是被你們勞師動眾綁來的。」
「馬八進七。」巴爺睇他一眼,順著棋面轉話題︰「你是內閣大學士,如今首輔為嚴嵩那個奸臣,貪污弄權,撥亂朝綱,既然你少年英才,怎麼不想辦法取代他?」至少讓百姓好過些。
美麗的面容笑得有些為難了。
「巴爺……太高估邢某了。」下手卻依然沒有遲疑。「邢某不過是一介文人,任職多年慚愧沒有成就,宦海漂流,實在不太適應。」所以才會如此被人欺侮啊。
「哼。」年紀輕輕就得以入閣,前無古人了,豈是高估?推著相前進,巴爺細長的眼楮底閃著光。「朝廷是個勾心斗角的大染缸,最聰穎的,不是那些個奪權位高的貪婪者,而是在這腐敗的朝政中取得容身位置,卻還能塵灰不沾的人。」面前這小子,十之八九就是如此。
邢觀月輕輕地「咦」了聲,似是專注于棋局,並無多言。
「小子,你可別小看我巴爺。」少主涉世未深,或許會被他溫弱的假象騙去,但他老頭子可不會。
「您言重了。」邢觀月斂下長睫,道︰「巴爺,容小輩和您打個商量,若這盤棋小輩勝出,可以請巴爺解惑嗎?」
「什麼?」
「譬如,祖姑娘與其妹之事。」
巴爺一怔。
「你怎麼知——」是了,老戚那混帳!肯定不是說溜了嘴就是被套了話!「你想知道做啥?難不成對少主有意思?」他也不是省油的燈,立刻反咬回去。
邢觀月不答,只道︰
「那就表示答應了?」抬起麗眸,他彎唇而笑。修長的指點向棋盤中央︰「巴爺,您令卒一進一,接下來會走炮八平六,車一平二,士四進五,使其連環結形,欲成「單提馬」布局攻得邢某將死,但這「單提馬」雖從容,中線卻甚為薄弱,邢某只需設「當頭炮」直沖中兵,夾馬盤頭,便能直破要害……您說對麼?」他輕言細語,已將數步之後的發展全盡揣猜而出,連對手會怎麼做都一清二楚。
巴爺楞了好半晌,才完全清醒過來,挑高了眉毛︰「-,跟你這小子下棋真是無聊。」不論怎麼走,好似都會被他道破看穿。
下了幾個時辰,雖各有勝敗,但贏得一點也沒價值。小子不是故意輸,但卻也沒特別想贏。
因為他看得出來,這小子享受的,不是棋盤上的捉對廝殺,而是——
那種操控的樂趣。
除了自己手上擁有的棋子外,對方會如何做、下一步是什麼,從第一子開始,就層層思考,引線牽局,就算結果是敗,也一定是敗在他所料想的最後一著上,分毫不差,令得勝者同樣灰頭土臉。
「你真只是個書呆?」巴爺哼道。他雖老眼,但不致昏花,不會看錯人的!
「失禮了。不過是棋譜多讀了些罷,不足掛齒。」還是一副謙遜的模樣。「巴爺對政事及談吐間也是極有見解的。」如溫水般的語調。
「誰說山賊就得沒學問的?我年輕的時候……干啥跟你講這個,真是。」人老了就不中用了,本是要從小子那兒得知些什麼,不料卻被拐了一招。巴爺不甘願地背過身,有點鬧別扭了。
邢觀月微笑,斟了杯茶遞到他面前。「巴爺潤潤嗓,歇息歇息吧。」不急著問問題,他反而像個乖孫般問暖。
巴爺用余光瞥他,瞧他笑意柔雅純淨,心中忍不住岸道︰老戚大概就是給他這樣抓著弱點收買了去,就連自個兒明明知曉他另有所圖,還是會心軟又無法抗拒……
皺了皺眉,他轉回頭道︰「好吧好吧,想問什麼就問吧,不過你可也別指望我什麼都會回答!」還是有所底限。
邢觀月輕側首,笑眯了眸。
「謝巴爺。」好聲好氣,教人一口怨怎麼硬也給咽了下去。「听戚爺道,祖二姑娘的腿不能行走了?」
丙然是老戚露的底。「沒錯,從六歲到現在,七年沒站起來過。」
「會受傷……是因為祖姑娘?」
「算是吧。」模稜兩可。
「那,祖姑娘的右手呢?」也有關系嗎?
「也受過傷。」所以天候一變就會酸疼。巴爺端起茶,啜了口。「總之,那算是少主懺悔的一個自我提醒。」不過……真令人心疼。
「是麼?」沒再多語。
巴爺認真地看著他。「小子,你為啥問這些?不會是真的對少主……」若真如此,少主前途真堪憂慮。
「啊……您說呢?」低低一笑。
只不過是……有些好奇,就這麼簡單而已。
懊奇看來剛強的她,竟然也會落淚,他想知道那個原因,沒有特別目的。倒是……真沒想到,原來他是會毫無目的地去關心一個人啊……
闢情紙薄。為官數年,每每都得深慮對方心思或行事真意,步步為營,謹慎小心,時刻不忘猜忌,還以為……自己早已敗內僵化,遺失了這種單純的人情。
視線移往後山方向,仿佛在沉思什麼,未久,他啟唇︰
「巴爺,可以再告訴邢某一件事嗎?」
「什麼?」還有啊?
「那個……臉上有著疤痕的男子是誰?」
巴爺持杯的手打了個停,而後,錯愕地張口。
「——咦?!」
Q00
有人在觀察他。他知道。
當然,對方是故意現蹤的,否則,憑那來去總無聲無息的功夫,他這半點武也不會的人,在沒有任何線索下,是不可能會察覺的。
是個高大的男子,氣息冷凝,五官端正,但臉上卻有一道可怖的傷疤,從左額延伸到右頰。
不過奇異的是,當男子出現在自己面前時,他心里並無特別的警訊,也沒主動告訴戚爺。或許,是因為沒有感覺到對方身上存著什麼惡意的緣故。
那男子只是在遠處看著他,然後消失。
雖覺疑惑,但他想,男子還會再找上他的。
問過了巴爺後,他更加確定。
邢觀月拉開房門,外頭天色已微曦。雖然他日落就得就寢,不過幸好不會睡到日上三竿。
喜寶剛入府的時候就念過,說他這個主子太沒氣魄,只會睡覺又成不了事,鎮日都在微笑,受了欺負也不敢吭聲,當真是男人之恥辱。
碧然是經過時無意听到的,但因為他是個挺賞罰分明的主子,所以,便讓喜寶離了打雜的工作,轉而成為他專屬的小廝,這「懲戒」,可不是人人都有的哪……
近半月睡木床,住茅屋,吃食只求溫飽,穿得也並非綾羅綢緞,但是好像,也不會怎麼不開心。是他容易習慣,還是雕梁畫棟的大宅子早已徒具空殼?
其實自己心底,不是根本有了答案?無聲地笑了笑,他帶上門。
才走了沒幾步,一人影忽而擋住了他的去路。是那個有著疤痕的男子。
邢觀月仿佛早就預料,僅停頓了一剎,便道︰
「請吧。」清清淡淡,一點也不意外。
男子眼神閃了閃,好像想說些什麼,不過最後還是選擇沉默,而後轉身帶路。
棒著一段距離,邢觀月如散步般跟在男子身後,無視于前面人功夫了得,步伐輕快,他時而瞧瞧東、時而望望西,悠哉游哉,硬是讓男子必須慢下速度配合他。
「今兒個天氣真不錯。」嘆一聲,享受著早起的清新之氣。
男子斜睨他一眼,不說話就是不說話。
邢觀月見狀,只是掛著淺淺的笑。兩人就這樣,二剛一後,走到了後山的木屋。
男子做了個手勢,示意他停下,自己先進到屋去。
邢觀月也不急不慌,只是打量著這約莫可讓四人居住的木造房子,喃道︰
「倒挺雅致的啊……」屋前有空地,擺設簡單桌椅,可供賞月觀星;溪流從後方而過,清澈沁涼,附近還有個綠竹林,不像山賊窩里會出現的如詩場景。
不過,卻也很明顯地感覺到,是刻意區隔開來的。
正當他被飛過的彩蝶引了注意去,屋里也出來了兩個人。
其中之一當然是那帶著刀疤的高大男子,另一個則坐在可動的木頭輪椅上,慢慢地讓男子推出來。
那是一名衣著素衫的少女。長長的黑發沒有盤起束起,沒有簪子發飾,只是直直地,沿著她的面頰垂落于胸前。
彬許是因為那如瀑的發絲太黑,導致她的臉色看來極為蒼白,縱使五官頗是清秀,也讓那病態感給盡數掩蓋。
輪椅被推到屋前的方桌旁,男子不發一語地退至少女後方。
少女雙手放在自己覆有軟墊的細瘦膝頭上,才算開始正眼對上邢觀月。
如漆的瞳眸沒有任何感情,充滿著排斥,半晌後,她總算開口︰
「你……」嗓子仿佛突然沙啞,她皺眉,表情不悅地探手撫著過喉的袍領,壓低聲道︰「你跟我姊姊是什麼關系?」開門見山,一點都不打彎。
「啊……請問你是祖二姑娘,意真吧?」邢觀月斯文道,隨即睇向高大男子。「那位則是二姑娘的護衛,蒼降公子?」
被喚蒼降的男子沒動作,少女則眯起眼。
「要不要順便把祖宗十八代告訴你?」祖意真冷道。雖然還算是半個孩子,但言詞卻尖銳異常,一點都不打算客套。「你跟我姊姊是什麼關系?」重復再問,語調更寒。
「我跟你姊姊,是朋友。」邢觀月淡笑道。巴爺曾跟他說過,寨主失蹤的事情並沒讓年幼且帶著傷病的祖意真知道,那他也只好順著答腔了。「是吧,蒼公子?」加一句話,就看見對方高大的身軀輕微地怔了怔。
祖意真沉下臉。「你別跟我打哈哈!」
「不,二姑娘別誤會,邢某不是隨便說說而已。」邢觀月溫語︰「蒼公子查探我多日,他最是能了解。」不過,由二姑娘的反應看來,有時謊言也是必須善意的。他靜靜地瞅著面前的兩人。
她一頓,並沒有轉首詢問。因為,她一直都相信,蒼降是不會瞞她任何事的。
「好。就當你跟她是朋友。」她面無表情。「那你又是怎麼認識我姊姊的?」听蒼降說,這人跟朝廷有些關系,這可離奇,自古賊官不兩立,總不會無緣由地跑來跟他們窮混吧?
「嗯……是來教書的。」不算胡說。「祖姑娘覺得寨里的孩子得開始習字,便請邢某來了。」但是有點牽強。
「瞎扯!」她怒道,本來帶點模糊的聲音清晰起來︰「就算要念書,也該是巴爺去教,怎會找個外人?你這般亂謅,是瞧不起我,還是瞧不起我姊姊?!」
邢觀月抬手,緩慢地撫唇,漂亮的雙眼里明白有著輕視。
「……如果說,邢某的確是這麼想的呢?」慵懶地笑著,神情輕佻。「那頭發、那眸色,邢某覺得很是新奇呀,耳聞外族人都是茹毛飲血之徒,如今見識,才知曉不僅是生性粗野,原來竟連大字也不識幾個。」
卑才落,蒼降就敏銳察覺邢觀月正後方的草叢似乎有奇怪動靜,正待移步細探,卻先見祖意真垂著首,指尖抓緊了兩邊扶把隱隱顫抖,然後,只是一瞬間,她順手抄起木桌上的茶壺就用盡全力地朝邢觀月擲出!
不知是沒來得及還是其它原因,邢觀月毫無閃避,那只壺就這樣又直又重地,準確砸上他的頭,將俊美的臉容打偏過去,在額面留下一道滲血的瘀痕。
「你閉嘴!閉嘴!」祖意真氣極,激動地傾身,嘶啞怒吼︰「她有外族人血統又怎地?她不識字又怎地?容得你如此出言羞辱!你們每個人都這樣想她,頭發紅、眼楮淡,那又怎樣?她不吃人,不是妖怪,更不供人賞樂!你給我滾出山寨!要是再讓我知道你不懷善意接近我姊姊,我就叫蒼降殺了你!」總是這樣,總是這樣的!姊姊又沒做錯過什麼,為什麼要背負這麼多罪過?!
就連她的腿也——她心一顫,沒有再深想下去。
只冰冷地擠聲︰「蒼降,你同巴爺說,把他趕出這里!」
蒼降鎖眉,看著邢觀月足邊的茶壺,又睇向有段距離的草叢,略微停頓住,才轉回目光,對著祖意真點頭。
她伸出手指著邢觀月︰「我會讓蒼降監視你,要保命就別玩花樣!」撂下狠話,她手微舉,蒼降便推著輪椅,慢慢地進屋。
在合上門之前,蒼降多看了邢觀月一眼。
才隔絕掉所有外界光線,就听祖意真道︰「我累了。」
蒼降上前,沒有猶豫,非常熟悉地抱起她骨柴般的身子,任憑她縴瘦的手臂環上自己肩膀。
她將臉埋入他的頸項當中,貪心地吞息著他的呼吸,還在他後頸處咬了一口。這舉動太突然,她明顯感受到他背部一僵,不過很快恢復。
她的眼神,在狹小的室內飄遠。
「蒼降,我喜歡姊姊,我喜歡阿爹,我喜歡戚爺和巴爺,不容有人傷害他們。」
他的喉頭滾動著,一直無言的薄唇,終于發出十分低沉的話聲︰
「……那為什麼還要這麼做?」不讓其他人接近,就像是在……隱瞞什麼。
她將冰涼的頰面貼上他的熾熱體溫,良久,掀著唇瓣,無聲道︰
「那個理由,你不是應該最清楚嗎?」
結果,還是只有她自己听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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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單獨留下的邢觀月始終沉靜地側著臉,直到他們掩上門許久,才緩緩地轉過身,走向那有數十步之遙的長長蔓草。
有個人蹲在那里,如焰般的發絲對比著身邊的茵茵綠草,更突顯出那赤色的波浪飄揚耀眼。抱著膝蓋,祖言真將頭埋在自個兒臂彎中,听得了腳步聲的接近,她還是沒有抬首。
邢觀月走至她身邊,用著稍稍輕松的口吻道︰
「二姑娘的手勁真不小,邢某的頭有些疼呢。」毫無半點回應,過了一會兒,他才傾首向前,輕聲道︰「祖姑娘,你是習武之人,耳目比我這平常人該好得多,雖然隔得遠了點,但是剛才還是都听得到吧?」
她仍是動也不動。
他笑了一笑。「看來,二姑娘並沒有如祖姑娘所想的那般,不要你這個姊姊。邢某覺得,二姑娘年紀甚輕,似乎也沖動了些,可能造成誤會。」柔聲低語︰「所以,祖姑娘還是有機會好好跟她談談的。」
「……你為何這樣做?」她依舊是抱著雙膝,好不容易才悶聲問道。
她不懂,他把她叫到這兒來,只是為了演出戲,讓她知曉意真的真心。為什麼要這樣無緣故地幫她?為什麼要插手這些事?
他不過是個俘虜,為什麼不怨她,為什麼要對她好?
「嗯……」他美麗的笑看來有些傷腦筋了。「並沒有特別的原因……或許,是因為邢某偶爾,也想做些沒有特別原因的事吧。」他說了真話,月兌口自然,幾無任何防備。這是從來也沒有過的事。
「……你真沒用,還給砸傷了。」她啞了嗓。一定很痛,像他這樣嬌貴,居然連哼聲都沒有。
「啊,不礙事。」他探手壓了壓那瘀血,是有些熱辣,不過還挺有醒腦作用。「邢某本是笨手笨腳,祖姑娘不也體會過了?」他泛著柔笑。
「……沒錯……你蠢得要命……」不僅行動遲緩,又嗜睡成性,連洗個衣服也好大驚小敝……目眶濕了,不是傷心,而是一種松了口氣的感覺。
意真並沒有恨她……不是恨她!真是太好了。
她不想讓別人看到她如此脆弱,但是……但是……
「我討厭你滿口文言……討厭你多管閑事……」終究還是忍不住,她雙肩微顫,緊緊地抓著自己衣服,隱聲低泣。
邢觀月微微而笑。慢踱開去,唇邊輕吟著不知名的小曲,走離數步,體貼地讓她有個自己的空間。
他的嗓音極溫和極清雅,輕輕地飄進耳里,仿佛有人撫模著她的頭安慰。
其實她根本一點也听不懂,或許是有名的樂府,或許只是他隨意輕哼,但不論怎樣,她都覺得……
懊溫柔……他到底聰明還是愚笨?究竟真誠還是虛偽?有個念頭在她心底生了根。她……想多認識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