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幾日,上官武玥已經完全改變他對新婚妻子的看法——原以為會娶進一個千金範例,沒想到小娘子的個性倒意外的隨和。
他以為自己起得夠早了,沒想到她更早。
他是雞鳴即起,她則是雞未鳴就起。
每日清晨,笑意晏晏的服侍他梳洗,輕手輕腳下床更衣,從來不曾吵醒他,衣服鞋襪當然也不勞他費心。
上官武玥是被服侍慣了,但第一天早上看到她親自端了洗臉水跟布巾,還是有點驚訝。
「這些事情讓下人做就可以了。」
「沒關系的,老……」意識到自己即將月兌口而出老爺夫人,花開連忙改口,「娘跟我說,侍奉丈夫是妻子的責任。」
包疑的看著放在架上的描花大瓷盆,「妳抬上來的?」
「是啊。」
「一個人?」
「是啊。」小娘子臉上出現疑惑的神情,「怎麼了?我問了王嫂,她說你以前洗臉就用這麼大的盆子,是我拿錯了嗎?」
「不,沒錯。」他只是很意外而已。
那盆子比一般洗面盆大,雖然不至于抬不動,但要一路從小井端上二樓,勢必要費一番力氣。
她是千金之女,哪來那個力氣?
不及多想,一條擰吧的布巾已經遞到他面前。
「夫君請用。」
布巾居然還是熱的。
忍不住心下奇怪,又看了小娘子一眼,大概是感覺出他的視線,她抬起頭,對著他笑了。
那笑容既單純又可愛,上官武玥忍不住問她,「怎麼不擔心了?」
他記得昨天晚上,她感覺上非常擔心,非常害怕,像只白兔一樣,無辜又不知所措,還跟他行了大禮……但他現在完全感受不到那種氣息。
靶覺好像連人都不同了。
「擔心自然是擔心的,但我今早起來想了又想,擔心也沒用。」花開對他一笑,「反正都這樣了,就順其自然吧。」
她本來就不是多愁善感之人,昨天的害怕與擔憂其實是有很多原因——事出突然的代嫁,進新房後,張嬤嬤又一直耳提面命行周公之禮時的注意事項,及至掀了喜帕,看到他英氣勃發的臉,腦袋中無法控制的想起張嬤嬤說的那些話,導致她完全靜不下來,連看他眼楮都不敢。
睡了一覺醒來,她就覺得清醒多了。
既然木已成舟,那就……只能往前劃。
上官武玥覺得有點好笑,「順其自然?」
多少人想娶何家繡坊的千金,多少人想嫁江南絲湖莊的獨子,她居然將這一切解釋成「反正都這樣了」,然後以「那就順其自然」做結論?
「是啊,我今天早上一直在想這件事情。」花開將他擦過的布巾放在水盆邊緣,然後替他取餅中褂,手腳利落的替他穿上,「以前去進香時,總覺得那些老和尚說「心中清明,順其自然」是騙人的,到現在我才知道,順其自然心中真的會清明欸,原來那些老和尚說的是真的。」
上官武玥又是一怔,老、老和尚?
應該說「師父」吧。
小手在他前面揮了揮,「你怎麼了?」
「沒事。」
「那這邊坐吧,我幫你梳頭。」小娘子取出盒子中的木梳,開始替他打理起頭發,「我沒梳過男子的頭發,可能要比較久,你忍耐一下喔。」
上官武玥莞爾——居然叫他做「你」,明明應該稱他為「夫君」的不是嗎?
這個妻子跟他想的真的……有點……不太一樣。
讓他想想,那個媒婆是怎麼說的——
「何芍藥容貌天下無雙。」唔,小娘子雙眼圓潤,雙眉彎彎,桃色衣裳襯著白皙的小臉,雖然嬌俏可人,但絕沒有美到天下無雙。
「金枝玉葉,掌珠般養大。」哪個金枝玉葉可以自己抬著一大盆水從外苑走上二樓?
「博覽群書,善詞工詩。」一下是老和尚,一下又是你啊你的,別說博覽群書、善詞工詩,他懷疑她連《女誡》都沒讀完。
搬看豎看,都覺得媒婆太過夸大。
但老實說,雖然出乎意料,但感覺不壞就是了。
他……有點喜歡。
一旬時間很快就過去,終于到了丑媳婦要見公婆的時候。
張嬤嬤已經回何府去了,花開正在丫頭的幫忙下,將長發綰髻,然後盡其可能的把長輩送的禮物都往上頭放。
這是禮貌的表現,但奈何上官家的長輩太多,而她的頭也就那麼點大,在插上第四支簪子時,她開始覺得自己的頭看起好像孔雀一樣,真的很盛放呢。
「少夫人,這支要插哪里?」
丫頭小冬拿著一支據說是象征勤勞的金雞簪子,花開隱約記得那疑似是上官大姐的禮物。
大姐是平輩,何況喜宴都過了十天,應該早回夫家去了,不插沒關系。
女乃女乃跟姨女乃女乃是超級大長輩,她們送的金玉滿堂對簪絕對要待在頭上,姑姑在家地位高,也得留著。
現在只剩下一個位置,但眼前卻還有三位婆婆送的她實在不想得罪任何一位。
是說,上官家的規矩還真奇妙。
一般人家發簪是定情物,怎麼在這里變成長輩給新嫁娘的見面禮?還有,別人家的丫頭或嬤嬤都是可以一直陪著新嫁娘的,就只有他們家,只能陪個十天,真是有點不近人情。
不過現在不是管定情物或者人情的時候
「小冬,重新插吧,一邊三支。」
「是,夫人。」
于是,當上官武玥忙完絲湖莊的生意,回到上官府的小院時,看到的就是這番情景。
大小簪子都在頭發上,而且明顯依照輩份順序——雖然這樣真的不好看,但卻充份顯示出她對長輩的敬重。
這點讓他很高興。
案親過世得極早,留下大筆家產跟一屋子女人,除了要應付外邊同行的競爭之外,幾個遠房的堂叔伯也藉口幫忙想染指絲湖莊的生意。
他記得父親過世後的半年內,家里多了好多沒見過面的親戚,有的是一個人來,也有的離譜的舉家入住,光是吃飯就得開上好幾桌,五位上官夫人不知道費多少心思,才將這些家產完整無缺的保管到他成年,姑姑更是因為這樣至今雲英未嫁。
今日他早早從染院回來,原本就是要提醒小娘子別遺漏任何一位長輩的心意,沒想到他提點之前,她已經先做到了。
這樣很好。
表情不自覺溫和起來,「好了嗎、」
「嗯。」花開對他一笑,「可我有點緊張欸。」
「放心吧,她們都是好人。」頓了頓,又補上,「二娘很會跟大娘吵架,女乃女乃在的時候不敢,不過既然是一家人,遲早會遇到,裝作沒听見就好,如果吵得太凶,就讓人請姑姑來,別驚動女乃女乃跟姨女乃女乃。」
「知道了。」
「還有,要多笑。」
要多笑,好,沒問題。
報開努力的又笑了一下,希望自己看起來好些,只是,一邊笑一邊忍不住想,有錢人的規矩真的好多——拜天地後的十日內,新娘居然都只能待在小院里,一般人家根本不會這樣,還好「小院」其實滿大的,有小池涼亭,幾株桃花,要不然光悶就會悶暈。
第十日早上丈夫會去祖祠上香,晚上則是一家人首次合桌吃飯,成親那日有喜帕遮著不覺得,今天要正式見面,花開真是打從心里緊張起來,而這壓力極大的飯局,她唯一能依靠的,只有成新十日的丈夫。
相處不過十天,但她大概了解上官武玥這個人了——他這一生好像為了上官家生存一樣,為了上官家做這個,為了上官家做那個,他對她算不錯,但那並不是因為喜歡,只是純粹基于一個丈夫的義務。
有時會對她笑,有時會有點小體貼。
雖然有時是出于真心,但花開知道,大部分的原因都是因為不好意思冷落新婚妻子。
當然,除了她的丈夫,她最重要的角色還是江南絲湖莊的年輕莊主。
他得支撐著這個家,以及下面的數千個工人。
他每逃詡會去城西染院跟曬布廠,批進來的染色礦石跟染料植物,他也都會親自驗收,事情不少,總是天亮就出門,天黑才會回家。
就在走往大堂的途中,上官武玥想起什麼似的道︰「對了,差點忘了告訴你,有個表妹現在住在這里,是我二娘的外甥女,幾年前父母亡故,所以二娘將她接來住。」
「那我該叫她什麼?」
「于秀兒,叫她秀兒就可以。」
「秀兒多大了?」
「十八。」
「十八?」花開的聲音難掩驚訝,「怎麼還沒有給她定親?」
上官武玥沒想到她會問出這個問題,一時之間倒是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總不能對著新婚妻子說,因為表妹喜歡我,所以遲遲不婚配吧。
頓了頓,采取了委婉的說法,「秀兒有意中人了。」
噢,有意中人,想到自家小姐跟汪大哥,花開連忙說︰「那還是別勉強把她許給不喜歡的人,丈夫是天,嫁給不喜歡的人一輩子都是陰天了。」
上官武玥揚起眉,嫁給不喜歡的人一輩子都是陰天?
指的是
側頭看了看她,卻發現她的小小的臉龐沒有一絲憂傷的樣子,明顯不是在說自己,意外的,他居然有種松了一口氣的感覺。
雖然不是因愛結縭,但也不希望自己的妻子心里有別人。
「就像河詮湯跟杏仁湯一起放在我面前,每個人都說杏仁湯好、杏仁湯好,不準我喝河詮湯,要我一定得喝杏仁湯,然後你知道最奇怪的是什麼嗎?」花開眯起眼楮,小爪子在空中做了一個麻花的手勢,「最奇怪的是,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喜歡喝河詮湯。」
上官武玥忍俊不住的笑了,這小阿兒的比喻怎麼這麼奇怪。
看著她有點忿忿的小臉,他忍不住逗她,「我是杏仁湯嗎?」
「你不是杏仁湯啦。」
「總不可能是河詮湯吧。」
「我們在這之前沒見過面,怎麼會是河詮湯。」花開完全沒發現自己成了被捉弄的對象,認真的想了想,「你知道烏草湯嗎?」
烏草湯?「沒听過。」
「你是烏草湯。」
時序入秋,莊子里的樹已漸漸染黃,花開坐在涼亭里,吃著小丙子,欣賞眼前景色。
錯落的石壁前是小橋流水,清澈的潭子里還可見到顏色斑斕的鯉魚,前幾日她發現原來莊子里有梅園,等冬天到了,一定要去那里賞梅。
「少夫人,茶熱好了。」
「謝謝。」
是桂花龍井呢,真香。
嫁進上官家一個多月,花開漸漸明白為什麼當初張嬤嬤會說︰整個何府只有她能冒充小姐。
撇除年齡相近之外,她跟小姐貼身作伴多年,見識自然比一般丫頭廣——雖然不會畫畫,但也看得出好壞,小姐喜歡古玩美物,老在整理一樣的東西,她自然也會培養出眼力,小姐的衣飾都是由她準備,對衣料的好壞一模就知道,至于飲食茶點,通常是小姐吃什麼,她就跟著吃什麼,山珍海味,名茶細點,也完全難不倒她。
「少夫人,表小姐在那欸。」小冬悄悄跟她說,「穿著紫色衣服,在杏樹那里,好像想過來,又好像只想站在那邊瞪您。」
順著小冬說的方向看過去,還真的是那個只見過一面的表小姐于秀兒。
原本她听上官武玥說她因為有意中人所以不願婚配時,還覺得有點同情她,在大堂吃完飯後,同情馬上消失無蹤。
表妹真的太不友善了。
都已經先出聲叫「秀兒表妹」了,她居然裝作沒听到,裝作沒听到就算了,還「哼」的一聲轉過頭去。
因為這一哼,當下原本熱鬧迎新人的大桌子突然有點尷尬了起來。
幸運的是長輩們對于她這個新媳婦都很滿意,尤其當大家看到自己的禮物出現在她頭上時,又開始熱鬧了起來。
地位最高的女乃女乃跟姨女乃女乃頻頻問她住得習慣嗎?身邊的丫頭嬤嬤夠不夠用?花開為了怕自己露出馬腳,也不敢多說話,問她什麼,都是笑著規規矩矩的回答,除了女乃女乃第一次順喊她「芍藥」反應稍慢之外,其余應該都還好。
報開又看了看杏樹下的于秀兒一眼,真是她是要站在那邊生根嗎?怎麼動都不動的。
奇怪的是就在她這樣想之後,于秀兒真的朝她走來了。
雖然她之前沒禮貌,現在又是臉色難看,但花開還是決定先跟她打了招呼。
老爺夫人有交待,她在絲湖莊的一舉一動都代表著別人對何家繡坊的評價,所以她不能小家子氣,給老爺夫人丟臉。
「秀兒表妹」
「」
丙然,還是不肯叫她一聲表嫂。
「坐吧,池子里的鯉魚很可愛。」
「我不是來看鯉魚的。」于秀兒坐了下來,很快的瞪了小冬一眼,「不會給我倒茶嗎?」
小冬一驚,花開一嘆,伸手拿過干淨的青瓷杯,親自倒了茶,「是桂花龍井,今早剛送來的。」
「女乃女乃送的?」
「是啊。」
于秀兒「哼」了一聲——她就知道。
女乃女乃喜歡這個新媳婦,所以把自己喜歡的東西分了一份過來。
枉費她這麼多年來對女乃女乃盡心盡力巴結奉承,但最終還是輸在家民背景——何芍藥要不是有對好父母,能這樣輕松嫁給武玥表哥?
于秀兒站了起來,「別以為我表哥會喜歡你。」
「我又沒有以為他喜歡我。」
沒想到這個千金小姐會說出這個答案,她呆了一下,繼續攻擊,「老實告訴你,如果你不是何家繡坊的小姐,表哥根本不會娶你。」
報開剝了個瓜子,「我知道。」
「你」
于秀兒瞪著她,半晌,終于又是「哼」的一聲離開。
眼見那個紫色的人影消失在回廊後面,小冬忍不住露出崇拜的眼神,「少夫人您好厲害,居然三兩下就讓表小姐閉嘴了,果然讀過書就是不一樣。」
報開有點傻眼,這什麼跟什麼啊。
她都不知道于秀兒為什麼好像又吞了火藥似的氣沖沖離開,也不知道為什麼小冬會對她這樣崇拜。
「不過表小姐也真是的,不敢對老夫人發火,就把氣都撒在少夫人身上。」
「秀兒為什麼要對女乃女乃發火?」
、
「少夫人您不知道嗎?家里就老夫人喝桂花龍井啊,表小姐喜歡少爺,多年來都對老夫人巴結著,可老夫人也沒送茶給她過,所以她才會這麼生氣。」小冬看了看涼亭四周,確定沒人後,很快的八卦起來,「表小姐厲害著呢,討好少爺,討好老夫人,還要討好少爺的親娘三夫人,可是誰讓她是普通農家的女兒,老夫人這麼勢利,不可能讓少爺娶她啦。」
報開瞪大眼楮,真是好八卦。
但是總算也解除了她心里的疑惑,原來于秀兒喜歡上官武玥,難怪她對自己沒好臉色。
不過小冬說于秀兒是農家女兒又是怎麼回事?
女乃女乃這麼勢利,二夫人出身應該也不會太差才是。
「二夫人原本是染絲女工,後來被老爺看上收房,可進府後老跟大夫人吵架,又加上沒生孩子,老爺看著心煩,就不太去她的院子了,因為失了寵,當然也幫不上娘家什麼忙,弟弟還是在鄉下種菜。幾年前他們意外過逝,來依親的表小姐雖然說自己喜歡少爺,但大家都在說,表小姐只是想當有錢人家的少女乃女乃。」
小冬壓低聲音,「兩年前,老夫人想把表小姐許給管家的兒子永齊,表小姐死活不肯,老夫人也有些生氣,後來就沒再提過婚事,其實表小姐真的很傻,少爺不可能娶她的,至于其他名門公子,人人都知道她是二夫人的外甥女,但少爺卻是三夫人所生,兩人一點關系都沒有,誰家的有錢公子會娶這個相貌普通的農家女兒?身份太懸殊不會幸福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