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到了尾聲,紫江回台灣的日子近了。
季天朗沒說什麼,照常地「奴役」她,紫江的外婆從加拿大回來後,原本紫江每天下午三點到隔壁報到,變成季天朗一大早到紫江外婆家。紫江真懷疑季天朗會什麼妖術,她以為所謂「師女乃殺手」都是斯文小生型的不是嗎?為什麼這痞子在長輩面前還是那麼吃香?他所謂的乖寶寶偽裝,也不過就是改換上襯衫、戴上眼鏡而已,外婆第一天回西雅圖時,他上前幫忙提行李,一邊自我介紹,一邊「外婆」、「外婆」地喊得好不親熱,當天外婆不只留他下來吃晚餐,一听說他現在一個人住,還邀他以後早上都到他們家吃早餐。
于是每天一大早,季天朗會出現在她家廚房,當外婆的幫手——好吧,就這點來說,如果她是外婆,也會忍不住一邊叨念貪睡的外孫女,一邊給季天朗的盤子里加菜吧。
吃完早餐,外婆就任季天朗將她光明正大地綁走了。要回台灣的前幾天他們常往戶外跑。
不同于那些愛開著跑車到處拉風的世家公子哥兒,季天朗在美國境內開著到處旅行的是Nissan的休旅車——目前送修中,車上放了他的自行車——或者每到一個城市時就利用當地的大眾運輸工具。那幾天他們搭著公交車上山下海的跑,季天朗從不趕路與趕時間,兩人悠閑散步般的足跡遍布了半個西雅圖。
「小女奴。」
「是。」現在紫江會配合他了,雖然也只是做做樣子,配合得有一搭沒一搭。反正再過幾天她就回台灣了,到時可沒人像她一樣這麼任他呼之即來,揮之即去,呵呵……
「到台灣以後,每天寫一封信跟我報告。」
「啊?」
兩人置身緊臨艾略特灣的公園,懶洋洋的坐在草地上休息,廣袤的湛藍港灣盡收眼底,如果不是游人如織,紫江真想直接躺在草地上睡午覺。
「你該不會以為回台灣之後,你的刑期就結束了吧。」季天朗真的躺了下來,雙手枕在頭下,一派悠閑。
他說對了,但紫江才不會承認,「這跟每天寫信跟你報告有什麼關系?」
季天朗像看笨蛋似的看了她一眼,「奴隸當然要定期向主人報告她的行蹤,這是常識!」
拜托,這算哪門子常識?但她孬種的沒敢吐槽,只好虛以委蛇。
「我盡量……」如果忘了寫,他能沖到台灣找她算賬不成?哈哈!
季天朗側過身子,單手支著頭,看著學他躺下來的紫江。她個兒小不隆咚,每次由他的角度看過去,就會看見她的發旋和巫毒女圭女圭發飾……
他突然想到她的品味不是骷髏、南瓜人,就是巫毒女圭女圭,跟她專做殺人點心還真是相配。那雙長長的睫毛每次扇啊扇,不是在心里對他敢怒不敢言,就是又神游天外,讓他更想對她惡作劇。
瞧,她又不知道恍神到哪里去了。季天朗笑著拿起剛才月兌下放在一旁的薄外套往縮起身子的紫江頭上蓋,引來她的抗議聲,抓住他的外套蒙頭卷起想滾到一旁不讓他騷擾,卻被季天朗一把往後拖到他懷里,以四肢牢牢困住。
她半天沒有掙扎,季天朗覺得奇怪,拉開外套,見小丫頭脖子以上一片通紅。他們貼得太緊,至少不是普通朋友該有的距離,她小小的身子在他懷里,彼此的心跳甚至能夠相互呼應,屬于他與她的氣味,相互交融,並且挑逗對方的感官……
他知道不該輕易招惹,卻還是忍不住為小丫頭終于有一點點開竅而竊喜,雖然什麼都還沒有發生,但至少她因為這份親密臉紅了。只是季天朗的竊喜還不到想佔有、想緊緊抓住的程度,他一向自由落拓慣了,沒有什麼是他得不到,自然也沒有特別想得到過什麼。
「欸,帶我去你外婆的餐館吧。」突然想到,這幾天都是他拉著紫江,徑自決定行程,也許這丫頭會想在離開西雅圖前再到外婆的餐館看看。
紫江有些訝異,但沒說什麼,這回由她在前頭帶路,看得出她的腳步是期待的。
他們轉了兩次公交車,來到運河與公園間的小市集,已經停業許久的福爾摩沙就藏在巷弄里,一棟顯眼的紅樓建築,門庭前的桌椅和花圃依然被細心照料著,顯然它曾經受到許多人的喜愛,至今依然被珍視著。
「要進去看看嗎?」紫江問。
「當然。」他對這個地方有好奇,但更在意的是紫江那些細微的反應。
這兒確實有許多她兒時最美好的回憶,她站到吧台里找咖啡壺替兩人煮咖啡的模樣,就好像回到家里一樣。
古樸的木質吧台旁是一道有著紅銅山茶雕刻扶手的回旋梯,在轉角則有一架白色鋼琴,每天早上紫江外婆說的那些故事里,常會听到關于紫江,關于那架鋼琴,關于紫江外公的往事。
紫江丫頭小時候,她外公興致一來,在我們餐廳的鋼琴吧台彈奏,那時紫江丫頭都是坐在他大腿上跟著有樣學樣,一首曲子被她一鬧,彈得亂七八糟,但客人都笑得很開心……他們都是老顧客了,才會這麼縱容那丫頭。
那時候她的爸媽還在一起,夫妻倆和三個孩子,兩男一女,每年都是在餐館里慶祝大大小小的節日,一直到她爸媽分開以前都是。
幾個外孫里,紫江丫頭是最得她外公的寵,性格也和他外公最像,福爾摩沙是我和老伴年輕時的夢想,我負責廚房,他負責店里的一切,建築也好,整個店的擺設與規劃也好,都是他一手設計的……呵呵,或許你有听過,他是個有名的設計師。
人生這趟旅程總會走到盡頭,我老伴是,我女兒的婚姻也是,現在只剩有名無實的空殼子,兩個男孩和父親回紐約,紫江和她媽媽則回到台灣,其實我不太過問他們年輕人的事,但我想這件事,紫江心里一直很在意吧?
她真是個奇怪的小女生,听說單親家庭的孩子早熟,但說她成熟嘛,其實又白目的很;說她幼稚,和同年紀的孩子相比,似乎又有點格格不入。
紫江煮咖啡的空檔,季天朗打開蓋上防塵布的鋼琴,試了幾個音,她听到了,但只回頭看一下,就繼續攪拌咖啡壺里的咖啡,他坐下來,想了想他唯一學過的琴譜。他的手實在不像鋼琴家那般優雅,但甜美的音符仍輕輕的隨著他的指尖跳出沉默的黑白琴鍵,舞出一曲溫柔旋律,空氣里感傷的回憶也跟著悠悠的唱起「YesterdayOnceMore」。
我還記得每一句歌詞,那古老的旋律,听來依然甜美,把歲月都融化……
紫江把咖啡杯放在鋼琴蓋上,一手支著臉頰。
他只彈了一半,然後笑著攤了攤手,「忘譜了。」
「為什麼你會彈鋼琴?」真嫉妒。這是她另一個學不好的項目,小時候她纏著爸爸媽媽說要學鋼琴,但鋼琴課嚴苛的練習讓她很快便放棄了。
仔細想想,她到底有什麼是學得起來的呢?也許歲月到了盡頭,那些她以為歷歷在目的過往都消失了,而她依然什麼也不能做,無能為力的看著它們一一離她而去。
「只會這首。」
「下次你把譜背起來,再彈一次給我听。」
季天朗欣然應允了。
紫江回台灣那天,季天朗沒出現,讓她覺得心里悶悶的,好像自己被他輕易拋在腦後一般,所以她也賭氣不提起他,只是當車子越開越遠,她還是忍不住轉頭看著季家快要看不見的高牆。
他真的沒來送她!紫江心口的悶,似乎有點發酸發疼了。
機場航廈里,外婆把一個包裹遞給她,「天朗托我拿給你的。」明明就在意得緊,卻要倔強的裝作沒那麼回事,真是傻丫頭。
「你怎麼現在才拿給我。」紫江接過包裹,倒埋怨起外婆了。
「天朗說等到了機場才拿給你,我也沒辦法。」說起來,那小子和外孫女一樣在鬧別扭。
紫江迫不及待的拆開包裹,看到里面的東西,不禁一愣,接著是一陣好氣又好笑。
《餐飲業管理基礎》,其他還有幾本季天朗以前上相關課程時做的筆記,筆記里夾著一張紙,寫著他在紐約住宿的地址,以及新的電話,最末還狠狠的警告她要是少一天沒報告行蹤,她就死定了!
誰會送這種東西給遠行的朋友啊?可是紫江心里卻異常的感動,眼眶有點泛紅。
因為,她知道季天朗不是一時想到才送她這些東西,這些筆記他不可能隨身帶著,也許是托家人幫他寄到西雅圖。
她知道他不是那麼認同她的努力,但他沒有潑她冷水,只是陪在她身邊,用他的方式讓她看清現實,在最後關頭又伸出援手,告訴她——不要灰心,朝夢想前進的道路有很多條,只要她的理想還在,不必選擇一直在最不擅長的那條路跌跌撞撞,轉個彎會更豁然開朗。
看見紫江抱著那一迭書和筆記微笑,外婆知道小外孫女心中的執著,慈藹的說道︰「紫江,你知道嗎?人生最美好的時光,那些讓人留戀的人事物雖然會消失,卻也會以各種形式留下來,有時候不見得保留它原來的模樣,甚至有可能是完全意想不到的面貌,但只要你記得,那股力量就會永遠與你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