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燦寧正式到「飛航旅行社」報到了。
第一天照例是充滿著不安與混亂的。
她到的時候,只有一個男子在里面,感覺年紀比自己大上一些,衣著發型都好看,簡單中自有品味。
「你是江燦寧吧,唐姐交代過的。」他指指自己的工作證,「我姓陳,叫我嘉升就可以了。」
他笑,燦寧也笑。
氣氛很好。
「叫你燦寧好嗎?」
「好。」
有什麼不好,總比冷著一張臉喊她江小姐好。
辦公室沒其他人,陳嘉升自然扮演起向導的角色,「我們原本是十人編制,所以買足十人份的辦公桌椅,但扣除唐姐,只有三個人,所以呢,你有七張桌子可以選擇,自己挑個座位吧!」
燦寧選了一個靠窗的位子。
她喜歡明亮。
「怎麼沒人選靠窗的地方?」她問。
「鐘澈討厭光,資瑋怕曬黑,我呢,則是喜歡靠門坐。」嘉升好脾氣的說著,「這樣不好嗎?各取所需。」
燦寧笑了。
她自己喜歡靠窗,就以為靠窗是全世界最好的地方,卻忘了並不是人人都同她一樣的想法。
談笑之間,自動門上的風鈴嫌詔,兩人同時轉頭。
燦寧認出是昨天那個女孩子。
「資瑋,你見過燦寧了嗎?」
資瑋還是沒有太多的表情,她拉開自己的椅子,「昨日見過了。」
嘉升笑笑,對燦寧做了一個「她就是這個樣子」的表情——燦寧了解,自己是新人,跟她又沒多深的交情,淡淡的禮貌已足夠。她雖然有點冷淡,但至少待人平等,沒有趾高氣昂。
「唐姐跟你說了些什麼?」
燦寧一怔,然後才想起唐姐什麼也沒說。
看著他,她回答,「只叫我星期四整九點來上班。」
嘉升笑著說︰「很像唐姐的作風。」
什麼意思?
「唐姐實在不太像主管。」他替她開了電腦,又拿了一大盒磁片及檔案夾給她,「你自己看吧,有問題再問我們,我,或是資瑋。」
他在說資瑋時,燦寧很自然的看了她一眼,見到她微一點頭,才放下心來。
接下來,整個上午燦寧都在與磁片奮戰。
原本被那一大盒的磁片嚇了一跳,開啟後才發現里面其實有很多圖檔,數字多半也做了簡而易看的圖表,平均看一片還花不到半小時,燦寧估計可以在幾日內看完。
十點多,唐曉藤來了。
白色亞麻衣裳,長長的頭發綰成一個漂亮的髻,幾根發絲垂在頸後,看起來極有風情,就像嘉升說的,她不太像主管,比較起來,還比較像拿著畫筆在荷花池畔寫生的新銳畫家。
見到燦寧,她很快的走到她旁邊,微笑說︰「你來啦!」
她很用力的點了一下頭,「嗯。」
唐姐真是個奇特的人。
她說的話不多,但總是不疾不徐,她的笑意也不深,但就是讓人感覺剛剛好的舒服。
唐曉藤對她笑,「我們的工作滿多的,要加油喔!」
在燦寧埋首于磁片的時間中,她一直听見嘉升在打電話,一口很流利的英文,一邊說一邊笑,笑中卻有濃濃的論價意味,對方大概是新飯店的負責人之類,一陣交涉後,嘉升露出滿意的微笑。
半天沒說一句話的資瑋忽然問︰「多少?」
「對折,你跑不跑?」
「不。」她連頭都沒抬一下。
「我就知道。」嘉升拿起水杯起身,「他們說如果是個美女導游,可以考慮打四五折。」
資瑋斥道︰「胡說八道。」
他听了也不以為忤,只是微微一笑,習以為常的那種笑法。
就在嘉升的身影消失在通往茶水間的轉角時,資瑋好看的薄唇逸出了一點微彎,很輕的,不易察覺的,待嘉升的腳步接近,又很快的斂起,就像那抹笑不曾出現。
燦寧連忙低下頭,好像偷窺似的心虛。
原來……冷冷淡淡的資瑋,也有她可愛的地方,那個很女孩子似的表情。
燦寧花了幾日才把資料讀完。
原以為飛航不過是一間小小的旅行社,看著看著才發現這是一家衛星公司,母公司在忠孝東路上,名字跟他們只差一個字,叫「飛航線」,運作方式是由他們的業務招攬客戶後,再交由飛航接手其他的事情,所得稅報的是他們的名字。
第一次踫到這種事,燦寧有些驚訝,「咦,這不就是逃——」
「不,是‘節稅’。」嘉升硬生生地截下她的話,「記得,我們可是有登記的,一切合法。」
「是鑽漏洞吧?」
他故做沉思,「嗯,這樣說也行。」
語畢,兩人一齊哈哈大笑。
燦寧喜歡嘉升,他是個好人。
如果上天真的賦予每個人一種天賦做禮物的話,他的天賦顯而易見的就是容易與人打成一片。
有架式,沒架子,是人生至高的修養。
也許有人會說八面玲瓏的人處處討好,不夠誠懇,可是,誰又能保證沉默寡言人的一定可靠?
世界本來就有很多樣貌,既然沒有機器能測量一個人有多少真心,大家好好相處就是了,況且從認識以來,一直是他在提點她,她還沒為他做過什麼,已受了許多他教的工作智慧。
嘉升說,他們負責訂機票、住宿、安排導游,也兼做並團抽成,旅游旺季人手不足又外借不到導游時,還要自己去跑。
「不過還好,我們只跑東南亞。」
燦寧難掩失望,「東南亞?」她一直很想去歐洲看看。
「相信我,當你是導游時,去哪里都不好玩,也沒得玩,因為總有很多突發狀況。」嘉升的臉仿佛憶起什麼可怕事件似的痛苦,「塞車了,要跟飯店說延後開伙,突然間車行如風,一路綠燈,提前一小時到,又要跟飯店說提前開伙,有人吃素就更麻煩。
而且,不管到哪,總有團員要上廁所拉肚子,或是暈車、感冒不舒服,萬一是家族旅行就更麻煩,因為每個家族都會因為‘大家都是熟人’而異想天開的要改行程,光處理這些就筋疲力盡了,還看什麼風景?」
他說得活靈活現,燦寧只笑得打跌,想來這應該是他的切身之痛,否則不會說得如此流暢。
「只跑東南亞算是我們外調的小小埃利。」
「外調?」
他笑著搖搖頭,一臉「就知道唐姐沒跟你說」的表情,「資瑋、唐姐跟我先後都是從飛航線調派過來的,飛航線很大,什麼都做,旅行只是一部分,代辦留學、移民、外國貿產之類的都在業務範圍內,我跟資瑋原本是在代辦留學部門,唐姐是在移民部門,只有鐘澈是中途出現的。」
嘉升頓了頓,接著說︰「他是‘雲游’最受歡迎的導游,我們過來後,一旦導游全部帶團出外,又外借不到時,就會派鐘澈去。現在他人在埃及,帶一個家族團,你如果真有心要走,多跟他聊聊,鐘澈五湖四海都去過,很多團員後來指名要跟他帶的團,因為他對各國的歷史地理都了若指掌,情況也都應付得來,行里對他的評價很高。」
這是燦寧第二次听見這個名字,鐘澈。
第一次是面談那天唐姐提起的,但只是說他帶團去了,要下下星期一才回來,其他什麼也沒說。
「他,鐘澈,好不好相處?」
「才不過幾個人的地方,能難相處到哪去?」說這話的嘉升,笑得有些意味深長。
那樣的笑可以有很多意思。
可以說是,他很惡劣,但小地方無處耍壞。
可以說是,我們都對你親切有加,他當然也是一樣。
可以說是,莫道人之短,莫說己之長,但這個短與長指的是什麼,就留待你自己觀察評析。
燦寧不知道他究竟是什麼意思,他也沒再多說。
「他既然是雲、雲……」雲什麼來著?
他替她接口,「雲游。」
「對。」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她的記憶力實在不太好,「那他怎麼會過來?」
「那時總公司升唐姐的條件之一是要她把鐘澈挖過來,他就來了,一來我們薪水比較高,二來看唐姐的面子,因為他是她學弟。」嘉升頓了頓,「同時,也是我的學長。」
「啊?」燦寧腦筋一下還轉不過來。
「我們三個是同一所大學的,各差一個年級,也就是說唐姐四年級時,鐘澈是三年級,而我是二年級。」他笑了笑,好像她的意外全在意料中的那種笑法,「不過,學校那麼多人,又不是人人有過目不忘的本領,我們是後來進了同行之後才陸續听說的。」
燦寧詫然,小小地方竟然有三個同校的學生。
是世界太小,還是人的緣分太奇妙?
「資瑋呢?」她問。
「林肯法學院!」
「在美國?」林肯是美國人沒錯吧?
「倫敦,霍本區。」嘉升說,「霍本區除了英國皇家法庭外,還有四所法學院,資瑋是小留學生,念的是里面最好的一所,跳級升學,而且還是第一名畢業的。」
燦寧頓時對資瑋肅然起敬,只是有些不解,看似大好前途,為什麼跑回台灣當旅行社的職員,工作不見得輕松,薪水也不足以構成誘人的原因,那麼,要算人各有志嗎?資瑋當初念那麼多書就為了要當旅行社的職員?如果答案是的話,應該念觀光之類的相關科系啊。
她不了解的還是太多太多。
拔資瑋,是個很驕傲的女孩子,但不是個性上,而是一種帶著貴族氣息的驕傲;比較起來,陳嘉升的好看和品味就明顯是後天訓練出來的。
她的水杯里永遠是某晶牌的礦泉水,寫字時只用鉛筆,不戴首飾,簡單中自有一份驕矜,比起動不動就昭告天下買了什麼名牌的人,資瑋是謙和多了,盡避大家都看得出來她的衣裳價值不菲,但從沒听她說過什麼,好像那就只是很普通的衣服,沒什麼好說的——什麼事都不放在心上,也不是冷淡,就是無風無月的感覺。
至于嘉升什麼都好。
唐姐則像是從少女漫畫中走出的人,不太真實。
而唯一還沒見過面的鐘澈,不知道會不會是另外一種典型1
一個星期後,唐曉藤給了她第一項工作——︰行程計劃。
燦寧很高興,她才剛進來,什麼忙也幫不上,無事可做又讓她心虛難受。
「原本是要給資瑋的,後來決定讓你試試。」她說,「做好直接拿過去忠孝東路四段。」
「唐姐你不看嗎?」
「得讓那邊先估價才行。」
那是一項針對年輕族群開發的新路線,燦寧把它取名為「朝聖」。
目的地當然不是麥加,也不是那路撒冷,而是日本。
現在哈日族越來越多,日劇精典場面的拍攝地,搖賓樂團在獨立時代駐唱的PUB,年輕偶像歌手目前就讀的學校……每年寒暑假總會有人遠渡重洋只為親眼目睹。
所以,他們打算開發新路線,不購物,就是很單純的看看。
燦寧花了兩日上網研究那些她不熟悉的資料,就著網路熱門程度與地圖規畫了四天三夜的朝聖之旅。
做完了,星期一高高興興先將行程表交到忠孝東路的總公司再到飛航。
沒人在。
經過這一個多星期,燦寧也習慣了,有時所有的人都在,有時又一個人影也不見,大家有各自的事要忙。
茶水間里,陽光斜斜的削進來,射人亮潔白色磁磚地,再被折射到牆上,空調剛好,滿室光亮,很舒服的一種感覺,燦寧哼著中學起就最喜歡的一首歌,Tears。
第一次听到的時候,就覺得整個人都被懾住,高亢蒼勁的歌聲直接傳到她的心里,第一遍的編曲甚至只用鋼琴和小提琴,那樣簡單的歌詞被演繹得無限悵然,後來,她常不由自主的哼起這首曲子。
Lonleinessyoursilentwhisper,fillsariveroftears——
她一邊唱著,冷不防背後傳來一陣掌聲。
她嚇了一跳,轉過身,一個年輕男子靠在茶水間的門板旁對她笑著,是那種典型的嘲笑。
警衛都不過濾可疑人士嗎?
瞧這人小平頭,單眼皮,黑皮膚,只穿著背心的手臂上露出一個太陽圖騰的刺青,怎麼看都像是治平專案的目標物。
「你、你怎麼進來的?」
「走進來的。」典型的痞子答案。
「我當然知道是走進來的,門上有風鈴,有人進出會響。」
「你的嗓門從電梯口就听得見,在這麼可怕的音量之下,你覺得有可能听到風鈴響嗎?」
貶嗎?
像是讀出她的心思似的,小平頭惡劣的笑了一下,「不信去問隔壁的外貿公司,要不問問電梯旁的外語中心和美容中心也行,要不是外面都沒人,誰會一路找進來?」
燦寧還是半信半疑,「有事嗎?」
「廢話。」
流氓的脾氣果然都很大,她不過隨口問了一句,已讓他臉帶怒容,她還是小心點,別惹惱他。
她指了指招待室,「到外面說話吧,茶水間太小。」
小平頭看了她一眼,微一頷首,先到外面去了。
燦寧照規矩的先送上一杯茶水,乖乖拿過煙灰缸,勉強擠出嘉升教她的,那種「很榮幸為您服務」的表情。
「你們這里到舊金山多少錢?」
燦寧睜大眼楮,這個流氓要到舊金山?
「別這樣看我,黑社會也是要休假的。」小平頭往椅背一躺,蹺起長腿,從口袋拿出煙盒及打火機,十分流氣的說︰「我要帶幾個小弟去美國玩,還有,要去拉斯維加斯賭錢,金鳳凰有幾個小姐也要一起去,大概是二十五個人,你算算大概要多少?」
二十五人可以組成一團了,沒有並團問題。
燦寧拿過檔案夾,認真的問︰「請問你們打算去幾天?」
「這我怎麼知道。」
「十天七夜可以嗎?」
他一笑,色迷迷的把她從腳看到頭,再從頭看回腳,「小姐你說行就行。」
燦寧的笑臉已經僵住了。
想請他下午再來,可是如果連這種小事都做不好的話……
「小姐要不要一起去呀?」小平頭吐出一口煙後向她傾身過來,一臉壞笑,「錢嘛,當然是我出,白天手牽手去看風景,晚上去酒吧玩,你說好不好?」
她嚇了一跳,這人真的是來胡鬧的。
看他的臉越靠越近,她想都沒想就伸出學了十幾年空手道的右拳朝他直擊而去。
啪的一聲,她的右拳被他的左手接個正著。
燦寧一揚眉,很快的伸出左拳。
這下小平頭防部沒防,讓她一擊而中,捂著臉倒在沙發上。
她正想打電話叫警衛時,風鈴響了。
嘉升和資瑋邊談邊走進來,看到燦寧一臉緊繃的拿著電話,沙發上坐著一個捂著臉的人,又看到打翻的水杯和散落一地的資料,異口同聲的問︰「發生了什麼事?」
燦寧正想回答,小平頭先開口,「我被打了。」
嘉升一臉意外,大步走上前去,「什麼時候回來的?」
「早上。」
燦寧驚疑不定,看著資瑋,想問又不敢問,還是資瑋先開了口。
「那個無聊人。」她指著小平頭,「是不是假裝成流氓或?」
「你知道?」
「所有的人都知道。」資瑋走過去,彎身對小平頭說︰「踢到鐵板的感覺怎麼樣?」
「親愛的資瑋,你不會安慰安慰人嗎?」
「我當然會安慰人,可是我只安慰正常人。」她看了他一眼,「還有,別再叫我親愛的。」
「嘩,腫成這樣!」嘉升轉過頭,「燦寧,你用什麼東西打的?」
燦寧舉了舉拳頭。
「就這樣?」
「嗯。」
嘉升好像有點不太相信,「力氣這麼大?」
「我學過空手道。」
「難怪。」他還在研究小平頭額角的腫包,「我還以為是煙灰缸砸出來的。」
燦寧真的糊涂了,小平頭到底是誰?為什麼嘉升那麼關心
他,資瑋也是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
她悄悄移到資瑋旁邊,有點欲言又止。
資瑋停下手邊的工作,抬起頭看著她,「想問什麼?」
她指指小平頭。
資瑋難得的笑了,「鐘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