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然醒過來,撫著頭部,管心佑十分不舒服地咳了數聲,粗喘兩口氣,遂撐臂坐起。
「呃……」難受地申吟,霍地想起些什麼,他手模身旁空位,已經沒有人;再低頭看著自己,身上的乾淨衣服整整齊齊。
懊像作了個很綿長的夢,一室寂靜,從窗外透進來的光,告知他天已大亮。忍不住甩甩頭,甩不掉沉重和目眩,正想下床,卻忽然止住不動。
他的腿……
連看都不願意看,他就這樣僵硬地坐正在床沿,瞪著房中牆角。
有人敲門走進來,他注視過去。
結福拿著藥碗和一支類似拐杖的木棍,察覺他疾射而來的目光,只是稍稍地一頓,隨即反手關上房門。
「少爺,吃藥了。」她輕聲地說道。
那態度自然得仿佛昨夜什麼也沒發生過。
「哼!你膽子倒是很大。」可以如此若無其事地再出現。管心佑冷言相譏,不意想起自己和她共眠一宿,那溫軟的軀體,讓他面上一熱,又惱又怒。
她心里些微苦澀,下意識地模著自己衣襟,手指悄悄地輕顫著。當作沒听見他的諷刺,她將藥碗擱在床邊的小幾,遲疑地低垂著眼,捏緊手里木棍,道︰
「少爺……拿支手杖給您可好?這樣您也方便走路……」明知一定會惹他生氣,總是要說的。
他瞪著她手里的那支棍子,果然勃然大怒!
「要你多事什麼?!你是不是想著我一定會變成瘸子了?你是不是很高興我有這種下場?我的腿是可以治的!絕對可以治!你听不听懂?」他嗓音因喉痛而殘破,卻反覆地加重話中語氣,就是不認為自己會跛腳。
「……您總要起來走走,還是拿支手杖,比較不會累,好嗎?」她柔聲道。
「你要我這種見不得人的姿勢走出去給人家瞧?!」昨夜雨中步行,他更加體認到自己拖著腿的模樣有多難看!那無法施力,更不能隨心所欲的困難步伐,傲慢如他,是死也不想讓其他人見到!「你快點準備馬車!讓我回京!」他激動地朝她大吼,像只受傷被困所以暴怒的獅子。
情緒太過起伏,又染風邪的他嚴重地咳嗽起來,聲音嘶啞。
結福著實擔心他的身體,只能盡量安撫道︰
「少爺這般病體不適合長途跋涉,還是……再等一段時日吧。」她似乎欲言又上。
「你!咳!咳咳!」他滿臉脹紅,不知因怒意還是咳聲。
她欲上前拍撫他的背脊,以減緩不適,但他憤恨的眼神卻讓她卻步裹足。
「少爺……您快些吃藥吧,吃了以後,就下會這麼難過了。」她只得這麼道。
「不用你多管!」他好不容易歇了咳,說話才小聲些。「我說我要回去你听懂沒有?你是不是故意要把我留在這里?我知道了,你想讓我跟你相處久一些,以為我這樣就會對你有好感?你根本……根本不知羞恥!作夢!」眼前又浮現她光果的肩頸,其實他當時神智模糊,並沒有看到多少,只是……
只是那種柔軟的感覺,卻在他體內一再復蘇。
太久沒踫過女人了嗎?
他並非不經人事,只不過向來眼高于頂而非常挑剔,破身以後就也沒有太多經歷,隨即訂了親,除了文若瓊,誰也無法進入他的眼內。
從另一方面來看,他雖不能說是守身如玉,但的確有某種程度的潔癖。
結福低頭瞅著自己相握的指尖。她的手長滿厚繭,膚感粗糙,模起來就像個破麻布。
這雙手,在昨夜拋卻恥辱和尊嚴,環抱他的身。只不過,那不得已的肌膚相親,卻是讓她更難堪,讓她在他眼里更低微。
她明白會有這種結果,並不覺得後悔,更沒有打算辯駁扭轉些什麼。
只是,她所能做的,或許……也就只有這樣了吧。
焙緩地啟口,她將手杖擱在床邊,道︰
「少爺,試著起來走一走,多練習走一些,也許看起來就不會那麼跛了。」她知曉這些話對他來說極是刺耳,但她還是認真地說完︰「您吃藥吧,好好養好身體再說。結福退下了。」
她欠了欠身,就要走出去。
「你給我站住!」管心佑不能忍受再繼續待在這里,一氣急想拉住她,但他又突然意識到自己的瘸腿,動作一僵,隨即踉膾跌倒。
摔下的時候手部打翻放在床底的夜壺,一時間,他身上騷臭,整個房間充斥著難聞的氣味。
「少爺!」結福聞聲回頭,看他跌跤,忙過去攙扶。
「這……該死!」他激恨忿咆。上衣沾滿黃澄澄的臭液,他有生以來從未如此狼狽過!
「少爺,您不要緊吧?」結福關心詢問,很快地將他扶到床頭坐好。
「可惡!都是你的錯!」他惡心地看著自己一身騷嘔的黃水,怒不可遏。
「先換下髒衣服吧,結福等會兒備熱水給少爺淨身。」結福默默地承接他的氣憤,態度和語調始終溫婉平和。
他大發雷霆,說著難听的話,她僅保持沉默地幫忙褪下他的衣衫,跪在地上清理一片狼籍。
漸漸地,管心佑收住了聲。
望見她蹲跪在腳邊絲毫沒有嫌棄地處理穢物時,他仿佛一個任性麻煩又無理取鬧的幼稚孩童終于安靜,隨著她挽起袖來的細瘦手臂動作,他的喉嚨像是被大石梗住,所有字句再罵不出口。
仔細觀察,她的細臂上頭有下少塊疤,看來應是燙傷之後殘留的痕跡。還有她的衣裙,補丁滿滿,其狀襤褸,鞋底甚至破了洞。他睇著自己剛穿上的乾淨外袍,雖然和天方絲紡訂做的仍然天差地遠,但是卻也不再如之前一開始那般粗陋。
「咳……」她掩著嘴,壓低的輕咳讓他回神過來。
避心佑心頭一悸,發現自己居然開始注意起她,不免又是一陣氣惱。
他討厭她!絕對不會錯!這樣的朝夕相對只讓他更加反感!
結福無所覺,擦乾地板,很快地取來兩盆熱水。知他不喜歡異臭,在他清潔之時,又反覆地刷洗,直到味道完全消失。、
拿起抹布髒衣水盆,他整齊乾爽,她卻骯髒污穢。
「請您好好休息,少爺。」
低斂著眼眸,她隨即準備退出房間。
可能也是剛才太過窩囊,管心佑這回沒再站起來阻攔,徒增自己難看。只惱怒大聲道︰
「我不要再留在這里了,你听懂沒有?」
她的背影一頓,還是沒有停留地走出房門。
「可惡!」
避心佑抓起一旁細長手杖丟出,打上才掩住的木門,震撼掉落地面,發出嚇人聲響。
門外的結福,疲憊地靠著柱邊。搗住嘴,悄悄地咳了兩聲。
**
「管大少爺,你早啊!」
一大早,謝邑端著張笑臉,出現在管心佑房里。
避心佑由于幾天前的淋雨,身體尚微恙,加上厭惡這種低俗的粗人,並不太想理會他。
「我剛剛不小心經過這里,所以進來打聲招呼……對了,你怎麼老坐在床上,不出去走走啊?」見他默不作聲,謝邑哈哈一笑,道︰「你該不會因為知道自己腿瘸了,所以覺得跛腳走路很丑怪,要脾氣不出去吧?」
避心佑像是整個人被刺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啊啊!你這般熱烈地看著我做啥?我告訴你……我、我、我可是已經有心上人了喔!」謝邑粗厚的手掌抱著胸,一副神聖不可侵犯之模樣。
「滾出去!」管心佑拿起睡枕就丟,暴躁得不得了。
謝邑晃個腰閃過,糾正道︰「這里是我的地方,我都沒叫你出去了,你還敢要我滾啊?」富家大少爺的腦袋是怎麼長的?
避心佑猛地臉紅,怒道︰
「現在或許是你的,等我買下這里就變成我的了!」
「哇,你口氣好大啊,你都是這樣跟我徒弟說話的嗎?」徒弟真可憐啊,謝邑抹抹方正的下巴。「你要怎麼買啊?你連房間都不出去,也有作為?」
「等我回京自然就可以買下!」若不是傷病纏身,他早可以一走了之!
避心佑傲慢地撂話,但想到自己的跛腿,他卻又有種恐懼回去的心態。如果回去也是治不好呢?他堂堂管府大少爺,難道真的要一輩子當個瘸子?
「咦?你的家產不是已經被人家奪去了嗎?所以才下得已留在這里啊?怎麼現在還作夢啊?」謝邑望見他震驚瞪大了眼,又忍下住說道︰「你不要那樣看著我,我是真的已經有心上人,喔……呃,難道……你不知道?徒弟沒說嗎?在咱們來揚州的路上就已經有消息了啊!莫非這是下可以說的嗎?」徒弟啊!師傅的大嘴巴對不起你啊!
「你說清楚點!」管心佑激動地險些要站起來抓著他了。
說清楚?好。謝邑咳了兩聲,口齒清晰道︰
「就是你有個姑姑,然後那個姑姑趁你生死未卜的當兒搶了你繼承的家產。喔對了,你的未婚妻那邊也在你下落未明時就說你和他們一點關系也沒有,這也是來揚州的路上就打听到的,你總該知道吧?」看見他鐵青的臉色,謝邑得意的笑容僵住。「啊?你又不知道啊?天哪!難道這也是該瞞著你的秘密嗎?」啊啊!徒弟!師父不是故意的啊……才怪!
「你——你胡說八道!」管心佑乍聞簡直不敢置信,恨恨地大聲怒斥他,咬牙切齒。
「我胡說八道?」謝邑模著自己臉,真怕他撲上來揍人,悄悄地站遠了點,奇道︰「我胡說這些東西對我有什麼好處啊?你會給我家產?還是你的未婚妻會嫁給我?」也要看他要不要咧。
避心佑氣得全身顫抖,卻半句也不能反駁。就是因為明白他的確沒有理由欺騙自己,所以才更加不願意相信這些殘酷的事實!
家產被奪……管令荑當真沒放過這個機會,或許他的意外也是她暗中一手謀害……竟然連文姑娘也……太過嚴重的打擊接二連三,粗暴又殘忍地撕毀他的自尊,他思緒雜亂,緊緊地握住拳頭,幾乎在掌心烙下血絲指痕。
他自小養尊處優,受盡寵溺,從未跌倒失意,成長的過程可說是一帆風順,擁有太多無人可及的羨慕,如今卻在短時間之內盡數失去,要他怎麼接受?
「你——」他一次又一次地凶狠吸氣,想要大聲咆哮不可能,想要立刻證實是真是假,太過失控的滿腔怒火漲痛他的腦袋,沖突難以發泄!
「踫」地一聲!他用力地一拳捶上床板,嬌生慣養的骨指立刻紅腫。
「哇,你小心點好不好?要是又傷了哪里,我徒弟會很辛苦的。」謝邑緊急地退退退,退到門邊。「你好像不太喜歡她,可是她好歹也是你的救命恩人啊。當初咱們找你的時候,她可是一日一夜沒睡覺地擔心你,快要翻遍整個郊外,好不容易找到了你,又沒有休息去找你的那個什麼……什麼玉佩?那種東西,丟了就算了,有人在追殺呢,她也不管自己的安危,若不是我和二師兄擺平那些人,她小命也糟了……還有啊,你有沒有發現你吃的穿的比較不錯了?那都是她自己去攬銀子買來的。你別看她好像很听話,其實有些地方還真是好固執的啊!她堅持不要麻煩咱們,真的很任勞任怨!」指著桌上放有早膳的木盤,他不小心反省自己真不應該老是纏著徒弟要東西吃……呃,他會改進。
避心佑心情大壞,正怒火中燒,又听他長舌不斷,惡劣道︰
「那都是她自己要做的!」再辛苦都自找,活該!
唉,這個人到底懂不懂感恩兩個字怎麼寫啊?謝邑傷心地撫胸,覺得好口渴。
「你說的也沒錯,其實我也覺得我徒弟很笨,我一直都想不透,她到底看上你哪一點?徒弟的長相的確是下怎麼美,但全身上下只有一張好看臉皮的你,又哪里配得上我徒弟呢?」他閃身到門板之後,確定自己是安全的才道︰「咱們把你帶回來的時候,你髒得要死,像一團爛泥巴,發臭了她還是沒有抱怨地照料著︰她還會幫你清理夜壺,扶你去茅房,你那個未婚妻卻早就跟你撇得一乾二淨。你現在又跛腳、又落魄,還得靠別人養,老實說,除去家世,你這種人用送的都沒人要,比起我廚藝好又溫順的可愛徒弟,你差得遠咧!」
沒等管心佑有什麼反應,謝邑咻地從門後消失。沒一會兒又突然采出頭,補充道︰
「對了,你最近可能很難看到她了,之前她若不是為了照顧你,其實也不打算成日出現在你面前,因為你討厭她嘛!不過你現在開始康復了,以後若是想要見到她也難嘍。」
「長」言盡于此,他轉過頭就想走,沒料二師兄突然像是鬼魂一樣出現在身後,嚇得他差點大叫。
「呃……二師兄,你功力進步了?」走路怎麼沒聲音啊?
二師兄靜靜地看著他,半晌,才道︰
「……你是個好師父。」
「啥?啊……喔。」還是只有二師兄了解他啊。謝邑害羞地抓抓頭,道︰「還好啦,我是怕你到時候看人家不順眼,要是火起來,「趁他病,要他命」,那可是很糟糕。」而且他看著徒弟只會悶頭替人家付出那麼多,還不吭一聲,他也感覺很難過,不值得啊。反正他天生多話,頂多暍點水潤潤喉。
二師兄一眯眼。「你把我想的那麼卑鄙?」
「卑鄙?不會啊,二師兄你哪里卑鄙了?你只是度量很小而已。」謝邑哈哈笑兩聲,直到察覺有人凜冽地瞪著他,瞪到他快要凍成一根大冰棍。「哇!好啦,對不住啦,你度量好大好大,還能撐船,你不要發怒嘛!」他真的會害怕。
「……你喜歡的人是哪家姑娘?」
冷不防地被這麼問,謝邑跳了起來。
「你偷听這麼久啊!」他眼神有些虛心,迂回道︰「呃……啊、哈哈……嗚……」本來想打哈哈帶過去,卻看到發問的二師兄一見他裝死就冷漠地背身走開,他立刻一臉苦瓜地追上。
「你不說就算了!」居然瞞著他!二師兄賭氣地頭也不回。
謝邑委屈的高大身子捱在二師兄修長的軀干旁邊,可憐兮兮地道︰
「嗚……好啦,你不要生怒嘛,你瞧,今兒日頭大又暖,很舒服耶……二師兄,你不要不睬我啦……」
**
她真的沒有再出現。
自從謝邑那日在他房內說話後,結福也不曾再來過。
除了三餐都有熱騰騰的膳食放在門口,管心佑再也沒見過她的身影。起先,他認為她不來煩人實在太好不過,但隨著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沒有人再來理會他,沒有人可以和他說話,他走不出房間,什麼事也沒得做,猶如被囚困在豐籠當中,這樣的封閉令得他逐漸不耐!
當然,並沒有任何人監禁他,若是他想出去,只消站起來推開房門。
只不過,他的自尊和驕傲都不如此允許。
當他認知到自己拖著腿走路有多沉重,模樣有多不堪入目後,就再也不肯出房門半步。但若踏不出這個房間,他就只能像只困獸,被關在沒有鎖的鐵籠里頭,陷入無止境的惡劣循環。
到了第九天,他終于再也忍耐不住站起,跛跛地走向房門。
雙手放在門板上頭,不是完全沒有猶豫,腦中閃爍,又想回到床旁︰才背身,又轉過頭睇望著門縫泄漏的點點日陽。
他深深吸口氣,牙一咬,不讓自己反悔,霍地拉開房門。
已屆春日,外頭是一片清新花香之氣。
乍見青天白雲,他有種從污泥里頭破土重見生天的感覺,一瞬間不再想回那個陰暗的房間。左右看了看,沒有半個人,他跨出門檻,左腿的不便讓他低咒連連,耳聞左方傳來人聲,他一怔,立刻選擇反方向而去。
總之……總之要先找到結福!
他這樣想著,加快歪斜的腳步。縱然他不喜歡她、排斥她、拒絕她,但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他卻還是諷刺地第一個想到她。
但他住進來兩個月有余,卻因為病傷在房而對環境一無所知,當然也下曉得結福人會在哪兒,走過幾條長廊,他不禁生氣起來。
是為了什麼要找那個丑女人?
她不好好來服侍他,還得讓他這般勞動?
「該死……」嘴里吐出難听的話語,他見不遠處有人影朝自己走過來,恨地往原路準備走回去。
才轉身,差點撞到一坨硬如石牆的肌肉。
「哇,你也太突然了吧?走路都不看路的啊?」謝邑夸張地遮住自己身體。撞到他就算了,若是撞到他的二師兄可就沒這麼輕饒。收起小小的驚嚇,他瞅著管心佑,道︰「怎麼?好稀奇啊,你總算想出來逛逛了?這間武館還不錯吧?格局都是請人看過的。」他得意地揚眉。
「那關我什麼事?」管心佑站定在原地,狠狠地瞪著他。
「你的眼楮真凶啊。」不過還是差二師兄那麼一點。謝邑也不在意他惡毒的態度,僅模著脖子道︰「好吧,好吧,不關你的事。不過你定出來是想做啥?茅房的話,不在這邊喔。」
避心佑不想和粗俗人講話,但他碩大的身體擋在前頭,讓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不是急著上茅房啊……」謝邑打量了他一會兒,靈光一閃般的道︰「哎呀!你該不會是想找徒弟吧?」
被他一語說中,管心佑不期然地脹紅臉,表情惱怒他多事。
懊像鬧別扭的孩子到處找娘啊。謝邑肚里笑,嘴巴也笑,眼神曖昧起來,一把抓住避心佑的臂膀。
「她現在不在這里,那我好心點帶你去找她好了。」哈哈哈大笑幾聲,幾乎是用拖的把人拖走。
「放手!」在學武之人面前,富貴出身的管心佑嬌弱得猶如花草,哪里敵得過如斯蠻力?就看他腳步僵硬,幾乎被架起騰空,被迫移動。
「你在做什麼?」二師兄出現在長廊,望見謝邑拉著管心佑,皺眉問道。
「沒什麼啦,我跟他沒關系,感情一點也不好的。」謝邑很快地撇清,腳步卻沒停,看二師兄一臉疑問,他道︰「好吧,那大夥兒一起去!」攬住二師兄肩膀,一同往外頭走去。
避心佑見竟是往大門方向,更是掙扎起來。
「放開!」可惜抗議根本沒人理會。
謝邑粗魯地將他推上已經備好的馬車後座,再拉著二師兄迅速地坐在前頭,動作快如疾雷,壓根兒沒有讓管心佑下車的機會。
坐穩後即刻道︰
〔走了,駕!」韁繩一落,車輪滾動。
「放我下去!」管心佑氣得垂打車板,就要掀開幕簾。
「好啊,你下去啊,不過要用跳的。」謝邑目視大道,順便把身旁的二師兄頭轉到前方,果然遭到熱辣白眼一枚。「但我怕你細皮女敕肉的,到時候受了傷可別怪我。喔,對了,若是你摔下馬車,咱們可是不會回頭載你的喔。」
避心佑瞪著車簾外不停倒退的黃土地,從來不曾遇到什麼野蠻的他,哪有可能在馬車奔跑當兒跳車,自找摔得鼻青臉腫?
「該死!」他不住咒罵。
二師兄不再注意後頭的「俘虜」,只壓低聲問著自個兒師弟。「你在打什麼主意?」
「稍微欺負他一下,幫徒弟的份討回來。」謝邑說得臉不紅氣不喘。
「……不只吧?」二師兄看著前去的方向,側首眯眼。
〔二師兄,你真了解我!」他好感動!謝邑激昂盈淚地望著他。
「你……」二師兄一怔,忙栘開視線,啐道︰「少不正經。」
謝邑倒是很愉快,幾乎要唱起曲兒來。
後頭的管心佑,滿腔怒氣則無處可發。那個粗俗人把他裝進狹小的馬車究竟想做什麼?身旁幾個大甕,似乎腌著什麼東西,發出奇怪的味道,將他包圍在褊窄的空間里頭,擺明就是惡意整弄他!
大吵大鬧只是徒增自己難堪,但又不能跳車逃跑,正思量自己該如何時,就听前方謝邑的大嗓門喊著︰
「到了到了!」翻起車帷,他笑嘻嘻地道︰「你在這里等咱們一會兒。」說完就拉著二師兄走了。
「你!」管心佑暴跳如雷。正欲追出去,卻見馬車原來已經停在大街上頭!
來來往往的人聲打消他的念頭,只能縮回原來位置坐著。自從他受傷之後,所受的窩囊氣幾乎是他累積一輩子的份量。
要走走不了,只能待在馬車里,他憤懣難忍,只想著有朝一日必定全數奉還!
馬車篷的兩邊都有窗口,他欲尋找謝邑與二師兄的蹤跡,下意卻瞥到了一個像是結福的身影。他一楞,坐直身,更定晴細看。
——那不是像結福,根本就是結福!
但見馬車對面的飯館里,結福仿佛僕工招呼客人,像個陀螺似的忙碌。一會兒端菜,一會兒收拾,有客人叫喚,她還得端茶加水。
有個酒醉的客人弄翻了菜盤,不僅沒道歉還指責剛巧經過的她,她頻頻鞠躬認錯,在客人的罵聲下,半跪在地上清理翻倒的菜肴。
——你有沒有發現你吃的穿的比較不錯了?那都是她自己去攬銀子買來的。
謝邑之前曾經說過的一番話忽然出現在腦海。管心佑心頭一緊,又是那種胸口抽搐悶痛的感覺。
她撿起破裂盤子的碎片,忽地手一縮,大概是割到了,她也只是在裙擺上稍微擦抹,仍是低垂著臉龐拭著殘羹。
——咱們把你帶回來的時候,你髒得要死,像一團爛泥巴,發臭了她還是沒有抱怨的照料著。她還會幫你清理夜壺,扶你去茅房。
懊不容易弄乾淨了,又有人向她抱怨動作太慢,她伸手抹汗,一臉歉意。
避心佑瞪著她的一舉一動,眼也不眨了。
——你現在又跛腳、又落魄,還得靠別人養。她堅持不要麻煩咱們,真的很任勞任怨啊!
她始終都低著頭,溫順地任客人指使著,沒有表現絲毫抱怨。
「那又如何……那又如何嘛!」管心佑受不了地忿惱大叫,重捶一旁大甕。
這都是她自己願意做的不是嗎?他沒有強迫她,也不曾威逼,一切都是她自己心甘情願的!
他已經說了不會喜歡她,再怎麼樣都不會!是她自己笨,她活該!
「對……對。」他根本就不需要覺得愧疚。根本就不需要!
雖然這麼告訴自己,他卻無法否認若是沒有結福,自己很可能早就斃命在那條陰濕的溪溝里頭。
但是就算她對他有恩,那也不能拿來當作感情的交換。她自己也應該清楚明白的才對。她又那麼丑,容貌是天生的,也做不了改變。
——就算你這麼做,我……也不會喜歡你。
……我知道。
那夜,她這麼回答他了。這表示她明了恩與情不能相等。
這根本是沒有回報的,他不會回應她的,她自己明明也知道的不是嗎?那麼為何……她還能為他做到這種地步?
避心佑瞪視著車板,只覺自己未免太過介意她了。她本來是微不足道的啊!
車簾外有人影晃過,他心一跳。
結福掩住嘴,面色潮紅,忍不住咳了咳。她已經咳了好些天了,今兒個特別嚴重,因為飯館還得做生意,看她面色不好,平日需做滿一整天,這回晌午便請她先離開了。
她也知自己這樣會麻煩東家,道歉之後便走出來,沒料卻在對街發現一輛很像師父平常使用的馬車。
「咦……」她疑惑地瞅著。
雖然說馬車都長得大同小異,但會用那種很顯眼、很不同顏色的車篷子,外面還寫著大大的「謝」字,加上馬兒頭頂被剃得剩一撮鬃毛的,應該是只有師父了吧?
她緩緩走近,不過一個街口的距離,竟是覺得腳步拖重如泥,視野也有些模糊搖蔽。揉了揉額旁,她站在馬車旁看著,卻沒見謝邑人影。
她的臉色很糟,顯而易見是病了。
車內的管心佑一瞧她靠近,下意識地閃身到大甕後遮掩,屏住氣息。他打從心底不想讓她發現,否則自己該怎麼解釋這樣像是在窺視的情況?
師父人呢?怎麼就把馬車丟在這里了?結福喃道︰
「奇怪……咳咳!」還是快些回去吧,也不曉得師父何時回來,若再待著,她可能連站穩的氣力都沒有了。
慢慢地轉過身,她卻突然感覺頭頂的日陽好刺目,一陣亮圈在她眼前散開,她身子輕輕地擺了擺,隨即氣弱地往後厥倒。
幾乎是一種不自覺的反應。管心佑倏地朝車帷外頭伸出手,就要接住她,卻在踫觸到她的剎那又懊惱地欲收回,這瞬間的遲疑,導致最後他只抓住她的臂膀,僅沒讓昏倒在馬車邊的她撞到頭部,卻眼睜睜地任她跌地。
他半個身體露出馬車外,望著結福緊閉的雙目,他竟是額冒冷汗。
在此當時,謝邑忽然不知從哪里跳出來大叫︰
「哇!你想害死我徒弟啊!」太狠心了!太狠心了啊!〔二師兄來幫我!」他往後一喊。
旁邊的二師兄沒有猶豫地蹲下,打橫抱起結福的身子。「手腳快些!」
謝邑一手一個重達數十斤的大甕,統統丟到外頭去,清空馬車。
「走開點!」他推開管心佑,讓二師兄能夠把結福放躺進去。俐落地跑到前頭坐上駕車的位置,他等二師兄也坐好,才道︰「我就知道徒弟病了,叫她休息她又偏不听,若是咱們沒來一趟,她不就躺在大街上給人家踩了嗎?結果還讓個狠心人薄情寡義地對待,哎呀哎呀,真真氣死我也!先去找大夫!」他喜歡吃的醬菜可以再腌,徒弟的命要緊啊!
一駕繩,馬車飛快地跑起來,留下幾個大甕在原地。
結福倒臥在管心佑膝邊,面頰通紅,呼吸難受,昏迷中抽聲粗喘。
避心佑怔怔地瞪視著她。
他剛剛模到她的身體……好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