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似是靜止了。
空氣的流動,從宴會廳傳來的喧囂,以及額邊隱隱的生疼……瞬間都不重要了。
幾年不見了呢?
她應該……二十七歲吧。
瀑布似的長發挽起了象徵成熟女子的優雅發髻,只求輕便的服裝也變成出席正式場跋必須的小禮服,五官描繪上精致的彩妝,只有眉眼間那隱隱的笑意才足以讓人聯想到以前那個騎腳踏車的女生。
許久,江日升終于開口,「好久不見。」
丞萱唇畔一彎,「嗯,好久不見了。」
「沒想到在這里遇見你。」
「我也沒想到。」
完全是客氣而生疏的招呼。
在別人眼中看來,到目前為止他們的表現應該足以成為分手男女的示範吧,態度平靜,說話有禮,他不知道她心中是怎麼想的,但他……他寧願她對他視而不見或是冷言相對,因為那會讓他好過一點。
凝視著她隱在臉龐的淡淡笑容,江日升說明自己何以身在這裹,「我是女方的客人。」
「我。」她頓了頓,「也算是女方的客人。」
「這幾年你好不好?」
在一起半年,他很知道丞萱大而化之的外表下,有著極度的固執與韌性,自從她回到西岸之後,他就再沒听過她的消息,這些年來,除了歉意以及自責,他所掛念的就只有這點。
「還不壞,你呢?好不好?」
江日升正欲回答,沒想到她卻突然笑出來。
「好久不見,好久不見了,沒想到在這裹遇見你,我也沒想到,我是女方的客人,我也算女方的客人,這幾年你好不好,你呢,好不好?」丞萱將他們剛剛的對話全部復誦一遍,「我突然覺得自己好像留聲機。」
緊繃的氣氛因為那句留聲機而宣告瓦解。
扶著露台的欄桿,她的表情有點尷尬,漂亮的眼中有著些微的不解,好像還在思考自己剛才為什麼會一直重復著他的話一樣。
「什麼時候回到台灣的?」
「還不到一年。」
她點點頭,「開店了嗎?」
江日升有點驚訝,她居然還記得舊時光里所描繪的將來。
他們還在一起的時候,曾經提過一些「以後」,他的,還有她的,直到分手之後他才想起,兩人總是各自勾勒藍圖,從來沒有說過「我們的將來是如何如何」之類的話。
「開了,在華納……」突然想起她對台灣一點概念都沒有,「在一個娛樂商圈里。」
「真的叫日升酒吧?」
「當然。」他約略告訴她自己這幾年的事。
山嵐輕拂中,丞萱半眯起眼楮,「我以為你至少會等到拿下主治醫生的資格才開店的,畢竟醫學院不是那麼好申請……但話又說回來,這是你的人生,你自己決定就好。」
「這個年紀已經不會有人管我了。」沒有誰會對三十多歲的人說教的。
「當個任性的中年人感覺怎麼樣?」
「還不錯。」她小小的挖苦反而讓他有點高興,「人生太短了,我想要過得高興一點。」
丞萱側頭看他,「老實說,看到我有沒有嚇一跳?」
「有。」江日升因為她的微笑而心情漸好,「不過我覺得很奇怪,為什麼你看到我的時候,一點驚訝的樣子都沒有?」
丞萱是美國的二代移民,沒听她說過台灣有什麼親戚,有時他講起台灣的風土民情,她還會出現很茫然的樣子,她那個骨子里的小美國人沒道理出現在血緣上的祖國。
只見她一臉輕松的回答,「因為我早就看到你啦。」
江日升的直覺反應是,「不可能。」
「你有到新娘房對不對?」
他是到過那里沒錯,不過當時里面的人並沒有她在內,「不要告訴我你當時混在伴娘群中。」
她嗤地一笑,「當然不是啦。」
「你在哪?」
r在附設的更衣室里,听到你的聲音,原本想叫你的,不過後來想想,嚇嚇你好像也不錯。」她那雙彎月般的眼楮透出一絲惡作劇得逞的笑意,「我剛就一直在想,你什麼時候會轉過頭來,你什麼時候會轉過頭來,沒想到你揉揉太陽穴,又打電話叫人送酒,然後居然就開始看風景,我都已經快要站不下去了,但你的視線不轉過來就是不轉過來。」
看著丞萱說笑的模樣,他月兌口而出,「真抱歉讓你失望了。」
不只是現在,最重要的是為他以前的幼稚。
那種自以為很有義氣的幼稚。
要替好兄弟出氣,要整整那個女生,剛開始的確是那樣的,沒想到後來一切卻走了樣。
他早該道歉的,在很久以前。
丞萱一時問還沒想到那麼多,只當他是為了讓她等了這麼久而道歉,微微一笑,「你啊……」突然問,笑意凝結在唇角。
一秒,兩秒,三秒,很快的,她又揚起笑容,正想說些什麼的時候,飯店的侍者從宴會廳走出來。
「兩位,抱歉打擾,典禮已經預備開始了。」
丞萱很感激那位侍者,因為他到露台招喚得正是時候。
原本一切都好好的,照著她的劇本前進著,沒想到他會說出那句雙關語,讓她一下子難過了起來,如果再多待幾分鐘,她偽裝了半日的完美面具一定會碎裂,到時候情況會變得很可笑。
她提起珍珠色的長裙擺,「該去觀禮了。」
江日升似乎還沒有移動腳步的意思,「孤家寡人看別人成雙成對,實在太刺激了。」
「那是因為你已經三十多歲了,可是我還沒有。」丞萱努力撐起微笑,「如果幸福的畫面會傷害你幼小的心靈的話,那就在這里多待一會吧,婚禮沒那樣快結束,晚一點進來沒有關系。」
他半開玩笑的問︰「你很急著要進去啊?」
「當然。」
她真的不能再跟他面對面了。
在意志力退到底線之前,她得讓自己消失,整理好心情後再出現,否則只要一個表情沒控制好,聰明如他,一定會知道原來他在她心中還有分量。
丞萱願意讓任何人知道這件事情——除了他之外。
她的盡心盡力並沒有換來他的真心,感情與自尊同時受創,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讓自己看起來很好。
她已經不清楚究竟是因為年輕,還是真的因為暗戀他太長太久,當時的勇氣居然會多到明知那是一個賭注,但還是以為努力可以讓他喜歡上她,不需要到承諾永遠的地步,但希望有一些真心的傾注,總是忍不住想︰也許有天他會告訴她事實,然後說,他愛她……
她想太多,一件也沒成真。
那個夏日午後,糖衣融化了,剩下的,就只有謊言與離別。
最後的言語只有「保重」兩個字,也只有那時,她才知道原來他們所擁有的不過是虛擬的兩情相悅。
「走吧。」她找到一個好理由,「樂手已經站上演奏台了,如果音樂響了才進去,對新人不好意思。」
江日升伸手拉住了她,「丞萱……」
「我真的要進去了。」她輕輕扳開他的手,「我是代表公司來的,于情于理不能晚到。」
背脊挺直,丞萱推開間隔著宴會廳與露台的玻璃門,從玻璃反射她知道他還在看她,因此每一步都顯得艱難,她得走得好看一點,穩一點,不要太快,也不能失了優雅。
她將自己隱入宴會廳中的人群。
在確定仍在露台上的他不可能看到自己後,丞萱又離開了觀禮的賓客群,再度進入宴會廳附設的仕女休息室。
「丞萱,你怎麼了?」一異面的女子驚呼,「你的樣子像看到鬼。」
「不是鬼。」丞萱一把抱住她,「是江日升。」
女子呆了呆,「你跟他講話啦?」
「他過來跟我講話。」
女子提高音量,「他還敢過來跟你講話?」
她就是昔日上東區三姊妹之一的瑤瑤。
畢業之後,瑤瑤沒有走大傳,反而在朋友的介紹之下報考了天際航空,專飛國內班機,接著被調往國際航線,與今天的新娘子林輝煌是同事兼好友,只要同飛,兩人在外站的時間絕對是一起度過,因為太黏了,她還不小心在倫敦飛曼谷的班機上,目睹了林輝煌與夏照血淋淋的重逢過程。
交情匪淺,故此瑤瑤排除調班的萬般困難,飛來祝福這對詭異鴛鴦終成眷屬的過程。
幾個小時前才落地的她正處于時差紊亂的生理階段,典禮開始前都在休息室中,放任被她硬拉來的丞萱一個人在外面。
一個多小時前,當丞萱慌慌張張跑過來說她听到江日升聲音的時候,瑤瑤還很懷疑地問︰「會不會听錯了?」
謗據經驗,聲音相似的人很多。
「不會,我清楚听到新娘叫他的名字,總沒有人巧到聲音及名字都一樣吧。」
「嗯哼,那也沒關系。」瑤瑤篤定的說︰「他不敢過來跟你講話的,假裝沒看到他就好了。」
江日升是絕對不會過來的,她發誓,她並不是隨口說說,而是真的這麼想的,至少就理論層面而言,應該是如此沒錯……但現在看到丞萱小臉上一片不知所措,她也只能說,話不能說得太滿。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也會到露台。」丞萱整張臉都變形了,「我怎麼樣,看起來還好吧?」
「放心,你很美。」
「這件衣服不會太老嗎?」
「怎麼會,風情萬種得不得了。」瑤瑤安慰她,「他說了什麼?」
丞萱記憶力極好,將兩人的對話重復了一遍,「還好我早在新娘房的時候就听見他的聲音,知道他人在這里,要不然我一定會嚇到。」
瑤瑤輕拍驚魂未定的她,用彷佛聖母的語氣說︰「可憐的孩子。」
「都是你啦,我早說不要來了,你還一直叫我來。」
「我怎麼知道世界這麼小。」瑤瑤怪叫,「我是想既然你跟羅瑞華分手了,那就多出來認識新朋友,要不然怎麼再開始談戀愛?」
「我不要戀愛了,每次都沒有好下場。」
「怎麼這樣說!」瑤瑤正為自己的無心之失努力挽救,「說不定你的真命天子就在宴會廳裹,等著你出現呢。」
她進入天際第二年,專攻保險法的丞萱跟著畢業,在她的介紹之下,丞萱也進入了天際航空,負責的是各式的索賠以及賠償官司,這次是為了三月時公司接駁車意外而來。
在瑤瑤的觀念里,來都來了,就多認識一點朋友吧。
她知道夏照那班朋友個個都是人財皆豐的黃金單身漢,其中尚且不乏鑽石級的人物,才會拉著在愛情路上超級衰運的丞萱來看看,誰知……照這個情況看來,她這個朋友好像真的不太適合談戀愛,或者說,她雖然被法律之神所眷顧,但卻被愛神給拋棄了。
看初戀以那樣慘烈的形式進行,第二次戀愛也好不到哪去。
羅瑞華是瑤瑤介紹給她的空少,言語幽默,長相老實,但那僅止于看起來,事實證明空少是個多情種,每一個都是心肝,每一個都是最愛,知己滿天下的對象當然不可能長久下去。
丞萱跟他兩人分了手,仍舊維持朋友關系。
也許因為彼此都太友善,公司里很多人都不知道這一對早就已經不是一對,甚至還有人以為他們是故意低調避免被上級關愛。
「算了,我不要想那麼多了。」丞萱站起身子,對著鏡子整理了一下頭發以及禮服,「反正……反正……」
想發個狠,但話到唇邊就是說不出口。
初戀果然是比較刻骨哪。
不管過程是如何的畸型,但都因為經歷過而無法忘記,在今天遇到他之前是,只怕以後也會是。
而今,也只能告訴自己,忘得了忘不了都沒有關系,一切都已經過去了。
結婚進行曲響起。
白紗覆面的林輝煌挽著父親,在樂聲中以一走一停的方式朝新郎的方向前進,前排位置站著直系親屬以及伴郎伴娘,捧著婚戒跟花籃的小報童們則跟在新娘後面,亦步亦趨的前進。
江日升一下看到丞萱,她的眼神跟隨著新娘移動。
不知道誰說過,女生一到適婚年齡就會開始羨慕已經結婚或者正準備結婚的人,他以為那只是心理專家拿來唬弄信徒的話,但現在看到宴會廳里單身女子們的眼神,他又突然覺得,那也許是真的。
單身女子……丞萱的眼中並沒有太多的情緒。
她,結婚了嗎?
江日升的心中因為這個突如其來的想法起了一絲異樣的感覺。
二十七歲,若說結婚了也不奇怪……怎麼了,不過想到她跟另外一個人在教堂承諾永遠的畫面,他居然起了些微的不快。
司儀高唱,「交換婚戒。」
遍禮在夏照親吻林輝煌的那一刻宣告完成。
在正式上菜之前,賓客可取一些點心先墊墊肚子,他看到丞萱往吧台走去——
說不清楚是什麼原因,他覺得自己要弄清楚她是單身還是已婚,幾乎是反射的,他也朝吧台前進。
江日升在她身邊的高腳椅坐下,扼腕的發現她戴著與禮服同樣顏色的長手套,這意味著他喪失了最方便的判斷方法。
「你……」
「你……」
兩人同時開口。
「女士優先。」
丞萱笑了笑,「我只是想說,你現在別喝酒比較好。」
「怎麼說?!」
「一副睡眠不足的樣子。」丞萱並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聲音變得溫柔,「頭痛加上酒精,比孤家寡人看人家成雙成對還要刺激吧。」
「不怕,我的人生最缺乏的就是刺激。」
不一會,酒保送上了一杯裝在酸酒杯中的透明酒汁。
杯緣綴以一層砂糖,弧形杯底沉著一顆綠色櫻桃,他知道那一杯雪國里面有伏特加與萊姆酒,還有她一向喜歡的水果。
她端起杯子輕啜了一口,臉上出現了滿足的神情。
然她甜甜的淺笑卻在江日升跟酒保要了一杯血腥瑪莉時轉為驚訝,雖然表情還算鎮定,但眼神卻難掩錯愕。
他被她看得有點奇怪,「怎麼了嗎?」
「你……什麼時候喜歡番茄的?」
他揚眉沒有回答。
「血腥瑪莉……」
丞萱話沒說完,但江日升已經知道她在想什麼了——血腥瑪莉的基底及色澤都來自番茄。
討厭水果的人通常不會挑以果汁為基底的調酒,但他是其中的例外。
「番茄加入酒精中時,會有特別的氣味,所以現在血腥瑪莉、紅鳥、紅眼,還是草帽,只要加了番茄汁,就是我喜歡的調酒。」他拿過酒保放在他面前的厚底杯,一下喝掉二分之一,「下次試著把討厭的束西放入最喜歡的東西,絕對會讓你大出意外。」
「討厭就是討厭,喜歡就是喜歡,干麼把它們放在一起?」
「好玩嘛。」他搖蔽著杯子,「我不就這樣接受了原本不喜歡的味道嗎?」
她不小心把果汁潑到他身上那次,淋得他一身紅色的是番茄汁。
她第一次到他家做菜,餐後甜點是番茄凍。
他們同住的那幾個月,他的深藍色空間一異總是充斥著水果才有的甜膩氣息……
他是不喜歡,只是,不喜歡不代表不習慣。
「以前真是委屈你了。」
「還好啦。」他順著她演下去,「反正窗戶夠大。」
江日升從沒想過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迷戀上血腥瑪莉的,直到與她面對,他才願意承認,自己是藉由某個特別的連結點來記得她,也才願意承認,她與他與他們之問的過去一直在自己心里,不曾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