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點半,谷天霽駕著車正在前往開羅國際機場的路上,任務只有一個去接一名叫周珊珊的女人。
資料上注明,三十五歲,身長一百七,照片看來是個美女,頭餃則是中國文物擺設師以及解說訓練員。
雖然說是企業合並導致的結果,但要台北飯店願意出借那些價值連城的古物及對古物了若指掌的員工,紅海之後這里也出了不少力氣,為了表達誠意,推手劉于書打算親自到機場接人,奈何大哥他從昨夜月復瀉不止,直至清晨三點,能求助的也
就只有老友兼戰友的谷天霽了。
當時,谷夭霽才剛入夢,就被一陣叩叩聲吵醒,打開門,一下就看到臉色泛青的劉于書。
「拜托你,幫我去機場接人。」劉于書扶著門框,一副要倒不倒的樣子,「我肚子還在痛。」
「你的秘書呢?」
「他的手機沒開。」
「我才剛睡,明天一早還要跟費曼教授去皇後谷地。」谷天霽說出自己不能接手的原因,「我大哥習慣早起,我叫他去接人。」
聞言,劉于書露出害怕的樣子,「天霍哥最近對我稍有肯定,我不能再出樓子,如果去接個人都出現問題,會很麻煩。」
比天霽皺眉,「你那麼怕我大哥做什麼?」
「因為他很可怕啊。」
比天霽知道劉于書見到自己的哥哥一如老鼠看到貓,不過,他沒想到就在自己表明要以費曼教授的工作為主之後,劉于書竟然要冒險自己開車——雖然市區到機場不過四、五十分鐘的距離,但對一個肚子痛的人來說,就算是三分鐘都很難忍受啊。
見狀,谷天霽知道自己不幫忙也不行了。
車子在黎明的天色中朝國際機場前進。
比天霽一邊踩著油門,一邊在心中盤算著,也許可以利用開羅到皇後谷地這中間的交通時間小憩一下……
氨駕駛座上放著小妹老早就做好的接人看板——英文拼音的「周珊珊」。
他跟台北飯店的負責人通過電話,據說,是個能力很好的女子,外語流利,知識豐富,照片看起來非常的精明干練。
柄場里,像是另一個生活戰場。
第一次到埃及的人不免覺得大廳蔚為奇觀,這里除了是一國出入口,也像另一個觀光景點,服務業搶客人搶得厲害,提供的內容更是五花八門,要什麼有什麼
比天霽並不排斥這類的非官方服務,相反的,他每次進出都會用到,花一點小錢節省大筆的時間,對他來說很合算。
「谷先生。」
比天霽低頭一看,是亞庫。
他是個十歲的小男孩,父親是在機場排班的計程車司機,上學以外的時間,亞庫會在機場替人提提行李、跑跑腿,好賺取一些小費。
最近半年,谷天霽進出機場頻仍,開羅孩子很精,一次、兩次就已經能叫出客人的名字。
亞庫抬起頭,小臉上是一片燦爛的笑容。「需要幫忙嗎?」
比天霽將手中的接人看板遞給他,「我要你接一位三十五歲的東方小姐,新加坡航空的班機,接到了人,把她帶來停車場找我。」
亞庫歡天喜地的接過,拿接人看板是很簡單的工作,最重要的是,谷先生給他的小費總是很大方。
看著亞庫消失在人潮中,谷天霽又折回停車場。
劉于書如果知道自己的「誠意」被他用一些美金給打發掉了,不知道會作何感想,大概又會哎叫個不停吧,可能會覺得,這麼門面的工作怎麼可以交給一個孩子
比天霽不否認劉于書的考慮有其道理,不過他們這谷、劉兩家人,除了他,全都是今年才到開羅的,只有他最了解,亞庫雖然只是個十歲的孩子,但是在開羅,小阿子有時候比大人還管用。
☆☆☆
才剛剛下飛機,茗微就有一種想哭的沖動。
倒也不是說埃及哪里不好或是怎麼樣,她只是想家——飛離台北不到二十四小時,她的思鄉細胞便以一種驚人的速度迅速繁衍,想念御飯團、豬肉滿福堡,還有她松松軟軟的床墊……
半年耶,她能撐兩個月就該偷笑了。
十五天前,她還開開心心的跟同事們在飯店餐廳吃著甜點師傅的新作,那個哈密瓜蛋糕,超級好吃的……
人生的變化果然是難以預料啊。
當她拿著擦得雪亮的叉子驚嘆蛋糕的綿密的時候,怎麼樣也沒想到自己在半個月後,會陷入充滿烈日以及滾滾黃沙的地方。
埃及產不產哈密瓜啊?
雖然李佩芝保證會盡快的將蔣克祺與陳雅蕙送過來,只要他們其中之一肯過來,她就可以回台北,但是,誰都知道那兩個人現在在拉斯維加斯,那很繁華、很熱鬧、什麼都有的「沙漠公主」飯店替外國人講述神秘的中國文物,且不論文物交流這個冠冕堂皇的名詞,光是想到吃角子老虎的聲音,就足以振奮精神了吧。
盡快究竟是多快啊,嗚嗚。
也許是想家的緣故,讓嬌小的她看起來有點無助,而也許這樣來自東方的柔弱激起開羅人熱情的一面,使她在冗長的入境過程意外的順利。
然後,她看到了……周珊珊的名字。
唉,看來紅海之後的工作人員效率也是普通,李佩芝說她已經通知對方,也已經把她的基本資料快遞過來,那怎麼還是周珊珊呢?
拿板子的是個本地小阿。
茗微走過去,深吸一口氣,用她已經閑置兩年多的阿拉伯語開口,「我就是。」
亞庫給了她一個友善的笑容,「紅海之後的周珊珊小姐?」
板子上的拼音的確是周珊珊,茗微很難解釋她不是,于是選擇了方便的方法——點頭承認。
「我叫亞庫。」
看到他陽光般的笑臉,茗微終于也笑了,「你好。」
「谷先生在車上。」亞庫手腳俐落的接過她的行李箱,領著她走在前面,一邊趕走機場那些試圖拉客的旅館或是旅行社人員,一邊回頭解釋,「谷先生修補古跡的手藝很好,不過他不太會應付這些人。」
茗微問號直冒,「谷先生?」
台北飯店是跟劉氏集團合並,劉氏哎,谷先生是打哪冒出來的?
見她不說話,亞庫很機靈,主動解釋,「谷先生跟劉先生是好朋友,他們來回機場都坐我爸爸開的計程車,也讓我幫忙買東西,或者是看管行李。」
她喔的一聲,「劉先生開飯店,谷先生是古跡修復師,兩個人是好朋友?」
所以照理說,原本應該是劉氏的人來接她,現在卻由姓谷的帶了一個當地的孩子來機場?
亞庫又笑了,「谷先生也開飯店。」
「谷先生也開飯店?」這是什麼情形?
「紅海之後,谷先生、劉先生都有份,不過谷先生不是專職開飯店的,他還修古跡跟挖古跡,跟很有名的費曼教授一起,埃及南南北北都被他們修補過。」
原來是這樣啊。
簡單來說,就是紅海之後以谷、劉兩家為主,只不過谷家的兒子多了一個修復師的頭餃。
茗微看著亞庫,忍不住一陣好笑。
不是她在說,這亞庫說話也太開羅了,他們總有辦法把話分成很多次說,把听的人弄得一頭霧水。
「你跟谷先生很熟嗎?」
「我認識谷先生,谷先生也認識我。」他挑選了一個合適的詞匯,「他人很好,我之前跟他說想學著修東西,後來他就送了我一些書,讓我看、讓我了解,老爸說我現在還小,再兩年,等我成年再說。」
茗女敕點點頭,知道以伊斯蘭教徒來說,男子十二歲便已算是成年,這麼算來,亞庫今年十歲。
才十歲,可是懂的事情還真的很多。
台北的十歲小阿大概都還在玩游戲,可是,開羅的十歲小阿已經開始規畫人生,他說將來也想當修復師。
應該是那位谷先生的影響吧,對小阿子來說,如果身邊有什麼很令人向往的人物,通常很容易就許下要跟那個人物一樣的願望。
不過也多虧了亞庫,他很精、很懂得察言觀色,見茗微是外國人,于是很細心的將說話速度放慢,也盡量挑簡單的詞匯說,不算短的路上,一大一小隨興漫談,雖然有些顛顛倒倒,但不覺無聊就是了,當然,也趕走了茗微剛下機時那種愴然的落寞感。
她遇到的第一個人是個可愛的埃及小阿,這讓她多喜歡了這里一些。
亞庫指著不遠處一輛白色的休旅車,「谷先生就在那里。」
待走近後,亞庫拍了拍車門,「谷先生,我把小姐帶來了。」
駕駛座旁的車門被推開了,一個男人下了車。
七八點,視線正好,亮晃晃的光線之下,茗微看得很清楚,那位谷先生有著一雙有神的眼楮,劍眉斜飛,很高,他的肩膀……在好多次的午後陣雨中,她都靠在那肩膀上小寐……
比……天霽。
他也看著她,好看的眼中有著難掩的詫異。
茗微整個人都混亂了起來。
他不是去美國了嗎?那時候他說要去游學的,後來不知道怎麼樣就再也沒有回來,對于這個從八歲認識到十六歲的人,她已經不想再把他放在心上了,世界這樣的大,他怎麼會出現在這里?
茗微心中打翻的東西太多了,五味雜陳的,感覺很難以形容。
許久,還是谷天霽先開了口,「怎麼會是你?」
他的聲音有點啞、有點不自然,但處在同樣情況中的她卻無暇去注意他那些微的異常,只因自己心中也是紛亂得很。
深吸」口氣,她開口,「周小姐沒辦法來,我是接替人選。」
「怎麼沒傳資料過來?!」
「幾天前就送過了。」
「我……我不知道是你。」谷天霽一直以為自己是凡事無所謂的,直到這個意外發生,他才知道原來自己也有緊張的時候。
茗微……
她跟他記憶中一樣。
眼楮圓圓的,薄唇微彎,長發軟軟的散在肩膀上,整個人還是粉粉女敕女敕的,像個洋女圭女圭。
如果那個擺設師兼解說訓練員的名字寫的是夏茗微,不用劉于書說,他就會來接她了。
這些年來,他常常會想起她,尤其是在綠洲看到海市蜃樓的時候,原因無他,只因為那與彩虹一樣都是因為光線產生的幻影。
他接過她的袋子,「上車吧。」
☆☆☆
車子以一種平穩的速度朝市區前進。
茗微心中有好多問題,可卻說不出口,乍見時的震驚已逐漸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小小的……自我厭惡。
沒錯,就是自我厭惡。
他看起來好愜意,這樣對她不公平。
命運未免也對她太不好了,戀家的人孤身到千山萬水外已經讓她忐忑不安,現在又讓她在這種情況下,遇到那個不知道該列為想見還是列為這輩子不要再見的人。
氨駕駛座上的人惴惴不安,駕駛座上的人也好不到哪去。
心中當然情緒翻騰,只不過沒有表現出來罷了。
當他們都還是畫室的學生時,見了面,他總會揉揉她的頭發,而茗微會給他一記甜甜的笑容,十幾歲的他們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承諾,任憑那曖曖昧昧的淡淡情意自然蔓延。
比天霽悄悄斜看了她一眼,她不像時下女孩子一樣將頭發染色,而是維持著原本舊有的顏色,很黑、很亮。
她的頭發很細,模起來像小阿子似的感覺……
以前的理所當然在歲月流逝中成了不可觸踫的禁地,不是不願意,而是沒辦法,時間過得太久,而他們之間的誤會也始終沒有說清楚。
視線往下,茗微的小手握得緊緊的,細致的額上因為熱氣而沁出一層薄骯。
比天霽在市區邊緣停下了車。
茗微好像突然回過神來似的,「到了嗎?」
「還沒。」
憊沒?那為什麼停下來?
「你在冒汗,不喝點水不行。」看著她略帶迷惘的眼神,他忍不住笑了,」這里很熱,要隨時補充水分。」
被他這麼一說,茗微才發覺自己的確是有點渴了。
她原本有提醒自己要在機場買瓶礦泉水的,可是後來不知道怎麼的忘記了,加上乍見故人的緊張與無措消抹了她大半的知覺,現在從回憶中月兌離後,才發現氣溫的確高,車內雖有冷氣,但仍然難敵燠熱的陽光曬在皮膚上的刺痛感。
比天霽將車子隨便停在路邊,領著她走入一家小店。
小店的名字很簡單明了,就叫做好喝的果汁店。
門口不大,約莫兩公尺寬,旁邊有個玻璃門小冰箱,里面分門別類的放著已經榨好的果汁,人口橫梁上懸著各式果物,一包包,一串串,櫃台堆著小山也似的水果,鮮黃的柳橙、紅女敕的草莓、棕黃的芒果,依序放好,像個小金字塔,水果山後面是個胖胖的老板。
他笑容滿面的詢問,「兩位要什麼?」
比天霽率先道︰「柳橙汁。」
他聞言,很快的從柳橙堆中選出幾個,轉身開始切榨。
茗微看著那疊得老高的水果山,一時之間有點難下決定,有一個綠綠的水果是她沒看過的,想試試,但又覺得,萬一不好喝怎麼辦,芒果汁很安全吧,可是芒果台北也有啊,這個綠綠的她是第一次見到……
她這樣的行為,谷天霽全看在眼里。
憊是一樣啊,膽小又好奇。
他的唇邊逸出一抹不易察覺的笑,「那個味道有點酸,不過喝下去的時候會反甜。」
她嗯的一聲,「那芒果汁好了。」她怕酸。
小店不大,接近迷你邊緣,小桌小椅讓他們兩人靠得很近。
比天霽看著她半垂首的側面,知道若要等她開口問提往事,那幾近不可能,決定主動開口。
「那時候……」
才說了三個字,她的表情已有變化,看不出來想不想知道,但其中的復雜,他卻是懂得。
「我沒騙你,我是真的去游學,可是才剛剛到,就接到消息說女乃女乃病了,想見見兒孫,我才會連入學手續都沒辦就直接飛到溫哥華,那時候在醫院,女乃女乃的病情時好時壞,我們都很怕失去她,真的也沒想到那麼多。」
茗微抬起頭看了他一眼,水亮的眼楮直直的看著他,似乎在確定他言語中的真實性有多少。
她仍舊沒說話,但表情卻溫和許多。
他繼續說著,「等到女乃女乃身體穩定,她要我留在溫哥華多陪陪她,我想也好,反正舊金山那邊只是游學而已,不去也無所謂,我當時有打過電話給你,不過你們家的電話已經不通了,一直到八月底,我繞過舊金山去拿我留在住宿家庭的行李,才知道你找過我,回到台灣時,你已經不在了。」
茗微請住宿家庭替她留下的訊息是——因為綠園經營出現問題,父親已經將茶莊賣連鎖企業,所以,他們要搬家了,可也不知道要搬去哪,要他聯絡她,留言日期是七月中,但當時,他還在溫哥華的醫院等女乃女乃醒來。
茗微一直沒有收到他給她的回音。
少女的心思狹隘,以為是自己多想了,以為自己對他而言並不重要,所以搬家後也沒有再試著聯絡他。
就這樣陰錯陽差中,他們斷了音訊。
當時,他二十,她十六。
而今,整整十年過去,又是夏季,兩人居然可以在離台灣很遠的地方面對面,真不知道命運安排人生的基準究竟在哪里……茗微感覺很奇怪,並不是感傷,憤怒有,但卻沒有想像中的多,驚訝退去後,情緒已逐漸恢復。
老實說,他們之間最親密的時候也只有隱約的曖昧,講白了不過是少女情懷,根本什麼都不是……
咚的一聲,胖胖老板在桌子上放下兩杯鮮黃的果汁。
比天霽將顏色較濃的那杯放到她的面前。
「謝謝。」就著吸管,她慢慢啜飲。
懊甜,真的好甜。
可是,她喜歡。
雖然這種行為很不大人,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味蕾上的感覺彷佛可以滲進心里似的,平復了很多坑坑巴巴,包括不受控制的思潮,以及那些沉寂已久的心事……
飲著甜得嚇人的芒果汁,忘了氣溫的高熾,心思也順利轉移,悶熱的小店中,粉紅色的薄唇漸漸漾出一抹笑意。
敗淺、很淡,但卻被三十公分以外的人全收入眼中。
比天霽微笑著,不禁想起很久以前。
那個八歲的小女生,綁著兩條辮子,在畫室的檐廊下蕩著小腳吃糖果的樣子,表情很滿足,她愛甜,怕酸,表情非常可愛。
非常……非常的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