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校園里,蟬聲唧唧。
樹葉是經過雨季沖刷後的新綠,夏花盛開,氣溫還算剛好,不至于太悶熱,風中有種淡淡的微涼感。
斑三的體育課,儼然已經變成德州課程。
願意動的人就起來動一動,想把握最後時間沖刺的人,則努力K著想加強的科目。點完名,就是自由活動。
倒數七十天,球場里只有兩個在運球的身影。
矮適宇一個轉身跳投,空心入籃。拾球時只見他在方威仰耳邊說了一些話,後者旋即爆出聲音。
「什麼?!你不考大學?」十足驚訝的語氣。
「小聲點。」
「我太驚訝了嘛。」方威仰連忙放小音量,「你實力這麼好,怎麼突然說不考了呢?」
「因為我是扁平足沒有兵役的問題,所以爸媽希望我能到美國念書,爺爺女乃女乃也投贊成票,所以我去的可能性很大。」
「那你自己想去嗎?」
「我覺得在哪邊念都一樣,不過如果在美國念,多認識一些人,多接觸一些外國事物,視野會比較開闊吧。」韓適宇想起了小泵姑,「看我小泵姑就知道,我覺得她會活得這麼快樂,跟受過外國教育有很大的關系。」
「李天晴呢?」
「等她考完再跟她說。」
「她會不會像連續劇里面的女主角一樣,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拉住你的手叫你不要去?」
矮適宇露出好氣又好笑的表情,「她才不會。」
方威仰嘿的一聲,「不一定喔。」
「我說不會就是不會。」
他們已經交往快三年了,雖然總是要等到寒暑假才比較有機會見面,但也因為這樣,他反而更了解天晴的本質。
她雖然偶爾有點小任性,但從來不會為沒有辦法的事情發脾氣,相反的,她還會跟他一起說加油加油。
他低下頭,看著腕上的手織鏈,眼中笑意凝聚。
他真的……沒有拿下來。
他不知道打不打得開她咬牙綁緊的結,但是他從來沒想過要去解開,這樣纏著,有時反而成為他讀書疲累過度後精神恢復的助力。
「如果你去美國,那我們見面就很困難了耶。」
方威仰又道。
「對啊。」
「你忍心這樣丟下我跟楊炎楷喔,我們同班九年了,說走就走,亂無情的。」
對于好友的指控,韓適宇只覺得啼笑皆非,「就算我決定留在台灣,也不見得我們就能考上同一所大學,何況人跟人之間本來就是這個樣子嘛,聚聚散散,見面不見得永遠能在一起,分離也不代表就不會見面。」
「哇,好有禪意。」
「還禪意,球接穩一點啦。」
方威仰嘻嘻一笑,「活動筋骨而已,又不是比賽,那麼認真干什麼?」
「我討厭一直去撿球。」
綁來,方威仰雖然一直保證他會好好打,不過接下來的三十分鐘,兩人還是在場邊為了一個籃球疲于奔命,直到流了一身大汗,韓適宇才覺得他早該學楊炎楷帶書來看。運動?說勞動還差不多。
日子,還是一樣。
隨著黑板角落的數字越來越少,教室中的氣氛越來越緊繃,不管什麼時候,每個人手上都有一
張小紙片,上頭不外乎寫著片語、數學公式、英文單字……族繁不及備載,走到哪,念到哪,人人如此,無一例外。
矮適宇雖然知道自己留學的機率大于聯考,但他並沒有做出動亂軍心的行為,一樣早到晚歸,一樣在任何時候拿起小紙片背誦。
除了讀書,另一方面他也開始看美國各大學的招生簡章。
爸媽的建議是——第一年學語文,第二年正式入學。他也覺得這樣不錯,既不會浪費時間,也不至于太過匆促。
為了顧及習慣性,他希望在理想大學所在的城市學語文,這樣就毋需面對二次習慣問題,因此這一陣子,他努力篩選從美國寄來、堆積如山的簡章以及入學資格。
書看累了,他會起來走一走。
書桌子上有一張他與天晴的合照那是高一升高二的夏天,當他的身長終于高過她時,兩人在遠走咖啡店面前拍的。
她穿著制服,他則是系著遠走咖啡的圍裙,兩人靠在一起,背後是一片白牆紅瓦,她最喜歡的小逼花在陽光中兀自綻放,兩人看著鏡頭,比出了和平手勢,留下了盛夏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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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畢業了。
如果不是礙于場跋限制,天晴還真想跳起來大喊一聲萬歲。
她真是太了不起了,在這間嚴格又限制多多的學校度過了三年,課業優良,一點失誤都沒有犯。
畢業,畢業,雖然她還要準備大考,但是在大考之前,她絕對要先把韓適宇叫出來見一面,還只有十幾歲的他們,每個月每個月都在變化,她怕如果太久不見,會沒有辦法在第一眼的時侯認出他的樣子。
事實證明,她的擔憂是對的。
「你跟我印象中又不一樣了。」天晴研究著他的臉,「曬黑、長高,還有——嗯,體格變好了。」
「你也不一樣了。」
「我?」
「嗯哼。」韓適宇笑意橫生,「變漂亮了。」
「嗚啊,你干嗎那麼巧言令色。」雖然她也听得很高興啦,不過因為他很少說這些有的沒的,所以她還是有點不好意思。
「你沒發現,你以前一直抱怨的嬰兒肥已經不見了,你現在是瓜子臉,如果再久一點不見,我一定認不出你了。」
「我才想說這句話呢。」
六月,天氣很熱,可是兩人還是很執意的要牽著手,很執意的要靠在一起,總覺得要這樣才能表達自己的愛。
街上的人不算多,逛起來還算輕松。
看到自己做的手織鏈還綁在他的手上,天晴忍不住問︰「老實說,你們學校後來有沒有女生寫情書給你?」
矮適宇答得很直接,「有。」
「你有收嗎?」
「怎麼可能?!」
「收下來看看她們寫了什麼啊?」
「我又不喜歡她們,對她們寫的東西也沒興趣。」他笑睨著她,「小心眼病又犯了啊?」
「什麼又,多難听,我是在乎你。」天晴還特別加重語氣,「是在乎!那跟小心眼是不一樣的。」
「好,你說不一樣就不一樣。」
這不知道算優點還是缺點,只要意見分歧,他都是順著她多,不過只是「多」而已,他還是會有堅持己見的時候,但由于平常他總是以「你說」為主,所以面對他偶爾的堅持,天晴倒也不會非要爭個你死我活不可。
鬧鬧小別扭,但是不會吵架。
矮適宇算是很寵她的了,哪,就拿這次事隔一百天的見面來說好了,一般人都會想找個地方說話的,但由于她喜歡的MegRyan剛好有新片上映,他就帶她到電影院。
《西雅圖夜未眠》劇情有點好笑,但又有點感人,男女主角雖然到後來的後來才見到面,但也總算是個完美的結局。
天晴雖然喜歡這樣的結尾,但也難免懷疑——橫跨東岸西岸的戀情,能夠持續多久?
矮適宇告訴她,「看人。」
太簡潔了,她要知道得清楚一點。
「如果不耐寂寞,住在同一座城市里也沒用,如果對真愛的肯定大過漫漫長夜,東岸到西岸,那又算什麼。」
嗯,說得好。
東岸到西岸的確不算什麼,像他們也是半年才見一次啊,這樣說起來的話,她還勝過片中MagRyan所扮演的安妮呢。
「現在離考試還有一段時間,我姑姑說,如果你願意來店里看書,最里面那張桌子可以給我們用。」
天晴眼楮一亮,「真的嗎?」
「反正客人也沒那麼多。」
「耶!我要去。」
小泵姑真是好人,不愧她以前在店里鞠躬盡瘁的工作。
因此,六月的遠走咖啡突然出現了幾個固定班底,剛開始只有天晴跟韓適宇,沒幾天,方威仰跟楊炎楷就跟著出現,然後準備考國中的韓適卉也來了。
雖然目的是讀書,但正因為不想讓氣氛緊繃,他們總有辦法苦中作樂。
「考完後,我們約時間去露營好不好?」方威仰提議,「烤肉啊,煙火啊,團康活動什麼的,慶祝一下告別大小考不斷的日子。」
每當有人因為壓力過大思想爆走,韓適宇總會提醒他,「等考完再說。」
敗簡單,但確有用,想再多的人听到這句話,都會立刻收心。
天晴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總覺得方威仰看自己的眼神跟以前不一樣,算算也認識三年了,他給她的感覺總是很無所謂,但最近,他有時候會用欲言又止的目光看著自己。
一次,兩次,三次……很多次。
她很想告訴韓適宇,但又覺得他最近好像也是壓力很大的樣子,也許是因為大考將至,每個人心情都不穩定吧。
她細想過後,決定一切等七月再說。
每天,他們八點就到遠走咖啡看書,三餐都在店里吃,一直到晚上打烊時間才各自回家。
就這樣,度過了十八歲的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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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上帝在每個人出生的時候都賜予一種天賦的話,天晴很確定,自己所獲得的就是讀書。
對完答案後,她大概算了一下分數,就算不能上第一志願,穿上白袍也絕對不成問題。
大考結束的第一天,她照樣一大早跑到遠走咖啡。
小弟在吧台忙,角落那張可以坐上五個人的聯考桌,此刻只坐了方威仰。
要走,還是要過去坐下?
憊沒猶豫完,方威仰已經抬起頭,對她做了一個早安手勢。
哎,逃不掉了。
「早。」天晴扯開一記笑容,就像平常一樣走過去,「我還以為今天只有我一個人會來。」
「我打算念到收到成績單那一刻。」他看了看她空空的手,「你沒帶書,不打算考夜間部喔?」
「我算過了,應該沒問題。」
他突然停下手中算數的筆,「天晴……」
這種語氣……嗚,來了。
正是,該來的躲不掉,這些日子她很小心避開
兩人獨處的機會,千算萬算,沒想到還是躲不掉。
「天晴、威仰,」韓適卉的聲音突然響起,「你們兩個好早喔。」
天晴轉頭一看,耶,救星來得正是時候。
雖然不知道方威仰要說什麼,但直覺反應不會是好事,因此她有點拒听,韓適卉的出現剛剛好將她從尷尬中救出,就算只是延一時都好。
不過也奇怪,適卉平常都是跟她哥一起的,她出現了,那,韓適宇呢?
她看了看外面,一個人影也沒有。
「你哥哥沒來?」
「他去參加什麼留學說明會吧。」
留學——說明會?
她一時反應不過來,「誰要留學?」
「我哥哥啊。」韓適卉渾然不覺自己丟下的是多大的一顆炸彈。「爸媽希望他念美國的大學,所以他可能九月就會過去,今天就是先去听一下有關留學方面的大小注意事項。」
「韓適宇……要留學?」
「嗯。」
「今年九月就要去?」
「對啊。」韓適卉心無城府的回答,「你為什麼一直問?」
天晴側過頭,有點不知迫該怎麼說,「因為我不知道。」
「不會吧?!」她一臉驚訝的說︰「他五月就已經決定要去了耶,最近都在看一些招生簡章,他沒告訴你?」
天晴怔了怔,突然瞥見方威仰一點意外也沒有的臉孔。
「你知道對不對?」
他點了點頭。
「楊炎楷應該也知道吧。」
他再度點頭。
「我想,」她浮起一陣澀然的笑,「他的生活圈里所有的人都清楚,只有我一個人還在替他收集台灣商學院的資料對不對?」
「他……呃,他不希望影響你考試的心情。」方威仰解釋著。
「韓適宇是這麼說的嗎?」
「嗯。」
「可是我現在好憤怒。」
「他是真的為你好。」
天晴深吸一口氣,「我不需要這樣的好。」
這是體貼嗎?這是借口吧。她早了解因為年紀小的關系,本來就有很多事情無法自己作主,可是他至少要告訴她關于自己的決定啊,她又不會阻止,為什麼要瞞著她呢?
她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離開的,當她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在離遠走咖啡好一段路的天橋上了。
難怪,這段讀書月他只看英文;難怪,方威仰好像有什麼話想說;難怪,當他們在討論著將來填什麼科系的時候,他只是微笑不語——他的人生早就計劃好了,在她不知道的時候。
惡劣。
她抹了抹眼淚,覺得又氣又傷心。
他到底當她是局外人還是傻瓜啊!什麼叫為她好,她要的好才不是這個樣子!說到底,他根本沒有當她是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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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回到家,她將他所有給她的東西全整理出來,信件、小禮物、紙條,以及兩人的合照。
三年的回憶還放不滿一個紙箱。
看著照片上兩人開心的笑顏,右手的剪刀怎麼樣就是剪不下去。
「天晴,電話。」三哥在外面叫她,「一個男生打來的。」
男生?是……韓適宇嗎?
適卉應該跟他說了,她今天早上發了脾氣後從遠走咖啡跑掉的事情,她在外面閑晃了一天,他……在找她嗎?
她應該不要接這通電話的,可是,內心又忍不住有種想听他怎麼說的感覺,兩相掙扎,她還是決定再給彼此一個機會。
天晴擦擦眼淚,走到客廳拿起話筒,「喂。」
「天晴,是我。」
「什麼事?」
「適卉跟我說了。」韓適宇似乎是在外面,听起來非常吵,字句中間還會夾雜著車子發出的轟隆聲,逼得他必須扯著嗓子說話,「你可以出來一下嗎?我就在你家巷口。」
「我不想出去,有什麼事情在電話里講就好了。」
一陣沉默。
「你如果沒事的話,我要掛電話了。」
「我要留學的事情,不是不願讓你知道,我是打算等你考完試才提的。」他頓了頓,「我希望能跟你好好的說。」
「然後呢?」
「然後再一起討論將來的事情。」
「將來?你都決定要去美國了,還有什麼好討論的?語文一年,大學四年,加起來至少是五年,如果你要修碩土或者是博士,時間還要往上加,不是一個月一個月,而是以年為單位的,五年、七年,距離這麼遙遠,時間這麼漫長,這樣的未來會在我們討論之列嗎?」
他們之間的相異在此刻爆發到最高點。
天晴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她就是好氣好氣。
矮適宇的出發點是她的痛處,他所相信的卻剛好又是她所質疑的,他們是交談了,但卻沒有結論。
幣了電話後,她感到一陣難受。
不說一定會回來,不說一定不變心,不說希望她等他……那天晚上,她怎麼樣也睡不著,心中那隱約的明白刺得她無法入眠。
一句約定都沒有,十八歲的他們在相隔千萬水之後,要怎麼相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