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昏時分,天際是一片淡淡的橙橘色。
路上人群三三兩兩,看起來都是匆匆忙忙。
矗立的辦公大樓陸續有人從里面出來,或一個兩個,或者是一小群,就在這樣的斷續人潮中,雋琪的身影出現了。
凌勁捷看了一下手表,五點四十分。
敗好。
他現在要做的就是很自然的從柱子後面走出去,然後笑著說︰「剛好經過,順便接-回家。」
這,是尹大中的提議。
尹大中已經提好幾天了,而且覺得這個主意聰明絕頂,絕對看不出破綻,但一心而論,凌勁捷覺得有點蠢。
罷好經過?
分處在城市兩端,他是要怎麼剛好經過?
不只不自然,根本就是超級不自然,但是為了……不管是為了什麼,他覺得自己一定要這樣做不可,因為雋琪已經連續一個星期都晚歸了。不只他,連尹大中都因為見不到女兒而哀怨萬分。
「勁捷,你說,雋琪這樣像是回來了嗎?」
他知道不像。
「剛剛工作會比較忙,但也不至于那麼忙吧,她又說不是加班,那下班後的那幾個小時到底在做什麼?」
他也想知道啊。
「雖然說她大了,但總也是家人,我不會去限制她的行為,但是,一個星期一起吃一兩次飯不會過分吧。」
是不會。
她說她是五點半下班,扣除第一天何姿允找她吃飯之外,剩下幾天不但晚歸,連續假日還跑得不見人影。
他們都很明白她不是小阿子,他也不可能去管束她的行動--以前以兄長自居的時候,他東管西管,無所不管,但現在,心思起了變化,他反而無法開口去問她的行蹤。
她高中的時候有次晚歸,足足被他念了半個小時。大學時候她若沒有要準時回家,一定要電話報備。甚至連她到了紐約,他還是很固定的每周上線一次,跟她聊天,問一些瑣碎的小事。
對他來說,那很自然……不能再想了。
凌勁捷強迫自己回過神。
他現在要解決的是雋琪晚歸這問題,而不是去想那些八百年前的舊事。
雋琪已經走到噴水池旁邊了。
他邁開步子走了出去。
她見到他,一怔,臉上出現了相當程度的訝異,過了一會才問︰「你、你怎麼會在這?」
「剛好到附近談事情,想說菁英在這一帶,就順便繞過來了。」
她「嗯」的一聲。
凌勁捷伸手去拿她的包包,「走了,回家。」
「等等,我還沒有要回去。」
憊沒有要回去?
他定定的看著她,「-到底在忙什麼,已經下班卻不回家?尹叔說他已經回國四天了,可是他都沒見到-的人。」
「我自己會跟他說。」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的,見她沒有要跟他回家的意思,氣居然上來了,「-還沒回答我第一個問題。」
見他大聲,雋琪應該生氣的,後來卻不知道怎麼的笑了出來。
她知道他不懂自己為什麼會在這個不好笑的時機微笑--那只是她內心世界的小小蹦謬。
「雋琪?」
他要帶她走,她卻不肯,然後他動怒……
她抬起眼,「別人會不會以為我們是吵架中的情侶?」
他一怔,情侶?
是啊,他剛剛是那樣的生氣,看起來簡直像個吃醋的男朋友一樣……凌勁捷心中突然一緊。
雋琪發現了嗎?他對她從初夏開始變質的感情。
不再是妹妹……
她的個性一直是那樣一板一眼,如果知道了,一定會覺得困擾吧,在相處多年之後面對彼此關系的巨變,就算他們能當做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但那也只是表面,他們不會再自然如昔。
他心里還沒想到要說什麼,但是腦子已經快了心思一步,「怎麼可能。」
「嗯,是啊。」她微笑,「不可能。」
她的心髒大概真的麻木掉了吧,居然在听到這個殘忍的話之後還能若無其事的輕松以對。
這樣的痛苦從她愛上他開始,受了多少次?雖然她總是告訴自己沒事、沒事、沒事,卻還會覺得難受。
她的世界雖然沒有照著他運轉,但是,只要他一句關心、一個眼神,就足以影響她的心情許久,甚至,只是一個無聊的幻想。
像吵架中的情侶啊……
他們是真的快要起爭執了沒錯,但卻不是情侶。
原因很不浪漫的是因為她最近晚歸,而她的爸爸在抱怨見不到女兒。
雋琪忍不住想,如果凌勁捷不是因為老爸拜托,而是自己想來的就好了……可她立刻又想到,那又怎麼樣呢?
他們的關系並不會改變啊。
她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听起來輕快,「比起長相普通的女孩子,還是大美人比較好吧?」
雖然不知道她為什麼突然這麼問,他還是回答了。
「當然。」他試圖以輕松的語氣講,但不知道為什麼,他只覺得沉重,「人人都愛美女,我怎麼可以例外……」
他還沒說完,一個輕快的女聲打斷了他們之間的對話。
「雋琪。」她的中文發音有點腔調,「-怎麼在這邊啦,我在便利商店等-好久說。」
聲音的主人有一張圓臉,穿著有時下年輕女孩子的東京風格。
凌勁捷沒見過她,直覺告訴他,她不是台灣人。
女孩圓圓的眼楮盯著他。
他對女孩子伸出乎,「凌勁捷。」
他從來不覺得自己的名字有什麼特別,但是,女孩的反應卻好似听到什麼大消息似的--她很努力讓自己看起來自然,不過肢體語言很明顯的就是有那麼一絲不自然,「你就是凌勁捷?」
就是?
她知道他?
「我叫小佩,是雋琪紐約的同學。」
他想起來了,小佩--雋琪在紐約最好的朋友,回台灣之前她去香港小玩了一下,當時住的就是她家。
「我們那棟學生公寓只有兩個中國人,我們常聊天,不過,都我找她多啦。」小佩的個性看起來很外向,「我常……」
雋琪咳嗽了一下。
「呃。」小佩迅速修正,「常听她講起台灣的一些事情,風景多美,東西多好吃,剛好最近沒事,我就過來玩。」
「自由行?」
「單一導游制。」
凌勁捷一下懂了--雋琪這幾天在陪小佩。
他知道地主之誼這幾個字怎麼寫,這是很應該的事情,她不需要瞞著他……他們,他以及尹叔。
「沒辦法,我在台北只認識雋琪啊。」小佩眨了眨眼,「這幾天她陪我到處逛、到處走,哎,台灣真的好好玩喔,連續假日的時候,還開車到太魯閣,那里跟我在旅游節目上看到的介紹一樣,好美喔。」
他當然知道台灣很美,但此刻,他的心情卻一點都不美。
雋琪……到底在想什麼?
「如果四人共同報名純英八日游,有沒有打折?」
「請問有沒有推出秘魯行程的打算?」
「如果沖繩自行組團超過十五人,可不可以單獨出團?」
凌勁捷埋頭回答桂冠旅游網站上的訪客問題--有的可以,有的不可以,這些事情整個桂冠只有他知道,因此,回答問題是他的例行公事,這也是他出團要帶計算機的原因之一。
叮咚。
隨著自動感應門發出的聲音,電子語音問候同時發出,「歡迎光臨。」
梅梅所在的櫃台前發出了小聲的交談。
不一會,一條綠裙子出現在計算機桌旁邊,「凌大哥,櫃台有人找你。」
「誰?」
「不知道。」梅梅的聲音透著一貫的不負責任,「她說是你在香港的朋友。」
他在香港的朋友?他在香港的朋友一大堆,是誰會跑到台灣來找他?而且是沒打電話,人直接出現?
轉過身,他赫然發現站在櫃台對著他招手的人是小佩。
梅梅在他耳邊小聲說︰「你不是在跟何姿允交往嗎?怎麼又有另外一個女生?你腳踏兩條船?」
「我沒跟何姿允交往,也沒腳踏兩條船,還有,麻煩-,不要把-自己想的事情當做是事實來傳播。」
他大步流星的走到櫃台,小佩對他「嗨」的一聲。
雖然微覺奇怪,但他還是禮貌的笑了,「沒想到這麼快又見面。」
「嗯……我有點事情想跟你說。」
有點事?
女孩子圓圓的臉上雖然帶著微笑,但表情卻是正經的。
凌勁捷看了一下時鐘,「一起吃晚餐?」
「不行,我晚上跟雋琪有約,我在台灣沒朋友,突然推掉她會覺得奇怪。」她用著不甚標準的中文跟他說,「我撿重要的說就好,不會耽誤你很久,大概十五分鐘就夠了。」
他把小佩帶到客人詢問行程的小圓桌旁,這里離櫃台有段距離,只要音量控制好,辦公室的人就听不見他們在說什麼。
他替她拉開椅子,「咖啡還是茶?」
「咖啡,謝謝。」
小佩似乎很好奇似的,圓圓的眼楮不斷的打量這個其實不大,但卻又處處利用到的空間。
他在她面前放下一個紙杯,「只有三合一。」
她笑,「我愛三合一。」
凌勁捷將表情維持在禮貌--他們其實不熟,一點也不認識,在昨天見面之前,他只听過雋琪提她的名字……他不知道她來找他做什麼?
小佩看著他,心里有兩股力量在掙扎。
理智的一方告訴她,這是他們之間的問題,她是外人,她不該插手,她不該……不該出現在這里。
可是,感性的一面卻告訴她,也許多事會解開一切--雋琪是那種很嘴硬的人,她這一輩子都不可能開口。
昨天她老早就在噴水池旁看見他們了。
他們兩人對著彼此講話,連她接近都沒有發現。
雋琪一直說「他當我是妹妹」,可是,在她眼里,根本不是那一回事,他對她,那不像對妹妹的擔心,也不像對妹妹的生氣。
一旁的她感覺是很微妙的。
他們也許不知道,但是,身為旁觀者,她隱隱約約覺得他們之間並不是「單純的家人」--因為那一段看起來實在很像情侶吵架。
不過如果她把事情搞砸了,雋琪會恨死她的。
小佩終于下了決定。
凌勁捷看著小佩的背影,一方面覺得好笑,一方面又不禁思考起,自己是否真的有跟年輕女孩子之間出現代溝的可能性。
小佩那個樣子不是離開,根本就是逃亡。
他看得出來她很掙扎,原以為是什麼大事,沒想到她把咖啡喝完後丟下一句,「請當做我沒來過。」人就這樣不見了。
蘇怡芝走了過來,臉上看起來很愛笑,「你跟她講了什麼?她跑得這麼快。」
「我也想知道自己跟她說了什麼。」他將桌上兩個紙杯剩余的液體倒在洗手槽,然後把空杯往垃圾桶丟。
「凌勁捷,你完了你,現在你看起來一點都不帥了。」
他身上的浪蕩天涯細胞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突然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思考什麼的表情,一點也不合適他。
「帥?帥也得整理垃圾啊。」
「我說的不是垃圾的問題。」她笑咪咪的,「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
他揚起眉,他知道她說的是什麼。怎麼搞的,最近所有的人跟他說話都是采取「你知道的」以及「我想」模式,中文沒那麼難,猜猜樂也不是全民運動,大家應該把話好好說清楚。
對上蘇怡芝的臉,她還是那個一號表情,你知道的……
是啊,他知道,他與雋琪在這個夏天起了變化。
敗明顯的,分離的十個月在他們身上留下了不同的東西,沒有說約好,但卻不約而同的月兌離了習慣多年的模式。
小女生長大了,有了女人的感覺。
她開始穿裙子,以前亂亂的短發整理成雜志上的流行剪,雖然講起話偶爾還是會出現不耐的神色,但是,看得出來她的忍耐力正逐漸提高。
小女生變漂亮了。
雖然她從來不是那種柔柔美美的女孩子,但是剛毅在她身上展現了另外一種截然下同的味道,她決定自己要的生活,然後想辦法過得好,應該是辛苦的日子卻從沒听過她有任何抱怨。
然後,大男人似乎在考慮什麼。
大男人開始出現偶爾的體貼,然後突然間拿捏不準關心與干涉之間的平衡點。
大男人常常想,或許跟有個性的女孩子在一起也不壞。
他已經過了三十個夏天,但這是第一次因為夏逃邙覺得煩躁,瑣事多多,偏偏他與雋琪的生活圈太過集中,他們的同事朋友是同一批人,他的大學同學以及軍中同袍也都知道雋琪的存在,只要他講了,勢必就必須承擔流入雋琪耳朵的可能性,何況,他的朋友以好事者居多。
他們也許會說︰「你不敢講,我們來幫你。」
不是不敢,是不想。
因為對象是雋琪,所以,他們必須面臨很多問題,他不能把球丟出去,然後把重量留在雋琪手上,讓她面對,說好听是讓她選擇,但實際上卻是把難題丟給她,這樣對她不公平。
「雖然不知道誰是你的最新戀人,不過我想,你這次應該是認真的。」蘇怡芝替他沖了一杯新咖啡,笑,「來,這是你迷途知返的獎品。」
凌勁捷拿著那杯獎品,剛剛深思的心情被她的怪舉動打斷,一時之間竟覺得有點啼笑皆非。
迷途知返?
「不要把我講得好像黑社會,還有,」他壓低聲音,「-跟謝書安日子挑好了嗎?」
卑說完,他很滿意的看到蘇怡芝受到驚嚇的表情。
他他他他他,他是怎麼知道的?
他們明明很秘密,誰也沒講,一切小心翼翼,連約會都避開大台北地區了,不可能啊……
凌勁捷拍拍她的肩,臉上明顯是終于反將一軍的淡笑。
蘇怡芝會看出他不一樣並不奇怪,就像,他也看出他們不一樣的道理相同。
當人有了喜歡的人,自然會有一些改變,然後只要順著那個人的目光,就會發現那個人心中的人究竟是誰。
這不難,只需要一點點注意力。
蘇怡芝看著他,神色逐漸從驚訝中恢復。
「我還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他有預感,她會再丟個東西給他--後來,她說出口的話也證實了他的想法。
「何姿允今天早上留了話給你。」她復誦了那句簡單的話,「她在意大利跟你講的話是開玩笑的--她說,這樣你就懂了。」
那天晚上下班的時候,他在辦公室撥了何姿允的電話,兩人聊了一下。
拔姿允的聲音還是一樣,很有活力,中氣十足。
當他建議她記得挑好笑的玩笑來開的時候,她還是嘻嘻哈哈的,最後最後,她才告訴他為什麼那樣做。
她說,如果不是這樣,她對他而言永遠只是四海的劣謨,雋琪的大學學姊。
令凌勁捷驚訝的事情在最後。
他听到何姿允親口對他說,只是想吸引他的注意而已。
她沒有說得很清楚,但他們都明白那已然清晰。
那勇氣,促使他作了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