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爸,把壽司抬到車上去啦。」
「好啦,知道啦。」依舊乏人問津的歐吉桑,見一半的學生蜂擁圍住女兒,忍不住嘟嘍著,「你們這些瘋豬哥,連那個剪水母頭、丑到爆的小呆瓜你們也好,學校是沒漂亮女生喔,眼楮被蛤仔肉糊到。」
「阿爸,你閑閑在那邊,是不會快點再招攬一些生意喔!」水母頭姐姐收錢忙得不可開交,還有空探頭罵人。
「生意這麼好了,學生攏嘛來我們這里買早餐,啊是要再叫鬼來買喔!」嘴里雖是這麼說,可不想被女兒念到臭頭,歐吉桑開始對著道路另一端沒買早餐要直接進校門的學生吆喝著,「快來買喔,早餐很重要,一定要吃,你阿母若像我老婆一樣都沒在煮早餐的,那你一定要來尚閑勇買早餐,保證吃了營養不落屎,矮冬瓜吃了變椰子樹,椰子樹吃了變千年神木……」
「阿伯,那千年神木吃了會變什麼?」等付帳的學生笑嘻嘻的問。
「阿嘛擱是千年神木,不然還有比千年神木更厲害的嗎?你跟我說。」歐吉桑一副「不然你想怎樣」的表情。
「我不知道。」
「不知道就去問老師,明天來向我報告。」
「是,阿伯!」
整個早餐車被一群學生團團圍住,鬧烘烘的,一直到校內鐘聲響起,學生們立即做鳥獸散,被團團圍住的美女姐姐才有機會喘一口氣。
「這些臭小子,早餐買完了也不走,擠成一堆,當這里是動物園啊!」一個星期才現身一回的水母姐姐忍耐功夫有限,但客人最大,等到國中生全走光,她才出聲猛抱怨。
「他們都是來看你這顆水母的,」歐吉桑立在招牌旁,涼涼的道︰「你這顆水母還不趕快滾回水里去,地球是很危險的。」
「無聊!」才來校門口賣一個半月的早餐,就學起年輕人說話的口吻,歐吉桑都一把年紀了還跟人家裝年輕。「阿爸,你干麼每次都喊你老婆沒煮早餐,听久了人家會真的以為是這樣!」
「本來就是,你阿母哪有煮早餐?」
「這整個車上賣的早餐都是阿母弄的,她哪里沒煮?」女兒挺身為辛苦的母親發聲。昨晚太晚睡,早上大家比平常晚一個鐘頭起床,她媽在廚房忙得不可開交,她阿爸卻在庭院抽煙蹺腳,還一直喊著快一點,也不曉得要幫忙。
「我早上不喜歡吃這個,早上應該要吃粥。」
「要吃你不會自己煮!」閑人一個,只會出一張嘴。「阿爸,沒人了,這里給你收,我和夏月要先回去了。」
「你這顆水母頭,每次你回來都會派工作給我做,平常這些都是你阿母和夏月在收的,我……」
「你自己也知道哦,趕快收一收,車子快開回去啦。夏月,不要再弄了,那些給我阿爸收,我們先回去。」
正在收拾空保麗龍盒子的夏月微笑的看著父女倆斗嘴。「王爸,剩下的就麻煩你收,我和王鳳先回去了。」
「好好好,你們回去,我自己收。」王父邊收拾邊喃喃道︰「遇到這顆水母頭真衰,每次回來就一直叫我工作,我是她阿爸不是她交的那個幼齒,傻傻分不清楚啊伊!」
王鳳一副受不了愛碎碎念的老頭的模樣,機車一發動,載著夏月悠閑離去,把尚閑勇丟給「尚閑」的老板去收拾。
「啊,我剪這顆水母頭有那麼難看嗎,為什麼我阿爸每看一次就嫌一次?」站在鏡子前,王鳳猛盯著鏡中的自己看,「我剪了這個水母頭後,邱媽的生意變得多好,每逃詡有人上門問邱媽我的水母頭是不是她剪的,很多人瘋狂地想要模仿咧!」
「王爸不是嫌你,他只是愛跟你斗嘴。」倒了杯茶給生悶氣的好友,夏月微笑道︰「你剪這樣很可愛,那些國中生不都以為你是高中生?」
「真的耶,好幾個都問我讀哪一所高中?」說到這,王鳳心情大好。「我跟邱宏杰出去,人家都以為我比他小。」喝口茶,話題再轉回,「我也知道我阿爸在不爽什麼,他本來打算等我畢業要在村里開一家國術館,結果我轉學美發,他完全不能接受。」她阿爸只差沒賴在地上高喊「這不是肯X基」。
夏月輕笑,這對愛斗嘴的父女,真令人羨慕。她沒跟爹地斗過嘴,爹地總是以慈愛的方式寵她,但現在……
發財車的聲音由遠而近,王鳳一臉不敢置信,「我阿爸今天吃錯藥,這麼快就回來了?」以前他總是東西收一收,車子開到廟口停在廟前樹下,和一些更老的歐吉桑、歐巴桑聊天打屁,完全忘了車上還有賣剩的早餐必須先載回去放冰箱這件事。
「我去幫忙拿東西。」
夏月才起身就被王鳳拉住。
「別去,讓他自己做,平常都是你跟我媽搶著做,我阿爸才會什麼都不做。」
王鳳說著,一臉歉意,「你是來散心的,卻要你幫忙,真不好意思。」
「別這麼說,幫忙賣早餐,我覺得很有趣。」
「夏月,多虧有你,要不早餐車的生意也不會那麼好。」一個半月前,她阿母原本幫忙工作的那家早餐店收了,若要頂下那家店他們也沒錢,想了想,她阿爸本來就有一輛中古發財車,這附近早餐的主客源是國中生,她阿母于是決定干脆在家先把早餐準備好,再放到車上,直接載到國中校門前賣。
罷開始生意真的很差,第一天只賣出一盒煎餃,她那沒耐性的阿爸就說不賣了,是她阿母堅持繼續下去,過幾天生意是好了點,但淨賺和成本僅能打平。
直到一個月前,夏月借住她大伯的空屋,有大早上睡不著,主動和她阿母說要去幫忙賣早餐,夏月一去,當天的早餐全部賣光。從此,夏月就成了尚閑勇的早餐車之花,只要她一站在早餐車前,那些她阿爸口中的瘋豬哥就會蜂擁而上,搶買早餐活像在搶黃金似的。
「水母頭,你阿爸回來了,你還不趕快出來幫忙拿東西!」外頭水母頭的阿爸高聲喊著。
「厚,叫他做一點工作,還要人家幫忙,真是的。」王鳳起身,見夏月也起身,她再度壓下她,「你休息,一點點工作而已,我來就好。」
王鳳一走出去,王父就高聲嚷嚷,「你阿母是又跑去哪里?沒去賣早餐也不出來幫忙收東西,這個查某人早晚被我離去海口吃番薯。」
「我們這里就是海口,你老婆已經在海口吃番薯吃二十五年了。」王鳳翻著白眼,她阿爸只要沒看到她阿母在家做家事就嚷著要休掉阿母,這句話說了二十五年,不累呀他!
「阿母去阿黑怕他們家的田幫忙挖番薯,今晚你就可以吃番薯吃到飽。」她阿母是搶錢一族,除了早餐車,只要有打零工的機會她一定第一個報到,不像她阿爸,做一點事就哇哇叫。
夏月倚在紗門前看著停在三合院里的發財車,看著那一見面就吵不停的父女,嘴角不自覺勾起微笑。
這家人相處的模式很特別,她幾乎每逃詡听到王爸說要把王媽「離去海口吃番薯」,還抱怨王媽家事都沒做好,一般人听了可能會覺得王爸是在嫌棄王媽,但她卻听出了一個丈夫對能干老婆深切的愛和滿滿的依賴。而王鳳雖然老是念王爸閑人一個,可她對父親的關懷也沒少過一分。
「……啊你什麼時候要轉回去讀國術?」王爸把裝早餐的空保麗龍盒放在地上,不死心的追問。
「沒啦!」拿著水管沖洗保麗龍盒的王鳳,對父親三不五時追問的話題頗不耐煩。
「那個開國術館——」
「就跟你說我讀國術系,不是為了要開國術館,」王鳳煩死了,「要讀你不會自己去讀。」
「不然你給我報名,我真的來去讀。」
王鳳瞪父親一眼,「受不了你!」
「我才受不了你,你這顆水母頭,還不趕快滾回水里去,地球是很危險的。」
王爸一說,王鳳又好氣又好笑。
看著王家父女倆斗嘴,夏月既羨慕又心酸,目光低垂。不知爹地現在怎麼樣了?東井哥和媽咪過得好嗎?
中午,夏月為自己煮了一盤水餃和一碗環文蛤湯,王鳳說她中午不回來,王爸和王媽去吃喜酒,整個三合院空蕩蕩的好安靜,靜得讓她刻意藏在心底的憂傷都悄悄浮出。
她夾出環文蛤的橘白蛤肉,送入嘴里,一如往常那般的鮮美甘甜滋味在嘴里化開,卻意外逼出她兩行清淚。
現在的她,可以自己煮上簡單的一餐,廚藝已構得上當妻子的基本條件,但她卻已經遠離心愛的人。
在他出差回國的前一晚,她毅然決然留下紙條離開閻家,她告訴他,她要一個人去旅行散心,要他暫時別找她,寫不出離開兩個字,更無法提永不再回來,她只好用旅行來代替。
她要一個人去旅行,他會尊重她,不會找她,等時日久了,習慣她不在身邊的日子,分離的苦會淡些,她是這麼想的,可她自己卻做不到。一個月了,她還是常在夢中哭醒,哭著找媽咪、哭著求爹地原諒,哭著想要重回他的懷抱……
夾一粒水餃,咬了一半,她臉頰淚潸潸,咸咸的淚水滑入嘴里,咸澀滋味無法入喉,她沖到垃圾桶前,將嘴里和進淚水的水餃吐出。
夏月無力癱坐在地,寂寥感覺襲上心頭,兩手環抱弓起的雙膝,下顎抵在膝上,她哭成淚人兒。
她是真的想一個人去旅行,買了票上了火車,想到爹地還在住院,想到媽咪雖然要大家都別在爹地面前提她的事,可那天她去醫院偷偷站在病房外想看爹地,卻听到媽咪對爹地說「夏月和東井如果能結婚,這樣很好,我們一家人就可以永遠在一起」……
媽咪面對她總是滿臉無奈,她知道媽咪的心情還是很矛盾,可媽咪卻壓下心頭紊亂的情緒幫著勸爹地,為她爭取她想要的幸福。媽咪這麼愛她,她怎麼忍心繼續留在閻家,讓深愛她的三個親人全都不快樂?
可惜爹地的反應還是很激動,當時人在火車上的她想到這些事,心口沉甸甸的,哪還有心情去旅行?
斃神的她不知自己在哪一站下車,身處陌生的異鄉,她好彷徨,好幾回想打電話回去找接管家,告訴他她搭錯車不知人在何處好害怕,她相信只要她一通電話,接管家會馬上來接她,但她不能。
當時,她一再告訴自己要勇敢、要堅強,就算不為自己,也要為愛她的東井哥和媽咪著想,若她再回閻家,只會讓他們陷入為難的泥淖中,進退兩難。
不能向閻家人求救,她唯一能找的就是王鳳。
彬許是上天垂憐抑或是她在天上的親生爸媽保佑,當她猶豫要不要打給王鳳之際,手機鈴聲突然響起,來電者正是她想找的人。
當晚,王鳳和她的小男友為了卡通節目吵架,小男友喜歡「火影忍者」,王鳳是「哆啦A夢」長年的忠實粉絲,兩人為了各自支持的節目誰是第一棒的事吵了起來,王鳳氣得跑回漁村老家,正想打電話向她抱怨,孰料反倒听到她的求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