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早上,電影院前的客人寥寥可數。
一般學生還沒開始放暑假,而放了暑假的學生都在準備聯考,只有少數特例有時間閑晃,天晴就是屬于後者。
遠走咖啡的公休日,她自己一個人來看電影。
才剛買好票,突然有人用驚喜不已的聲音對她說︰「咦,是你啊?」
天晴側過臉,一雙明澈的大眼楮定在跟她說話的人臉上。小平頭,黑框眼鏡,還有臉上的雀斑
「你大概不記得我是誰。」雀斑人說︰「我是——」
天晴笑著接口,「韓適宇的朋友,方威仰。」
榜鏡片後的小眼楮突然放大,「你記得?」
「當然,你來過店里嘛。」
別說他已經來過遠走咖啡三四次,他那種擴音器加上打字機似的說話方式,根本沒有幾個人可以辦得到,她想不記得都很難。
「你一人來看電影?」
廢話。「嗯。」
「我跟韓適宇、楊炎楷約好在這踫頭,不過我看錯時間,太早來了。」他看看手表,「大概還要等半小時吧。」
接著,他坐上了電影院旁邊的欄桿,很認分的開始等。
一旁,天晴開始掙扎起來,她是為了要看MegRyan主演的《當哈利踫上莎莉》才出來,這部電影她先前沒看成,好不容易有二輪電影院重新放映去年的舊片,十一點的太陽非常曬,而電影再十分鐘就要開演……算了。
她走到方威仰身邊,「你跟、跟……韓適宇認識很久了嗎?」
他想也不想就點頭,「很久啦,我們念的是私立學校,國小的時候是隔壁班,國中的時候就同班了。」
「他以前就是那個樣子啊?」
他不太懂,「哪個樣子?」
「就是……比較嚴肅,有點……」她考慮著措辭,「有點小學究的感覺。」
方威仰大笑出聲,「你這樣講我就懂了,他是那樣沒錯啦,國小的時候,老師給他的評語就是‘穩重’,連續六年都是穩重;國中的時候,雖然不是說那兩個字,但也好不到哪里去,改成‘成熟’。」
穩重?居然國小就被說穩重。
懊想笑!不行,她要忍住,好不容易才有機會問韓適宇的事情,她只有半小時,不能把時間浪費在大笑上面。
天晴忍住想笑的,雙眼看著方威仰,希望他能透露更多。
「我想可能因為他是長孫的關系吧,所以從小就被教導要有規矩,還得在課余去學書法‘國畫及圍棋’這些才藝從我認識他到現在都是這樣,久而久之,除了少年老成,也沒第二種變化了。」
她點點頭,仔細想想,他還真符合「長孫」的感覺。
雖然才十幾歲,但完全不像小阿子,做起事情來一板一眼,面對長輩有一定的禮貌但又有一定的自我定位。
平常家族聚會,他說不定還會穿西裝呢。
「你知不知道他有沒有喜歡的女孩子?」
「現在沒有,不過我們學校以前有很多人喜歡他喔。」方威仰講到「很多」的時候,還特別加重語氣表示慎重。「因為他頭腦很好,長得又帥,常常有女生寫情書給他。」
「他都會收下嗎?」
「不會,因為啊,」他清了清嗓子,開始模仿韓適宇說話的樣子,「他說︰‘如果不是我喜歡的女生送的,那種東西一點意義也沒有’。你說,是不是很像民初時代文人的想法。」
天啊,韓適宇上身,他們真的是好朋友沒錯,學得好像喔。
天晴忍了半日,終于在這時候破功,抱著肚子哈哈的笑了起來。「你有沒有考慮考藝校,好厲害。」
「我是不想考藝校啦,不過,我知道我學得還不錯。」
她大眼楮眯成一彎新月,看起來非常開心。
人跟人之間的緣分真難說,方威仰這麼爆笑的人居然跟韓適宇那個嚴肅成性的人是好朋友,兩人在一起到底是在討論搞笑藝人,還是最近的政治新聞啊,即使話題一樣,觀念上感覺好像也會差很多。
不過,她也沒資格說別人啦,外向的她,不也喜歡上跟自己性格相逆的人嗎?即使,他們根本沒有怎麼在說話。
喜歡啊——
雖然她不曾跟任何人說,但卻清楚心中的感覺。
在家的時候會想到他的臉,每天早上去遠走咖啡的路上會有期待,只要兩人獨處,她的心跳勢必開始不受控制。
矮適宇有點少年老成,看報紙也只看政治新聞,偶爾听到他說話的內容,大半也都是無趣又呆板,可是,愛情沒有道理可言,她就是喜歡他,就是在意他的一舉一動。
想知道關于他的事情,再瑣碎,她都會有興趣听。
天晴後來又問了許多有關韓適宇的事情,仲夏的大馬路上車流來往不息,方威仰扯著喉嚨有問必答的將好友給賣翻了,一直到最後,他才突然猶如自夢中醒來似的問——
「你為什麼一直問他的事情?」
「因為我不知道。」理所當然的語氣。
「你們不是天天見面嗎?」
「天天見面又不代表什麼,我們每天的對話加起來還沒超過二十句。」天晴頓了頓,「他可能對我有點意見吧。」
「會嗎?」
她一笑,「我覺得。」
矮適宇雖然不是話多的人,但也不至于絕不開口,好幾次,她看到他跟小艾有說有笑,可是如果那空間只剩下他們兩人,就一定是沉默再沉默,她不開口,他也就能夠一直忍下去。
必鍵在于她,不過她一點都不高興。
從第一次見面到現在兩人相處快三個星期,每一次的交談都是由她主動開口,那感覺其實有點差,但話說回來,這是不是人類性格低劣的證明?追她的男生從來沒少過,她卻偏偏在意一個對自己愛理不理的。
天晴看看手表,十一點半,三十分鐘前方威仰說他還要再等半小時,韓適宇應該差不多快來了。
「我要進去了,謝謝你喔。」
「你要不要等他來?」方威仰很無大腦的提出,「我們可以四個人一起看電影。」
她因為他樂觀的建議笑了,「我已經買好票了。」
一個穩重六年、成熟三年的人,怎麼會對MegRyan有興趣?何況他們其實還不熟。
她朝他揮揮手,「拜!」
當哈利踫上莎莉,兩個對人生有著不同看法的人會不會在一起?片子應該是很好看的,只不過天晴心有所想,所以也沒注意故事的轉折點在哪,直到屏幕打出終幕字樣,她才發現自己白白浪費了一張電影票以及時間。
走出電影院,六月艷陽讓她下意識的眯起眼楮,現在也沒心情再折回去了,下次有機會的話,再看一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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矮適宇一向準時。
他不會遲到,但也不會讓自己的時間浪費在等待上,時間拿得很準的結果是在過馬路之前,看著好朋友跟自己最在意的女生說說笑笑。
對于方威仰,他並不意外,他平時就是那個樣子,但是對于天晴,這還是他第一次看到她大笑的臉孔。
抱著肚子,非常開心,但又有點難受的樣子。
笑夠了,她揚揚手,進入了電影院。
「韓適宇,你怎麼現在才來?」方威仰一看到他立刻扯開嗓子,「早一點來就好了。」
「那麼早來干嗎?」
「我踫到你們店里那個整理花圃的女……」他突然間停下來。
面對他的停頓,韓適宇皺起眉,「說話不要說一半好不好?」
「我現在才想起來,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他的表情很好笑,「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可是還跟她聊了半個多小時。」
「不錯啊,證明你很會聊天。」他知道自己這樣對好友有點失禮,可是他就是無法控制心中打翻的某種東西。
第二次見面,不知道對方名字都能聊得這麼久、這麼高興,相形之下,他跟李天晴的天天見面,好像一點意義也沒有。
即使他很明白,原因大半是出在自己身上。
他沒有主動跟她說過任何一句話。
並不是討厭,而是因為在意。
他總是想著要怎麼開口最好,說些什麼才恰當,一思慮,時機就過去了,所想到的話題不再新鮮之後,他自然也不好再說出口。
一邊,大而化之的方威仰完全沒有發現好友的不對,「之前在你小泵姑店里看到她,還以為她是那種半天不吭一聲的人,但其實她還蠻能聊的耶,很開朗但又不會讓人覺得三八,蠻可愛的。」
「你覺得她可愛?」
「是很可愛啊,長得很像洋女圭女圭耶,跟陳家穎、田玫雲有得拼喔。」
矮適宇輕哼一聲,陳家穎說話很大聲,田玫雲只要看到比較帥的男生就開始寫情書,至于其他女同學更不用說,端坐不語的時候還勉強有個七十分,一旦開始活動,分數立刻隨著她們沒氣質的行為陡降。
方威仰卻完全誤解他的意思,「干嗎那麼不屑啊,我真的覺得她很可愛,不過有沒有眼緣好像真的就是那麼一回事,你不喜歡她,那也沒辦法。」
等等!「你在講什麼?」
「我說,干嗎那麼不屑啊,我真的覺得她很可愛——」
「最後那兩句就好。」
方威仰很應觀眾要求的講出來,「你不喜歡她,那也沒辦法。」
他不喜歡她?
兩人之間的關系是那個樣子嗎?
生平第一次有這種悸動,他只是多慮了一些,他沒有喜歡過女生,也不曾注意過誰,那種不由自主的感覺很微妙,這陣子,他喜歡在遠走咖啡放一些固定節奏的音樂,這樣的話,他的心跳會比較不明顯。
「她到底叫什麼名字啊?」方威仰問。
「李天晴。」
「哇,連名字都這麼可愛。」
看到他一臉粉紅泡泡的樣子,韓適宇腦海中閃過代表著警示的黃燈,「你在想什麼?」
「我只是在稱贊李天晴啊,又沒什麼,何況她從頭到尾部在問你的事情,我能干嗎?」
他心中劃過一陣異樣的感覺,「問……我的事?」
「她說想知道,我叫她直接問你,她又說你好像對她有點感冒,哎,說實話,雖然我們是好朋友,不過有時候我還真不懂你,陳佳穎約你,你不出去;田玫雲寫情書,你連看也不看,李天晴總沒做什麼不像女孩子的事情吧,但你還是對人家有意見,再這樣下去,我看你爸爸要抱孫子恐怕很困難。」
矮適宇正要開口,馬路對面傳來了呼喚他們的聲音。
「韓適宇、方威仰。」第三名成員楊炎楷終于姍姍來遲。
矮適宇平常是很討厭別人遲到的,但是今天他卻覺得楊炎楷來得太早了。他為什麼不睡晚一點呢?
「我不小心又把鬧鐘拍掉了,對不起。」楊炎楷一見兩個朋友神色嚴肅,連忙道歉,「我下次絕對不會這樣了。」
「我下次也不會約你了,每次都遲到。」
「對不起啦。」
正當方威仰與楊炎楷兩人,一個責備一個道歉得沒完沒了的時候,韓適宇的心思已經不在這里……
「她從頭到尾都在問你的事」、「她說你好像對她有點感冒」這兩句話一直在他腦海盤旋。
不知道為什麼,此刻,在夏日高溫里,他想起的是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那略帶狼狽的模樣以及眼神中隱隱的笑意。
明天,他會鼓起勇氣吧。
希望他能夠很勇敢的跟她開口,不需要太多,但至少他要讓她知道,他不討厭她。
從來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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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威仰的那兩句話給了韓適宇很大的勇氣。
早上八點半,韓適宇騎著腳踏車從韓家往遠走咖啡前進,他一邊踩著踏板,一邊告訴自己,今天一定要主動跟李天晴說話,即使只是簡單的招呼也沒關系,他不能讓兩人之間的交談一直由她開始。
停好腳蹬車,他從小巷繞到後門。
小艾今天值晚班,要下午五點才會來,他與李天晴有很多的時間可以獨處,他會好好利用這段時間……才剛推開後門,旋即听到一陣匡啷聲,伴隨著東西落地的是一陣大叫。
「啊——」
李天晴!
矮適宇立即沖了進去,看到她一個人呆立在吧台里面,腳邊是兩個托盤以及一只摔碎的玻璃杯,整個人則是呈現石化狀態。
他站到她身側,發現她的小臉上一片驚恐。
怕突然發出的聲音會再一次嚇到她,他小聲問︰「怎麼啦?」
她慢慢的轉過頭,眼中出現了像是遇到久別親人似的表情,似乎想說什麼,但又無法開口,平時開朗的臉孔此刻看起來可憐兮兮的,好像一不注意,隨時會哭出來的樣子。
幾乎是反射性的動作,他伸手圈住她,輕拍她的背脊,「沒事,不用怕。」
因為受了驚嚇,她的身體非常僵硬,他不規律的輕拍一直到好幾分鐘後,才總算呈現出效果。
天晴從恍神狀態回到現實,一開口只有兩個字,「老鼠。」
「老鼠?」
「嗯,老鼠。」她的聲音帶著哭腔,「爬到我的腳上,它還咬我的襪子。」
綁來,韓適宇奇跡似的在水槽下面找到那個罪魁禍首,因為不知道該怎麼處理,所以也只能拿到巷口丟了就算。
天晴的襪子破了一個小洞,不太明顯,但有鑒于她對老鼠的畏懼,他還是在丟老鼠時順便在便利商店買了一雙新襪子。
十點整,遠走咖啡拉起了大門。
那天上午,不知道怎麼的,來吃早餐的人非常多,兩人忙著端水、端盤子,沒太多空閑交談,直到下午茶,才開始了第一次的淨空時刻。
音響中飄出的是巴洛克鋼琴演奏曲,空氣仍然攙雜淡淡的咖啡香,杯盤已經洗淨,兩人全面的空閑。
天晴背靠著流理台,蹲在地板上。
矮適宇倒了一杯冰檸檬水遞給她,跟著在她身側蹲下。
「還好吧?」
「嗯。」她接過他遞來的玻璃杯,啜了一口,笑,情緒似乎是恢復了,「是不是被我嚇到了?」
「也不算嚇到,印象落差吧。」也許是因為她跟野狗對打的記憶太深刻了,他還以為她是那種無敵小甜甜,沒想到她居然會畏懼一只小小的老鼠,有點好笑,但又覺得可愛。
「我從小就不喜歡老鼠,之前原本有打算要養倉鼠的,想說可以慢慢的適應以致不害怕,可是寵物店的店員才剛帶我到養倉鼠的籠子前面,我就開始想跑,試了幾次都還是一樣,後來想想也算了,怕就怕,反正老鼠也不是天天出現我是這樣告訴自己的。」
「每個人都有弱點,如果真的不能勉強,就順其自然吧。」
「我也是這樣想的……」天晴咦的一聲,眼光走在某一個地方,「什麼時候劃到的?」
矮適宇順著她的目光,看到自己的中指指尖有一道約一公分長的傷口,應該是收拾碎玻璃的時候割到的吧,早上太忙了,他居然一點感覺也沒有。
「沒關系,反正也不流血了。」
「踫到還是會痛吧,手給我。」
他依言伸出手,只見她從圍裙口袋中拿出一只OK繃,撕開兩端後纏在他中指上,那只代表著心髒的手指。
「這樣就不會磨到了。」她笑。
只有兩人的空間里,輕柔的音樂,亮眼的陽光,從她身上傳來洗發精的果香,混合成一種騷動的氣息。
他們靠得很近很近。
不知道哪來的勇氣,他反手握住她的手。
敗小,細細的,非常柔軟。
「哎,」她輕聲問︰「你這樣是喜歡我的意思嗎?」
「你說呢?」
「我覺得你好像很討厭我。」
「沒有。」直視著她明澈的眼楮,他很坦白的說出自己這陣子的心情,「我只是因為在乎,所以才會手足無措。」
天晴笑了,臉頰泛起一陣淡淡的緋色。
陽光從木質地板延伸,隨著室內的玻璃瓖嵌折射,她的膚色本來就偏白,陽光一映,更有種奇特的透明感。
他拉過她,低頭吻住她的唇瓣。
有點笨拙,但卻令人臉紅心跳,唇齒交纏間,帶著她剛剛喝的檸檬水氣息,酸中帶甜,像極了初吻的味道。
十五歲夏天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