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秋
戰事持續到了第三年。
許是因為狼城庇護,那些喜歡跑到村落撒野的賞金流氓不敢造次,三年的時間,有些頑皮的孩子長大了,他們或許一個個都只有十二三歲,但艱困的環境讓這些流著狼血液的男兒提早成長茁壯,為遠行的父兄擔負起保衛家園的責任。
偶爾,有信差送來前線的家書,全族的人都爭著看,收到家書的女人們一個個哭紅了眼,既安慰又心碎,轉過身卻還是只能擦干淚,繼續下田干活兒,等著她們的男人回來。
那樣的家書很少,三年來也只有兩三封,沒收到時大家心里頭吊著懸著,女人們開始勤到神塔求巫女為她們的男人祈求平安。
其實一封信能送回來,已經非常難得了。信差要越過千山萬水將信送達,也是得冒生命危險。
妲娃沒收過納蘭的家書,但她不死心,除了托人送信以外,當她知道狼城會為前線戰士運送補給時,便自願在空閑時縫制冬衣,北方天氣酷寒,一般士兵都只有簡單的棉襖能御寒,納蘭當初離開時帶了一件毛裘,已經很舊了……
族里的女人告訴妲娃,她這麼用心忙碌,又怎麼確定衣服一定能送到納蘭手上呢?一封家書要送到親人手上都千難萬難了,更何況是一件冬衣?
妲娃卻淡淡地說,那些前線的士兵,家里都有個女人在等他回去吧?也許是他的妻子,也許是他的母親,她的衣服未必送到納蘭手上也不打緊,總歸是有個人收到了,她祈禱納蘭也能夠收到一個陌生女人為她的男人在深夜里,一針一線縫制出來的冬衣。
這天底下,一定也會有個女人同她一樣的想法。
綁來,族里的女人一個個也開始在田務家事之余縫起了冬衣,深夜里那一戶戶少了男人作依靠的屋檐下,逐一點起了一盞小燈,燈前有綿長的思念為線,殷殷的期盼為針,織就無數破碎的團圓夢。
第五年秋天,妲娃收到一個木女圭女圭。很簡陋的刀工,只能依稀辨認出是個男女圭女圭的模樣,因為戰地里能使用的工具也不多。
然而收到了木女圭女圭,她才想起,她從不記得納蘭曾經看書寫字,當年族里要跟他簽木工訂單,他也都回絕了,只以口頭承諾作交易。
也許納蘭根本就不識字……
仲秋。
山桃樹葉一片片地落葉歸根。那是戰爭開始後的第八年,也是收到捷報後的第一年,村里的男人陸陸續續回來了,一些等待有了結果的女人終于展露歡顏,有的男人順道把噩耗和族人臨終托付的遺物帶了回來,但那些等待了多年的女人哪里肯相信?她們寧可相信丈夫只是遲歸了。
當然也有人不想等了,七年的物換星移,有些男人回了家,才發現自己的女人老早就跑掉了,這年的山城,幾家歡喜幾家愁。
「我那時還有看到納蘭啊!听說他早早就回來了……」一個曾與納蘭同營的族人道。
恐怕是遇上了劫匪吧……怎麼會這樣呢?明明這些年都在刀口上掙扎著活過來了啊!從族人們欲言又止的神情里,妲娃看出了更多的同情與善意的沉默。
他一定會回來的!納蘭答應過她了,不是嗎?族里沒有一個人親眼看見他的尸首,沒有一個人親眼看見他死在敵人刀下,他一定還活著,只是可能被什麼事情耽擱了……
山坡上那棵白山桃樹下,開始經常停立著妲娃凝望遠方的身影,沒有人敢去勸她別再等待。
又過了一年,該等到的都等到了,等不到的也認命了,有的就這麼守了寡,專心把孩子拉拔大,有的在長輩或媒婆的牽線下改嫁——死了男人的和跑了女人的,也是美事一樁;也有的嫁到了他方,總之人們開始用自己強韌的生命力修補戰爭後的創傷。
大巫女的時日無多了,這個仲秋是最後期限。
「吉雅的堂哥特木爾,我看這孩子還可以,皮相也比納蘭俊多了,族長有意為他續弦,特木爾也來跟我表明過,想問問你的意思……」
特木爾和妲娃是青梅竹馬,只是當年特木爾因為家族的關系娶了六帳長老之一的孫女,偏偏那個女孩身子差,根本挨不過沒有男人依靠的日子,戰爭開打的前幾年就去世了。
「我想在今年完成神授儀式。」妲娃淡淡地應道,垂著眼,語氣和神情都平靜無波。
戰爭開始的頭幾年,大巫女一直以為妲娃會以淚洗面。她是看著妲娃長大的,這丫頭從小就心軟又耐不住一點悲傷,一只小鳥死了也能偷偷哭紅眼,不敢讓她知道,自個兒躲到山上去把小鳥埋了。但是妲娃卻沒有哭,甚至越來越少把悲傷表現在臉上,她本以為妲娃是偷偷躲起來一個人掉眼淚,可又從未見到妲娃眼眶紅。
在等待的日子里,是妲娃率先開始幫忙縫制冬衣,也是妲娃陪著蘇布德一戶戶拜訪那些要男孩放棄上學堂、回家幫忙牧羊與耕田的族人,說服他們讓孩子們在中午後回學堂上課。她更曾堅定地保護鐵匠的獨子,一邊與那些前來山城撒野的流氓周旋,一邊偷偷請人連夜向狼城求救。那次狼城祭出了殺雞儆猴的手段,那幾個圍捕男童領賞金的流氓被斬首掛在城外示眾。
她越來越有一個受人敬重的神塔巫女該有的樣子。
大巫女在心里嘆息,想起當年納蘭的請求。那時她說的不屑,想不到現在看著妲娃,自己竟然也心生不忍,不忍她將青春年華就此埋葬。
九年。如果他們當年成親,孩子都很大了吧!
「何必呢?日子總是要過下去,路總是要走下去。」
「如果沒有遇見納蘭,其實我十八歲那年就會完成神授儀式,一輩子待在神塔了吧。」妲娃回道。
大巫女無話可反駁了。
「若是您問我,是不是還抱持著希望,我不會說謊。」妲娃說,「我還是想等他,只是並不一定要等到他娶我,能不能成為夫妻已經不重要了。」她眨了眨眼,大巫女看見她眼里的水光一閃即逝。
她怎麼會以為妲娃沒哭過呢?
哭泣,不一定要流淚啊!
「納蘭他只有一個人。」一直只有一個人啊……「如果我不等他,這世界上就再也沒有人守在他的‘家’,等他平安歸來了。」
那年仲秋的最後一天,大巫女親自為妲娃舉行了神授儀式,妲娃成為神塔的第四任主人。
季秋。山坡上那株白山桃,形銷骨立,竟然顯得有那麼一點自憐。
大巫女像算準了自己的大限,交代完神塔所有的工作後,在清晨時靜靜地過世了,神塔將關閉一季發喪,這期間妲娃就在山坡上的房子里為族人看病。
天色不早了,今天看診的人不多,妲娃決定趁天黑前上山神廟一趟。雖然身為神塔主人的她不需要親自打理山神廟,但有時她還是會自己動手。
也許,她自個兒也沒發現,她總在那些有她和納蘭回憶之處流連不去,或許是偷偷在期待納蘭說不定悄悄回來了,只是想給她一個驚喜罷了。
眼淚太多,反而沒空哭泣;心痛多了,反而感覺不到疼痛。沒表現出來的期待或許太天真也太可笑,但她已經無暇自憐。
妲娃走近山神廟時,泥地和枯葉上赫然出現斑斑血跡,一路拖曳到山神廟所在的樹洞里,她的心跳霎時跳快了一拍,立刻不顧一切地沖向樹洞——那是多麼莽撞又危險的舉動!洞里也許是個被官兵追捕的逃犯,也許是頭受傷的猛獸,然而她卻因為一股巨大的期待而突然瘋狂了,根本管不了自己的安危。
一聲低狺讓妲娃的理智回籠,她猛地在洞口停下腳步,幽暗的洞內,一對屬于野獸的雙眼直直地盯著她。
她的心髒幾乎停止跳動,那金色的、充滿野性的狼眼,讓她像中了咒,無法發出聲音求救,也無法轉身逃開。
恐懼讓她忘了期待落空的失落感。
洞內的狼緩緩走向妲娃,她在極度驚恐中竟然漸漸地冷靜下來。
夕陽就要完全被林煙遮蔽,妲娃卻在那一片金色余暉中,看見這匹狼的白色毛皮隱隱地泛著銀白光芒。
傳說中,有著黃金之眼的白狼,是山神的化身。
妲娃一直不相信這個傳說,別說金色的眼楮,她連白色的狼都沒看過,可是如今她眼前卻出現一匹全身雪白的狼,而且白狼一雙金色的眼始終看著她,舉步朝她走來時,有一點兒蹣跚顛簸。
妲娃不由自主地蹲。
這匹狼受傷了,地上的血跡是它的。
也許它真的是山神化身,否則怎麼會在受傷後出現在山神廟里呢?
妲娃已經很久不曾這麼緊張了,她外表仍舊鎮定地跪坐在白狼跟前,「請讓我為你醫治傷口。」如果是山神,應該听得懂她的話吧?妲娃忐忑地想,山神會出現在這里,想必是需要她為它治療傷口。
當然,若這匹白狼不是山神,大不了她就葬身狼月復。雖然隨後她想到自己這麼輕生,未免太不負責任了,神塔需要她,族人需要她,還有納蘭……
白狼緩緩欺近她,近到它的前肢都已經抵著她的膝蓋了!妲娃感覺心髒快跳出喉嚨,不由得緊閉眼,心里開始後悔自己這些毫無道理的舉動。
納蘭,對不起,我……咦?
妲娃感覺大腿被一股重量壓著,臉頰上接著滑過柔軟濕熱的觸感,她怯怯地睜開眼,心髒差點停擺地發現白狼的鼻尖與她只有一息之隔,而它的前腳踩在她大腿上,正一邊舌忝她的臉,一邊……
一邊搖尾巴!
「……」她沒看錯吧?妲娃愣住,白狼依然「開心」地舌忝著她的臉。如果狼也是以搖尾巴來表示自己很高興的話,那麼這匹白狼應該是很開心很開心,因為它不只搖尾巴搖得很賣力,連她的臉都沾滿它的口水了!
她是不怕狗啦,但這是怎麼回事?
呃,她忘了,這是匹狼、
妲娃不敢亂動,只能乖乖地讓這匹白狼舌忝到高興為止。接著也許是累了,它停下舌忝吻的動作,慢慢趴在她大腿上喘息。
妲娃這才看到它的腿還在流血,那些血也把她的裙子染紅了。
她忍不住驚呼,當下管不了其他,直接接下發帶替它止血,「我得下山拿草藥上來替你上藥才行!」她試著挪動身體,白狼沒有為難她,只是在她轉身離開時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
「你留在這里吧!你傷得太重了。」她又抱不動它。
但白狼只是看著她,尾巴繼續緩慢地左右搖擺,這回連耳朵都服貼著,用一種無辜的眼神看著她。
她記得蘇布德家的大黃狗烏恩,每次看著蘇布德那可愛的小佷女哈斯時,就是這副模樣。蘇布德說老狗烏恩最疼愛哈斯了,當然有時蘇布德拿肉骨頭給烏恩時,那條大黃狗也是如此。
這匹白狼該不會是肚子餓了吧?
但如果它肚子餓,她應該早就被它撕咬入月復了,難道說其實這匹狼有人飼養,所以才不會攻擊人?
妲娃拿硬要跟著她的白狼沒轍,只能放慢腳步,好讓一跛一跛的白狼跟上她。
她帶它回山坡上的小屋,沒察覺白狼在看到小屋時,腳步停頓了一下。
小木屋非常干淨整齊,和多年前它的男主人出征前沒什麼太大不同。一把弓和一袋箭掛在牆上,屋里擺設了男主人親自打造的桌椅矮櫃,庭院里種了許多草藥,外廊上也放了些白天攤開來曬的藥材。側廳櫃子里滿滿的都是醫術,看樣子偶爾還有人來求診,桌上則有紙筆和剛開的藥方及注解。
大廳另一側的小廳有個工作台,上頭擺放著木工工具,看樣子許久不曾被使用了,卻也整整齊齊,地面和桌面都相當干淨,好像有人天天吧這兒打理得好好的,等候著主人回來……
白狼站在門口,看著屋子里的一切。
妲娃……
妲娃拿出傷藥,見白狼站在門口,也沒多想地開口道︰「你等等哦!」她沒處理過動物的傷口,只能先想法子替它止血消炎。
不料才轉個身而已,門口的白狼已不見蹤影,她追了出去,發現地上那排血跡混著泥土的腳印竟是往廳內踩進來,一路往睡房的方向而去。
因為妲娃依然住在神塔,屋子里原本作為寢室的房間一直都空著,她本想拿來讓求診的病奔休息用,卻每每看著那張大床而作罷。
納蘭當年確實做了張大床,只可惜他們未曾在上頭共枕過。
妲娃走進寢室,發現白狼已經大刺刺地跳到床上,還像在自個兒家里一般,隨性又無賴地躺臥在上頭。
「……」若非懷疑它是山神,妲娃真想把它趕下床!那是她和納蘭的床耶!這只狗……這匹狼怎麼可以躺得那麼理所當然?
但想想自己這麼小氣的跟一只受傷的畜生計較,未免也太可笑了點。妲娃只好拿著傷藥坐到床邊,白狼倒很落落大方,連翻身也懶地伸出受傷的那條腿給她,方便她包扎,身子仍躺得像大爺一樣。
妲娃開始懷疑這匹狼真的是一頭野獸嗎?哪有野獸是這副模樣的?
也許,它真的是山神吧!可是山神怎麼會這般厚臉皮?剛剛還像狗一樣不停地舌忝她的臉哩!
包扎好傷口,白狼起身,挨著她坐在床畔,又用那種無辜而閃亮的眼神看著她,耳朵服貼著,尾巴仍舊左右搖擺。
也許她只是撿到一條流浪狗吧!妲娃突然靈光一閃,有點哭笑不得地問︰「你肚子餓了嗎?」
炳哈哈……白狼吐著舌頭,前肢搭上她的肩膀,雙眼閃亮,耳朵豎直,尾巴搖得更賣力了!
妲娃背後冒出冷汗,嘴角忍不住微微抽搐。
「好……我知道了。」她確定自己真的撿到一條流浪狗!
狼要吃什麼?妲娃有些傷腦筋。她想把稍早來看診的一位大嬸送她的豬肉串燙一下,她還有幾樣小菜,再配個白面應該就夠了。
做菜的空檔,白狼就蹲坐在廚房中央,靜靜地看著她。
妲娃把菜擱在桌上,瞧見白狼有點好奇,甚至還跳到椅子上,她真怕桌上的菜會給它翻了。
她想了想,如果白狼真是山神,丟塊肉在地上給它未免太不敬,她只好把燙好的豬肉擺到盤子里,接著又遲疑了一會兒……
山神會想蘸醬油吃嗎?
雖然這問題有點可笑,但妲娃可是很認真地在思考,最後她決定先看山神的意思。見白狼竟然好端正地蹲坐在椅子上,絲毫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妲娃只好把豬肉擺到它身邊。
白狼嗅了嗅那一大塊豬肉,立刻大口咬,怎知才咬了一口的豬肉隨即滾落到地上,白狼則拼命地吐舌頭哈著氣。
妲娃愣住,隨即想到,野生的狼怎麼可能吃過熟食?
「太燙了嗎?」她忍住笑,雖然有點沒良心,可是看著它好哀怨地盯著地上的肉,她就忍俊不住。
妲娃夾起地上的肉用熱水洗過,然後切成小塊等它涼一些,看白狼餓得直盯著肉看的模樣,又覺得有點可憐。
白狼轉頭看她,又是雙眼燦亮,尾巴賣力左右晃的模樣。
妲娃拿了擺在蒸籠里還有些燙的包子,吹涼之後,試探性地剝了一塊放在手心。「要吃嗎?」
白狼立刻溜下椅子,蹭到她腳邊蹲下,吃掉她手上的包子,一臉滿足。
它真的是狗吧?妲娃越來越懷疑白狼的來歷了,或者它的前一任主人從來不喂它熟食?
她又把包子撕成兩塊,依然放在手心,白狼也乖乖吃光了。
「你到底是什麼呢?」是狼?是狗?是山神?
白狼只是舌忝了舌忝嘴,又露出一副期待的模樣,對著她搖尾巴。
妲娃和白狼在小木屋吃完飯,她喂它吃了包子,把稍微涼了的豬肉重新盛好給它,自己則吃面。奇妙的是白狼還真乖乖地坐在椅子上,沒把一桌菜肴翻倒。
必神塔時,白狼還是跟著她,亦步亦趨,她停下,它也停下,而且還抬起頭充滿疑問地看著她,她開口,它就搖尾巴,也不知到底听懂她的話沒有。
妲娃開始覺得傷腦筋了,尤其是進到城里之後,族人一看見白狼,紛紛露出既敬又畏的表情。
神塔主人地位何其尊貴,雖然妲娃沒什麼架子,尋常百姓仍不敢輕易打擾。幾個和她較熟稔的族人大著膽子上前打招呼,問起白狼的事,妲娃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回答。
她看向白狼,這家伙卻只是打個呵欠,抬起後腳搔癢,百無聊賴地等她和族人寒暄完畢。
「我是在山神廟找到它的。」唉,她不是存心誤導,這也是事實啊!
族里的獵戶一眼就看出它的確是野生狼,紛紛露出警戒神色,妲娃很想告訴他們,其實她覺得它比較像狗。
白狼出現在山神廟,而且完全不會攻擊人!憊有什麼比這更好的啟示?族人立刻就對白狼是山神的身份深信不疑,妲娃怕越來越多人問起白狼的事,只得挑小路回神塔。
「你到底是不是山神呢?」哪有山神是這個樣子的?
神塔作為族人醫療與信仰的中心,有時也是族長的決策顧問,神塔巫女自然受到相當程度的敬重,所以妲娃在人身安全上難免有些疏忽,畢竟就算是宵小,也會有需要求神問卜和看病的時候,連地方流氓也不會去為難巫女們,不過妲娃卻忽略了,有理智的人向來都不是真正的威脅,那些躲在巷道里的酒鬼與走投無路的莽漢,才是真正該提防的。
妲娃低著頭,心里直犯嘀咕,沒注意不遠處有一陣雜沓的腳步聲朝這個方向奔來,還伴隨著追打的吵雜聲。
白狼早已警覺地眯起眼,本來跟在妲娃左後方,突然跑到她身前,弓起身子,全身毛豎起,齜牙咧嘴地露出白森森鋒利的狼牙。
噠噠噠……渾身酒味、一臉大胡子的男人突然自右邊沖出來,一見到妲娃,伸手要抓她,卻不料一道白影迅雷不及掩耳地撲倒他,張口就咬住他持刀的手。
「哇……」
妲娃表面上鎮定,腦袋卻一片空白,男人月兌手而出的刀直直地插在她腳邊,只要偏個幾寸她的腳恐怕就給剁了!
追來的是官兵,見到白狼和被撲倒在地的男人,均是一愣,一時間不敢妄動。他們也不知是怕地上那惡名昭彰的大盜多一些,還是怕那匹身形龐大、咬得大盜鮮血狂噴的白狼多一些。
「放開他,你已經咬傷他了!」妲娃連忙開口制止,雖然她也不知道白狼到底听不听得懂她的話,就算懂,它會服從嗎?
然而,白狼卻真的松了口,一邊凶狠地發出威脅的低狺,一邊警戒地往後退回妲娃身邊,這中間它的眼始終盯緊地上的男人,擺明了萬一他還敢爬起來作怪,它下一口咬的就是他的脖子!
這一幕讓官兵與趕來看熱鬧的族人一個個目瞪口呆,差點忘了上前把倒在地上哀號的大盜帶走。
山神逮到江洋大盜,還保護了神塔巫女!敗快地,這個消息就傳遍了全山城。
白狼一直跟她回到神塔,巫女們嘖嘖稱奇,不過妲娃開始發現白狼不是對誰都友善。有些巫女天生怕狗,躲得遠遠的也就罷了,有些大著膽子想逗它,白狼立刻凶狠地露出尖銳的牙齒,發出警告的低吼,嚇得小巫女們尖叫逃竄,直到妲娃出聲制止,它才會垂下耳朵、縮著尾巴,鑽到妲娃裙子後頭。
「果然要大巫女才能侍奉山神,你們就別惹山神生氣了!」白瑪教訓著其他小巫女。
妲娃也不知是否真是如此,又或者其實白狼只是因為她救了它的命,又喂飽了它,才願意听她的話?
連族長和六帳長老都聞風趕來一睹山神真面目,妲娃的年紀和族長、長老們比起來,只能算黃毛丫頭,自然不敢拒絕,長老們說這是先祖的指示,要派山神來守護山城,族長則相信山神現身,必定是治世吉兆……這些人歸降天朝後竟然也學到天朝人什麼都要拿來跟治世、亂世扯上關系的那一套,妲娃心里無奈,也只能敷衍以對,幸虧白狼從頭到尾都無聊地臥在榻上,沒出什麼狀況讓她傷腦筋。
結果,睡前白狼又給妲娃制造新的困擾!
「不行!下去!」她板起臉孔,指著床下。
它竟然爬到她床上!就算它真的是山神,這也太過分了!
怎知白狼看著她冷冰冰的晚娘面孔,還真的灰溜溜地溜下床,耳朵垂著,尾巴也垂著,然後當著妲娃的面,走到房里的陰暗角落,對著牆角蹲下。
它蹲下也就算了,還回過頭哀怨地瞅了她一眼,眼里還有淚珠滾動,接著很快地轉過頭,垂頭喪氣地更往牆角縮,還發出一聲嗚咽!
「……」妲娃傻眼再傻眼。這麼賴皮的狼她還是第一次見到!天啊!
本嗚……又是一聲嗚咽,白狼身體縮得更小,背後簡直要吹起瑟瑟冷風,還連帶卷起一小片枯葉!
妲娃臉頰顫抖,無言半響,才嘆了口氣,「好啦!讓你睡床邊,這是最大讓步了!」
憊在想白狼听不听得懂她的話,卻見角落那本來像棄犬似的白狼突然興奮地奔向她,妲娃被它撲倒在床上,臉頰又被它一陣亂舌忝。
「我才把臉洗干淨耶!」她會被它氣死!
綁來,白狼就只肯睡在她床邊,而且還要是離她最近的一邊,有時妲娃半夜起床上茅房或喝水,就會看見睡得翻肚皮的白狼,她沒好氣地伸腳在它肚子上揉來揉去,睡夢中的它還是一陣舒服的亂扭,妲娃看了暗暗覺得好笑。
有時,妲娃則會被它哀傷的嗚咽吵醒。白狼仍睡著,卻像作了悲傷的夢,不自覺地悲鳴。
它夢到了什麼呢?是不是像她一樣,總是夢見和納蘭分開的那日,然後哭著醒來,卻只能默默垂淚道天明?也許它和她一樣,都有不得不孤單的理由吧!想到這兒,妲娃便一再地打消要趕走它的念頭。
那一夜,妲娃又睡不著,獨自披了件大氅,爬到神塔的天台看星星。
深秋的星空也很美啊,和往常一樣,也和戰時相同。那時的她常想,那些在前線打仗的男人,夜里會不會看著頭頂上的銀河,想著在銀河彼端,家里等著他回去的女人?
天朝有個美麗的傳說,是關于牛郎和織女,就跟他們族里逃陟仙女的傳說相仿。她想,也許每個時空都有著類似的故事,而讓人世間千千萬萬個家庭破碎分散的銀河,其實是戰爭;為什麼它那麼殘忍,卻又如此絢爛美麗?
妲娃看著夜空,直到腳邊偎來毛茸茸的熱源,她才發現白狼不知什麼時候跟著她爬上塔頂。
白狼總有辦法找到她,她已經不覺得奇怪,狼的鼻子和耳朵天生靈敏。
妲娃索性坐下,背靠著梁柱,白狼倒很自動自發地往她懷里窩著,她已經由一開始的無言以對,到現在都由著它去。
「以前有人養過你嗎?」有時她覺得應該有,有時又覺得它像野生狼。
白狼的耳朵動了動,依然看著銀河。妲娃忍不住伸手模了模它的耳朵,她發現白狼很愛讓她模耳朵……應該說她隨便模,它也隨便開心,模它脖子也開心,用腳踩它肚皮它還是開心,真是讓她忍不住靶到好笑,別人敢踫它都會被它凶悍地警告呢!
妲娃本來不想給它取名字,畢竟山神哪能亂取名字呢?可是她越來越覺得它不像山神,只是對族人不說穿罷了,免得它被趕走。而且取了名字就會有感情,誰知道它會待到哪時候呢?
「你會離開嗎?」她自言自語般地問,不料白狼卻轉過身,那雙金色的狼眼又定定地看著她。
有時候,她真的覺得它听得懂她的話!
白狼又舌忝了她一口,這次是舌忝在嘴上,妲娃愣住,如果這家伙是男人,早就被她甩巴掌了!
真是個!
不過,它本來就是匹狼啊!妲娃忍不住失笑。
「就叫你敖督吧!」敖督是星星的意思,妲娃有些失神地道,「太陽跟月亮注定不能在一起,至少星星可以陪著月亮。」
白狼看著她,沉默無聲,卻有股難以察覺的哀傷。它接受了它的新名字,敖督。做永遠陪在月亮身邊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