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
朱克非環顧著這間小套房——這就是他未來四年要居住的地方。
有記憶以來,第一次有自己的桌子,自己的床,自己的空間,感覺很奇特,但平心而論,他還是高興的。
就像大多數的青少年,他也渴望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地方。
洗澡時不用排隊,想睡覺時不用擔心別人吵。
柏友光是一個很善良的資助人,他有錢,也從不吝嗇這些身外之物,他給這些受資助的孩子比一般人還要好上一些的物質生活——當他知道朱克非申請了學校宿舍後,立刻從紐約打了電話給他,讓他把宿舍退掉。
那麼多人擠在一間,吵吵鬧鬧,怎麼念書?
老先生說,他在大學附近有投資一棟學生套房住宅,剛剛完工,預備今年開始招租,他留了兩間,一間給他,一間給另外一個孩子。
是個女生,跟他一樣是育幼院長大。
不同的是,朱克非一心想著要回報賀友光,于是選擇了自己並不感興趣的行銷,希望將來能學以致用,另外一個孩子很顯然不是這樣想,念的是怎麼看都與生意無關的環保工程。
老先生並不介意,念什麼都不要緊,重要的是堂堂正正做人。
有時間多念書,時間很多的話就修兩個學位,或者學習外文,有需要就說,不準打工。
就這樣,朱克非生平第一次有了一個完全屬于自己的空間。
桌子,椅子,床鋪,衣櫥——雖然都是在系統家具店買的現成品,但他還是很高興。
他一直以為要等到自己開始工作,才能有這樣一個地方。
夏日午後的陽光,淺藍色的窗簾,漂亮的木質地板……
朱克非攤成大字形的躺在床上,在音響里放入鋼琴樂,冷氣充足的環境中,他覺得十分寧靜。
從小到大,第一次覺得這樣放松。
他可以躺在床上听音樂,想點事情,或者什麼都不想的發呆,不用擔心有人會來打擾,自己決定吃飯的時間,洗澡的時間,讀書的時間,而不是配合團體生活的照表操課……
半夢半醒之間,他听到了些微聲響。
嗑答,咚咚,磕答……
朱克非慢慢醒了過來。
聲音來自牆壁的那頭,直覺告訴他,對方正在搬運家具——這棟大樓總共有八十間學生套房,搬進搬出再平常不過。
他對敦親睦鄰這種事情一向沒興趣,于是他只是把音樂調大了些,然後埋頭繼續睡。
隱隱約約,听到陣笑聲。
是個女孩子。
朱克非跟鄰居第一次說話在半個多月後,等電梯的時光中。
中庭里,夏末明亮的陽光讓他得以清楚看見她的容貌——圓圓的眼楮,圓圓的嘴巴,嘴角彎彎,不笑也像是在笑,眼楮有種水波流動。
女孩對他一笑,表情中有著靦,「我叫程沛霓。」
朱克非在心里想著,我沒興趣知道。
不知道是哪里來的好命小阿——這棟學生公寓是賀友光買來投資的,既然是投資,當然以賺錢為主,設備完善不用說,坪數甚至足以夠夫妻一起生活,租金每月一萬五,並不是一般家庭可以負擔得起。
再看看她的衣服,雖然看不到什麼名牌標示,但質料跟剪裁也不是三五百塊可以打發的,最重要的是她臉上的表情,青春明亮,儼然不知人間疾苦。
貧困的育幼院生活讓朱克非對好命的小阿一向有種非我族類的感覺,不喜歡跟他們來往,不喜歡听到他們談及美好家庭的溫暖故事。
所以當眼前這個稚氣未月兌的女生跟他示好時,他只是微微點頭。
見他冷淡以對,少女也不生氣,指著他剛剛從警衛處拿的掛號信封說︰「我也有一個。」
朱克非揚起眉,臉上露出懷疑——那是賀氏的會計室寄來的支票,信封上印有公司的代表圖案,很容易辨識。
每個月他都會收到這樣的一個信封,是他一個月的生活費。
她也有一個,那意思就是……就是……
但她看起來完全不像。
她明亮美好得像是被捧在掌心長大的一般。
「我叫程沛霓。」她又說了一次,對他伸出手,「我也是受到賀先生贊助的學生,我們……當好朋友吧。」
听到「當好朋友」,朱克非這時才有一點點她是同類的感覺。
育幼院長大的孩子,比一般人敏感,早熟,也比一般人容易感到孤獨,當同學們笑著抱怨自己的老爸老媽管得多嚴,弟妹多欠揍時,他們只能想象,在學校受了委屈可以撲進某人懷里撒嬌是什麼感覺,覺得一個小蘿卜煩得要死,但有什麼好吃好玩第一個就想留給他又是什麼感覺。
他伸出手,「朱克非。」
縴細的少女手心帶著些微的暖意。
那個夏末午後,當他躺在床鋪上听著偉瓦第時,第一次發現自己沒有辦法專心在音樂里。
那一層又一層的音樂成了背景,腦海中揮之不去的是她微笑著伸出手的樣子。
靶覺有點怪。
不到喜歡的地步,但好像又有點忘不掉。
朱克非原本以為過幾天就會淡去,但機率完全沒有下降,隨著兩人進出大樓頻繁的偶遇與閑聊,他開始覺得心中有個相框,里面放了她的照片,他隨時隨地都會看到她的樣子。
相同的背景,相同的校園,他們能聊的事情很多。
有次他看到一位修女來找她,兩人握著手在中庭聊天,修女很老了,戴著眼鏡,表情慈愛的拍著她的手背,跟她說話。
他听見修女叫她小桃。
沛霓後來跟他說,教會在郊區,從小到大,他們吃的蔬菜都是大家一起種出來的,也種一些簡單的花卉賣錢,也因為這樣,修女們給所有的孩子都取了植物小名,黃槐,小杏,小南瓜,空心菜,松柏……希望孩子們跟大地和平共處,記住土地給予的恩惠。
「所以,大家都叫妳小桃嗎?」
沛霓點了點頭,臉上突然出現不好意思的神色,「很像古裝片的丫頭名字啦,我知道。」
真不明白為什麼很多古裝片的丫頭不是叫小桃就是叫春桃。
「不會,挺可愛的。」
沛霓微有懷疑的問︰「真的?」
她的小名曾經帶給大家很多的歡樂。
「真的。」
看他一臉認真的點頭保證,沛霓忍不住笑了,「雖然是丫頭名,但無論如何都比小苦瓜好——不知道是不是叫小苦瓜的原因,那個小朋友的臉後來就真的長得很像苦瓜,感覺是永澤跟藤木的綜合體。」
接著又跟他解釋永澤跟藤木是櫻桃小丸子里的角色。
櫻桃小丸子真的很好笑,但她最愛的還是一部日本的熱血女教師漫畫。
「如果能拍成日劇就好了。」沛霓一臉希望的這麼說。
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他覺得兩人見面比例非常高,幾乎兩天一次,有時甚至連續好幾逃詡會見到,見了面,聊幾句——就只是這樣簡單的聊逃邙已,但朱克非卻覺得很舒服。
因為他們是同一種人,對這個世界的復雜心情只有他們能懂,不同的是,修女用滿滿的愛將沛霓教育得很好。
她像個小太陽,對一切充滿著感謝。
喜歡跟她說話,喜歡听她說話,喜歡她看著他,對他笑。
當時他不知道該怎麼形容,直到很久以後,他才知道,那種感覺就叫晴天。