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雅圖豹盛頓大學城區
一月,又濕又冷的日子。
西雅圖的雪大得難以想象,就算N度在「最適合居住的城市」中奪得首選,但仍然無法抵擋低溫的威力,冰花像是有人從天上倒下來那樣,嘩啦啦的墜落,而居住在這里的人,只能看著雪越來越多、越積越高。
一片瑩白。
這樣的景色在就讀藝術相關科系學生的眼中是個美,但在計算機相關學系的學生眼中,不過是個煩。
石碩臣看了窗外大雪紛飛的天,忍不住罵了一句髒話。
他今天沒帶傘哪……
雖然說計算機已經做好萬全的保護,可是每當一進一出差到十五度甚至是二十度的時候,總忍不住在心中計算,對計算機有多傷。
今天下的是濕雪,從學校走回住處,受潮的機率很大,何況除了計算機之外,他另外背了一大袋原文書,萬一濕掉了,他還得拿著吹風機一頁一頁吹干……那情況光想就很悲慘。
堂堂大男人,才不要像小媳婦一樣蹲在一角吹書。
當下石碩臣毫不猶豫的拿出手機,撥了同校狗黨小科的號碼。
「哈。」小科的聲音十分愉快,「比爾。」
比爾,是他們叫他的方法。
中國學生會比較好的一群中,分散在各科系中,其中,只有石碩臣一個人念的是計算機研究所。
在微軟總公司所在的西雅圖,念著名列全美第七名的計算機研究所。
前年開始,他所屬的小組已經在教授的指導下,開始做一些高級程序的編纂及研發,也申請了研究教室以及經費,是頗被看好的一群。
因為計算機、因為微軟,因為程序以及很多有的沒有的原因,他們這群聯合國似的小組學生,在各自的生活圈中,都不約而同的被叫「比爾」或者是「蓋茲」,無一幸免。
雖然石碩臣覺得「比爾」這個名字實在不符合他瓏澤秀明般的形象,不過看在有勵志效果的份上,也就算了。
「我沒帶傘,你幾點要回去?」
「再一個小時吧。」小科的語氣不太確定,「我腿部線條還沒勾出來。」
「勾出來就可以走了?」
「不走也不行。」感冒的關系,小科的聲音扁得有點好笑,「我們只付了人體模特兒三小時的錢,她晚點還有一個工作要接,就算我們肯加鐘點錢,她也沒時間給我們了。」
小科念的是美術,跟石碩臣住在同一棟學生公寓。
雖然一個是宜蘭,一個是澎湖人,可是到了國外,他們很自然的把自己歸類于中國人。
留學前從來不曾有過的同鄉情結在國外發揮無遺,學生公寓中的台灣人,把青年學子的住處弄成同鄉會,三不五時就會出現類似那種四海一心全國晚會之類氣氛的感覺。
「你現在在哪?」
「圖書館。」
「要不要過來?」
石碩臣想想。也好,反正要回到住處,也是得經過美術系館,干脆過去,看看小科他們預備的畢業大作。
「過來前幫我們買咖啡,拜托--」
美術系館樓下有間小咖啡店,咖啡很棒,面包也可口,不只美術系學生愛,就連石碩臣這種偶爾去打混的外系學生也喜歡。有時間,他會在里面用餐听他們播放的原住民音樂;沒時間,外帶也不會覺得浪費。
「你們自己去買比我帶過去快吧?」
咖啡店就在小科同棟樓下,而他的位置是在圖書館,重點是,他听得出來,小科的咖啡癮快要發作了。
「比爾,外面冷啊。」小科的聲音抖得有點好笑,「出去再回來手指就冰了,要花多久才能恢復筆感啊,模特兒很貴耶,她才不會管我是窮學生,她時間到了就會走人。」
「時間到就走,只證明你們都不是她喜歡的型。」
小科似乎被打擊到的嗚了一聲。
「要幾杯?」
「嗄?」一副打擊過大還未回過神的感覺。
「不是叫我幫忙帶咖啡?」
然後石碩臣听到小科似乎對著同室的人說「有人可以幫忙帶咖啡」之類的,那頭傳來一陣模糊的歡呼,隱約听到一個綽號叫史瑞克的加拿大人大叫他要,然後好像是愛麗還是芬妮的聲音。
「四杯。」
「我等一下就過去。」
收了電話,看了看窗外的雪,還是大,忍不住又是一陣三字經飛舞。
媽的,雪下這麼大是不用錢喔。
幾年前,當他正在準備申請學校的時候,曾經為了自己順利進入太平洋聯盟的名校之一而小小的得意了一下,因為據他那個在寫愛情小說的姊姊石湛蘅表示,西雅圖是個人文聚集、科技薈萃,外加風和日麗的好地方。
罷剛來的時候的確是啦!夏天嘛,天氣涼爽,滿街都是咖啡香,海水也非常漂亮,可是,一到冬天,全部都變了樣。
原來,一個城市可以白成這個樣子。
原來,不加上止滑器他就寸步難行。
看著天空無止境的白花,那不叫下雪,已經可以叫「倒雪」了--雖然,這種說法一點氣質都沒有。
把計算機揣進大衣里,原文書收進包包,石碩臣走出圖書館,朝美術系館的方向前進。
「冰藍海豚」是位于東區的一家咖啡館。
小巷內簡單的三層樓式建築,一樓租給花店,它位在二樓,純白色的外牆懸著小竹籃紅花,遠看之下,很有點愛琴海的味道。
大部分的時間,這里總是有著客人。
來逛街的女孩子,附近辦公大樓的上班族。
白色的裝潢很干淨舒服,桌上永遠有新鮮玫瑰,有個走頹美路線的老板凱哥,還有個英國小淑女般的店長方璽媛,服務生也都是美少年美少女,所以即使以咖啡館來說消費偏高,客人也始終沒有斷過。
凱哥很少來,店里的事務幾乎都由方璽媛作主。
在外人眼里,她是個美女店長。
在自己人眼里,這店長真是-唆到不行。
就像現在這樣--
「小杰,把豆子補一下,明歡,今天晚上走的時候,記得把桌巾全部換上干淨的,小芳,我說過很多次了,擦桌子是要把桌子抹干淨,不是把桌子弄濕就好,宜倩,在請假之前先跟大家把班排好,只要可以互相補班,請一個星期也可以,如果不行,那就按照班表來。」
就像母雞帶小雞這樣念著。
方璽媛當然知道這樣破壞美女形象,可是,工讀生們都好散,總是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她不念不行。
「璽媛姊。」宜倩唯唯諾諾的走了過來,「小芳說她星期二跟星期三已經有事情了,不能幫我上耶。」
方璽媛頭也不抬,「那-就不能請。」
「不過……」
「不過什麼?」
「不過……」宜倩看著方璽媛的臉,遲遲不敢說出一定要請假的原因是要跟男朋友出去玩。
男朋友決定得很臨時,所以,她來不及排班,周二、周三老早被小芳定走了,而且小芳是真的有事情。
可是她真的很想出去玩嘛。
兩人交往的曖昧期模索了好久,好不容易他問她要不要跟他一起回南部,這對感情來說,是多麼意義重大的跨越啊!但是,饒是意義重大的跨越,她還是不敢未假曠職。
他們都很知道,方璽媛公事公辦的程度有多麼堅決,而且,她最討厭人家說不來就不來。
遲到的人會遭受她冷冰冰的白眼,蓄意曠職,那就是等著換工作。
「璽媛姊……」宜倩使出了哀兵政策,「求-啦。」
「求我沒用,-去求小芳。」
「小芳不讓我求。」
「那我也不讓-求。」
宜倩眼楮眨啊眨的,好像快哭出來了,「嗯……」
沒听到小妹妹繼續哀嚎,方璽媛微覺得奇怪。根據過往經驗,宜倩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個性,這下怎麼這麼快就鳴金收兵了?
她抬頭瞧瞧。啊,哭了哭了!
居然使出這招,唉,她最怕人家哭給她看……
「-找同學來幫-代,我就讓-請。」
十三個字讓小女生瞬間破涕為笑,「真的?」
「假的。」
「嗄?」
眼看宜倩眼楮眨巴眨巴的又快流出眼淚,方璽媛連忙補上,「真的啦。不過,最低限度是找到人來補,如果找不到,-還是要來。」
「耶!」宜倩歡呼出來。找人有什麼難啊,才三天,她的同學中總有人可以幫忙的。「璽媛姊,-好好喔。」
把她巴住她的手扳下來,「-如果把廁所打掃一下,我會更好。」
「沒問題,馬上去。」
宜倩帶著喜孜孜的表情洗廁所去了。
方璽媛低頭繼續整理單據,又過了一下子,牆上咕咕鐘中的小鳥跑出來叫時,十點到了。
小杰將玻璃門下的鎖打開,把牌子從「休息中」翻成「營業中」,在明歡的操作下,咖啡壺開始噗噗的響。
巴哈的G弦之歌悠悠揚揚的飄散。
一月中,難得的好天氣里,陽光斜斜的照入二樓的空間,刻意放在窗台邊的小植物被金黃色的陽光映出漂亮的鮮綠。
方璽媛將報紙放入報夾。
她沒看清楚政治版的頭條,卻對不小心瞥到的體育頭條印象深刻,關于NBA的消息。很久以前,當她還居住在日本念著華僑學校的時候,喜歡過一個中日混血男孩子,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他老是講著那些千萬明星在球場上的表現。
男孩子長得粗獷,心思也不太細膩。
他常常讓她覺得自己似乎有點多余,事實證明,他真的也對她不太在意,雖然兩人在一起快要三年,可是他可以說走就走,一如所有的連續劇一樣,留下紙條與電話,就回到台灣。
什麼都沒說清楚,她唯一知道的是,從此之後,他們之間的距離,從一個車站變成了四小時的飛航時間。
憊是愛。
她不相信,完全不相信,望著那張紙條,她甚至想著,那個男孩子究竟有沒有愛過自己?
困惑,但卻無從追得答案。
分開很久了,可是,她的生活習慣卻仍然有兩人相戀過的痕跡--注意他喜歡的NBA,听他喜歡的小提琴,覺得自己穿白色衣服最好看……
玻璃門把上的風鈴聲音響起。
方璽媛回過神。
有客人進來了。
她將報夾一一放在架子上,最外面的那個版面,是娛樂新聞,報導著新崛起偶像劇演員的消息,演員長得很好看,收視很高,小芳跟明歡兩個人只要提到他,眼楮會冒出心型符號,不過對現在的她來說,客人比較重要。
拿起水杯與菜單,方璽媛朝客人走去。
「璽媛……」吧台前的艷麗美女,露出一副拜托的模樣,「-可不可以幫我一個忙?」
嬌女敕的聲音,漂亮的臉孔,加上泫然欲泣的表情,方璽媛覺得如果自己是個男人,絕對會立刻點頭,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可是,她是女生,楚楚可憐的女生對于同性來講,影響力等于零。
「不可以。」
「-,-听都還沒听就說不可以。」
「根據我們認識這麼多年來的經驗,-露出這種表情的時候絕對沒有好事情,所以不行。」
正在軟求的女子叫喬霓,是方璽媛姊妹幫的成員之一。
她們這一群因為同一個社團認識的好朋友,雖然年齡有差、個性有差、職業有差,可是,卻一直有聯絡。
艷麗美女喬霓在被情敵開除前,是銀行客服部人員,小鮑主夏品曦是律師事務所的助理,小氣鬼石湛蘅的工作是愛情小說作家,所以,方璽媛工作的「冰藍海豚」,很自然成為聚會重鎮。
咖啡好喝,地點方便,而且是位在小巷內,愛琴海岸的裝潢風格很受幾個女孩子喜歡。
周五的下午,夏品曦在工作,石湛蘅在拚截稿日,已經沒工作的喬霓,悠悠閑閑的過來晃,原本兩人還聊得好好的,然後就在方璽媛講起石湛蘅的弟弟的時候,喬霓似乎是被電電到般的啊了出來。
「其實也不算什麼壞事啦,就是……」喬霓支支吾吾的,「湛蘅的弟弟要回來過寒假,她那人-也知道,工作的時候神經質又髒兮兮的,屋里多了一個人,要怎麼工作?我想說,我也算看著石碩臣長大的,他既不愛女人,又才一個月而已,收留他沒關系,就……答應了。」
「然後呢?」
「我那時候還沒跟沈亮宇在一起嘛……」
「喔,所以-現在要把燙手山芋丟給我就對了?」
「也……不算太燙吧……」
方璽媛似笑非笑的說︰「是喔,」
這山芋,根本就是剛起鍋的溫度啊。
前兩天夏品曦來「冰藍海豚」,說喬霓原本要托她幫這個忙,但就在兩人討論可行性的時候,不巧被小鮑主的青梅竹馬兼同事的左承尉听到,公主來不及考慮,就被騎士翻案,絕對不行。
騎士還恐嚇喬霓,不準再打夏品曦的主意。
所以喬霓只好自立自強,另外努力。
雖然說璽媛一板一眼,-唆無比,在美國念了五、六年書的石碩臣可能無法接招,可是,這是她最後的希望。
她既然當初答應了湛蘅要幫她「處理」弟弟回台住處事宜,那麼,她就得處理完畢,不然後果得自負。
喬霓哭喪著一張美臉,「-不幫我,我會被湛蘅打。」
方璽媛笑笑,「放心,我跟-保證,湛蘅打不過沈亮宇。」
「他還不知道這件事情啦。」
「那-講給他听啊。」
她還在笑,喬霓卻已經苦惱到抱頭大叫。
沈亮宇是喬霓的男朋友,據喬美女的說法是「丑人一個」,但那人其實不算丑啦,只是比起她以往交往的大帥哥來說,沒有那麼出色就是。
他長相雖然很普通,不過卻以溫柔有加的個性突破重圍,最後不只擄獲了美女的芳心,還擄獲了美女的肚子--雖然現在還看不出來,不過喬霓身體里已經有個小沈亮宇了。
沈亮宇非常寵她,只要他在,就沒人可以動到她。
「唉……」喬霓還在滾,「我完了,我沒辦法跟湛蘅交代……」
方璽媛其實滿羨慕這個好朋友的,雖然自己從來不知道被一個人守護的感覺應該是什麼樣子,但是卻很明確的看到喬霓的光彩與幸福。
她輕敲了原木桌面,「喂,廢人。」
以往被叫廢人總會激烈反應的喬霓,這次大概因為心太煩,居然都沒有抗辯,只恍神的回答了一個單音,「嗄?」
「石碩臣什麼時候回來?」
「下周五。」
「叫他晚幾天,我星期一才有休假。」
「-星期一才有休假?」喬霓復誦了一次之後,突然眼楮一亮,「——……-肯救我啦?」
「-說呢?」
「璽媛,-真是個好人。」她立刻給了好友一個很大的擁抱,然後用著台灣霹靂火的語氣說︰「我終于得救了。」她不用對湛蘅抱歉,也不用讓男朋友不高興,耶,太好了!
可是璽媛為什麼會突然間改變主意?
啊,該不會是--
「璽媛,莫斯……最近有打電話給-對不對?」
「嗯。」
丙然,她就知道,璽媛一定是受了什麼刺激,才會突然間不理智!石碩臣雖然不喜歡女人,但是,這也不能改變他是個男人的事實,多出一個人在屋子里,其實有很多的不方便啊。
「璽媛--」
「沒關系。」方璽媛打斷她的話,「我收留石碩臣,不是因為他,而是因為-跟湛蘅是我的朋友,就這麼簡單,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