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柰十六歲的大事︰從國四班畢業,考上了一所風評不錯的女校。
也許是因為確定了未來三年讀書無虞了,所以她在接到成績單之後,整個人又懶散了起來,整天在星星花坊晃來晃去。沈老爹當時已經懂什麼叫做「順其自然」,對于這個月兌線的女兒,唯一的要求只有「不要學壞」這四個字。
「我爸很好笑吧。」央柰騎在河堤旁的草地上,仰望著台風過後的寶藍色長空,「老是在擔心我會不會學壞。」
袁希珩露出諒解的神色,「因為他是-爸。」
「我知道啊,所以他每次嘮叨這個的時候,我從來不頂嘴。」
袁希珩模模她的頭,「央柰是個好孩子。」
「哎唷,不要這樣模我的頭啦。」
央柰將劉海撥回原位,想到那句「央柰是好孩子」,感覺很詭異。上星期,她爬上樓頂想看星星的時候,發現央樨在那里,手上點著一支煙。
央樨笑說,那是同學借放在她那的,她只是好玩,想知道煙味聞起來的味道。
「那為什麼會放在你的書包?」
「因為教官不會檢查我的東西啊,還有什麼地方比資優生的書包更安全?」
說完,央樨捻熄了煙,下樓去了,留下央柰一個人。
央柰講不清楚,但是,總覺得有哪邊不對,那個總是留著長頭發,像個小鮑主似的央樨,在說這些話的時候,感覺非常陌生。
然後,她們都沒再提起這件事情,對央柰來說,這是個遲來的暑假,央樨則把全部精神都放在八月初的鋼琴比賽上,每逃詡去琴室,即使回到家里,鋼琴的聲音也沒斷過。
也許因為太出色了,央柰從來沒有想過央樨交到壞朋友的可能,不管告不告訴老爹,對央柰來說,都是壓力……
「央柰。」袁希珩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跟我在一起這麼無聊啊,整個下午都在發呆。」
「不,不是啦,我只是在想事情。」
「想事情?-?」
「干嘛這樣笑啊?我不可以想事情嗎?」
「可以。」袁希珩的聲音听起來好像在笑,「那我不干擾-了,等-想完再告訴我吧。」
那是一個夏天。
台風剛過去的夏天。
他們就騎在河堤旁的草地,空氣中有大雨沖刷過後的味道。
許久許久,央柰終于再度開口,「喂,我問你喔,你會相信自己眼楮看到的,還是相信喜歡的人跟你說的?」
「當然是後者,這有什麼好問的。」
「可是你親眼看到喔?」
「我還是相信我喜歡的人說的話。」袁希珩稍微頓了一下,「央柰,我覺得,沒有什麼事情比相信更重要了,如果我真的那麼喜歡,我願意去相信。」
說完這些話,袁希珩看了一下手表,「我要回去了。」
「這麼快?現在才五點?」
「我媽昨天回台灣,我晚一點要跟她吃飯。」
袁希珩的母親幾年前再婚後,就隨著新任丈夫到美國了,一年回來一趟,他們母子兩人一年也就見那麼一次面。
他站起身,牽起了自己的腳踏車,又說了一句類似「不要太晚回家」之類的話,接著很快的消失在前往美麗街的方向。
壩堤邊,又剩下央柰一個人。
細細的想著他剛剛講的話,「如果真的那麼喜歡,我願意去相信」,嗯,也許,她不該懷疑央樨會做出老爹口中的變壞行徑,她一定覺得好玩而已,何況,她所看到的只是一支被點燃的香煙,並不是抽吸中的香煙。
「沈、央、柰。」音音的聲音遙遠的傳來。
央柰從草皮上做起來,用力的搖手,「這里、這里。」
音音一下跑過來,一臉曖昧,「我看到了喔。」
她一臉莫名其妙,「看到什麼啊?」
「袁希珩吻你了,對不對?」
什麼?吻,沒有啊,喔,那個……央柰又躺回草地上,「我剛才在揉眼楮,把睫毛揉進去了啦,他幫我找睫毛掉在哪里。」
「喔,這樣啊。」
「你也用不著那麼失望吧。」該失望的人是我啊。央柰想。
最靠近的時候,兩個人的臉不到三公分呢,可是他把她的睫毛吹出來後,就把她放開了。
「我還以為自己看到了什麼大消息呢。」身為里長的女兒,音音血液里的報馬仔因子正在燃燒,「在對岸看,真的好像在接吻喔,你們真的沒有?-這麼喜歡他,沒有趁機把握機會?」
「我想啊,可是力不從心,而且袁希珩一直把我們兩個分得很清楚,我又不是央樨。」
「我在講-跟他,干嘛扯到央樨?」
「他喜歡央樨啊。」
「他跟-講的?」
央柰咦的一聲,這個問題還真的問倒她了。雖然說袁希珩看起來「應該」是喜歡央樨,不過,他好像從來沒有這麼說過,她將相識以來的記憶很快的在腦海中轉了一遍,嗯,沒有。
他沒這麼說過。
音音很用力的捶了她一下,「笨央柰,袁希珩喜歡央樨是你自己想的對不對?」
「-……-……-怎麼知道?」
「拜托喔,我們認識了十幾年,-那什麼表情我會不知道。」音音對于自己的讀心術顯然頗為得意,「-跟央樨是不同的類型,雖然說央樨的確很出色,但那不代表-就比較黯淡,對自己有信心一點嘛。」
「話是沒錯啦……」
「而且據我看來,袁希珩好像比較喜歡-耶。」
咦?大消息。
央柰轉過身,一把抓住音音的手臂,「真、真的嗎?」
「嗯,因為他跟-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在笑。」
「他就那麼一號表情啊。」
「才不是呢,袁希珩,遠遠看是可以啦,可是一接近,感覺就不太好,他媽媽不是為了再婚硬把他塞回來給他爸爸嗎?我覺得不管他再怎麼優秀、再怎麼成熟,心中總還是有無法彌補的創傷。哎,其實他跟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是不太笑的-知不知道?」
苞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不太笑?
央柰皺起眉,再度將兩人相識以來的記憶再腦海中跑了一遍,除了某年夏天他因為香綺告白的事情,對他大吼的時候之外,她好像還沒看過他嚴肅的樣子。
然後,音音好像推銷什麼似的,不斷的在她耳邊說著許多關于「我覺得袁希珩喜歡的人是-」的證據。
舉凡,有人到美麗街口站央樨的崗,他卻沒有表示;他們家總是很嚴肅,他可能會喜歡活潑一點的女生;他每次敲星星花芳的門,月兌口而出的名一定是央柰;他喜歡到河堤,跟在他後面的永遠是央柰……音音口若懸河的結果是,讓央柰覺得袁希珩的夢中情人,好像真的是自己才對。
然而,她的美夢只持續了不到三十分鐘。
因為就在她回家的時候,在附近的公園里看到了原本應該要跟母親去吃飯的袁希珩……和央樨在一起。
他站在秋千架旁,央樨在秋千上輕輕的搖蔽著,然後他不知道說了什麼,央樨笑了起來,黃昏的夏日夕陽將他們裹在一層金色的光芒中,看起來像雜志上的照片。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央柰都還記得那個畫面。
袁希珩的表情很溫柔,央樨看起來很美、很美……
***
青天律師事務所
袁希珩在文件的最後一行簽上自己的名字,加蓋了印章後,拿給等在旁邊的李又柔,吩咐道︰「幫我拿給宋律師,然後請央柰進來一下。」
李又柔接過文件,但卻沒有離開的意思。
袁希珩抬起頭,「還有什麼問題嗎?」
「袁律師……」
「有話直說。」
李又柔深吸一口氣,「星期天的律師餐會,袁律師找到女伴了嗎?」舞會是拉近距離的最佳場所之一,可以的話,她想當他的舞伴,多說一些話,也許他們的交集會從此開始。
袁希珩淡淡的笑了,「我有想邀請的人。」
沒說破,但他相信,言下之意不難懂。
丙不其然,李又柔出現了些微僵硬的模樣,「我知道了。」
她捧著文件離開後,袁希珩摘下了眼鏡,按下遙控,落地窗簾緩緩的往旁邊拉開,陽光照了進來,原本被深藍色布幕遮住的地方,露出了大片的台北市景,很夏日,很明亮。
「叩、叩。」敲門的聲音響起。
「進來。」
「你找我?」是央柰的聲音。
袁希珩轉過身子,看到央柰半-著眼,眼楮有點睡眠不足的浮腫,黑眼圈也比前幾天明顯。她從前幾天開始,就是這個樣子,問她為什麼,她只是笑笑說最近迷上日劇,熬夜看影碟。
「「百年物語」的松島菜菜子超美;看了「戀人啊」就會想去沖繩;「極道鮮師」跟「好孩子的伙伴」的導演是不是同一個啊?感覺好像喔,不過我最喜歡的還是「午餐女王」,里頭的蛋包飯看起來好好吃。」如此,嘰哩呱啦、嘰哩呱啦。
因為她說得很神采飛揚,所以他就信以為真,但昨天,他因為有事與央樨通上電話,順便問了這件事情,結果央樨告訴他,姊妹倆的房間是有很多日劇影碟沒錯,但那是她的,央柰不太踫那些東西。
「她最近幾天老是發呆倒是真的。」央樨說。
「-說央柰不看日劇?」
「她才不屑用電視這麼無聊的方法打發時間。」
敗顯然的,央柰在煩惱什麼,一些他所不知道的什麼-從十三歲認識她到現在,還是第一次看到她這樣子。
央柰已經不是小阿子了,如果她不想說,他也不能硬要她吐出一些什麼來,畢竟,每個人都有一些不想讓別人知道的秘密。
只是,「別人」啊,這兩個字怎麼想都有點刺刺的……
袁希珩深吸一口氣,將思緒拉回。
「央柰,-這個星期天有沒有事?」
她抬起頭,重復了一遍他的話,「這個星期天?」
「嗯,有個律師餐會,我想請-跟我一起去。」
「為什麼請我?」
由于央柰問得很直接,于是袁希珩也回答得很干脆,「我想帶-去。」雖然只有一句話,但是很簡單明了。
因為「想」。
央柰小嘴微張,似乎有點猶豫,沉默半餉之後,終于再度開口,「我明天再回答你。」
听到她這麼說,他露出些微詫異的眼神,「央柰……」
也許這樣想有點自大,但袁希珩一直以為央柰會答應的,畢竟他們認識了很久;畢竟他們相處過很多時光;畢竟……畢竟他們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很快樂的,不是嗎?
憊是說,她在屏東讀大學的四年,的確有了一些他所不知道的改變?
也許,真的像央樨說的——央柰真的長大了。她有她自己的想法、自己的認知、自己的小小世界,她不想說,別人也無從得知。
他還以為在央柰準備重考高中的那個夏天,他們已經在玻璃屋內說好了——雖然她後來老說不記得,但他都以為那只是暫時的,沒想到她是真的忘了……
***
陽明山上的私人別墅里,一場別開生面的聚會正展開。
主人闊氣十足的請了樂隊在現場演奏爵士樂,後院的樹上掛上了金黃色的小燈泡,自助式點心台上放滿了各式精致中、西式點心,每隔幾步便有一位穿著白色衣服的侍者微笑問︰「先生、小姐,要來一點調酒嗎?」
每一個人的招呼語都是「某某律師,好久不見」,最多在加一個「嫂夫人越來越漂亮了」之類的話。
央柰第一次參加這種聚會,有點不太習慣。
私人小聚會?這種陣仗,哪里小了啊?別墅大得像體育館,草皮上至少有一百個人以上在走來走去。
男男女女都有,臉上都寫著「菁英人士」四個字。
來不到十五分鐘,央柰已經想回去了。
察覺到她的不耐,劉岱軒體貼的問︰「要不要去休息室一下?」
「為什麼這樣問?」
「因為-的眉頭一直皺著。」
「喔,喔,那個……呃。」快想理由啊,快快快,不能沒有禮貌,又要合理,情急之下,央柰月兌口而出,「我肚子餓的時候,就笑不出來。」
雖然有點沒氣質,但應該不會露出破綻吧。
是自己答應他要來的,總不能才出現一下,就表示不舒服,何況她也不是真的身體不適,只是有點……有點意興闌珊而已。
丙然,看到袁希珩跟央樨在一起的刺激還是太大了,尤其是他對試完小禮服的央樨那句「再配件披肩吧,我覺得光是這樣可能會冷」,真的好體貼,他一定很喜歡央樨,因為喜歡,才會想到那麼多。
那個瞬間,央柰覺得自己好像被什麼給劈到一樣,然後她沒辦法再正視袁希珩,也沒辦法再正視央樨……她知道這樣的自己有點孩子氣,但比起虛假的微笑與交談,還是讓她先將思緒沉澱下來會比較好吧,把自己整理好,她才能自然的面對這兩個對她來說都很重要的人。
當袁希珩邀請她的時候,她是真的很高興,但高興不到一秒,很多的理智沖了上來,「不可以」跟「很想去」同時在腦海中交戰。
考慮了一整晚,她決定跟劉岱軒一同出席。
她告訴袁希珩說「因為劉律師早兩個星期就已經先約我了」,但真正的理由,她自己也很難說清楚,勉強要說個原因,大概就是「這樣比較好」之類的,至于好些什麼,她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劉岱軒是個好人,很紳士、很體貼,也讓人挑不出缺點,所以即使聚會有點悶,她還是決定撐下去。
「我沒問題啦。」央柰微笑,「只是肚子餓而已。」
劉岱軒釋懷了,「是我太粗心了,我們過去那邊吃點東西吧。」
然後她就像所有的宴會男伴一樣,扶住了女伴的腰……央柰往旁邊一躲,面對他不解的眼光,她只好解釋,「對不起,我很怕癢。」
一整晚,她挽著他的手,跟很多人說話,然後還見到了宋宜珊以及江犁文,宋宜珊的香水味道很驚人,江犁文似乎快要醉了,央柰左看右看,就是沒見到原本打算要來的袁希珩。
懊不容易十一點到了,主人宣布散會。
劉岱軒開著車子送她回家,美麗街禁止車輛進入,因此他的車子只能停在巷口。
「謝謝你送我回來。」央柰努力讓自己的笑容看起來自然,「明天見。」
目送車子離去後,她才拖著腳步,慢慢的走入街中,高跟鞋在紅磚道上敲出規律的聲音,听起來的感覺居然是有點寂寞的。
走到星星花方與袁代書房子中間,三樓的燈一明一滅,央樨還醒著,袁希珩已經睡了。
央柰拖著疲憊的腳步上了三樓。
正在看日劇的央樨拿起遙控按下暫停鍵,「回來啦?」
「嗯。」
「好不好……」只說了三個字的央樨露出了些微詫異的表情,「-為什麼穿這件衣服?」
「因為-沒有說不能穿,所以……」
「不是啦,袁希珩買給-的那件……」央樨說到一半,好似想通了什麼似的,「-不是跟他去的?」
「我跟劉律師……等等,」央柰腦海中閃過剛剛听到的話,一下子沖到央樨面前,「-說袁希珩買給我?什麼?」
央樨出現了啼笑皆非的表情,「你們兩個是怎麼了?」
「央樨,快點跟我說,求——」
「月初的時候我不是還在招生期嗎?可是袁希珩要我無論如何要抽一個晚上給他,我問他要做什麼,他說想請-跟他一起參加一個小聚會,所以要我幫忙去試一件預備送給-的小禮服,衣服、披肩、鞋子都買了,沒想到-竟然沒跟他去。」
央樨轉過身,再度拿起遙控按下播放鍵,電視上的男女主角再度談情說愛。
在日文交談的情愛里,央樨的聲音再度飄來——
「那件白色禮服是他早先選懊的,我只是去幫他試試合不合身而已,平心而論,那件白色禮服真的很漂亮,仔細看,還可以看到裙擺上有白色絲線繡的茉莉花,對了,他說那些繡上去的茉莉,是-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